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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瑪麗蓮·羅賓遜 2818 字 2個月前

格羅瑞整夜聽著開門的聲音。有兩次她穿上睡袍和鞋子,去牲口棚、汽車、柴草棚和門廊看了一圈。但父親聽到了她的響動,大聲叫喚著,叫著傑克的名字,自然他想著聽到的是傑克。還是讓他這麼想好。她悄悄爬上了樓,在自己的房間裡直待到天亮。父親告訴她不要準備早飯了,但她還是給他煮了咖啡,把烤麵包片和果醬放在他椅子旁的燈桌上。還有報紙,仿佛這是個平常不過的早上。她儘力地讓他舒服一點。他為她的拖延煩躁不安。“我要出去一會兒。”她說,他點點頭。他什麼也沒問,這意味著他什麼都知道。他說,“你還是走吧。”她穿好衣服,梳好頭發。然後她朝傑克的房間看了看。床疊得乾乾淨淨的,他的書和衣服仍舊在那兒,還有他的行李箱。她在廚房的窗台上自己放車鑰匙的地方找到了車鑰匙。她想著傑克可能想法子出了城,問過路人搭了車,如果她沒有在基列找到他,就開車去弗裡蒙特找他,隻是看看他會不會在街上。如果路上耽擱了,她會給萊拉打電話,讓她照顧一下父親。來回至多兩個小時。父親會儘可能地耐心,因為他很清楚她為什麼要離開他。她把鑰匙放在口袋裡,走到牲口棚。她開了門,走進潮濕的昏暗中。他就在那兒,靠著汽車,帽簷朝下翻著,一隻手抓攏著衣領。他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另一隻手,舉到剛靠近他腰部的高度,說道,“給點零錢吧,小姐?”他臉上掛著笑。那一臉憔悴又帶著痞子味的魅力,飽經風霜又卑躬屈膝的魅力,讓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是你的哥哥傑克,”他說,“你卸下偽裝的哥哥傑克。”“啊,上帝啊!上帝啊!”她說。他柔聲說:“沒什麼好哭的。隻是開個小玩笑。算是個玩笑吧。”“噢,我們該怎麼辦呢?”他聳聳肩。“我自個兒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呢。他不能看到我這樣。這是我知道的。”“哦,你的襯衣呢?”“我想是和襪子在一起。我好像把它們塞到排氣管了。襯衣掛出了一截,是袖子。現在對我也沒什麼用了。”她說:“我得坐下來。”她聽到自己在哭,感覺自己喘不過氣來。她靠著車子,抱著自己,頭靠在車頂上,哭得無法自已,隻好索性放開了哭。儘管這麼一哭,她甚至都沒法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辦。傑克離了她一段距離,趔趔趄趄地轉悠著,滿身的醉意裡帶著悔恨。“你瞧,把鑰匙給你,我做對了,”他說,“我想我試過沒鑰匙發動車子。”他朝打開的車蓋做了個手勢。“看來我搞了些破壞。不過我很高興我沒有為鑰匙來麻煩你。有時我考慮不周。我喝醉的時候。”她說,“我想讓你坐到後座上。我去拿肥皂和水,還有換洗的衣服,這樣你可以進屋去。你躺在這兒等著我。待在這兒。我馬上就回來。”他又尷尬又疲倦,又鬆了口氣,乖乖地照做了。他在後座上躺了下來,曲起膝蓋,方便她關上車門。她走進屋子,父親大聲問她:“傑克在嗎?”“是的,爸爸,他在。”她還不能控製好自己的嗓音。一陣靜默。“這麼說來,我想吃晚飯的時候我們會見到他了。”“是的,到時候我們會見到他的。”又是一陣靜默。老人在給他們時間,一段緩衝的時間,同時他也壓抑著自己的好奇、擔憂、憤怒、放心。她一邊可以打理眼下需要打理的。她從樓梯頂上的衣櫃裡拿了床單、毯子、麵巾和浴巾,又從清潔間裡拿了隻水桶,衝洗了一下,倒滿熱水。她擔心過父親會聽到她的忙亂,但顯然,他鼓起了勇氣耐心等待——又一次,天主啊,她心想。她往水裡扔了一塊洗衣皂,把收拾好的東西拿到外麵門廊的台階上。接下去該做什麼呢?她把放在園子一側的阿第倫達克椅拖到牲口棚的後麵。丁香花叢遮住了這塊地方,鄰居看不見。太陽直曬著,不過不是太熱。她拿著床單從邊門走進牲口棚。“傑克,”她說,“傑克,我要你把衣服脫了,拿這條床單圍好出來。來,把你洗洗乾淨。你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他嘟囔著醒了過來,眯著眼睛看她。她說:“我來幫你。我來把你的衣服換了。你會感覺好多了。”他搖搖頭。“我想我把衣服都給毀了。”“我會弄好的。不過你得先把衣服給我。然後我可以洗乾淨了。”他看看她。“你還在哭。”“彆管這事兒。”“對不起。真對不起。”“沒關係。”她扶住他的胳膊,幫他站了起來,讓他靠在車子的一側。“把外套給我。”外套底下他什麼都沒穿。他交叉著胳膊尷尬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苦澀。“或許我該多睡一會兒。”他準備去開車門。她把車門一推又關上了。“我沒有一整天時間。我有爸爸得考慮。他都差不多擔心死了。拿著這個。”她遞給他床單的一角,將其餘的沿胳膊底下把他裹了起來。“好,我在外麵等你。我在外麵給你放了一把椅子,沒人會看到你。”“至少,我聞起來及得上死屍了,”他說,“這似乎有點兒太——恰如其分了。叫什麼來著?裹屍布。”“啊!”她說,“我該拿你怎麼辦?告訴我怎麼做!”“我希望你不要哭,”他說,“給我一分鐘。我知道你是想要幫我,格羅瑞。”她走到外麵等著。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來,赤著腳,眯縫著眼睛,明亮的光線讓他窘迫不安,他看上去蒼白消瘦得驚人。他坐到了椅子上,格羅瑞拿來水桶、肥皂水和麵巾,開始從頭到腳地清洗他。從頭發、臉、脖子和肩膀一路下去,一把又一把地絞著麵巾,擦洗著他的胳膊和手。他的雙手沾著油汙,又有擦傷劃痕。父親會注意到的。“薰衣草。”他說。擦洗後背時,她讓他往前傾。他的頭耷拉在她的肩上。他說,“我以前在一家——殯儀館工作過。短短的一段時間。”“不錯啊。”她說。“是的,我不在乎。挺安靜的。”“你不用講話。”“然後有個人走了進來。裹著一條床單。完全是個陌生人。他的腳趾上綁了一張紙片,用一條紅緞帶綁上的。是一張有我的名字的欠條。我的——簽名。人們把那些欠條以遠遠低於欠款的價格給賣了。”他看了看她。“你有沒有聽說過這種事?彆人拿了你的欠條。你都不知道該害怕誰了。”“真倒黴。”她說,因為他像是希望她能同情他受傷的感覺。他大笑。“我從來都不知道我欠了多少錢。那些欠條上的數目。那些欠條從來都不是在我清醒的時候寫的。不會太多的。你也知道,我不值得彆人冒風險呀。”“或許是吧。”她得給他刮個臉。胡子讓他的臉看上去蒼白,而蒼白的臉色讓他的胡子看上去邋遢。“我想他們隻是喜歡看我嚇一跳,”他說,“我挺容易緊張的。可千萬彆讓彆人知道你這點。不過他們反正也看得出來。”她說:“你應該回家來的。”他大笑。“或許是。”他說,“我沒有做成社會底層的人,不過不是因為沒有——嘗試。”“我相信。”她說。她讓他靠在椅子上坐好,從上到下用毛巾擦乾,再拿床單把他裹了起來。她把他的一隻腳放進裝著肥皂水的桶裡,然後是另一隻。“現在我能做的就這些了。你舒服嗎?你有沒有覺得亮光難受?”“我還行。好多了。來杯水吧?”“好的。我去給你找些衣服。我得進你的房間去,可以嗎?”他像是睡了過去,又一下驚醒了過來。“我的外套——”他說。“就在這兒。”她把外套拿了出來,搭在椅背上。然後她把小皮夾子從胸袋裡拿了出來,小心地先把椅子的扶手徹底擦乾了,再把夾子放了上去。“謝謝你,格羅瑞。”他說,然後他拿手蓋住了夾子,又閉上了眼睛。“我去你的房間就拿些衣服,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說,“你或許會注意到那兒有一兩瓶酒。”他嗬嗬一笑。“最近我的手伸進琴凳了。”“你就待在這兒。我會回來的。”她已經不哭了,但得在門廊上歇一歇。她把頭擱在膝蓋上。她想象著他半夜三更地待在那間陰冷的老牲口棚裡,把襪子塞進德索托的排氣管,然後為了效果更好一點,把襯衣也塞了進去。他一直穿著那件最喜歡的襯衣,那件袖子上補了美麗的繡花的襯衣。醉酒時的笨手笨腳,灰心喪氣,他肮臟的雙手,引擎裡所有他夠得著的都被他撬了開來,拉得鬆脫了。她不能留下他一個人超過五分鐘,可是父親也需要她。或許她可以給萊拉打電話。還不行。她的家人原諒冒失要花些工夫,要比原諒大多經文裡禁止的事還要慢些。如果傑克對私隱的理解基本上與偷偷摸摸沒什麼兩樣,那就更應該小心點,不要冒犯他們了。他會真的離開嗎?他會最終真的讓自己遠離救助和傷害,遠離自我意識及所有由此帶來的恥辱感,遠離所有的孤獨和不曾宣泄的憤怒,遠離所有未被撫慰的羞辱,還有他們對他從未停歇、不屈不撓的忠誠?這是不是他們一直以來所擔心的?主啊。她儘力地照看他,幫助他。他偶爾也讓她相信自己的確是在照看他幫助他。那舊日的習慣——她能救助他的想法讓自己得到一種快樂,而事實上沒有什麼理由相信救助有什麼特彆吸引他的地方。那舊日的幻想——她能幫助父親對付傑克帶來的悲傷,傑克本身就是悲傷的代名詞,而事實上正如她對加略人猶大的背叛無能為力,她也無法安撫、減輕父親的悲傷。傑克離開時,她一人和父母在一起;他回來時,又是她一人和父親在一起。這其中的對稱,在她眼裡像是天意,誘她相信他們的命運的確是緊密相連的。不然,回到那座寂靜的房子或許就使她回到了更適合少女時代的心理狀態。一個三十八歲的孤獨的女學生。這一想法可真是讓人心痛。她想起了有些片斷,從中可以看出傑克已經疏遠了她。他的眼中已不再有她。或許,是他對她是否值得信任,是否有用,重新做了評估。也有可能是隨著彆的剛好發生的一切,他隻是突然對她失去了興趣。從這些片斷中,她看不出有什麼是一致的,也沒有什麼她能解釋的。他就是他自己。這話父親一直在說。他這麼說的意思是,眾人的力量、意誌、好心、習慣和自信彙聚在一起,傑克被推搡著往前走,但他從來不真正的是其中一員。他吃的是他們的東西,睡的是他們的屋子,穿的衣服講的話也和他們一樣——稍稍帶著點自戀,明顯是神職人員家庭的孩子。而且就他們所知,儘管他當時已經夠大,有能力而且也被懷疑過嘲弄他們的衣著言行時,他也無意這麼做過。她想,他是個孤兒,儘管他在那幢房子裡出生,出生的時刻讓自己和母親的生命陷入危險,讓人印象深刻。這事還讓兩位姐姐受了很大的驚嚇,很多年來她們發誓堅決不結婚。哦,那樣的孤獨,他們誰都無法忘記,那樣冷冷的帶著嘲諷的孤遠,仿佛他們能自在地生活,而他永遠不行,這一事實本身對他就是傷害。她無法對他發怒,她幾乎為此失望。就差了一丁點兒,他會給他父親的殘年帶來一場可怕的終結。讓老人的耐心和希望得到如此無情的回報,對家裡所有人來說,這都會是一場難以言說、永不平息的哀痛。她該對傑克無法接近的怪異是多麼的甘心忍受,才能原諒如此嚴重的事,毫無保留地也幾乎沒有遲疑。他們都這麼做,他也明白他們為什麼這麼做,他為此大笑,這讓他害怕極了。她想,我要有一兩個小時不原諒他。她給傑克拿了一杯水。他在陽光下打盹,亮晶晶地布滿汗珠。他睜開眼睛,隻睜了一條縫,但她看到了目光中閃著他對自己的熟悉而又無可奈何的絕望。“我都忘了自己出很多汗了,”他說,“太惡心了。”她把他的腳放在浴巾上,把桶裡漂著皂沫的水倒了,走回屋子又裝了一桶。她找到了一塊海綿,拿到外麵又開始給他洗澡。他的頭發——濕的時候看起來稀薄得驚人,他的臉——那張讓人深愛讓人痛惜的臉。啊,傑克,她想。他像是一無所有的化身。她曾經想象過他最壞的結局,而他就像是其中最最悲傷的想象。隻是他還在呼吸,還在淌汗,在她的觸碰下微微有點緊張。“我自己可以做的,”他說,“你用不著做的。”於是她把海綿遞給他,進屋去拿來一把剃刀和剃須膏。“對不起了。”她說,抬起了他的下巴。她把剃須膏擠到手上,在他的下巴上打出泡沫。他細細看了看她的臉。“你怒火中燒。”“沒錯兒。”“我不能怪你。”“彆說話。”他掉開目光。他的表情裡含著悲傷,有點兒像不知所措。難道他吃驚了嗎?或許隻是發現自己重回人世的震驚?所有的自衛都塌毀了,而且他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她說:“把你的嘴唇弄成那樣。”於是他把嘴唇沿著牙齒繃緊了,她剃掉唇髭。“現在剃你的下巴。”他又擺出同樣的姿勢。她抬起他的下巴,剃了喉嚨上的胡子。然後她用海綿把泡沫抹掉,仔細看了看他。“不錯了。”她說。看到他更像他自己了,她鬆了口氣。她把他額上的頭發捋開。這一溫柔的動作像是讓他放鬆了些。於是她親了親他的臉頰。他說:“如果我清醒不醉,絕對不會那麼做的。我甚至都不記得了——一點兒都不記得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確認一下事情真的發生了。“事情過去了。”他對她笑笑,像是說,沒有,沒有結束,以後也不會結束。“真對不起,讓你看到我那樣兒,”他說。“我很高興,事情沒有更糟。”他點點頭。“這下你知道我了——我性格中其他的方麵。”她說:“不要談這些了。”“好吧。”“我還沒有把衣服給你拿來。進你的房間你讓我覺得緊張。我得到你的允許了嗎?”他大笑。“是的,你得到我的允許了。”他走進牲口棚穿好衣服。出來時,他穿著父親的黑褲子和漂亮的舊襯衣,袖子因為沒有袖扣卷了起來。忘了給他拿來襪子,她覺得有點不安。他們倆一起沿著小路走向門廊,他跟在她後麵。萬一有人看到他們——但願不會,兩個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是共同度過了心力交瘁的幾小時,不像是普通人。她聽得到傑克的呼吸,和他的腳步落在草地上的聲音。如果她曾經把這些聲音認作天經地義,從此之後她再也不會了。他們聽到路上傳來的聲音。他停住了腳步,像是要轉過臉去麵對某種難以想象的最後的審判。不過她說,“和我們無關。”他點點頭,又跟著她走,邁上台階,走進門廊。“是傑克和你在一起嗎?”父親大聲問道。她說:“是的,爸爸。”傑克對她笑了笑,搖搖頭。他還有點清醒,知道還不能開口說話。他們上了樓,她拉上百葉窗,拿來一杯水放在床頭櫃上。她從衣櫥裡找到一雙卷成一團的襪子,放在水杯旁。傑克滾到床上趴著,抱起枕頭緊貼著臉。躺在自己的床上,他放下心來,像是他離開家已經很久了,又回來了準備休息。那種休息像是,“這下一切都了結了”,或是“這下我至少知道,某個時候這一切會了結的”。格羅瑞洗了臉,梳了頭發,換了衣服下樓去照料父親。她說:“他休息一會兒。”老人家直著身子留心聽著。她知道他一直坐在那兒,琢磨著響動,琢磨著她匆忙的步子和勉強的安慰,然後是傑克跟在她後麵上樓的慢吞吞的腳步聲。如果他仔細看她,也會琢磨她發紅的雙眼。“他沒事兒。”他說。“是的,沒事。”他閉上眼睛,紋絲不動,像是耗儘了剩餘的所有生命來接受這次苦難。他的下巴有點鬆垮,有那麼可怕的一瞬間她想他可能死了,不過很快他的雙手在被子上換了換姿勢,她知道他隻是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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