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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瑪麗蓮·羅賓遜 4387 字 2個月前

第二天早上郵件到了,是格羅瑞先看到的。傑克在樓上。以前他會比平常的投送時間早甚至有一個小時,候在什麼地方,逗留著,但是那強烈的希望看來消淡了一些。是她姐姐寫來的信。有四封傑克的信,寄給孟菲斯的黛拉·邁爾斯。四封信都沒有拆開,每個信封上都寫著“退回寄件人”幾個字,粗體加下劃線。她把信封麵朝下放在門廳的桌子上,走到廚房裡鎮定一下情緒。格羅瑞已經開始瞧不起這個黛拉了。這個女人若是了解傑克一點,該相當明白她帶來的痛苦。就算隻是因為他愛她,而她並沒有義務愛他;就算是他的堅持一定是不受歡迎,惹人討厭——到現在,這一點她已經很明確了,可是,她到底是和他一起讀過法國,還在他的衣袖上繡過花的呀!抽著煙彆笑,他說過,如果你正端著個生日蛋糕。他淋了自己一身灰燼。那片異想天開的精致無比的繡花,不像是修補倒像是紀念。是什麼讓他們兩人大笑的?不管黛拉是誰,她太了解他了,不該這樣對他。她不想回他的信件就不回,但這樣做是冷酷無情。格羅瑞見過這些信了,她隻得告訴他信被退回來了。她想到把信放回信箱,讓他自己發現。但那麼做又有什麼意思呢?他或許會想著對她保守秘密,這一向都是他的第一反應。那樣的話,她就不能和他談論這些信了,而她覺得自己應該跟他談談,至少安慰他一下,如果她能想出什麼安慰他的。四封信!如果還有其他的信這樣被退回來,她就把信燒了。意思很明確了。她想拿上三封信,或者兩封,有機會時找個地方藏起來。兩封就足以表達這個黛拉的目的了。兩封信,意思不含糊而又不那麼羞辱人。她又一想,“你怎麼知道是黛拉把信寄回來的?或許是她的父親。”字寫得非常醒目,甚至考慮到強調的意味。她印象中的黛拉舉止要輕柔得多,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雅致,而這不單單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美不太自覺。但她對黛拉又了解多少呢?除了傑克追求她,仿佛她是舊裡的貞潔女子。詩歌。不消說還有鮮花。伴隨著一張新剃過的臉和擦得鋥亮的鞋子,還有那副淡淡的譏誚的神態——一旦自己的誠心讓他不自在,他就戴上那副神態。傑克下樓來,出門去看信箱,隨後又回到了屋裡。格羅瑞去了門廳裡。傑克看到她放在那兒的信。他的背對著她,但是她看得到震驚往上傳遍了他的全身。他的重心落在了腳跟上,膝蓋發硬,然後肩膀一縮。他把信翻了過來。他知道她在看他,說,“還有沒有彆的退回來的?”“沒有。”“要是有,你不會把它們藏起來的吧。”“不會的,我不會那樣做的。倒是希望我能這麼辦呢。”他點點頭。她說:“給你之前,我想了想。”他點點頭。“有什麼想法?”“呃,”她說,“這事兒你沒有跟我說多少,不過根據你告訴我的,我覺得不一定是黛拉退回來的。你說過,她和家人住在一起。這看起來不像她的做法,至少根據我對她的印象。”他搖搖頭。“我也覺得不像她。”他把信扔回到桌上,轉過身來,對她笑笑。“做不了什麼,是不是?”格羅瑞說:“我在想,你們有沒有一個共同的朋友你可以寫信。或許那位朋友可以幫你把信寄給她,這樣她就會收到了。我是說,如果是她父親或彆的誰不讓她看到你的信,這個辦法她或許能讀到你的信。值得試試。”他點點頭。“我會仔細想想。”他說,“不過,我不怪她。真是她父親這麼做,我也不怪他。我能理解。他們都是好人。我就該——尊重她的判斷。或者是他的判斷。到現在我已經差不多接受這個想法了。”他說,“我又寄了兩三封信。我想那些信也會退回來的。你就把它們給燒了吧,我會感激你的。”“我該把這些燒了嗎?”他點點頭。他碰了碰桌子,像是讓他想到了曾經重要過的事,然後他聳聳肩。“我可真不知道該拿自己如何是好。有什麼建議嗎?”接下來的幾天,又退回來了三封信。她在壁爐裡用小片的引火柴小心地生了火,等著每封信都被燒成灰燼。傑克看到她跪在那兒。他又穿上他的西裝了,外套敞著,領帶鬆著,說明他感覺到夏末的餘熱。他站在門口看著,對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她想和他說話時,他卻走開了。他依舊注意做到禮貌周到。那是早先的禮貌周到,對他來說本質上是擔心自己肯定不受歡迎,讓人討厭又格格不入。他也恢複了他最久遠的習慣,變得疏遠陌生。他像是知道自己的不自在讓他看上去顯得冷淡,早上他會離開屋子,一直在外麵待到晚上,來不及吃晚飯,卻剛好讓父親不必擔心最最可怕的事。格羅瑞把烤餅留在台子上,想著他可能會拿幾塊,他也真的拿了。她擺出燕麥餅和白煮蛋。她替他把咖啡留在保溫瓶裡,旁邊放上一個杯子。他把保溫瓶和杯子都洗淨收好。他不在的時候,格羅瑞非常仔細地確認完成他本來會幫她的事,這樣他就不必選擇把事情強加給她的尷尬,或是勉為其難地同她在一起。她為他禱告了又禱告。她和父親,默默地做著長長的禱告,預想著聽見他進門時自己心中石頭落地的那一刻,並對此滿懷感恩。第三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父親說:“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格羅瑞。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說:“他愛上了一位在聖路易斯認識的女人。”“嗯,這點我看出來了。所有那些信。”“是的。上個星期,她把信退回來了。”“哦。”他摘下眼鏡,用餐巾輕輕擦了擦臉。過了一會兒,他粗聲地說,“我早知道會發生的。這一類的事。他沒有工作。我相信他也沒有從大學畢業。他不是個年輕人了,不太會改變他的生活,我覺得他的生活也一向不太如意。我能想象為什麼女人會——”他清了清嗓子。“呃,我一點都不奇怪。”“他認識她很多年了。他談起那十年的好日子。他說她一直在幫他。”父親看看她。“而他們從來沒有結婚?”“我不知道。”她說。父親臉色嚴峻。不成功的謊言意味著他的懷疑是正確的,而她對他撒謊可能也從來都沒有成功過。事實上,在這個家裡撒謊幾乎總是隻有撒謊者能明白其中的苦心,因此謊言的虛假性愈發明顯了。她為了避免被探問的尷尬編過幾種解釋。這些解釋一看就是假的,也因此從來沒有被驗證或是反駁過。出於禮貌,他們對待相互的謊言就像是真話,這和欺騙或是被騙不是一回事。事實上,這是他們相互理解的很大一部分,讓一家人之間親密相愛。在這件事上,她說了些真話,因為她都替傑克感到生氣,父親的言下之意像是傑克隻是拜倒在一個女人的腳下,然後被拒絕了,好像誰都會比他更痛悔地明白自己徹頭徹尾的不夠格。一定是這位黛拉不顧他們擔憂的一切,讓他有了個安全的去處。她可能還讓他繼續活命,不管怎樣,是她讓這個世界有一段時間變成一個還能讓他忍受的地方,而他們不知怎麼從來沒有做到過。傑克說過他擔心對黛拉還有他倆關係的中傷,告訴過她試圖保護黛拉的名譽。格羅瑞嘴上一麵說,心下卻明白她不應該提到那十年。可是,不該讓傑克聽上去像個傻瓜。而黛拉,不管是誰,唉,沒有從未來的前途來考慮他的價值。這點是不得不說的。她明白,讓父親的憂慮有了事實的基礎,她真是犯了個嚴重的錯誤。她說,“這個女人是位牧師的女兒。”父親點點頭。“而傑克是牧師的兒子。”然後他說,“沒有孩子的事牽涉進來。”這簡直像是陳述,說明他不想他的希望被否定了。“沒有。”她說。不時地她也想過這個問題。父親的臉掛上了嚴峻的神色。這是他覺得需要進行某種道德上的乾涉時的臉色,悲傷甚至有點怨恨,因為隻有在其他的方法缺少或是失敗的情況下才會導致他采取這個方法,也因為他知道這個方法從來沒有產生過完全是好事的結果。或許是傑克有他無法履行的責任。若真是如此,那麼他的家人必須替他擔負起對那些人的責任,尤其是因為他們無疑也成了家人。儘管傑克肯定會不高興,老人還是得了解他現在得對付的是什麼樣的事。他的問題聽起來必定像是指責。單單是去了解他並不想知道的事,這本身就是多麼讓人難受的事啊。如果傑克和那個滿臉雀斑的孩子結了婚,或者他們至少把她和她的娃娃帶到家裡來,那樣他就可以回到大學去,而女孩自己若是願意,也可以讀完中學讀大學。“她看起來挺聰明的。”格羅瑞的母親說過。母親的這一看法源自女孩對鮑頓家抱著過早而頑固的敵意,絲毫不為他們家千方百計的善意幫助而感動。她是個不易接近不苟言笑的驕傲女孩,而她很可能為著他們的好心憎恨他們。他們的好心的確有點居高臨下,反映了他們的想法:她的處境可以得到改善,而對如何正確護理嬰兒的指點也能對她有所幫助,儘管這麼做是否定了嬰兒母親的地位。有一次,格羅瑞說服了那個滿臉雀斑的孩子到他們家來摘蘋果,烤個餡餅。她的名字叫安妮。安妮·惠勒。她出來走到門邊,穿著女學生周六會穿的衣服,一條背帶褲和一件大襯衣。娃娃坐在她的胯上。他們一路駛向基列。她們敞開著車頂,行駛在陽光明媚的下午,又停下車來買了冰淇淋一邊開車一邊吃。對這些事,她都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高興。小娃娃嘬了嘬冰淇淋,又把手插了進去。她媽媽說,“瞧你!”舔掉了嬰兒下巴和手掌上的冰淇淋。這都是格羅瑞的主意。父親母親這一天去參加一個在泰伯城的婚禮。她沒有跟他們說過她的計劃。她小心翼翼地開著車。他們來到了果園。女孩一聲不吭地站在那兒,胯上抱著娃娃,看著格羅瑞摘蘋果。她說做餡餅的蘋果已經夠了,再摘些讓女孩帶回家。女孩說:“我們有蘋果。”呃,他們當然有蘋果。隻要你想到種蘋果樹,就會哪兒都有蘋果樹,就像丁香叢、醋栗、連翹和大黃。她和女孩走進屋子,把娃娃放在太陽曬得到的廚房地上。她媽媽從口袋裡掏出個玩具給她,是繩子上串了幾顆紐扣。她說:“在家裡,她會有個牛奶瓶玩。”格羅瑞聽了把一品脫的奶油倒入水杯,衝洗乾淨了,把水杯放在娃娃膝蓋旁邊的地上。女孩跪在她身旁,把扣子從手裡倒進瓶子,然後又倒出來。小娃娃咕咕地笑了,拿著玩具笨拙而用心地玩了一會兒。格羅瑞開始做酥皮,一邊大聲說著話,像是為了提醒自己製作過程的細節,仔細稱量的必要性。女孩坐在桌旁,呷著一支根汁汽水。接著娃娃的背因為頭部的重量開始往前傾,她倒向了一邊,開始又踢又鬨起來。格羅瑞說:“哦,可憐的寶寶!”她把娃娃抱了起來,輕輕地搖著她,親親她掛著淚珠的臉蛋。娃娃一邊掙紮著一邊抽泣著,企圖擺脫她,朝媽媽張開手臂,力氣大得驚人。女孩接過了娃娃,讓她騎在自己的胯上,娃娃把頭靠在她的肩上,吃著手,一邊放下心來似的吸著氣。“隻不過你不是她媽媽,”女孩說,“哭也沒用的。”那天早上之前,她從來不曾表現出格羅瑞對她的友好不單單隻是煩人。她打電話給她,說:“我希望你到我家裡來一趟。我的寶寶有點問題。”為了找地方打電話,她走了三英裡路。這是一點點盤尼西林就可以治愈的感染,但那時候沒有盤尼西林,之後的好多年也沒有。其實沒有誰是錯的。即使那兩個孩子過來住在基列,類似的事也會發生。那時如果有盤尼西林,每個家庭都會有個不同結局的故事。由悲痛而生的想入非非——一會兒是愧疚,一會兒是責怪彆人,一會兒又覺得事情完全可以兩樣。但傑克又是怎麼讓自己和那個女孩有瓜葛的?那是錯誤的根源,沒法合理地解釋,甚至也無法原諒。如此不名譽至極的事,父親這麼說過。過了這些年後,她仍舊這麼覺得,父親也是。她跟隨著父親的思緒回到了那舊日的傷心往事。他回想著自己躲也躲不開的失望,酸楚漲滿了他半睜半閉的眼睛。他們聽到傑克走進門廊時,已經很晚了。他可能想著父親會在客廳裡,坐在莫裡斯椅上看書。平時的晚上,他經過時會和格羅瑞說上幾句,和父親道過晚安,然後就上樓進他的房間了。而這次老人不肯離開桌子。“我要等他。我就坐在這兒等他。”傑克進來時,看到老人家仍舊在廚房裡。他停住了腳步,一如往常地審度著形勢,意識到落進了一張有所企圖的脆弱的網中。他看看格羅瑞,然後就站在那兒,手裡拿著帽子,等著。他疏遠而恭敬,遲疑不決。“傑克。”父親說。“大人。”“我想我們需要談一談。”“談一談。”“是的。我想你最好還是告訴我你的近況如何。”傑克聳聳肩。“我累了。我想去睡覺。”老人說:“你非常明白我是什麼意思。我要你告訴我有沒有——負擔需要你家人幫助的。或許是發生在聖路易斯的事,你還沒有告訴我的。那些讓你不安的事。”傑克看了看格羅瑞。啊,不管多麼的輕微,用意良好,那是他害怕的傷害。他把手捂在臉上,非常輕柔地說:“下一次吧。”“坐下來,兒子。”他微微笑了笑。“不坐了。”接著又說道,“我的負擔是我的問題,我認為。”是他的悲傷讓他如此的耐心又不可觸及。父親說:“如果你能解決,你的負擔是你的問題。如果你不能解決,就成了我的問題。事情必須得解決。這才像話。”對家人的忠誠——不管是真正的還是想象中的,對家人的保護——不管有沒有可能,是父親的驕傲,是他最強烈的本能,是他滿足、沮喪和焦慮的主要原因。他挺直了身子,為了讓他的話帶上話中之意的力量和尊嚴,但是他的雙眼閉著,嘴角朝下,端正的坐姿暴露了他變窄了的肩膀和落下的喉結。傑克凝視著他,仿佛父親是他帶來的悲傷和疲倦的化身,衰弱中仍舊帶著英勇,隨時準備著再次傷心,再次負上重擔。“不必了。不必了,大人。下一次吧。”“你知道沒有下次了。你正在計劃著離開。”“我可能不會在這兒待多久了。我正在做決定。”父親的頭落到了一邊。他說:“我非常希望你會決定留下來。待上一段時間。”傑克說:“您真好。”“不對,這隻是我的希望而已。你若能考慮一下就太好了。現在就請格羅瑞來幫我睡下吧。”第二天早上,老人家拿勺子在麥片裡撥弄了一會兒,然後他說:“我想和埃姆斯談談。你用德索托把我帶過去吧。”汽車短途跑跑挺好用的。格羅瑞已經用它載著埃姆斯一家到河邊參加過一個生日野餐會。那天父親覺得不太舒服沒有去。她和傑克提到這個主意時,他大笑——“《阿卡迪亞的牧羊人》(原文為拉丁文,意思是“即使在阿卡迪亞也有我”,為法國古典主義畫家普桑(1594—1665)的著名畫作。畫中展現了一塊寧靜的曠野之地,四個牧人圍坐在墓碑前研讀銘文。銘文是拉丁文,即畫作的原標題。)”。不過,至少一切都很順利,她有了更多用車的信心了。父親經常想著德索托。在他的想象中,車子是隨時可以出門的保證,是讓好朋友也可以受益的權力。因此他想著德索托時全是慷慨好心,讓他精神為之一振。不過,自從傑克帶他們出門去鄉村的那天起,他還沒同意過坐車。“埃姆斯太太和男孩會在那兒。”他說。“我帶他們去看午後場電影。”“很好。”格羅瑞根據父親的要求把一天的活動安排好。吃過午飯,她扶著他下樓,坐進車子。傑克總是不知在哪兒,屋子裡回蕩著孤獨。離開屋子一會兒,還把父親也帶離屋子,她感覺暢快。她開車帶著他經過教堂又經過戰爭紀念碑,讓他欣賞了花園和大樹,然後開車帶他進了埃姆斯家的院子,扶他下了車,走過步行道,邁上台階。埃姆斯看到他在門口,像是嚇了一跳。“啊,”老人家說,“我想著女人們出門去看電影,我們倆可以自娛自樂。我是坐著德索托過來的。”埃姆斯從桌子旁拖出了把椅子。“除非你想坐在彆的地方。”鮑頓說,“不用,這一向是我的椅子,對吧。我的專座。”他坐了下來,把手杖掛在桌沿上,閉上了眼睛。萊拉和羅比下樓來。羅比的頭發分了齊整的頭路,兩頰帶著擦洗後的粉紅。格羅瑞帶著他們去了散發著黴味的小電影院。他們看了正義戰勝邪惡的電影,靠的是幾把六發左輪手槍和一隊人馬。“趕緊祈禱吧!”壞蛋對困在峽穀岩壁上的無辜市民說道。就在他如此大發善心地讓俘虜祈禱的時候,他的身後有嘚嘚的馬蹄聲,他被迫拋下了槍。羅比對故事的這一轉折又驚歎又滿足,這正是格羅瑞所希望的。加上預演短片、新聞短片、一部卡通片,還有一部又是正義戰勝邪惡的短故事片,等他們眨著眼睛走入下午的陽光中時,兩個多小時已經過去了。兩位老人還坐在桌旁,傑克和他們在一起。他看了一眼格羅瑞,笑了笑。“家裡沒人,我想著肯定有什麼要緊的事。我過來了——”她已經有三天沒看到他了,隻除了他走向門口時經過她身邊,出門時抬抬帽簷什麼都不說,或是經過廚房上自己的房間去,僅僅是道聲晚安。她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會過來找他們。如果他們在那兒,可能是事態轉好的開始。才想到這一點就讓她心頭悲喜交集地一陣刺痛。她想看看他,看看他怎樣了,但他的笑冷冷的。他可能很生氣。他一定是想她背叛了他。好吧,她背叛了他。上帝啊,這不是她的原意,可是又怎樣呢。父親又在這兒向埃姆斯掏心掏肺了,在多年友誼的保證下,訴說著他所懷疑的、所擔心的,一如痛苦至極的無儘往日。昨晚他和傑克說話的口氣已經夠不好了。現在又是這樣。如果她的哥哥還有一份留存下來的希望,她知道必須是他找到某個途徑自己出麵和埃姆斯談談。她讓父親離開屋子,享受一下坐在埃姆斯廚房談話帶來的慰藉,她多高興啊——那段時間有多久?她還沒想明白。父親隻是坐在那兒,閉著眼睛。埃姆斯看到他們三個,明顯鬆了口氣。羅比爬到他的腿上,渾身都是電影帶給他的沒使出的勁頭。“爸爸,你也該去的。你也該去看那部電影的。”他拍打著爆米花盒子的底部,有幾個黏糊糊的爆米花掉在了桌子上,落在他爸爸的麵前。“我要給托比留幾個。”他又說道,“給你。”他從父親腿上滑了下來,走到傑克麵前,拿出幾個給他。“裡麵應當有個獎品的,”他說,“你有沒有看到獎品啊?”傑克拿過盒子,側向亮處往裡看。他說:“我相信你一定是把它吃了。”羅比咯咯地笑了。“沒有,我沒吃。”“你看電影太專注了沒注意。可能是個一塊錢銀幣,我打賭你不會注意。”“噢,我會注意到的。一塊錢銀幣我會注意到的。”“很可能是條橡皮蛇。我打賭是隻塔蘭圖拉毒蛛。”“不是的,”羅比說,“讓我看看。”可是傑克把盒子拿開了,往裡麵仔細看了一下,然後用兩根手指取出了什麼東西。“你真是運氣,”他說,“這個東西我也想要呢。”“是什麼?是什麼呢?”傑克把小玩具放在桌上。“那是,”他說,“一隻放大鏡。”羅比看了看。“這可不大。”“呃,你得找個東西看。”“什麼東西呢?”“小偵探找找線索吧。這兒。我的襯衣袖扣上有個黑點。這個黑點你看起來像是什麼呢?”羅比透過小小的放大鏡看了看。“就是像個黑點呀。”傑克聳聳肩。“瞧,這就是了。本案結束了。”羅比笑了,萊拉也笑了。埃姆斯說:“羅比,你跑去找托拜厄斯玩吧。他會想看看你的玩具呢。或許你們可以找到隻蟲子觀察視察。去吧。”男孩遲疑了一下,然後離開了。傑克轉過身看看埃姆斯,一張麵無表情、疲倦的臉,意思是說,“我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要把你的孩子打發走。”無疑埃姆斯和鮑頓剛剛才替他的靈魂做了禱告,很可能在上帝麵前詆毀了他擁有過又失去了的生活,他那為之哀痛不已的生活。以罪孽之名,譴責他的生活。也可能是彆的他們倆一致同意的比“罪孽”溫和一點的詞。犯規。不名譽。未履行的責任。他闖入了他們正在為他的所作所為進行的祈禱。祈禱依據的是父親種種陰鬱的猜測,不懷惡意但毫無根據,為了確保他的求情祈禱夠分量無疑在誇大其詞。傑克闖入了一種對他極其強烈的看法中,就像是看到拉撒路還是他裹著屍布的模樣,不管他剃過多少回胡子,梳過多少回頭發。“埃姆斯太太,”他說,“電影好看嗎?那電影我看過幾遍。新聞短篇挺有意思的。我覺得對午後場來說,有點奇怪呢。”萊拉對著鮑頓和埃姆斯說:“那短片太可怕了。是原子彈爆炸,還有所有會被焚毀的房子。房子裡有假人,一家人正在吃晚飯什麼的。他們不應該讓孩子看這個。”“首先他們不應該投原子彈,”鮑頓說,“他們喜歡那些蘑菇雲。所有那些乒乒乓乓的喧鬨。”他仍舊沒有睜開眼睛。“杜勒斯。”傑克說:“是的,杜勒斯。據我所知,是個長老會的教友。”鮑頓哼了一聲。“他自己這麼說的。”傑克靠在了椅子上,兩臂抱在胸前——他想顯得放鬆自在時總是這麼做。他說:“眼下他們讓養大孩子成了件難事。保護孩子也不容易。我想。孩子喝的牛奶裡有放射塵。你以為一位長老會的教友會對這些事多仔細想想。在聖路易斯,他們對乳牙,就是嬰兒的牙齒,做了一個研究。發現牙齒中有放射性物質。真讓人恐慌呢,對想養大孩子的人來說。這是我讀到的。”埃姆斯看了看傑克,眼神裡帶著責備。“你父親自然不會替約翰·福斯特·杜勒斯辯護。我也不會。”鮑頓嘟囔著說:“不過他會投艾森豪威爾的票。”過了一會兒,傑克清了清嗓子。“雖說承擔責任不是我自己一直以來遵循的原則,尤其是——”父親睜開了眼睛。“雖說我自己是個令人失望的人。比令人失望還要糟。我還是要說。”父親看了看他。“不對,你不是。你想說什麼?”萊拉說:“我知道他什麼意思。事情都不太搞得明白。很難知道你該把誰認作榜樣。是這樣的。”“是的。不想冒犯諸位。我隻是覺得我應當替我們當中的壞人說句話。為了他們相對的無害性。當然,我是作為他們唯一的代表。”他微微一笑。“我不是想找借口。但是我們當中有誰從罪惡的生活中擠點時間看看新聞,能發現所有這一切都讓人有點迷惑。毫無疑問,是我們的錯。”他接著又說,“埃姆斯牧師大人,您若能開導我一二,我會不勝感激。”埃姆斯瞟了他一眼,看看他有多誠心,看到他可能確有誠心,埃姆斯像是吃了一驚,說:“這要好好想想呢。”“這問題經常要冒出來。在我認識的人中。那些人住在人擠人的地方,手上有大把的時間——”他大笑。一陣靜默。鮑頓又閉上了眼睛,頭垂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格羅瑞說:“我覺得爸爸一定是累了。”“我沒事兒。你問我好了,我還能自己回答問題呢。”“您累了嗎?”“是的,我累了。我過一會兒就回家,不過不是現在。”片刻誰也沒說話,然後老人抬起了頭。“是的,我們應當回家了。”格羅瑞以為傑克會跟著她走,也希望他會跟著走,可是他待在那兒不動,像是坐在椅子裡安逸得很,避開她的目光不看她。她扶著父親走到車邊,幫他上了車。萊拉也一起幫忙。她又一路跟著他們,幫他下了車,扶他上了自家屋前的台階。格羅瑞安頓好老人小睡一下後,給埃姆斯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萊拉會再待一會兒,幫她做晚飯。羅比和托拜厄斯一起吃晚飯。晚飯一個小時光景就好,不過他和傑克什麼時候想過來就過來。半個小時後,埃姆斯獨自過來了。他說傑克再過一會兒來,他們等著他,直到晚飯都冷了大家才默默無語地吃完。父親問:“你和傑克兩個人談了話嗎?”埃姆斯說:“沒怎麼談。我想他有話想說,但他沒有勇氣說出心裡想著的事。你們回家後,他隻待了幾分鐘。”“他會去哪兒,一點也沒提嗎?”“他說他可能會遲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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