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累極了,她卻沒法入睡。她覺得孤獨,孤獨極了。她從衣櫃裡找了隻鐵絲衣架拉直了,走去牲口棚。她把傑克的襯衣從排氣管裡拉了出來。他隻是把衣擺處塞了進去。衣身和袖子都拖在地上。地麵是黏膩膩的泥地,滲透了經年的陰濕、動物的糞便和車子漏出的油,是比他們的記憶還久遠的過去的生活和勞作留下來的痕跡。她用衣架鉤出了一隻襪子,又鉤出了另一隻。這樣,消除了他圖謀之事的證據,對她是一大安慰,仿佛現在她自己也不用再相信有過這事了。她把襪子放在壁爐的柴火堆上。襪子悶悶地燃燒著。然後她在水槽裡蓄上水,開始刷洗襯衣,小心不刷壞繡花。最好還是讓它泡上一會兒吧。她躡手躡腳地上了樓,走進傑克的房間。一如他說的,她在最底層的抽屜裡找到兩品脫的威士忌。他動了動,抬起頭看看她,有些不高興,不過他隻是夢中受了驚擾,沒有醒。她拿著酒瓶來到果園,把酒倒在地上,又把空瓶子放到牲口棚裡。然後她回到了寂靜的屋子。那件襯衣。得放在看不見的地方。她把襯衣絞乾了水,在衣架上掛好拿到牲口棚裡,吊在門後牆上的一枚釘子上。除了燒一頓香濃美味的菜肴,還有什麼能宣告一切又恢複了舒適和健康?母親以前一向都是這麼做的。每一次重大的禍事之後,她總是讓屋子充滿了香味,肉桂蛋糕卷或是巧克力蛋糕,或是雞湯麵疙瘩。這意味著:不管出了什麼事,這屋子有神靈,愛著我們所有人。如果他們吵架了,這意味著和平;如果他們惹禍了,這意味著赦免。這意味著:你可以下樓來吃飯了,除非你忘了洗手,誰也不會對你說一句讓你不高興的話。父親會提出做謝恩禱告。禱告免不了大同小異,感謝上帝讓他看到圍坐在桌旁的所有可愛的臉蛋。她希望,他們三人之間的相愛能更有些分量,或者少些分量,因為愧疚和失望像是壓在了他們的愛上。父親和哥哥都被悲傷打垮了,像是一場疫病,而她沒有什麼更好的東西可以給他們,隻除了雞湯麵疙瘩。不過,在他們疲倦的夢鄉中,她可以和他們說說記憶中的慰藉,想到這一點讓她稍稍高興了點。冰箱裡有一隻不錯的小母雞,還有些胡蘿卜。碗裡有月桂葉。發酵粉。她缺少什麼,萊拉會差羅比送過來,不會問為什麼格羅瑞或傑克沒有自己去店裡買。好心的萊拉。她或許會知道簡單可行的常用的醒酒法,在傑克的額頭搭上一隻涼涼的手,將他從冷汗直冒的睡夢中喚醒過來,像是寬恕的涼手將睡夢中的悔罪掃到了一旁。如果真有此事,傑克會知道的,也會要求的,除非悲苦就是他對自己說話的方式,除非他有意讓自己整個身體都用來悲苦。那樣,他每一根神經裡每一份痛楚都會是合情合理的。不管她的經曆多麼微不足道,這一點她確實是明白的。她知道他會睡上好幾個小時,等到迷迷瞪瞪地醒過來,酒醉過去了。於是,她把雞洗乾淨了,和胡蘿卜、洋蔥和月桂葉一起放在水裡。當然,還要放點鹽。她點了火。可憐的小東西。活在世上的這一輩子真是件奇怪的事。她在劈劈啪啪作響的收音機旁坐了一會兒,努力想看進去《情天緣未了》。她走進廚房,把小母雞翻過來肚子朝下,看到一輛藍色的雪佛萊駛進車道。泰迪。當然,泰迪剛好趕上現在來。格羅瑞覺得又是擔憂又是寬慰,還有責怨。如果他早來哪怕一個星期,他也會看到屋子裡一切都好得多,是另一種氣氛。而現在,他進來看到的是失敗和羞辱。她應當早幾個星期給他打電話讓他來的。那時,父親還有點精神,傑克也還不錯,甚至她都覺得是健康的。至少沒有一身的病態,沒有一臉的悲苦。她現在知道了,她覺得自己是在維持一種家庭的平和——當然是一碰即碎的,也正因為這樣,這種平和愈見得不同尋常。從來不曾信任過他們任何人的傑克信任她。並非是每時每刻,並非是全心全意,並非是沒有那種他沒有流露而她又無法解釋的保留。但是,即便連泰迪,也會羨慕那些聊天和玩笑,那些幾近坦白的時刻,還有他倆幾乎相互覺得自在的時光。她為此覺得多驕傲啊。在她自己剛剛品嘗了生活的苦酒,在遭遇了比普通意義上的失敗更為淒慘的失敗之後,她很樂意地相信是天意讓她在那兒——是甜蜜的天意讓她回家,來到這個徹底而無儘的誠實之地。在那兒,努力的奮鬥不出所料地會帶來成功,而且是鮑頓式的成功,那種成功很容易地就被愈發努力的奮鬥遮掩了一半。並非是她能全然忘了悔恨的苦澀,並非是與想象中的相比,她更喜歡自己走上的這條人生之路。不過,她確實覺得為哥哥做的好事,把她從單純的失敗帶來的恥辱中解救了出來。泰迪走過門廊,走進了廚房,張開雙臂抱住她,親了親她的額頭。“你好啊,小妹。”他說,飛快地細看了她一眼,注意到了她臉色疲倦卻一字不提。“見到你太好了!怎麼樣啊?介意我打幾個電話嗎?”說這些話時,他的聲音很輕柔,因為他知道父親很可能在睡覺。他靠在門道上,給了建議和寬慰,又給誰打了三個電話但沒人接。然後他掛上電話,回到廚房,又擁抱了她,給她些安慰,儘管他一句話都沒說。以前泰迪和傑克一樣高,比傑克稍微壯實一點,但他身上沒有傑克那種總像是退後一步的猶疑不決。現在泰迪比傑克高了,她想。無疑是一方不聲不響目標明確,而另一方捉摸不定又萬事不情不願的結果。他又一次細看了她的臉。剛不久前,她受了驚嚇,而且她心裡難受,又如此疲倦,當然這一切都會被他看在眼中。“希望我沒有湊了個不好的時候來,”他說,“要躲開不來太不容易了。我終於屈服,回來了。”“這是個好時候呢。我想,彆的時候也都差不多吧。”一邊是父親在昏睡中打發著剩下的時光,一邊又是什麼借口讓他——讓他們所有人——都不來的呢?雖說老人家自己並沒有讓她去把他們叫來。泰迪可以指責她讓事情變糟了,卻沒有給他打電話。是什麼讓她希望傑克會有所恢複,讓彆人看到他們融融洽洽過得挺好?是驕傲還是羞愧?不過,還有他們的父親呢。可是在泰迪的態度裡,她看不出憤怒和責怪。他沉著而和藹,憑著一絲不苟的冷靜態度和一顆沉重的心行醫。在他平凡的生命過程中,他見識了足夠多的悲慘痛苦,除了迫不得已出於醫療上的需要,他避免給彆人增添更多的苦楚。“他在嗎?”她說:“他在樓上。”“他會介意我向他問聲好嗎?”她說:“為什麼會介意呢?”他們倆笑了起來,夾著苦惱。“我告訴他你在這兒。”傑克仰臥著,臉上橫著一隻手臂,擋住透過拉攏的百葉窗射到眼睛上的光線。聽到她在門邊,他側過身去。“什麼事,”他說,“什麼事呀?”“泰迪到了。”他笑。“我還納悶呢,你什麼時候打算做這樁事。給泰迪打電話。”“我沒叫他來。就我所知,他是自己要來的。”他轉過身看她。“你說話那麼輕。他肯定是在樓下了。”“是的。”“我沒聽到他的汽車。我可能是睡著了吧。”“呃,他想見你。”“你跟他說了嗎?”“沒有。該說嗎?”“請彆說。彆說,格羅瑞。我發誓,再不會有下一次了。”他擦了擦臉。“我得梳洗一下。我不該穿著這件襯衣睡覺的。我想吃片阿司匹林。”他抬起腿跨過床沿,坐起身來。“我的鞋子落在哪兒了?”他揉了揉眼睛。“泰迪,”他說,“可真是我現在需要的啊。”她給他拿來阿司匹林的藥瓶和一杯水。然後她又拿來麵巾和浴巾。“謝謝。”他說。“我告訴他你過幾分鐘就下去。我先去燒些咖啡。”“是的,咖啡。”他說,揉了揉臉和脖子,又揉了揉臉。“對不起,”他說,“所有這些,我很抱歉。”格羅瑞下樓進了廚房。泰迪站在門廊上往園子看著。“這段日子你挺忙的呢。”他說。“大多數是傑克做的。”他看看她,估摸著她說的話是出於真實還是出於忠誠,無論哪種都樂意接受,隻是想了解一下。“如此看來,他一定還行吧。”“有一陣子他還行。”“明白了。”泰迪留著整潔的鬈發,雙手的指甲修剪整齊,穿著淡棕色毛衣戴著玳瑁邊眼鏡。他的性格、習慣和用心,方方麵麵都是溫和而讓人放心。他的身上帶著股外用酒精的味道,淡得幾乎聞不出來。他一定知道外用酒精意味著疾病或是急救,儘量小心地把酒精味擦掉了。這也能解釋為什麼他抹了古龍水,那是他得體的簡潔之外的唯一修飾。過了幾分鐘,他說,“我可以離開,如果這是他所希望的。我原也知道他不會高興見到我。你可以告訴他我不會待太久的。”“再給他幾分鐘。他會下樓的。他可能想要清洗一下。”泰迪嗬嗬笑了。“我猜還要擦擦鞋子。他的變化大嗎?”“我早先對他不像你那麼了解。他還是傑克。”“爹爹告訴我你和他處得挺好的。他原來還擔心這個呢。”傑克穿著襪子走下樓來,穿著一件自己的襯衣,一邊還在扣袖子上的一枚扣子。他在門口停了下來,瞟了格羅瑞一眼,微微笑著。他把袖口卷了兩卷,然後把另一個袖子的扣子也解開了,卷了上去。他弟弟說:“傑克。”傑克說:“泰迪。”“你好嗎,傑克?見到你真好。”傑克靠在台麵上,兩臂抱在胸前。他好不好明顯得很。可格羅瑞還是希望他不是那麼消瘦,希望他穿上一件好點兒的襯衣,希望他抬起眼皮時不用那麼艱難。“我挺好的。”他說。他微微笑笑,聳聳肩。“我在找工作。”泰迪深深吸了口氣。他說:“我是你的弟弟,傑克!見鬼!”傑克大笑。“我是說,你找工作,這可以。可是這和我無關,是不是?”然後,他又說:“嘿,傑克。至少我們可以握個手?”傑克聳聳肩。“當然咯。”泰迪走到哥哥麵前,雙手握住了傑克的手不放。“這是真的。你真的在這兒。我親眼看到了。我一直幾乎都不能相信。”傑克笑了笑:“你要想看的話,我可以給你看裡麵的傷痕。”又說了一句,“對不起。”他的頭垂了下去,那是真正的悔恨。他對自己厭煩極了。泰迪不能說真的是在檢查他,但即便是他最好心的關注裡,總也會帶著點醫生診斷的味道。他們拿這事調笑他。有一次,他盯著霍普的眼睛太專注了,她就拉下下眼瞼讓他看。現在,他怎麼可能不注意到傑克的臉色,他骨瘦如柴的顫抖的手。他怎麼可能不注意到這些事,而傑克又怎麼不可能退開一步,擠出一個惱怒的笑?“你是個好人,泰迪。我記得在聖路易斯和你談話的那次,你說了你不會再來找我了。為此我很感激。”“哦,事實上是,我找了,隻是沒找到。我一共回來了六次。最後一次大概是兩年前。”泰迪說,“有一次,我想是找到了你住的旅館。前台的人說你住在那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是第三次。我留了個信封,裝了一張便條和一些錢。我猜你沒收到。”傑克搖搖頭。“沒有。”他接著又說,“那家夥是不是有一隻眼睛不好?”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太糟了,”泰迪說,“他有沒有找醫生看看眼睛?”傑克笑了笑。“我不知道。那混蛋把我趕出來了。對不起。”“唉,我答應過不來管你,可是我沒做到,食言了。有時候我隻是有種感覺想再見到你,然後我就出發往聖路易斯了。有一兩次我從路邊給家裡打電話,告訴他們我在哪兒。原本想著去買一桶汽油,結果發現自己已經上了去密蘇裡的路。”傑克說:“我給你惹了很多麻煩。”“沒有,沒有。找你差不多和找到你一樣好。我想這讓我覺得我們還是兄弟吧。”傑克說:“如果我們都在說真話——我看到過你一次。你正從車子裡出來。是輛黑色雪佛萊。那天你也穿了件棕色的毛衣。我走進一家雜貨店,等到你開車走了。我隻好買下一本雜誌,因為我都看大半本了。我搞不懂,但店員認為該這樣。花掉了我最後一枚兩角五分的硬幣。”泰迪笑了。“好吧,”他說,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我一點都不奇怪。”他摘下眼鏡,擦了擦眼睛。傑克輕輕地說:“我不要你把我當回事。你們誰也不要把我當回事。從來都不要。”他看了看格羅瑞,像是要道歉。一陣靜默。他哈哈笑了起來。“那話講得多沒道理啊。我真的很抱歉。不過,也算是說出了要點。”泰迪點點頭。“顯然大抵真是這樣呢。”“我不確定自己真理解了。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容忍這些。容忍我。”泰迪說:“這是個有意思的問題。下次回答吧。”傑克笑了笑,站起身來。看到他們兩人都看著他,他說,“倒點咖啡。你還要再來點嗎,格羅瑞?泰迪?”他拿起格羅瑞的杯碟,但杯碟在他的手中嗒嗒地抖顫著,他放了下來。“我去拿咖啡壺。”等他給他們倒好咖啡,他又背靠料理台了。“我也還行,”泰迪說,“還沒散架兒。目前沒有大問題。就我自己知道的。”傑克說:“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接著父親大聲叫了起來,“可不是泰迪!我一定是聽到泰迪了!”他的嗓音急迫,透著寬慰和歡喜。泰迪說:“我在這兒呢,爹爹。我來了。”他走進老人家的房間,坐在床沿上,伸出雙臂把他抱了起來。老人抱住他,將頭枕在他的肩上,哭了起來。“你在這兒我真是太高興了,泰迪!”他說。他竭力用他理智的父親的聲音說話,但因為抽泣變得斷斷續續的。“太不容易了,泰迪。我早知道會不容易的,可是太難了!”他哭泣著。“我太老了!”他說。泰迪撫摸著他的後背和頭發。“沒事了。會沒事的。”傑克看看格羅瑞,微微一笑。他臉色非常蒼白。“我到底算是在乾什麼呢?”他說,“真是個傻瓜——”他上了樓。她聽到房門關上了。老人說:“格羅瑞幫了很多忙。他不和我說話,但和格羅瑞說話。有時我聽到他們倆在笑,那非常好。不過我覺得她沒法和他講道理。我知道我沒法和他講。”泰迪說:“我把包放在車裡了。我去拿來,給你檢查一下,聽聽胸口,然後我們再擔心傑克吧。”他是父親允許近身的醫生,因為當地的醫生建議他喝白蘭地緩解他的不適,然後給了他一種補劑。老人發誓說那一定是威士忌和李子汁調製的。“不用,不用,泰迪,你很好心。我在乎的不是我的心臟。我想要的隻是看到你們倆在一起。傑克在嗎?我希望你去找到他,因為我好像甚至從來都沒有好好看過他。要是你能站在那兒,在他旁邊,我相信這能幫上我。我一直休息著,但我打不起精神。我想你或許能幫我一把。”“當然,爹爹。”泰迪走到門廳,朝樓上大聲喊:“傑克,下來一會兒好嗎?”沒有回答,他提高了聲音。“喂,傑克,下樓來。爹爹想見你。”過了片刻,傑克下樓來。泰迪說:“他想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傑克說:“你也來,格羅瑞?”他停下來,讓她走在前頭。他的表情小心而疏遠,沒有她已經了解的可以被認作是希望的盤算。父親似乎忘了她的存在,而傑克想讓她也在場,像是她能夠支持他或替他說話似的,但這一做法裡含著的尊重,泰迪也注意到了。他在父親的床邊幫她放好椅子,像是為了表明他不是想要忽視她。“好啊,”父親說,“這多好啊。你站得再近一點好嗎,傑克?”他聳聳肩。“當然。聽您的。”“好,這下你們倆我都能看到了。”他看了一眼傑克的臉,又掉轉了目光。“我想在腦海裡印下你們倆的照片,就像這樣在一起。”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經常想到你們小時候,有時候人們會問你們倆是不是雙胞胎。太像了。當然,慢慢地就不像了。”傑克嗬嗬笑了笑。泰迪說:“不知怎麼白頭發都長在我的頭上了。”“是責任心讓你頭發變白的,”老人說,“你以前也一向是承擔責任的那個。是你的不是你的你都承擔了。”“我一向是操心的那個。”泰迪說。“是的,一回事兒。我一直操心,我自己,上帝知道。回過頭去看,我意識到,大半輩子我都在操心。”傑克把手擱在格羅瑞的椅子上。“現在,我得把所有擔憂都放下了,不再折磨自己了,那——哪樁事我還能做什麼呢。是啊。不過,上帝是通過人類,通過家庭來做工的。”他清清嗓子,“一部分家人是付出關心,另一部分是接受關心。那另一部分相當困難,也非常重要。我知道,很多年很多年以來,我就是所有人的負擔,而你們都對我很好。我也很享用,雖然我一向都不喜歡病痛和一無所用,這兩樣讓你們非得照顧我了。我希望這點我已經很明確了,能有你們我感謝上帝,你們對我是極大的福佑。傑克回家的這段時間,他對我非常體貼。當然還有格羅瑞。是啊。”他閉上眼睛,仔細斟酌著得出結論,眉頭也隨之皺了起來。“這就是家人的用處了,”他說,“加爾文說,我們照看離自己最近的人是上帝的旨意。這麼說來,我們幫助我們的兄弟,是上帝的旨意;我們接受他們的幫助,接納這份賜福,也同樣是上帝的旨意。這樣的幫助就像是來自上帝自己。事實上也是如此。因此,我想要你們倆答應我,你們會互相幫助。”傑克笑了一聲。“也同樣接受幫助。我希望你們倆握握手,也給我承諾。”泰迪伸出他的手,傑克接住又鬆開了。泰迪說:“我保證。”傑克說:“行啊。”父親看了看他。“你說什麼了,傑克?我好像聽到你說‘行啊’。對不起,不過這聽起來有點兒模棱兩可。”傑克說:“是的,大人,我想是有點模棱兩可。我隻是不明白我怎麼能信守我這方的諾言。我怎麼能幫助泰迪。”“哦,那就是我所說的接受幫助。泰迪為你承擔了極大的責任,隻要你肯,他都願意做。那是因為他的歡樂取決於你的歡樂。所以,你能對他最大的好就是接受他對你的好意。你隻欠他這麼多。我說的也是精神上的幫助,特彆是精神上的幫助。”泰迪對傑克笑笑,聳了聳肩,因父親如此直白而自己沒法止住他感到抱歉。他說:“我隻是喜歡傑克。我喜歡和他在一起。他什麼都不欠我。”“唉!”父親說,“我可不想爭。”他的聲音斷了。“我讓傑克許諾,但他不肯。我不想聽到你替他找借口。我看這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了。”他在哭泣。傑克說:“我隻是問個問題。我會許諾的。我是說,我許諾。”父親沒有睜開眼睛,但非常嚴肅地說:“我相信我預料到了你的問題,傑克,我也相信我回答了你的問題。現在我累了。”隨後他轉過身麵朝牆壁。泰迪走過去,拂去了他臉上的頭發,然後非常輕柔隨意地把指尖搭在他的額頭、太陽穴和頸上的動脈上。他從父親放手帕的抽屜拿了一條手帕出來,輕輕拭去了老人臉上的淚水,然後抬起他的頭,擦乾了朝下的更濕的一側。他一邊仍握著老人的頭,一邊把枕頭換了乾燥涼爽的一麵。他把毯子和被單拎起來一點拉直了,看了一眼父親瘦小佝僂的身子。“你的聽診器在哪兒?”老人問。“在車子裡。”“好地方啊。我的心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且我也同意。我的肺也是這樣。”他接著又說,“或許你去看看埃姆斯。”泰迪站在那兒,拿手帕輕輕地撫摸著老人的頭發和臉。“吃點阿司匹林怎麼樣?”“我猜沒什麼壞處吧。”傑克說:“我想我剛剛都吃完了。我是說,我吃完了阿司匹林。”“我包裡有。沒問題。我給你們留一瓶。”傑克把手捂在臉上,笑道,“簡直難以相信我居然做了那事兒。”“沒關係。”他看了傑克一眼,注意到他的臉色,受傷的雙手在顫抖。“有的是,誰要都有。”格羅瑞走到車子跟前,在乘客座上找到一隻粗紋的黑包,拿進廚房。包打開來,一股子的皮革和外用酒精的氣味。包裡有裝在玻璃瓶裡的棉花球和壓舌板,還有體溫計,各色的藥丸、藥膏和糖漿,聽診器和幾瓶阿司匹林。格羅瑞拿來一杯水和兩顆藥片,泰迪看了看說:“三顆。”他看著她支起父親的頭,幫他吞下藥片。然後他給父親蓋好被子,說:“睡一覺就會好多了。”他走進廚房,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旁邊放了三顆阿司匹林。“我自己也吃很多。”他說著舉起右手。手指的關節部位腫大,已經扭曲變形。傑克說:“可真糟。”泰迪點點頭。“我希望單單隻是我的手。你沒事吧?”“目前還沒事。”“格羅瑞呢?”“似乎也沒事。”“呣,”他說,“至少我理解這些年來,老人家有多堅強。難怪他脾氣不好。他吃得怎麼樣?”格羅瑞說:“最近不怎麼好。”泰迪點點頭。“你在做什麼,格羅瑞?雞湯麵疙瘩?他會喜歡吃的,要是世上還有什麼他喜歡的。”他說,“聞起來香極了。真抱歉我不能留下來吃晚飯。我有個醫生替我代班,不過人們生病難受時,總是想看到熟悉的臉。我最好還是回去工作吧。”他抱了抱格羅瑞,又向傑克伸出手。“見到你太好了,”他說,“真的是這樣。”傑克說:“是的。謝謝。”又說:“泰迪,呃,我想問你點事兒,如果你可以再擠出幾分鐘時間。很可能是浪費你的時間。我知道你急著要走。”泰迪把包放在椅子旁,又坐到了桌旁。“你開什麼玩笑呀?我擠得出時間!我這輩子每天都在見病人。見你是——非常難得的。”他又說,“我就打幾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