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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瑪麗蓮·羅賓遜 4240 字 2個月前

父親馬上喜歡上了和好的主意。一說到這個詞,他明顯放鬆了下來。傑克有錯,他把這一想法想上了幾遍,這不是不可能的,但他仍舊不清楚傑克犯的是什麼錯。他或許露出了懷疑的神色,但這是可以想見的。畢竟,傑克就是傑克,接受傑克在某種程度上也有錯,這不是背叛他,因為原諒他甚至比習慣更根深蒂固,因為原諒他事實上正是忠誠的要旨。對啊。老人在理解事態轉好時,總是像打開了一篇經文,充分享受著所有讓人安心的含義和所有讓人高興的結果。“傑克能意識到這件事裡他的責任,還想糾正錯誤,真是太好了。像個基督徒。我相信他這麼做也是為了讓他的老父親高興。這樣我就可以把這事想一想,要不然,我還真糊塗呢。”他大笑。“那篇講道對我有好處呢。哦,主真是奇妙啊。”他說,“老埃姆斯說他記得我穿裙子戴花邊女帽的樣子,可能不假。幼年時我奶奶接手照看我,她儘可能地延長我的幼年,我猜比她力所能及的還長一點。她是好意。母親的身體在生下我後變差了。這反正是母親的說法。不過你不能就這樣放棄可以追溯到那個年代的友誼!”他喜歡念叨恩典在其效果來說從來不是單一的,正如現在,原諒他的朋友也可以讓他的兒子高興。“這就是為什麼被稱為‘靈’,”他說,“在希伯來語中,這個詞還有個意思是‘風’。‘神的靈運行在黑暗的淵麵上(見《聖經·創世記》1:2。)。’這是一種無所不包的氣氛。”父親總是被自己的見解深深感動,沒法區彆哪些想法是針對那一刻的,哪些是他已經講過無數遍的。這一點他不怎麼注意,以致會重複自己說過的話。唉,隨他去吧。她把文章讀給父親聽,聽到埃姆斯肯定會被激怒的段落,他咯咯地笑了。知道自己和牧師大人為著傑克的緣故完全是一條心,他開心得雙眼發亮。“他為我們找到這篇文章,想得真周到哪。”他說。他們讀完後,格羅瑞拿著雜誌去了埃姆斯家。牧師大人出門訪客去了,她把雜誌留給萊拉。一天過去了。傑克從園子裡回來,問她雜誌有沒有送去,又問埃姆斯有沒有什麼回話。終於,她耐不住焦慮,沒帶禮物也沒找理由又上門去了,發現埃姆斯在家。埃姆斯打開門,看到她在那兒,他又是懊悔又是釋然,淚盈於眶。“進來,親愛的,”他說,“我很高興見到你。你父親這些天怎麼樣啊?”“還行。傑克幫我照看他。或者說我幫傑克。”她說,“我們想念你來著呢。”埃姆斯擦了擦鏡片後的眼睛。“是的。我知道傑克又在家裡了,羅伯特高興得很。”他看起來又疲倦又感動,像是需要鎮定一下,於是格羅瑞說,父親讓她過來看一看,不過她真的不能多待了。“我近來睡得不好,所以現在狀態很不好,不過明天或後天我過來。”他說,“替我向傑克問好。”埃姆斯坐在父親旁邊,看起來要強健得多,簡直讓人忘了他也老了。第二天埃姆斯在街上走,羅比一會兒跟在他後麵走,一會兒又跑在他前頭,看到蚱蜢又撲了上去。“像條小狗似的,”父親說,“什麼都好奇。”格羅瑞走進去做檸檬水,讓兩位老人有時間說些恢複友好後的客套話。傑克下樓進了廚房,背靠著料理台兩臂抱在胸前。他們一起聽了會兒說話聲。談話時間長了,聲音也沉著起來。有笑聲、椅子嘎吱作響的聲音,也有沉默,但他們之間一直有沉默。等到不再擔心會打斷修補關係的微妙進程時,格羅瑞給他們送去了檸檬水,和他們一起坐了一會兒。羅比去了園子,回來時拿著一輛玩具拖拉機。那是他上次來時帶來的,忘記帶回家了。他在門廊的地上把拖拉機開過來開過去,穿過他父親的椅子底下又繞著他的鞋子。談話轉移到了傑克找到的這篇文章,《上帝和美國人民》。文章對美國整體的宗教事業都相當不屑,但分析得不到位,因此兩位牧師可以辯駁這篇文章尋開心。他們都曾熱切地努力宣揚真正的信仰。在他們看來,真正的信仰不會有國家的特征或是界限,而他們不得不準許的地方做法上有什麼怪異、短缺之處,他們也不覺得與自己有什麼直接關聯。傑克拿著一杯檸檬水來到門廊上,拿了一把椅子。一陣短短的沉默。“牧師大人。”他說。埃姆斯說:“傑克,很高興看到你。”他掉開目光,看了看鮑頓,又看著手中的杯子。傑克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他說,“我聽到你們兩位在笑那本雜誌。總的說來,文章挺傻的。我能看一下嗎?謝謝。不過,我覺得有個地方他提出了個很有意思的論點。他說我們對黑人的態度,讓人對美國基督教的嚴肅性提出疑問。我覺得這個說法挺有道理的。”鮑頓說:“傑克一直在看電視。”“是的,我在看。而且我在有黑人的地方住過。他們是很好的基督徒,很多人都是。”鮑頓說:“可見我們待他們不可能那麼壞了,是不是?這是很基本的。”傑克看了看他,笑了起來。“要我說,我們做得夠壞的了。尤其是按照基督教的標準,根據我對標準的理解。”傑克往椅子背上一靠,就像他是世上最隨意的人似的,說,“您怎麼看呢,埃姆斯牧師大人?”埃姆斯看看他。“我得同意你的觀點。我對這事不熟悉。我沒有像以前那樣追蹤新聞動向。不過,我同意你說的。”“不完全是新聞——”傑克微微一笑,搖搖頭。“對不起,牧師大人,”他說。羅比拿來玩具拖拉機給他看,讓他轉動方向盤,又沿著他的椅子的扶手和椅背開著拖拉機。鮑頓說:“我不讚成因為誰有點錯處,或是有一兩個盲點,就質疑他的宗教。或者,這些事有更好的途徑來討論。”埃姆斯說:“不過,傑克說的確實有道理。”“我也有道理。我是說要評判彆人很容易。”這麼說是要結束這場談話,可傑克仔細看著杯子裡的冰塊說,“沒錯,在這事上,真是太容易了,我覺得。”“更有理由要抵製那種衝動了!”傑克大笑。埃姆斯看著他,目光中不全然是責備。傑克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鮑頓說:“如果信仰明確無誤地教過我們一樣東西,那就是我們都是罪人,我們應當相互給予寬恕和仁愛。‘務要尊敬眾人,’(見《聖經·彼得前書》2:17。)使徒如此說。”“是的,大人。我知道這句經文。是怎麼應用這句經文讓我有點困惑。”埃姆斯說:“我想你父親已經多次讓我們看到他怎麼應用這句經文了。”傑克往後一靠,舉起雙手,裝出投降的姿勢。“是的,大人。是的,他讓我們看到了。我特彆要為此感激。”埃姆斯點點頭。“我也是,傑克,我也是。”一陣靜默。父親掉過頭去,一臉得到證實的神色,還有有意的謙遜。萊拉沿著步行道走來。傑克先看到了她,微笑著站了起來。埃姆斯轉過身看到她也站了起來。她穿過紗門時,鮑頓指了指自己的朋友和兒子說,“親愛的,要是行,我也站起來了。”“謝謝您,牧師大人。”她說,“我不能多待。我隻是過來告訴約翰,晚飯準備好了。是冷切肉和色拉,所以不用著急。”鮑頓說:“跟我們坐一會兒吧。傑克給你去拿把椅子。”傑克說:“請用我的,埃姆斯太太。我去廚房拿把椅子來。”他安頓她在父親的旁邊坐下。他的那股子殷勤剛好超出了通常的禮貌,讓人疑心這番殷勤背後的用心。格羅瑞想著傑克可能是找了個理由和她說上一兩句,問問她覺得情況怎麼樣,於是她跟著他進了廚房。她正要告訴他,該是談談天氣、棒球甚至是政治的時候了。但他故意沒有和她對視,又去門廊上了。埃姆斯對他妻子說,“我們剛才在討論,人們理解宗教的途徑,總的來說,是出生的偶然。他們是在哪兒出生的。”傑克說:“或者是他們出生時的膚色。我是說,那是這篇文章的一個觀點。隱含的意思,我覺得。”雖然埃姆斯想讓她加入這些談話,但萊拉從來都不能真正地投入。她更感興趣的似乎是人們討論這些事本身,而不是他們討論的是什麼。她觀察著他們之間情緒的傳遞。他們辯得急切時,她留意警惕著;他們大笑時,她也很開心。鮑頓說:“是的,這點很有意思。”他接著又開始講起了在明尼阿波利斯的經曆,那對他來說相當於異國之旅。“母親和我偶爾去一趟雙子城(指密西西比河畔相鄰的明尼阿波利斯和聖保羅兩市。),我們到處看到路德會的教堂。到處都是。有幾座是德國歸正會的,但我相信有二十座路德會的教堂才有一座歸正會的。這是估計的數字。明尼阿波利斯是座大城市呢,我們沒去的地方或許會有長老會教會。”傑克突然冒出一句:“埃姆斯牧師大人,我想知道您對預定論的觀點。我是說,你提到了出生的偶然性。”埃姆斯說:“這是個很難的問題,是件很複雜的事。我自己也一直想不明白。”“我這麼說吧。你是不是認為有些人是被有意地、無可彌補地發落,走向地獄?”“我想這是問題最難的一個方麵。”傑克笑了起來。“人們一定總是在問你這個問題。”“是的。”“那你一定有什麼回答的方法。”“我告訴他們,我們的信仰將某些屬性歸於上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公正和仁愛。我們人類力量薄弱,知識貧乏,對公正的見解那樣膚淺,仁愛的能力又那麼少。所以這些偉大的特性如何一起作用是一個謎,我們無法指望看個通透。”“你說的這些都是原話。”“是的。幾乎都是原話。這是個錯綜複雜的問題,所以我很小心。我不喜歡‘預定’這個詞,被用濫了。”傑克清了清嗓子。“我希望在這件事上能得到您的指點,牧師大人。”埃姆斯往後一靠,看著他。“好吧,我儘力。”“舉個例,有個人出生在某個地方。彆人待他很親善,或是很無情。他從周圍的每個人那兒學會了做基督徒,或是做非基督徒。這對他的——宗教生活,難道不會有什麼影響嗎?”“嗯,總的來說,看來的確會有所影響。當然有些例外。”“對他的靈魂的命運有影響嗎?”“恩典,”父親說,“上帝的恩典能找到任何一個靈魂,不論在哪兒。而且這兒你混淆了概念。宗教是人類的行為。恩典是上帝的愛。兩樣截然不同的東西。”“這麼說來,上帝的恩典不是和預定一樣了嗎?預定論較愉快的一麵?可以想見有一部分人上帝的恩典沒有普及到他們,即使他們在生活中的位子可能適合——讓他們成為基督徒。”他說,“不管從哪個方麵來看,都看起來像是命運。”傑克把杯子放下,垂著頭弓著腰坐在椅子裡,兩臂抱在胸前。他說話時,帶著恭敬卻執拗的口氣,這說明他是有意提出問題的。父親說:“命運這個詞我從來都覺得不是很有用。”“那就是說,命運和預定不一樣。”“猶如晝與夜。”父親帶著權威口吻說,隨即他閉上了眼睛。格羅瑞心想,她看到麻煩要來了。埃姆斯和父親就這個問題已經爭過無數次了。父親幾乎是凶狠地堅稱上帝的恩典是完美充沛的,而埃姆斯帶著令他的朋友討厭的溫和態度,認為罪行的嚴重性不能否認。難道傑克忘記了嗎?她站起身,說,“對不起。我不喜歡這個爭論。我都聽過上千遍了,從來都爭不出什麼。”父親說:“我也很不喜歡,我也沒見過談出什麼結果來。但我不會管這叫‘爭論’,格羅瑞。”她說:“等五分鐘。”她盯著哥哥看了一眼。他笑笑。她走進屋子。接著她聽到他說,“我在思索您上個禮拜日的講道,牧師大人。講得非常好。我覺得和您的話題非常相關的還有一段經文,是大衛王和拔示巴(拔示巴原為烏利亞之妻,大衛王驅其夫戰死而娶之。兩人通奸所生的兒子出生數日夭折,後來兩人又生下所羅門。)的故事。”格羅瑞心想,上帝啊。兩位老人思索著,一陣靜默。然後埃姆斯說道:“羅比,你跑開去吧,去找托拜厄斯。帶上拖拉機,快去。”又是一陣靜默。傑克清了清嗓子。“我對那個故事的理解是,孩子死了是因為父親犯了罪。”格羅瑞心想她聽出他嗓音裡的尖刻。埃姆斯說,“他犯了許多嚴重的罪行。並不是說這就能讓這事的公正性明顯一點。”“是的,大人。許多嚴重的罪行。不過,我問的不是這事的公正性。我問的是,你是不是相信一個人會通過他孩子遭罪來受到懲罰,是不是一個孩子遭罪是為了懲罰他的父親。因為父親的罪過。或是他的不信上帝。您覺得是不是這樣?在我看來,這和我們剛才在談論的問題有關。預定論。出生的偶然性。”傑克字斟句酌地柔聲說著,十指指尖相抵。他的態度像是個幾乎不帶感情地在冷靜理論的人。格羅瑞心想,他要麼是忘了埃姆斯很多年前也失去了一個孩子,要麼他的言下之意是,埃姆斯失去她時,是受到了懲罰,他也是個罪人。傑克感覺自己受傷後要反擊報複的衝動她熟悉得很,而且總會反過來害了他自己。她朝手心咳嗽了一下,但他沒有抬起頭。過了一會兒,埃姆斯說:“大衛王的孩子回到了上帝的身邊。”傑克說:“是的,大人。我理解這一點。不過你還是希望孩子會安然度過一生。那正是大衛王祈禱的。你也希望他會是安全的。你希望他學到的不僅僅是——怨苦。我想。你希望人們是和善的。”他聳聳肩。埃姆斯說:“這沒錯。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他似乎話中有刺。一陣靜默。然後父親說:“哦!”雙手捂著臉。“哦!我是個罪行深重的人!”萊拉同情地輕輕說:“哎呀,哎呀。”傑克說:“什麼?不是,我——”他抬頭看格羅瑞,像是她能幫他解釋這痛苦的意外怎麼會無可避免而又確鑿無誤。父親說:“你出生的那個晚上是多麼可怕的晚上啊!我禱告了又禱告,就像大衛王一樣。埃姆斯也禱告了。我們以為是幫你渡過這一難關,救了你的命,是不是?可是遠遠不止是那樣啊。”傑克又後悔又驚訝,笑了笑。埃姆斯側過身去,拍了拍鮑頓的膝蓋。“不說神學,羅伯特,如果你是個罪人,這些話什麼意思也沒有。”鮑頓捂著臉說:“你其實不了解我!”這句話讓埃姆斯笑了起來。他想了想,又笑了起來。“我想我挺了解你的。我記得你奶奶還把你放在嬰兒車裡推著在路上走呢。當然,你的手臂和腿可能掛在外麵。那時候,你可能十來歲了。頭上戴著那頂花邊女帽。我母親常說,如果老人家坐在推車裡而你在推車,這還有點像話。”“哎呀,得了,沒這麼糟糕吧。我記得大概六歲時,我就爬出了那玩意。我看到它過來了,就跑開了。上帝保佑她,她是好意。”兩位老人雙眼不知望在何處,靜坐了一會兒。這是他們之間的回憶浮現的時刻。傑克看著他們,久遠的友誼帶來的幸運感圍繞著他們,仿佛可觸可摸。“我們幫他渡過了那一關,羅伯特。現在他就和你在一起。他回家了。”鮑頓說:“是啊,要感謝主恩的太多了。”過了一會兒傑克說:“‘看哪,世人都是屬我的;為父的怎樣屬我,為子的也照樣屬我;犯罪的,他必死亡。’(見《聖經·以西結書》18:4。)《以西結書》中的話。但是摩西說,耶和華‘萬不以有罪的為無罪,必追討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見《聖經·民數記》14:18。)。’不知你是不是能幫我解釋一下。看起來像是有矛盾呀。”一陣靜默。然後鮑頓說:“他熟知經文。”“是的。”鮑頓清了清嗓子。“如果你看看漢穆拉比法典,我想是戴維斯版的(指戴維斯編譯的《漢穆拉比法典和摩西》(1905)。)——”埃姆斯點點頭。“戴維斯版的。”“——你會看到,如果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的兒子,那麼他自己的兒子會被殺。那就是懲罰。以西結當時是在巴比倫,是為流放在那兒的人寫的。所以我想他指的或許是那個國家巴比倫人的做法。”埃姆斯說:“以西結的確提到了以色列人的俗語,父親吃了酸葡萄什麼的(見《聖經·以西結書》18:2。“你們在以色列地怎麼用這俗語說父親吃了酸葡萄,兒子的牙酸倒了呢?”)。”“可是那俗語本身並沒暗指要對兒子施以懲罰。我相信以西結寫這些的時候,那句俗語的意思一定是與巴比倫人的做法一致的。”鮑頓爭論這些話題時,精神就抖擻起來,用昔日的職業語言說話。如果討論持續的時間非常長,他就會疲勞得甚至到了壞脾氣的地步。埃姆斯說:“是的,牧師大人,很可能是這麼回事。”傑克說:“謝謝您。如此說來,法律不會因父親的罪過懲罰兒子,但是上帝會。”父親說:“《約翰福音》中有一段,第九章。上帝提到一位生下就眼瞎的人,親口說,‘也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見《聖經·約翰福音》9:3。)”“是的,大人。但我們怎麼知道上帝所說的不是特指那個例子?或者上帝的意思是,並非總能從——不幸中推斷罪行?上帝沒有真的說,如果父母犯了罪,他們不會通過孩子受到懲罰。就我的理解來看。”又是靜默。埃姆斯顯然是心煩意亂了,說:“孩子的父親不是好人,孩子要遭罪,這沒錯。誰都能明白這一點。這是常識。我認為,把孩子的遭罪理解為上帝的行為,而不是父親自身行為的惡果,這是個嚴重的錯誤。”鮑頓說:“我們努力公平地待她。我們應當做得更多一點,我明白。”傑克笑了笑,非常輕柔地說:“我真的是個罪孽深重的人。根據你們的說法。”他聳聳肩。“也根據我的說法。”鮑頓擺了擺手,手勢是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了。一陣長長的靜默。然後他說:“胡說。那件事和這個毫無關係。”“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是個罪孽深重的人。毫無樂趣,至少對我來說。反正沒什麼樂趣。”鮑頓用雙手蓋住了臉。埃姆斯說:“我覺得你父親累了。”但傑克非常輕柔地繼續說了下去。“這兒我是個外行。如果我有過和這個問題糾結的曆史,無疑我也會厭煩的。呃,和這個問題我的確也有過一段曆史。我不時想到我或許是預定論的一個例子。某種證明。我或許是親身驗證了預定。如果後果沒那麼痛苦,沒讓彆人那麼痛苦,那倒會挺有意思的。如果不是看起來像是我在傳播什麼疾病,傳播厄運。有可能是這樣嗎?”埃姆斯說:“不,沒有可能。毫無可能。”“不,”父親說,“根本不可能。”傑克大笑。“鬆了一口氣。因為父親的罪行令兒子遭罪的說法,那事像是說明了什麼呢。反過來也一樣。兒子的罪行令父親遭罪。”一陣靜默。埃姆斯說:“‘我們的心若責備我們,神比我們的心大。’(見《聖經·約翰一書》3:20。)這是第一使徒約翰說的。”傑克點點頭。“他是寫給‘至愛的’,教會。我無心享有加入那個團體的榮譽。”“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堅持這一點,”父親說,“你為什麼想要把自己那樣地隔離開來。你和彆人一樣,也是受了洗,行了堅信禮。你怎麼能記得所有這些經文,而你所做的隻是拒絕它?”埃姆斯說:“他不是真的在拒絕,羅伯特。顯然他都仔仔細細想過了。”“儘管這樣,這在我聽起來簡直像是傲慢無禮。”傑克說:“我很抱歉。我不是想要無禮。我的問題是,是不是有人天生就很壞,就像是邪惡的化身,然後去下地獄?”埃姆斯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這個問題在經文裡沒有明確的論述。一般來說,一個人的行為與他的本性是一致的,也就是說他的行為也是一致的。我提到他的本性時,‘一致性’就是我的意思。”鮑頓咯咯地笑了,“你的解釋,我是不是聽著有點繞圈子,艾森豪威爾牧師大人?”傑克說:“那麼說來,人是不會改變的。”“會改變的,如果有其他的因素。比如說,醉酒。那些人的行為就變樣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的本性也改變了。”傑克笑了笑。“對一位牧師來說,您相當的精明。”鮑頓說:“你要是早在三十年前見到他就好了。”“我見到過。”“哦,你得當心點。”“是的,我當心著呢。”埃姆斯顯然開始著惱了。他說:“我有不懂的事,我不會因此而道歉。我若是以為沒有我不懂的東西,那我就是個傻瓜了。我也不會胡亂解釋難以理解的謎,隻是因為彆人在談論時一向都是瞎扯。一向如此。然後他們認為謎本身就是胡說。這一類的談話要比廢話惡劣得多。這是我的觀點。”格羅瑞說:“您的五分鐘還沒用完呢。”傑克茫然地朝她看了一眼,不像是微笑,十指指尖碰在一起,像是全然不懂世上有暗示這回事。於是她走進客廳打開了收音機,拿起一本書想讀,努力克製著不去搞懂那些話,也儘力不去聽。長老會教派。救贖。卡爾·巴特(卡爾·巴特(1886—1968),瑞士神學家,反對自由主義神學,為新正統神學即“辨證神學”的主要代表人物。)。她一頁書看了三遍,心思卻不在書上,一點都沒記得講了什麼,收音機裡播放著《威廉·退爾序曲》,於是她放下書,走過去站在門口。萊拉說:“那被拯救又是怎麼回事呢?”她柔聲說道,臉上一片緋紅,看著交疊著擱在腿上的兩隻手,但她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如果你不能改變,那被拯救似乎沒什麼意思了。我沒有說清楚哦。”傑克笑了笑。“當然我自己隻是作為一個有興趣的旁觀者,參加過帳篷集會。我可沒想過深更半夜的在某處泥濘的河塘邊得到拯救。有一半的人在那兒相互偷錢包,或者在賣熱狗——”萊拉說:“——焦糖爆米花——”他大笑。“——棉花糖。每個人都唱得走調——”他們倆都大笑起來。“——伴奏的是老舊的手風琴什麼的——”她說,一直低著頭。“他們所有人都走近了耶穌,當然,隻除了我。”然後他說,“真不可思議世界沒有因此而變好一點,要是我的評價作數的話。”“埃姆斯太太說得非常好。”鮑頓說,他的口吻像是位政壇要人。每當埃姆斯被提醒妻子曾經有過的或將有的沒有他的日子,鮑頓都能感覺他的惆悵。“是的,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擔心預定的奧秘怎麼可以與拯救的奧秘統一起來。”“沒有結論?”“我現在想得起來的沒有。”他說,“結論似乎從來不像問題那麼有趣。我是說,你記得的不會是結論。”他閉上了眼睛。傑克終於抬起頭來看看格羅瑞,讀著她的臉色,顯然發現了其中的焦慮或是惱怒,因為他這麼說,“真抱歉。我想這個話題我談得太長了。不談了。”萊拉的目光沒有離開她的兩手,說:“我挺感興趣的。”傑克對她微微一笑。“您真好,埃姆斯太太。不過我想格羅瑞想讓我去乾點活。父親總是說,讓我不捅亂子的最好方法是讓自己有點用處。”“再多待一分鐘。”她說。傑克坐回到椅子裡,看著她。他們都看著她,因為她似乎正鼓起勇氣。隨後她抬起頭看著他,說:“一個人能夠改變。萬事都能改變。”埃姆斯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他感覺到他這位妻子有種神妙,那麼多方麵都不儘為他所知。他會瞥見從未見過的她年輕時代或是孤獨時候的日子,或是她靈魂深處的想法。這倏然一見會讓他突然深深感動。傑克非常溫柔地說:“哦,謝謝您,埃姆斯太太。這正是我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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