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給埃姆斯一家拿去些早結的蘋果,還有些放在窗台上會熟的李子。他又和男孩玩了一會兒球,甚至還幫萊拉把牧師大人的桌子和一些書搬到了客廳,免得他爬樓梯。“好鄰居,”他說,“似親朋。”格羅瑞沒有理由為此擔心,隻是傑克對這事太用心了。他似乎費了許多心思,現在牧師大人和他的家人對他近乎了點,他幾乎開始有了希望。上帝啊,她想。他們是世上最善良的人。我為什麼要擔心呢?她說服他去信任他們。在其他無論哪種情形下,這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他的諸多保守矜持是他身為傑克這個人——一向是傑克——的結果,雖然他有這些零散的強烈的企圖要逃脫這個框架,要成為彆的什麼。天主啊,沒有誰能比他自己更明白,對他來說,慎重無時無刻都不可少。禮拜日到了,傑克早早地起來,在廚房裡磨磨蹭蹭地喝了咖啡。他謝絕了早餐,刷了西裝和帽子。十點差一刻時他下樓來,看上去一如既往的體麵。他抬了抬帽簷,走出了門。格羅瑞服侍父親起了床,扶著他走進廚房。他慢慢地吃完雞蛋和烤麵包片,慢慢地看了報紙,又慢慢地看了會兒早幾個星期就看過的《基督教世紀》,接著又慢慢地讀起了《聖經》。最終他沉入了似是打盹似是禱告的狀態,那是他在掩飾自己的情緒激動。到了兩點鐘,傑克還沒回來。格羅瑞告訴睡著的父親她出去看看,父親突然點了點頭,像是說是該去看看了。她不能把哥哥當做一個走失的孩子,或是少了什麼能力的那類人一樣地四處找。想到他有可能在可以預見並且可以避免的情況下仍然受窘,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他害怕的了,由此讓她也同樣地害怕。他太害怕了,所以無論是出門還是父親為這件事喚他去談那些令人痛苦的話,周身都透著強烈的焦慮緊張。還有他等著郵件或看新聞的時候也是那樣。她走到牲口棚,傑克在那兒,坐在德索托的駕駛座上,頭往後仰著,帽子蓋在眼睛上。她輕輕敲了敲車窗,他睜開眼睛,勉強對她笑了笑。他探身過來,打開乘客座的門。“進來,”他說,“我正鎮定一下情緒。還沒法麵對你的爸爸。”接著又說,“嗬,小妹妹,這些老家夥手段真狠。他們看上去如此溫和,緊接著你又遍體鱗傷了。”“發生什麼事了?”“他講道了。經文是夏甲和以實瑪利的故事(見《聖經·創世記》16:25。夏甲是亞伯拉罕妻子的撒萊的埃及使女,因撒萊未有孕育,夏甲與亞伯拉罕產下以實瑪利。後來,撒萊生下以撒。她不願讓使女所生的以實瑪利與以撒分享家業,令亞伯拉罕驅逐夏甲和以實瑪利。),說的是遭父親唾棄的孩子。而例子正是鄙人在下,坐在他兒子的旁邊,全基列的人的眼睛都在看我。我想當時我真的驚呆了。當然是他的意圖。是讓我驚駭,讓我臉色發白。我確信他真做到了。我臉上白上加白了。”“哦,”她說,“我覺得很難相信。聽起來不太可能。”“是啊,是啊,這麼一位和善可親的老人。我想短時間內我不會再征求你的建議了,小辮兒。”他笑,“我穿過高壇離開的。我幾乎想拉起外套蓋住腦袋了。”接著他又說,“天啊,我累了。你哭了。彆哭了,求求你了。”“隻不過是眼淚而已,”她說,“眼淚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要我走開,我就走開讓你一個人待著。”“不用,”他說,“也彆那樣做。或許你可以幫我把這件事想個明白。”一陣靜默。“呃,首先,”她說,“我知道他不會提到你的名字。他決不會那樣做。”“他沒有說,‘傑克·鮑頓,坐在第一排的臭名昭著的罪人,一股子汽油味的家夥。’那沒錯。”“而且他早些天就把講稿準備好了。我確信他根本沒想到今天早上你會去教堂。”“說得好。事實上,我自己也想到了這點。可是,格羅瑞,最糟糕的那部分他甚至都沒有看講稿。那個老奸人是即興講的。我得補充一句,對他那個年齡的人來說,講得效果好極了。不管怎麼說,他準備講稿的時候,腦子裡想的是我。我的所有那些在他的窗子底下討好他的舉動。”他笑了笑,接著又說,“彆哭了。”他從胸袋裡掏出一方手帕,是父親的漂亮手帕中的一塊。那胸袋裡還裝著一隻皮質的夾子。她說:“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他看了看她。“謝謝你的感受。”“我是說真的。可能是年老糊塗了,我想。我還是不會原諒他。他在我眼裡,一直像位父親。”“真讓人難過。”“真可怕。”傑克深深吸了口氣。“想想我們倆的情形,格羅瑞。兩個中年人,身體健康,頭腦清醒,不缺乏教養,總的說來樂意為世界做點事——或許這兒我隻是在說我自己——坐在一座空牲口棚裡的一輛廢棄的德索托裡,時不時地想到‘雪花兒’,琢磨著又一次的完全可以預見而且根本沒有意義的失敗。你有沒有覺得奇怪啊?”她笑了。“荒謬透頂了。”“離開基列時,我沒有計劃,”他說,“以我自己相信可以忍受的條件活著。那就是我的最高理想了。我沒想到失敗。有幾次,我在陰溝裡醒了過來——當然這是比喻的說法哦,我心想,稍稍一點努力就能大大改善我的境況。那時有那樣的樂觀。可能是年輕的緣故。”“有十年時間你沒什麼問題。”“差不多有十年。如果我們說的是戒酒的年頭,是七年半。如果說是生活有點甜頭的日子,是九年半。”“黛拉。”“黛拉。”有一陣子倆人都默不出聲。他說:“以前我常想,我們乘著夜色偷偷溜進基列鎮子,往埃姆斯的窗子扔塊小石子,說‘我願意’,得到他的祝福。或者至少是他的簽名——”“你會讓埃姆斯替你主持婚禮?”他聳聳肩。“他總是在三更半夜的時候醒著。”“出鎮子時,你會朝著家宅抬一抬帽簷,我想。”“當然會。我從來沒有真正仔細考慮過細節。我肯定我會抬一抬帽簷的。”“很高興聽到這點。”他接著說:“我回來時想著我們或許可以在這兒過下去,她和我。我為什麼會那樣想呢?我來這兒是因為什麼事都不順,她逃回娘家去了。”他看了看她。“並不全是我的錯。我個人的錯。彆想歪了。不過來基列,我是抓了一根稻草。這一點是肯定的。對此我有些經驗了。抓稻草。”他瞟了她一眼。困惑,滄桑,悲傷,疲倦。“你從來沒有和爸爸直接說過這事。”他笑。“有些事神聖不可提,格羅瑞。你從來沒跟他說過舊情書。”接著又說,“我們的父親不是位精通人情世故的人,我們可以這麼說,不過他肯定會認為,和我這麼個名聲敗壞的人保持長達九年的關係會包括一定程度的——同居。我希望沒有冒犯你。”他瞟了她一眼。“他可能會中傷彆人,儘管絕不是有意,隻是某種暗示或影射。而這點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對付。我正努力不去醉酒。”她說:“你怎麼知道我沒做那事?同居。”他非常溫柔地說:“算我瞎猜吧。”小瞧人,她想。不過是好心,像個哥哥。他說:“我可不推薦這事。有法律的,會有警察找上門來的。”他微微一笑。“真不好。”可憐的傑克。事實是,她恨不得她那沒有止境的所謂的訂婚能更多點什麼。她也恨不得未婚夫對她沒有極端規矩的尊重,回頭看,令她對整個騙局心懷怨恨。不過,她還是希望能找回那些信件,還有戒指。神聖,她想。這麼想挺奇怪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讀過讓她感動的半打信,即連這些信有時候看起來也普通得讓她害怕,好比是一樣珍貴的東西丟失了,找也找不回來了。然後她會注意到一句短語,有關孤獨或是疲倦或是從火車車窗看到的風景,尋常中見出親昵,她的心被觸動了。她在這幾行旁邊的空白處打上鉤,免得自己覺得這些信裡一點也沒有值得珍惜的東西而頭暈目眩地恐慌起來。等她再看時,她並不是總能明白自己為什麼選了這些段落,她又覺得恐慌起來。他在她生活的中心,但他到底是誰?為什麼信任他讓她覺得寬慰?這些信對她來說如此珍貴,但這些信算是什麼?四封裡麵有三封是平淡乏味的。可是當這些信打動她時,她渾身充滿了快樂,無以形容的快樂。她知道,如果留下了這些信,她仍然會看,想從中找到有什麼能解釋這些信帶給她的甜蜜的力量。如果她沒有找到,她會再讀一遍。想起這些信時,她放下了所有的怨恨、幻滅感和愚蠢的念頭,這是帶著同情聽過她故事的人,誰都無法做到的。同情會破壞的美妙的東西,卻由秘密和一種恥辱感替她妥善看護著。她說:“我想過,在彆處生活不見得會容易些。至少在那兒,我的生活是屬於我自己的。”“也是我的想法。而且我在彆處好好嘗試了一番。現在我又回家了,回到了愛荷華,這顆激進主義的閃閃紅星(美國內戰期間聯軍總司令格蘭特讚揚愛荷華州幫助解放黑奴所作的努力的話。)。是一隻曆經風霜的飛蛾對閃閃紅星的向往把我帶回了家,小妹妹。”她說:“呃,愛荷華是個挺大的州。”他笑了。“是啊,我為什麼在這兒呢?我可以在安克尼?奧塔姆瓦?”“這在我聽來像是個合理的問題。”“或許是因為那兒我沒有妹妹。”“我會來看你的。”他點點頭。“你真好。”隨後他說,“我知道自己需要幫助。我以為老先生可能會幫我一把,但我沒想到——他這麼老了。靠我自己沒法找到工作,所以我決定把希望寄托在好心的埃姆斯牧師大人身上,因此才有了現在的局麵。”接著他又說,“而且我隻是想回家來,即使我不能留下來。我想看看這個地方。我想看看父親。當時,我是——不知該怎麼辦了,我想。”他笑了笑。“我怕極了回家。我能做的隻是上了汽車,待在上麵。總的說來,這點我大體成功地做到了。太壞了,對老人來說壞透了。讓我驚訝的是,到現在我還是能讓他失望。之前我也明白我會讓他失望的。”他碰了碰眼下的傷疤。“嗯,”她說,“他擔心了。我留下他坐在廚房的桌旁。他很可能要覺得不舒服了。我該進去了。”“你會告訴他什麼?”“我應當告訴他什麼?”“哦,讓我想想。告訴他,我的生活是無止境的痛苦和困難,其中的原因對每個路人無疑也都是顯而易見的,而對我卻模糊不清,還有我狼狽不堪,坐在德索托裡,多半會進來吃晚飯的。”“你要是能現在和我一起進去會簡單得多。”他歎了口氣。“你無疑是對的。而且我也知道為什麼我的生活是這個樣子,格羅瑞。我剛剛說著玩呢。我不想讓你覺得我真不知道。我剛聽了針對這個問題的講道回來呢。”他看了她一眼。格羅瑞說:“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傑克說:“謝謝你。我很感動。”接著又說,“我會原諒他的。或許我早已原諒他了。”她看著他時,他聳聳肩說,“他可能把這當做性格的特點呢。或許顯得像是慷慨或是謙遜什麼的。不管怎麼說,我們倆誰也不能因為對埃姆斯不滿而讓老人傷心。我是說,一個他或是埃姆斯可能察覺到的不滿。”他說,“這事我仔仔細細地想過。作為男人的驕傲堅持要反駁頂撞他,而這點連我也不想降低了人格去做。或者,這事逼著我離開鎮子——得有種氣衝衝的樣子,免得留下遭打的癩皮狗的印象,想到這點連我都害怕。此外,我緊緊抓住留下的唯一一個完整的選擇,這可能看上去算是德行,我相信。”“那我想我也得原諒他了。”“我會為此感謝你的。這樣會讓事情簡單一點。”他們一起走進屋裡。父親仍舊坐在桌旁,正無聊得難受,而這又加劇了他的焦慮。“啊,你們來了!”他們進門時,他說,“我正想著——”隨即他看到了傑克的臉。傑克微微一笑。他說:“一場很有力度的講道。讓我想了很多。”“哦,那很好,”父親說,“多想想沒什麼壞處,我想。我相信他一定用心良好。我沒想到。看來他浪費了一次很好的機會。”他慢慢意識到了是怎麼回事,聲音變得柔和了,目光也變得專注了。傑克說:“請彆擔心。真的沒關係。”說完上樓去自己的房間了。很多天過去了,埃姆斯那邊一句話也沒有。父親看書,禱告,思考。每次電話鈴響,他就說,“如果是埃姆斯,告訴他我死了。”父親遭受了一場可怕的打擊。多數場合,他習慣於把埃姆斯認作他的另一個自我。而這是他的兒子!為著兒子精神上的慰藉和安寧,他做過無儘的禱告,經常是在埃姆斯家的廚房裡,在他聽得到的地方,而且他完全相信他的朋友會附和他的禱告。他的兒子靠近了他,卻受到了傷害和羞辱。傑克是他父親心頭的痛,是他心頭最柔軟的地方,這一點埃姆斯完全知曉,幾乎和主知道得一樣清楚。孩子穿上西裝打著向父親借來的領帶上教堂去,天哪,儘管勉強,而且看他勉強的程度,甚至還有些懼怕。那天早上,他們一起坐著吃早餐,格羅瑞能讀出父親的想法——他一臉為兒子辯護的神色,同時帶著事情馬上會神奇轉好的信心。他曾一年又一年地站在自己的教堂裡,希望能再次對他疏遠的孤獨無比的兒子宣講基督的仁慈和愛心。當他顧自笑了起來時,一定是想象著自己站在那講台上,驚歎不已又滿心感激。誰能比傑克的另一個父親、他父親的另一個自我更好地道出他已不能再說的歡迎和撫慰的語言?他從來不曾想過埃姆斯對兒子說的話和從他自己心底說出來的會是兩樣的。然而現實卻是這樣讓人難以理解的失望。老人嘴裡嘟囔著,兩眼直視,眼前翻過記憶中那些年來,他為埃姆斯做過的好事,他對他的信任。他的腦海裡排演著抱怨和指責時,他的眉頭蹙了起來。自從他退休時的最黑暗的風暴以來,格羅瑞還從來沒見過他這般鬱悶難受。幾十年來,埃姆斯和父親之間有過幾次真的大吼大叫,誘發爭執的問題太深奧了以至於沒人敢去調停。有一次,母親試著為聖徒相通(指通過洗禮與耶穌基督合成一體的全體信徒之間的團契。)說了些好話,父親正爭得起勁,說,“這說法太蠢了!”她隨即收拾了拎包,把他們都嚇壞了。有時候,大點的孩子安撫雙方,讓他們彆爭了,但事實上,兩人的友誼非但沒有受損,而且因為相互的理解加固了。他們之間的理解太深厚了,兩人會為著一個周圍人都不懂的話題爭上幾天,爭累了就放棄了,過陣子又從上次爭論停下的地方繼續爭論。沒有人能夠預測兩人對爭論的熱衷什麼時候會被點著,燃成雙方的熊熊怒火,雖說疲累和壞天氣也會是誘因。不過所有那些年裡,他們誰也沒對誰造成過傷害。這次特彆的傷害,完全出人意料,傷害的是老人的心頭肉——無疑是代價最大的,因此對他也是刺痛最深的,怎麼也不會想到啊。父親沉浸在悲痛中,而埃姆斯躲得遠遠的,無疑是等著鮑頓一家並非從此以後再不理他的信號。他也會沉浸在悲痛中。得做點什麼了。埃姆斯已經拿了他們的《生活周刊》和《國家》雜誌,而《基督教世紀》和《星期六晚報》他自己訂了。就格羅瑞所知,屋子裡沒有他借給父親的書,或是他提過想借的書。他們種的每一樣蔬菜和花卉,萊拉種得都更多。格羅瑞決定做一爐烤餅。傑克下樓來,拿著一本褪了色的《淑女之家期刊》。他點了點封麵上的紙條:給埃姆斯看。“我上過閣樓好幾次了。上麵什麼樣的東西都有。我在這本雜誌裡找到一篇關於美國宗教的文章。挺有意思的。”“一九四八年。太早了,他很可能已經看過了。”他點點頭。“太早了,他很可能已經忘了。”“喔,我想我就做些烤餅吧。”“隨你怎麼說。”傑克把雜誌放在桌子上。然後他兩手叉腰看著雜誌,像是在放棄什麼重要的東西。“是篇有意思的文章呢。”“好吧,”她說,“我需要一分鐘把頭發梳一梳。”“當然。”他接著又說,“我的想法是你先給老先生看,然後再拿去給埃姆斯。這樣他們就有了可以爭爭的東西了。我的意思是,談話可能會有點不自然。就眼下的情形來看。所以我想著這可能會有點用。”他聳聳肩。她把攪拌盆和量勺放好。“還有什麼指示?”“現在沒有了。呃,他醒了,衣服也穿好了。我想,或許吃早飯時,你可以讀給他聽。我吃過了。我——”他朝門口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他打算去做什麼事。拿把鋤頭要去磨一磨。他已經給馬頸軛上了油了。“好吧,”她說,“我該告訴他這是你的主意嗎?”“是的,告訴他。說我擔心我可能冒犯了埃姆斯,我想把事情補救一下。”“你為什麼不自己去說呢?我想他會想聽聽詳情的。”“聰明的姑娘,”他說,“謝謝你,格羅瑞。”然後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