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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瑪麗蓮·羅賓遜 2076 字 2個月前

清晨來臨,她下樓進了廚房,煮了咖啡,做了煎餅,像是第一次。傑克的表情捉摸不透。父親昏昏欲睡的樣子,或是在思考什麼。終於他開口了,“我腦子裡轉悠著這句話。‘昨晚我看到了新月,老月躺在他的臂彎裡。’那是什麼?我一直在想。”她說:“斯彭斯歌謠(斯彭斯歌謠(The Bald of Sir Patrick Spens),是起源於蘇格蘭的最早的兒童歌謠之一,歌詞講述了一場海難。)。”傑克說:“不錯呀,大學生。”“錯了,”老人說,“她以前是個英語老師。教高中的。很不錯的英語老師,當了好些年呢。然後她結婚了,隻好辭職不乾了。那幫人逼著他們這麼做的。‘昨晚我看到了新月,老月躺在他的臂彎裡。’非常悲傷的歌謠。我聽我祖母唱過幾回,非常悲傷。‘哦,離著阿伯丁四十英裡之遙,那五十英尋的海水之下,躺著好人斯賓思爵士,腳邊伴著蘇格蘭的勇士。’她說蘇格蘭的生活很艱難,但她還是總思念故鄉。她說自己會得思鄉病死的,可能真是那樣,不過她還是緩著慢慢來的。她過世的時候,九十八歲了。”他大笑。“‘我們這些年紀輕的永遠不會見識過那麼多,也不會活得那麼久。’(另有譯本如,“年老的人已經忍受一切,後人隻有撫陳跡而歎息”。但該譯文接不上前文,故另譯。)”他說,“你剛才把我抱了起來,是不是,傑克?嗯,沒關係。我不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父親了,我知道的。”傑克一手托在前額上。“您當然還是我記憶中的父親呀。我不是——對不起——”“沒關係。不要緊。我不應該提的。”傑克的臉色變得煞白。過了一會兒他把椅子推了回去。“呃,”他說,“還有些活要乾。”他走進園子,站在他沿著鳶尾花畦開出來的小徑上,點燃了一支煙。格羅瑞從門廊上看著他。她說:“我應該去幫幫他。”老人說:“是的,親愛的,你真是好心。”她把父親安頓在莫裡斯椅中看報紙後,去了園子裡。她碰了碰傑克的手臂,他看了看她。“怎麼呢?”他說。“我隻是想說你做得一點都不錯。他痛恨衰弱無力。他已經忍受了很長時間了。”他深深地吸了口煙。“謝謝你。”他說。“不用,真的。我覺得那很有騎士風度。動作非常漂亮,顯示了你傳說中的魅力。”“太糟了。我發現人們已經厭倦了我傳說中的魅力。”“哦,我想我還沒什麼機會去厭倦呢。”他笑了。“天還早,”他接著又說,“我說大學生時,沒彆的什麼意思。我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麼冒犯人的地方。”“沒什麼冒犯人的。他隻是想確定你把我往好裡想。他擔心我們倆處不好。”他看著她,細細地打量她。“他那樣說了?”“是的,他提到了。”“昨天晚上。”“是的——”“你怎麼說?”“嗯,我說,你和我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對方。”“就這些?”“他太困,說不了什麼。”“這麼說,他為此擔心呢。”“他什麼事都操心。沒事兒的。你一向都知道怎麼討他歡心的。”他搖了搖頭。“不對。我總是指望他能為著我高興。不時地,次數也夠多了。我自己也從來沒弄懂過。”他聳聳肩,嗬嗬一笑。“管他呢,”他說,“我覺得自己從來不曾懂過什麼事。”他把煙蒂扔在地上,看了她一眼,神色裡帶著股惱恨,像是她把他拉入了一種秘密盟約,而他已經後悔了。“我不是在找借口。”他說。“這點我明白。我去給你的手找條繃帶,馬上就回來。”老人已經移到了門廊上。經過他身旁時,她叫了他一聲,又揮了揮手。她拿來了紗布和膠帶。在那個他們知道他可以看到他們的地方,她包紮了傑克的傷口。“這樣應該沒關係了。”“你真好,謝謝。”他說。他舉起了那隻打著綁帶的手,莊重而猶疑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她讓傑克相信了父親夜半起來是因為憂心。那是錯誤的,但真的不是有意的。她原本是想告訴他他抱起父親的姿勢是多麼漂亮。當時她就這麼想了,再想想自己那樣溫和,那樣不需要彆人的憐惜,讓她覺得自己心酸而無助。向傑克毫不諱言地坦白她不想承認的這點佩服,給了她自由和力量。那就是父親一向所說的戰勝自我會有的回報了。然後她看到了他臉上那警惕的神色。那是不確定威脅到底是什麼的小心,是不知道該往哪兒躲藏的小心。他明白過來自己沒有討父親歡心,也不知道怎麼能討他歡心。他可能更願意相信自己做錯了什麼,這樣他至少可以調整一下方向,但她告訴他一件極糟糕的事:他沒做錯什麼事,但父親還是覺得他錯了,隻是因為父親現在老了,又鬱鬱不樂,不是他回家來想看到的那個父親。他們一起在陽光下默默地乾著活,把鳶尾鏟起來,再分開球莖。傑克乾得很認真,專心致誌,若有所思。格羅瑞把最好的球莖又種了下去,留出幾個給萊拉。“你是她的朋友?”傑克問。“我們還合得來。她人挺好的。你還沒去埃姆斯家看望一下吧?”“太忙了,”他說,笑了笑,“我明天就去。”“她自己也有個大花園。她提議來幫我打理這個園子,但我不想讓她離開她的丈夫。時光帶翼的馬車(出自英國17世紀玄學派詩人安德魯·馬維爾(1621—1678)的詩《致羞怯的情人》,整句為“可是在我背後我總聽見/時光帶翼的馬車急急追趕”。)什麼的。”“埃姆斯多老了?”“爸爸挺為他擔心的。他真是什麼事都要擔心一番。他說,‘埃姆斯不太對頭!’他還說,‘我都認識他一輩子了,我看得出有什麼不對了!’”她朝門廊看了看,輕聲說,“他說是耳聾了,但什麼事我不想讓他聽到,他卻都聽得見。我還是小心點兒。”傑克說:“我以為埃姆斯會過來的。難怪老人家想念他了。我還真想不到兩人可以連著兩天不爭一爭,或者至少下盤棋的。”“我想他是讓爸爸享受你在這兒的時間。”“啊,是哦。我走到哪兒,就能給彆人帶來彆樣的歡樂,誰能比埃姆斯牧師大人更了解——”“不是的,真的。你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什麼,直到我真的出現。”他說,“宿醉未醒是個錯誤,那是毋庸置疑的。”他從襯衫口袋裡掏出香煙,點燃了一支。“孩子們!”老人嚷嚷道,“我想今天已經乾得夠多了!”格羅瑞說,“埃姆斯老成了不少。至少他不像以前那樣心不在焉的。過去那大抵是因為孤單,我想。要是你去看望他一下,會讓爸爸高興的。”傑克看了看她。“我知道。當然啦。我也打算去看他的。”他們朝屋子走去。他輕輕彈落了煙,把額前的頭發拂了上去,然後幫她開了門。進了門後他就站在門邊,像是一個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受歡迎的陌生人。父親已經在廚房的桌子上擺好了跳棋盤。他說:“傑克,我喜歡好好下一盤棋,但格羅瑞總讓我贏。”“我才沒有呢。”“真的。我知道她是好心。”“我沒有讓你贏。”“她不怎麼喜歡跳棋。半數時間下了三步,她就差不多認輸了。真沒勁。我都沒法兒練練棋藝了!”格羅瑞說:“我贏的次數和你一樣多。”父親說:“我就是這個意思!半數時間她隻是讓著我!”他調皮地笑了,朝傑克眨了眨眼睛,傑克微微笑了笑。他打開了棋盒。“我喜歡黑棋。格羅瑞,你坐在這兒觀戰。你可能會看出些路數來。這家夥沒準學了些基列人聞所未聞的招數!”“沒有,大人,”傑克說,“下跳棋的招數可沒學到過。”他走到桌邊,坐了下來。他把紅棋放在了棋格裡。格羅瑞說,“我去做些爆米花。”“好啊,就像以前一樣——”父親下了一步棋。她想,是啊,有點像以前。雙鬢開始斑白的孩子,年邁體弱的父親。以前,孩子們圍著桌子下盤棋,都鬨得厲害,父親隻好去埃姆斯家那滿屋子的寂靜中研讀希伯來文。如果在那時候能往前看,如果能透過廚房的門,看到他們三個在裡麵,他們會相信自己看到的嗎?不管怎樣——父親在他這邊的棋盤上俯著身子,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傑克斜坐在椅子上,兩條腿交疊在腳踝處,仿佛在直背椅上也一樣能放鬆。玉米粒劈裡啪啦地爆著。過了一會兒,父親說:“三局兩勝!什麼時候被包抄了我看得出來。”“你肯定嗎?”傑克問。“‘肯定’?如果我這樣下,你那樣下。如果我這樣下,你那樣下,”他說,一邊用手指指點著棋盤,“都這個局勢了,我居然是指出來的人,不可思議啊。”“您要不指出來,我沒準還真沒想到呢。”“嗯,那樣的話,我們就算平局吧。”傑克笑了。“可以啊。”“打垮了!”父親說,“打垮的不單單是棋藝呢。這盤棋真耗精神啊!格羅瑞,我已經練了練手。看看你怎麼來對付這家夥吧。”她在哥哥的對麵坐了下來。傑克對她笑了笑。“這些爆米花做得真不賴。”他說。“多放了些奶油。”他點點頭。他們客客氣氣地下了盤棋,父親明顯地希望他們倆會從中得點樂趣,這讓他們有點分心。從傑克的表情中,除了願意順著父親的心思,彆的什麼都看不出來,而他出棋速度之快更加強調了這一點。“哦。”她連跳了三格之後,他說。父親隨即說,“我想你在那兒還有機會,傑克。”他伸出手去,下了一步棋,連跳了兩格。“這下你就有個成王的棋了,你瞧。”格羅瑞說:“不公平。”傑克笑了。“昔日重來,是啊!太美妙了,不過我經受不起這些興奮了。我要回房去了。不必了,你們倆玩下去,”傑克立了起來幫他挪椅子時,他說,“有的是時間服侍我上床呢。我又不上哪兒去。”於是他們繼續下棋。格羅瑞說:“我記不得我們以前玩過跳棋,你和我。我總是和比你小的那幾個玩。”傑克開始在棋盤上走一步棋,但手抖了起來,他讓手落在了腿上。“怎麼了?”她說。他清了清喉嚨,對她微微一笑。“你從來沒有幫我偷拿一瓶阿司匹林上樓。你那時還小。”“沒有,我不是說自己這麼做過。我隻是想說我知道有這麼回事。”“對不起。我沒想到。當時我也沒想到你會知道有這麼回事。”他又清了清嗓子。“提這事兒,我真是蠢透了,傑克。我向你道歉。希望你會忘了它。”他說,“你這一說讓事情聽起來比當時更糟。當時已經夠糟了。”“好吧。我再也不說了。”他想了想。“說什麼,具體一點?”“好吧,你說得對。我不是說是我自己是那個偷偷把東西拿上樓的人。那隻是你聽到的。”他說:“我不介意我們再也不提這回事。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這時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想,憑什麼我要為我沒說過的事向這個人道歉,又要為我說過的但的確是事實的事向他道歉?“這麼說吧。”她希望能控製自己聲音裡憤怒的顫抖,“在那一刻,可看不出來那些事早就結束了。”他把手捂在臉上。哦,她想,太可憐了。上帝啊,我羞辱了他。這下子我們怎麼住在同一屋簷下呢?他會走的,爸爸會死於傷心過度,而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於是她說:“原諒我。”“好吧,”他說,“當然了。”父親大聲叫道:“你們倆誰來幫我一把?”“我去。”傑克說。格羅瑞把跳棋盤放好,然後往門廳一看。傑克正跪著幫老人解開鞋帶。父親看著他,那般悲傷的柔情,她簡直希望自己可以銷聲匿跡,她自身,還有她說過的每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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