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來了一個電話,一個女聲找傑克·鮑頓。格羅瑞說他在園子裡,她去叫他,但是他不在那兒,於是她又去牲口棚。她看到他趴在車子的發動機上。“有個電話找你。”“是誰?”“她沒說。是個女人。”“天哪。”他說。一步跨過她身旁,跑過小路上了台階,進了屋。她走進廚房時,電話已經放了回去。“她掛掉了。”他說:“哎呀,我離了屋子不過二十分鐘——”“真抱歉——”他搖了搖頭。“這不是你的錯。她有沒有告訴你名字?她說什麼了?”“她說她是從聖路易斯打過來的。線路很不清楚,有很多雜音。我猜她是從一個電話亭打過來的。”“從聖路易斯打過來的?她這麼說了?”“是的。”他在桌旁坐了下來。“聖路易斯!她有沒有說她會再打過來?”“喔,沒說。我以為我能找得到你。我當時以為她不會掛掉的。我應該問問她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揉了揉眼睛。“都不是你的錯。”他說。他雙手滿是油汙,於是他走到水槽邊洗了洗,又洗了洗臉。然後拿了塊擦碗布,把電話擦了擦。“也不是我的不對,我想。但那樣想也沒有任何安慰。”他坐在桌旁。“我希望沒有妨礙你。我不能離開電話一丈遠。傑克·鮑頓上了鏈子了。我隻需一隻鷹來啄食我的肝,就是這樣了。啊,”他說,又笑了起來,“至少給我打電話了。也挺不錯了。”這念頭似乎讓他高興了點。“你不能給她打電話嗎?我是說,我知道她是從電話亭打過來的,不過,難道你不能給她家裡打電話,問問怎麼找到她?”他搖了搖頭。“有人迫切地要求我彆那樣做。就是她的父親。”她給他拿來一本自己準備接下來看的書,《榮耀之路》(《榮耀之路》(1935),美國劇作家、家漢弗萊·科布(1899—1944)的。以一戰為背景,描寫了戰爭的荒謬和殘酷。“格羅瑞”這個名字即為“榮耀”之意。)。“你的傳記?”她說:“這家裡的女孩得到的名字都是神學上的抽象概念,而男孩得到的名字是人名。這本身就已經夠糟了,用不著一輩子因為名字被人開玩笑。”“對不起。順口就溜出來了。不開玩笑了。”“‘榮耀之路通向的隻是墳墓。’(出自英國詩人湯瑪斯·格雷(1716—1771)的名篇《鄉村墓園挽歌》。)這下你也犯不著憋著不說了。”“謝謝你,”他說,“鬆了一口氣!”他在廚房坐了下來看書,手指嗒嗒地敲擊著。他把書翻到最後幾頁,看了個結尾。“真傷心!”他把書放在一旁。她給了他一碗核桃,他剝了殼。然後他踱來踱去,又站到了門廊上,就靠在後門邊,抽起煙來。兩個小時過去了,電話鈴響了起來。父親睡在床上大聲叫道:“你接一下好嗎,格羅瑞?”“可能是打給傑克的,爸爸。”“不會的,費絲在信裡說她會給我打電話的。她已經有些日子沒打電話了。”“你昨天才和她說過話。”電話鈴又一陣響。她輕聲對傑克說:“接電話!”他就站在那兒,看著她。她把電話從座上取了下來遞給他,隨後就去了父親的房間。父親正坐在窗沿上,看上去還睡意蒙矓的,不過像是決意要起來了,於是她給他拿來晨袍。她聽到傑克清了清嗓子。“喂?”父親說:“很不錯呀。他應該和所有的兄弟姐妹說說話。每一個都要說。他們都很想聽到他的電話呢。”傑克說:“你說什麼?我不太聽得清!他這麼做了?什麼時候?我已經提高了聲音!不,這不是你的錯,我知道的!是的,他們的確會不高興的!”父親說:“喔,我想不明白會有什麼原因需要嚷得那麼大聲的!”格羅瑞說:“線路不好。那人是從電話亭打來的。”“喔,希望如此。要不然的話,我得給費絲打電話解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對她這麼大聲嚷嚷的。我可真不知道。她一向都很喜歡他的。”他的眼睛閉上了,她還是替他梳了梳頭,幫他穿上拖鞋。“他決不會對費絲大叫大喊的,爸爸。肯定是彆的什麼人。”“是的,”老人說,“我想我該意識到這一點的。”格羅瑞努力想轉移父親的注意力,自己也努力不去聽在說些什麼,儘管傑克聽上去的確很驚惶,或是受到了傷害。她不可自抑地希望了解到底是什麼事。“隻要那些人能夠繼續找下去!”他吼著說。“我會付錢的!我把錢寄過來!”停頓了一下。“不是,我沒有在暗示這一點!我是說,我肯定你們都已經儘力而為了,約翰遜太太!相信我!我當然不會責怪你的!”父親說:“嗯,他提到了一個約翰遜太太。他是對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人吼的。”“拜托了,要是他出現的話,隨便什麼時候都打電話來!對方付費電話!是的,謝謝你,謝謝你。”她跟著父親經過門廳走進了廚房。傑克坐在地上,背靠著牆,膝蓋拱著,兩手擦著臉。他站了起來,將頭發往後捋順了。他臉色蒼白,雙眼通紅,說道:“沒什麼。一條狗跑了。我答應彆人會照看他的狗的。”“哦,是嗎,”父親說,“所有那些大叫大嚷都是為了一條狗。”他搖了搖頭。父親剛醒時,有時候脾氣不太好,或是有點神誌不清。有時候他需要一個小時左右才能變得正常。傑克不會知道這一點的。““真的是”為了一條狗。”他輕聲說,對她笑了笑,為著他們倆一起度過的那些時間,而且她能夠理解他的驚訝中的苦澀。“彆人都不能信托我照看“一條狗”。”她說:“有時候它們是會回來的。你還是坐下來吧。”他點點頭笑了笑,她從未見過他的臉色如此蒼白。“我會熬過去的,”他說,“會沒事的。”她替他拉出一把椅子,他坐了下來。“謝謝。”她遞給他一杯水。“或許我去討好他一下。”他聳聳肩。父親正注視著他,傑克抬頭一看,隨即掉開頭去,很不自在。老人說,“喔,不管是什麼麻煩,我會儘力幫你的。我想到現在,你也肯定已經知道了。”“是的,大人,我知道的。”“眼下,我隻是為你禱告。當然,不管怎樣我都是會為你禱告的。要是想到彆的什麼,也告訴我一聲。”“好的,我會的。”小時候,父親總是避免責難他們,至少對他們用的措辭裡找不出責難。不過他的嗓音裡偶爾會含著指責的聲調,蓋過了他溫和的意圖。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他那樣說話了。她看著傑克耐著性子接受了,像是聽到了一些必要且真實的話,一些鞭辟入裡的話。於是她說:“沒有什麼是你的錯,傑克。電話把爸爸從沉睡中吵醒了,他有點不高興。僅此而已。”傑克像是覺得這挺有趣的,輕輕地說:“從來不見得有什麼兩樣。不管是不是我的錯。”“是的,格羅瑞說我不高興,我想我是不高興了。不是故意的,一點都不是。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我想我說的是,如果能幫忙,我就會幫的。我覺得那樣說沒什麼啊。我不知道。”他搖了搖頭。傑克柔聲說:“是沒什麼。是好心好意。”“是的,”老人說,“我原本是好意。真的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傑克找她說話更頻繁了。有時候話說著說著兩人都不吭聲了,他會對她笑笑,像是說,萬眾人,天地間,卻隻有你和我在這裡,除了消磨時間就沒有其他事可做了。一個陌生人可能也會那樣看她,越過兩人沉悶的境況,越過兩人為了度過這段時間而偶然形成的同伴關係,以一種禮貌而冷淡的方式告訴她,他很高興她在那兒。有時候,當他們倆在園子裡乾活或是洗碗時,她發現他退後一步看她,打量她,像是他突然放棄了對她的每一點先入之見,像是她是他計劃裡的一個人物,然後意識到他不知道對這人有什麼可以依賴,或者說有什麼重要的事可以依賴,對這人他必須要仔細再考慮考慮。她兒時的記憶中不曾有過他現在這一舌尖舔過下唇的習慣,不過她覺得他那陌生遙遠的注視,那包含著緊迫的盤算、敏銳而專注的鎮靜的神情,都記憶猶新。那隻能是由懼而生,她想告訴他,你可以相信我。但他們向來都對他這麼說,他聽了笑笑,假裝信了他們的話,她肯定他也希望自己能相信他們,但從來不曾相信過。父親總是說:“他的那番孤獨。”現在她看到了他的孤獨,她也覺得孤獨了。那一刻,她甚至感覺被拋棄了。他會說“嗨,朋友”,把她從思緒中喚回來。的確是非常悲傷的思緒,他的思緒必定也是一樣的悲傷。惺惺相惜,她這個茫然出神荒唐不經的同伴,會對她微微一笑。他會問她如何住在這幢屋子裡的建議,通常他也會聽從。他問她,把長在門廊前沿上的藤蔓修剪掉一點,她是否覺得可行。她說:“還是不要剪的好。那是為了吸引蜂鳥的。”“老人家都看不到路上有誰走過了。”“喔,他似乎並不在乎。他喜歡那些鳥兒。媽媽也喜歡。那是他喜歡的部分原因。”傑克說:“好的。”然後又說,“我們小的時候,會認為住在這樣一幢房子裡的人一定是瘋子。藤蔓都蓋住了。”她大笑。“我記得思拉什家。泰迪以前讓你和他一起去收報紙,因為那些老灌木叢長得很高了,把屋子都埋了起來。”“我正想著那個呢。她以前總是在萬聖節晚上站在門廊上,叫喚路上的孩子。她會說,她給孩子們備了餅乾和蘋果,他們立馬跑走了。”“不過,爸爸和他的淩霄花藤誰都知道。這屋子本身看起來就是怪怪的。我的意見。”傑克說:“沒錯。”不過後來她看到他從路沿上又打量了一下藤蔓。第二天,他開始修剪最淩亂的枝條,第三天又剪掉了一些,第四天又剪掉了一些。她注意到修剪下來的枝葉都被堆在柴草棚後看不見的地方。他不聽她的忠告,讓她吃了一驚——為了讓屋子看上去不那麼陰森可怕,他不聲不響地行動起來。他甚至在牲口棚裡找到一隻花盆,鏟起了幾棵牽牛花種在裡麵,放在了台階上。“我想著大概沒人會介意的。”他看到她注意到這一變化時,對她說道。漸漸地,他放棄了再接到電話的希望。他又開始把時間花在牲口棚裡了,趴在德索托的發動機上。在彆人看得到的地方修理車子,本質上和擺在街路上沒什麼兩樣,被鮑頓家的人認為是很不得體的。而且傑克也明白失敗的可能性,因此很小心地不給人留下當做談資的機會,或者更糟的是,招來彆人的幫助或是建議。格羅瑞不時地琢磨著在他們家人身上見到的拘謹多禮有多少次和傑克避免羞辱的策略幾乎是一致的。他每天都花了很多時間躲在透著泥土味的陰濕的地方,給發硬的皮鋪圈加油恢複一些彈性,或是將癟了的內胎浸入注水的馬槽找到胎裡的漏洞。他們以前有過一匹馬,有著斑駁的白毛、一張灰色的長臉和不同顏色的四蹄。他們管它叫“雪花兒”,因為它的額上有暗蒙蒙的一抹灰白。它是匹溫順的馬,父親是為了頭兩個孩子買下來的。家裡還留著盧克和費絲騎在馬上、父親拉著韁繩的照片。溫順意味著年紀大了,照片裡就明顯看得出它的老態和昏聵,但照片抓住的其實不過是它的長壽才剛開始。連格羅瑞都記得老得不像樣的馬兩腿八字往外伸著立在牲口棚裡或是牧場上,像是準備好等著地麵突然傾斜起來。它依舊保留著足夠的近似馬的特征,比如說鬃毛和大部分的尾巴,而且在孩子們的眼裡,還有著騎士般的尊嚴和浪漫氣質,這對它來說是件不幸的事。因此,一年又一年過去了,而結束它沒完沒了的沉悶而糊塗的生命的話連提都不能提。終於有一天它離去了。男孩們編了些惡毒的笑話,說它怎樣飛奔而去,撞倒了老婦人和童車,衝出基列,奔向自由的大草原。他們開始管膠水和所有彆的類似膠水的東西叫“雪花兒”,父親聽了很生氣,而小一點的幾個孩子聽了困惑不解。不過,牲口棚曾有過一匹馬,馬槽仍靠在牆邊,馬韁仍掛在牆上的釘子上,而這一切給了牲口棚一種惆悵的浪漫。一些稻草的碎屑依舊在照進來的陽光中金閃閃的。有時候看起來父親一定是有意保留著所有這些記憶,經年而不變的純粹的力量,這樣他們回家時,或者傑克回家時,什麼都無需多說了。就這個地方而言,他們永遠是了如指掌的。傑克每天照樣有一封信要寄。他把信拿到雜貨店背後的郵局去寄。每一次去鎮上,他都仔細穿戴好,西裝、領帶還有帽子一件不少。有種不正經的體麵的效果,她想,但他絕不鬆懈,特彆仔細地把鞋擦得鋥亮鋥亮。他有時候會告訴她在街上遇見了誰,要是他認得出來,或者更確切地說,要是有人認出了他。他告訴她一些短短的對話,像是這些對話鼓舞了人心,證明了什麼。有一次他說,“我相信能夠想象自己生活在這兒。傑克·鮑頓,誠實的勞動者。家中有個年輕的妻子,年幼的孩子——和他的狗在嬉戲,我想。並非不可想象的。”有時候他回來時默默無語,像是彆人避開了他,或是怠慢了他。所有那些信寄給誰,他從來不曾提過一個字,也從來不曾見過有一個字的回應。有一天,她在客廳裡給擠在壁爐架上的禮物和紀念品撣灰,他說:“呃,格羅瑞,讓我去做的事我做了。我順便看望了一下埃姆斯一家,儘了禮。碰到了他的妻子。”他嗬嗬一笑。“你知道,這些年過去了,他仍然看到我就討厭。”她說:“他是個和善的老人。可能他隻是累了,可能一整夜都沒睡。”“無疑你是對的。”他接著又說,“大多時候我是個不敏感的粗人。不過,要有一件事我知道自己還能辨識,那就是厭憎。當時他坐在前門廊上,他要是不壓下自己的想法,一定會想‘傑克·鮑頓來了,那個狗雜種’。”“或許是。或許不是。”“對不起。”“為何?”“用詞。”“不要緊。”他搖了搖頭。“回到這兒來,不容易。”他打開鋼琴,碰了一下中央C音。“有誰給鋼琴調過音嗎?”“爸爸找人調了音,那是我告訴他我要回家時,他說了一通遺憾、祈禱諸如此類的話之後,信裡提到的第一件事。‘這屋子裡能再響起音樂,那就太好了。’不過我還沒彈過。也沒想過彈。”傑克倏地一下坐在琴凳上。“不眯起一隻眼,唱不了這首歌呢。”他說。他從一隻假想的玻璃杯,淺飲了一口,放下後就唱了起來,“‘當你情深似火,你得知道,煙霧彌漫了你的眼。’”“我討厭那首歌,”她說。“‘舊日那些一遍遍走過的地方,我又會見到你的身影……’”“停下來。”她說。他笑了起來。“對不起。真的很抱歉。”他聳了聳肩,“就會那麼幾首。”“你怎麼可能會其他的?你從來不練習的!”“我還以為彈鋼琴是因為我們屬於長老會呢。沒人告訴我彈鋼琴還能賺錢。”父親的嗓音從隔壁的房間傳來,音高而細,定音準確完美。“‘我會拋下這件皮肉之袍,飛升抓住不朽的獎勵……’”傑克說:“我想這是提示我呢。”他把整首讚美詩都彈了下來,稍微加了點花樣,但並不輕佻。“‘吟唱著穿過雲端,再見,再見,甜蜜的祈禱時間。’”他歌詞都記得,一邊彈一邊輕輕唱著。這一向是父親最喜歡的讚美詩。“太好了!”老人說。“我也想聽聽《讓我們聚會在河畔》。或是《教堂之唯一的基石》,要是你更喜歡這首。對我都一樣。”他勁頭十足地開始唱了起來,“‘讓我們聚會在河畔,那美麗的河美麗的河——’”傑克跟著他也唱了起來。“那可真讓人振奮,傑克!是啊,這些老歌。唱了這些歌我覺得有點餓了。四點鐘了。喔,我吃塊餅乾吧。”傑克說:“我來幫您拿一塊吧。要牛奶嗎?”“那就麻煩你了。”傑克替他拿來盤子和杯子。“給,大人。”父親說,“總是叫‘大人’,是不是?從來不叫爸爸,或是爹爹。有幾個現在叫我爹爹了,是幾個男孩。”“我想是習慣。您介意嗎?”“噢,不,傑克,我不介意!你愛叫我什麼就叫什麼!聽到你的聲音就很好了。在這屋子裡再次聽到你的聲音。真是太好了。要是我能告訴你媽媽,她怎麼也不會相信我的。”他抓起傑克的手摩挲著。傑克說:“謝謝您,大人。在這兒很好。”父親說:“哦,是。呃,我希望如此。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是吧。是的,是的。”他拍了拍傑克的手,鬆開了。“對此我無能為力啊。就是那樣啊,”他說,“我知道格羅瑞的感情受了很大的傷害。很大的傷害。”他搖了搖頭。傑克看了看她,看起來幾乎像是她的事還不夠顯而易見,而他才剛剛得知似的。或許是為了看她的反應,證實自己的感覺。她應當怎麼反應?無知是福,而父親明白得太多了,而且他已經太老邁了。“我開始準備晚飯了。”她說。第二天早上,傑克一大早就在園子裡乾活,修剪雜草,把土翻鬆。一塊地一旦沒人打理,昔日的大草原就又回來了。突然間,地裡出現了和人頭齊高的雜草,這些柴稈似的植物頂著大團大團的小花,灰蒙蒙的薰衣草上蜜蜂嗡嗡地轉悠著,還有黑心菊、蕁麻、馬利筋、鳳仙花、黑莓。一些長勢極快的藤蔓被太陽一曬發蔫,輕輕一碰就酥碎了,在碰到它的那隻手上留下小小的刺毛。這些植物紮下的根又深又牢,除掉這些根是件非常費力的活。而傑克在清晨的光亮中,較著勁要把雜草拔起來,像是事關重大。格羅瑞煮了一壺咖啡,給他送去一杯。“我正乾活開開胃口呢,”他說,“今天我要好好吃飯。晚上要好好睡覺。”他將鏟子豎在地上,呷著咖啡。“好極了。謝謝你。”他們看到小埃姆斯和他的朋友托拜厄斯一起走在路上。看他們大笑的樣子,是在說個什麼故事或是笑話。羅比看到了他們,大聲叫道:“嗨,鮑頓先生!”傑克說:“我想是叫我。”他把杯子遞給她,走到園子的儘頭。他說,“手裡拿著什麼,小家夥?是不是棒球?”“不是,”他說,把球舉了起來,“隻是個球而已。”傑克說:“挺像的。丟過來。”男孩把球扔進了園子幾英尺遠的地方。傑克一腿跪到了泥上,將球鏟了起來,作勢要把球重重地擊回去,然後卻把它輕輕地投到了路上。兩個男孩哈哈笑起來。托拜厄斯說:“輪到我了。這次讓我來扔。”球又一次落進了園子。傑克撿起了球,然後像個鬥牛士似的,靠著邊走向前去,兩隻手把球捧在胸前,從側麵對準了托拜厄斯。男孩咯咯地笑了。傑克抬起腳——“揮臂,投球”,將球投到了路上。他們大笑起來,跺著腳大叫:“再來一遍!”把球扔給了他,但他扔了回去,說:“對不起,先生們。下一次。還有活兒要乾呢。”托拜厄斯說:“你是不是他的表兄?”羅比說:“我早跟你說過了,他不是我的表兄!”兩人道了彆,說說笑笑地沿路走去。傑克目送著他們。“他們看來是好孩子。挺不錯的孩子。”然後他撣了撣褲腿上的泥。“我真不該那樣做的。”他說。格羅瑞想,那奇怪而特彆的優雅男人的身體像是從來不會忘記,鏟起滾地球,拋出側投球。哥哥們在家的時候,連傑克都玩棒球,而這可能解釋了他們為什麼都對棒球這麼有興趣。傑克甚至會卷入記錄和積分的爭論中。他會和其他幾個男孩一起坐在收音機旁收聽比賽。有時候他和彆人一起賽一場,來一記漂亮的接球,再來一記完美的短打出球。再沒有哪個地方讓他能與周遭的環境如此的契合,而且大家都很開心,他也是。至少是有那麼一會兒。她已經忘了那些事了。她說:“你可真不賴,把這些都打理乾淨了。我差不多都已經決定隨它去了。”他甚至把籬笆旁的地方也清理出來了。那兒原來有葫蘆年複一年地自生自滅著。“嗯,”他說,“至少現在鳥兒找草莓可容易多了。”他以前也是這樣,本當悲傷的時候,全身上下卻是這種忙碌的興奮。依舊如此,眼睛裡閃爍著奇特的昔日的光彩,舉動上是昔日的粗率。是什麼讓他悲傷呢?他把膝蓋上的泥汙又撣了撣,聳聳肩說,“亞當和夏娃男耕女織的時候,誰是不事勞作的紳士?”“不過你的確需要一些工作服。”“哦,是的,”他說,“粗藍布工作服。我一向都很喜歡。”“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我可以扔進洗衣機洗的衣服。或者你可以扔進洗衣機的。”他點點頭,取出一支煙點了。他說:“我是寄居外邦的異鄉人(見《聖經·出埃及記》2:22。)。我還是像個異鄉人好了,你說呢?”“和我沒關係。是你的褲子呀。”“是的,”他說,“是我的褲子。你真好心指了出來。”他把煙扔了,又回去掘起土來。那可有點無禮,她想。她進廚房去削土豆,準備做色拉。過了一會兒,他穿過門廊,進了廚房,站在門邊。“對不起。”他說。“為什麼呀?”“我們剛才說話那會兒。我想我可能顯得——無禮。”“沒有。一點也沒有。”“那就好,”他說,“我不是有意的。我一向都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無禮冒犯彆人了。”然後他又出去了。她去園子裡摘點小蔥和香菜時,看到埃姆斯牧師大人正在街路上散步。傑克說:“我猜他斷定我會住上一陣子。沒必要設法避開我了。”格羅瑞說,“爸爸已經積聚了許多對杜勒斯(杜勒斯(1888—1959),前美國國務卿(1952—1959),任內積極推行“冷戰”及“戰爭邊緣”政策。)的不滿。我正想著,要是沒有埃姆斯可以叨嘮叨嘮,他可怎麼活下去呢。”“這麼說來,他不會指望我們也加入談話了。那很好,”他說,“我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