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她去園子裡乾活。她種了豌豆、架菜豆、番茄、南瓜和菠菜。野兔是個問題,還有土撥鼠。不過,是不是徒勞無獲還不能下定論。她要找人搭個籬笆什麼的,那就得和彆人說話了,而她不想。過了幾分鐘,傑克來了,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站在園子邊上,抽著一支煙。他說:“我想著可能你會在這兒給我找點兒活乾乾。”“當然。我是說,你可以自己找點活兒乾。要做的事太多了。嗯,你也看得出。就在那小丘上媽媽種過幾畦鳶尾——”“我知道,”他說,“我以前住這兒的。”“我隻是說可以從那兒著手。都長滿野草了。當然啦,你以前是住在這兒的。”“聽起來有點奇怪——”他說,像是接了她的想法說,又像是共享了那個想法。他們聽到街上傳來的聲音,他的臉上閃過驚惶或是惱怒的神色,然後看到是一個年輕人和一個小孩走過,就不去管他們了。她說:“那是多尼·麥金太爾的兒子。還有他的孫子。你可能還記得他。他和盧克一樣的年紀。”“還有老好人埃姆斯牧師大人有了一個自己的兒子,我得知。”“是的,有一個。還有一個妻子。婚姻生活還挺適合他的。”他說:“人們對這件事是怎麼想的?”“我猜是有些議論。但誰會對他不滿呢。爸爸覺得有點兒被冷落了。他和埃姆斯以前那麼多時間都在一起。”傑克把煙蒂扔到了地上,又踩了踩。“我還是幫著做點事吧。”他說著走過去站在了鳶尾叢中,腳上穿著城裡人穿的鞋子,身上穿了件相當體麵的白襯衣,還留著折痕。他又點上了一支煙。父親走出來坐在門廊上的椅子裡,這對他來說是件很費勁的事,也是件痛苦的事。現在,有傑克在,他儘量避免彆人幫他,顫巍巍地費力爬上樓去用一隻顫抖的手刮臉。除了留心聽著緊急情況和祈禱的聲音,無視他的梳子夠不著的頸背上的頭發,其他就不需要做什麼了。坐在門廊上的椅子裡,他可以放眼看著園子。傑克彎下身去,拔起一團雜草扔到一邊,又拔起一團,扔到了一邊。然後他走到屋後的柴草棚去找一把鏟子。回來時,他問:“牲口棚裡的那輛德索托(德索托,克萊斯勒公司在1928年至1961年間生產的汽車,標誌是16世紀深入美國大陸並於1540年發現並渡過密西西比河的西班牙探險家德索托。)不是你的。那車子在那兒很長時間了。”“不是的,是哪個男孩子留下來給爸爸的。但他從來沒有真正地開過車。我想他一段時間有張駕照。很多年以前了。”“那看上去像是輛挺不錯的車子。”“我曾經試著發動過。”“你把鑰匙留在點火開關上了。”她點點頭。“也沒有彆的更合適的地方可留了。”“喔,”他說,“油箱裡加點油可能就不一樣了。散熱器上加點水。輪胎裡打點氣。我把擋風玻璃擦了擦,為了讓車子顯得不那麼——不受待見。我想把車子推到外麵來一兩個小時,我可以好好看看發動機罩底下。可以嗎?”“我可想不出誰會反對呢。”他點點頭。“我想確認一下。”他抽完了煙後,開始翻起土來。他以前是住在這兒的,也知道事情是怎麼做的。不知怎麼,她從來不曾覺得這個地方得到過他的注意,或者說他特彆留心躲避的策略和躲藏的地方,而從來不在意普通的儘職的家務方麵的技能——儘管家務構成了日常生活的大半,而且按當地人的想法,是日常生活的價值和驕傲所在。不過,他將鏟子插到了一排排的鳶尾間,而且也挺像回事。袖子也卷了起來。她聽到父親大聲嚷嚷,“晚飯,傑克!”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主意。才四點過一刻,她都還沒開始準備呢。不過,傑克把鏟子豎在地上,歇了一會兒,看看自己的手。他一邊朝門廊走,一邊看著自己的手。接著她聽到父親說:“讓我看看!啊,是的,是的!格羅瑞會處理的。格羅瑞?他這裡有根刺。是那把舊鏟子的把手上的。我不知道這把鏟子都有了多少年了!我早該提個醒的!格羅瑞?”傑克說:“借我一枚針,我自己來處理好了。”“彆,彆。紮得很深呢,傑克!”父親的臉因為焦慮變得生動起來。他握著傑克掌心朝上的手腕,在一旁幾乎是快步走了起來。“要在上麵抹點碘酒!”格羅瑞說:“你洗洗手,我來消毒一枚針。”“我去取碘酒!”老人說,堅定地咚咚邁上了樓梯。傑克看著她說:“不過是根刺。”她說:“這兒沒什麼事發生。”他嗬嗬笑了起來。她已經讓他大笑兩次了。那條茶巾的笑話她自己也相當滿意,但對這麼隨意的一句話笑起來,他一定是對她有相當的好感的,她想。他從來不是那個你希望他笑的時候會笑的人,彆人會笑他也不會笑。那是在早些年。他是個不安分、生疏而又難對付的男孩,然後二十年過去了,他音訊全無。現在他就在她的廚房裡,將受傷的手伸給她。手剛剛洗過,還濕漉漉的,帶著股薰衣草和堿液的氣息。他們坐在桌子邊,她握著他的手穩住了。那是一隻修長的手,仍舊顫抖著,鼓著早上乾活後留下的幾個泡。煙漬。他注意到了她的審視。“你會看掌紋嗎?”他問。“不會。我要是會的話,會說你的生命線裡有根刺。”他笑了起來。“我相信你可能找到了你的天職。”她放下了針。“我很怕做這事兒。可能真會弄疼你的。而且你的手也在抖。”“嗯,這隻手在抖,那麼另一隻也在抖。我要自己來的話,我想會弄傷的。”“好吧。儘量保持不動。”她想,要是他真是個陌生人的話,也不會讓我覺得這麼怪異。她聽得到他的呼吸,看得到他手腕白色的皮膚下藍色的靜脈血管。“就一下——好了。”她把刺很容易地挑了出來。“謝謝。”他說。手杖,咯吱作響的欄杆,滑腳的硬底鞋。父親急匆匆走進廚房,手裡握著一瓶碘酒和一卷紗布。“嗯,要先洗洗,再擦乾。”他說,然後把碘酒這裡抹一下那兒抹一下,才終於抹到了傷口處。傑克叫道,“嗚哇。”這一聲,是為了念舊的情分。“是疼,但很管用呢!”父親滿臉都是關切。他走到冰箱前,打開門,站在那兒,像是有什麼打算。“晚飯!”他說,“我相信餡餅都不見了!”格羅瑞說:“餡餅都擱得太久了,我放到了籬笆外,給達爾伯格家的狗吃。”“真的啊?照這個情形下去,我們該自己來養條狗了!”傑克哈哈大笑,父親對他眯眯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臂,說:“嗯,挺好挺好!正是我想聽的呢!”前一天,有人在門廊上留下了切片火腿和通心麵色拉,是那類好心的提示:他們家裡發生的事大家都留意到了。如此多的盛情善意——“我們的心滿出來了!”老人說,沉浸在白日夢似的禱告中。整頓晚飯,傑克坐立不安但還是耐著心聽完父親講話——“是啊,這以前可是完全不一樣的,那時我們還在主乾道邊上呢!人們來來往往。你們不會記得那家老旅館了。我們都覺得那家旅館很不錯。有著很大的陽台還有一間舞廳——”他悲傷得激動起來,回想著曾經的基列。傑克看著他,臉上掛著淡淡的無動於衷的表情——剛回家的尷尬多多少少已經過去了。格羅瑞替父親覺得心酸,儘管他挺高興的樣子。和傑克說話太不容易了。他童年和青年時期沒有什麼事提了會令人愉快的,而他二十年的沉默得由他自己選擇要不要談論,不過倘若講述這二十年的經曆會引起更多的不快,他們也願意理解他的慎重。還有這個問題,“你為什麼在這兒?”這是他們決計不會問的。格羅瑞想,我為什麼在這兒?要是問我這個問題,那多殘酷啊。努力地說了這些話後,父親開始覺得累了。“嗬,好啊,”他說,“好啊。”傑克把餐具收拾過了,隨後叫道:“大人。”他扶起父親的手臂,幫他從桌前站了起來,這事兒老人從來不讓格羅瑞做。傑克把他扶上了樓去小睡一下,幫他脫了外套,解開領子,又鬆開領帶。然後他跪了下來脫掉他的鞋子。“那條舊被子——”父親說。傑克把那條被子從床腳拿了上來蓋在他的身上。他做她幾個月來每天都在做的這些事的樣子,更像是出於禮貌而非好意,就好像是出於尊重而非體恤父親的高齡。她看得出這些周到的舉動是如何撫慰了父親,仿佛病痛正是對這類撫慰的饑渴。她已儘力而為。男孩子們管父親叫“大人”,但女孩子們從來沒這麼叫過。在背後男孩子叫他“牧師大人”,或是“老紳士”,但女孩子總是叫他“爸爸”。傑克你為什麼要做那些你做過的事,你為什麼要擺出那些你擺出的態度,你能不能告訴我?不,大人。你不能解釋嗎,傑克?不能,大人。那種禮貌是他的盾牌和掩護。是他的勇氣。父親決不會對此動手,也很少提高嗓音。你真的明白你所作所為是錯誤的。是的,大人,我明白。你會禱告以求更善的良心,更好的判斷嗎,傑克?不會,大人,我不覺得自己會那樣禱告。呃,那就為了您禱告吧。謝謝您,大人。傑克把父親從椅子上扶起來時,是出於同一種禮貌。她看得出父親的高興部分還在於確認的驚喜,好比是早先的諾言還被信守、早先的債務還被記得所帶來的驚喜。媽媽曾經說過:“那個孩子能任意擺布你呢!”父親回答:“我隻是不想讓我們失去他。”那是在父母意識到她在聽,而且勉強也能聽懂之前。聽到父母間這樣的對話讓她鼓起勇氣對傑克說:“你有什麼權利——”她當時的恐懼至今記憶猶新。他一定是認為自己知道她是從哪兒學來那個問題的,還有那種聲調。她記得站在那兒兩腳穩穩的,兩手叉著腰。可憐的傻孩子。因為她是家中最小的,他們都忘了她已經大了,不能再讓她在一旁聽父母說話了。之後他一離家,她就知道他們可能要失去他了。“走開,格羅瑞,”她想尾隨他時,他這麼對她說,“拜托你走開行不行。”傑克安頓著父親躺下小睡,格羅瑞站在走廊裡看著他們。那是一幅美好的景象。老人沒有發出一點點不適的聲音,傑克得體而周到,讓他舒服安適,像一個困倦的孩子蓋上了被子。傍晚時分,傑克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下樓來了。“過會兒就回來,”他說。他在台階上停了停,把帽子戴上又調整了一下,然後走向通往鎮上的路。父親聽到門關上的聲音,醒了一下。他大聲問:“傑克出門去了?”“他說他馬上回來。”過了一小時,格羅瑞上樓去傑克的房間,隻是看看他有沒有用什麼辦法把幾樣東西收拾了偷偷運出去,不過東西還在他原來放著的地方,襯衫在櫃子裡,書在梳妝台上。她當然不會把燈打開,因為他可能會從路上看到。她站在那兒時,當然也聽到了前門打開的聲音。她躡手躡腳地下了樓進了浴室,把水打開。他上了樓,在走廊上停頓了一下。然後她聽到他啪嗒一聲把房間裡的燈打開。她記起來門是留著條縫的。是她沒關上?他是不是在找有人進入他房間的跡象?小時候他是那樣做的。有人!除了我,還有其他什麼人,她想。多少年之前,父親說過:“我很擔心我們會失去他。”離家出去了一個小時後,他又回來了。他回來之前,老人已經焦慮得坐不安穩了,而她侵犯了他的私隱,悄悄地進了他的房間查看——儘管世上若有一樣東西她巴不得他或其他任何人有的,那就是私隱!真是不可思議。她這一輩子,這座房子不是傑克可能會離開的地方就是傑克不在的地方。他為什麼要離開?他去了哪兒?那些問題已經懸了二十年了,每個人都儘量無視這些問題,儘量裝作他們自己的生活已夠有趣了,足以轉移注意力不去理會這些事實:他極少寫信來,聖誕節也沒有電話,而時間的流逝隻是令父親的焦慮愈深,身體也愈顯佝僂了。他們太擔心會失去他了,然後他們就失去了他,這就是他們家的故事。儘管在外人看來,這個家顯得是多麼人丁興旺又溫暖活躍。她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他把旅行箱從窗口扔了下去,像個想欺騙房東的家夥潛逃了?他為什麼會那樣做?但他做的哪件事又說得出原因——比如回家來?她聽到他又下了樓,然後聽到父親說,“是的,是的,我們剛要想你了呢,傑克!格羅瑞在附近不知哪兒——”於是她下去走進廚房。他在那兒,仔細看著手裡的傷口。“傷口怎麼樣了?”她問。“愈合得很好,謝謝。”他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難以捉摸。“我出去四下看了一下。這兒的人都是乾什麼的?”“喔,問得好,”她說,“除了農作,有家雜貨店,乾果店,理發店,還有加油站和銀行。”“老師總是需要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大聲說道。傑克說:“我想我還是把他帶到這兒來好,對吧。”父親已經走到門道的一半,不過他還是讓傑克扶住了手臂。甚至把手杖也遞給了他,仿佛有了傑克可以依靠,所有的小心翼翼和掙紮都可以歇停了。“是啊!”他說,“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找不到教書的工作,我從來不知道還會有那回事!每一天都有更多的孩子!哪兒都看得到他們!”傑克幫他在餐桌邊他的位子上落座。“他們在街上過來過去!”他說,像是轉念覺得誇大會削弱自己的論點。傑克遞給他一杯水。“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是做老師的料,”他說。“哦,我希望你好好想想這件事!”“好的,大人,我會的。這是不是今天的報紙?”父親說:“我想是昨天的。倒不是有什麼大關係。我放在一邊是因為我還沒做完填字遊戲。”“好的。我看看我的星相。幾乎都忘了昨天做什麼了。在這兒。說是有利於新的計劃。我想是錯過機會啦。”“星相說來說去就是這事兒!很可能我的星相也是這麼說的呢!”“是的,大人,是這麼說的。我們是同一個星相。這個是你的,格羅瑞。‘好奇心並不總受歡迎。考慮一下自我克製。’”他對她微微笑了一下,把報紙折了起來夾在腋下。她感覺自己臉紅得發燙,而且她也知道,明顯得很。他很快掉轉頭去,快得幾乎讓她覺得他不是有意讓她難堪的。可能星相真是這麼說的。她決定最好還是認為這是真的,因為她要是生氣,就等於是承認了,而看似承認要比她的行為糟糕得多,並不是說她做的有什麼錯,而是如果她發現這不是真的,他是在捉弄她,眼下的情形隻會變得更困難。那是當時那一刻的決定。事後再想想,她很高興自己做了這個決定。說得不錯,考慮一下自我克製,她每天二十次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邁進他的房間時,她隻是想知道是不是該向她可憐的老父親暗示傑克又走了。讓人心裡存了那麼荒謬的恐懼,這不是她的錯。而且,既然沒有任何顯示他在酗酒的跡象,她也不想留心去注意。“我想出門去走走。”她說。已經挺晚了,如果她父親留意到,這是會讓他擔心的。不過他正在和傑克討論填字遊戲。她不敢生氣,而這一點讓自己生氣。他有什麼權利以這種方式把家裡就接管了過去?就算他和她有同樣的權利,唯一的差彆是,在他到來之前,她已經照看這所房子和父親好幾個月了。現在看來他願意幫著照看老人,也做得挺好。像是雙方達成了一種默契,讓這些舉動更像是神聖的儀式,而不是出於職責或是義務的行為。兩個男人間形成了一種默契,傑克幫父親洗澡和換衣服,這本是她照看他時最讓她不自在的一點,那是個大大的解脫,因為他一直不太願意接受那些必要的料理。事實上是,她一直自我安慰,她的職責清楚得很,而每個人都開始有了責任感,等等。不過有傑克在,事情還是好辦多了。“含沙射影”是個醜陋的詞,陰險如蛇。要能想得出來,她會用一個好點的詞。傑克已經恢複了他在父親心中的地位,這一點很清楚了。她知道二十年來,他可能來過四封信。她剛回到父親的家時,完全無辜地隻是為了讀《詩篇》裡的一兩個章節靜一下心,去找大本的《聖經》。《聖經》打開在夾著四封信的那一頁,在《舊約》和《新約》之間。信封已經磨得發舊了,讓她覺得這些信可能很得家人的關注,但當她看到回信的地址時,沒看就放了回去。不管父子兩人之間說了些什麼,父親覺得不合適告訴他們中間任何一個,至少就她所知如此。已經不提傑克了,幾乎不提了。現在他就在這兒,一個字的解釋都沒有,把她擠出了這個龐大空曠的房子,至少有時在她看來是這樣的。我應當離開,有一兩回她告訴自己,為了想象他們驚訝和悔恨的滋味。多幼稚的想法。然後傑克會離開,毫無疑問,為了她可以回來,因為她非回來不可。父親會被拋入悲傷中,這輩子不會再停止的悲傷,而她是直接的起因。她不像以前那樣喜歡禱告了。在她小時候,父親還頎長優雅,邁上講道台,低下頭,靜穆籠罩了會眾。在眾人禱告開始前他先做禱告。祈禱我們心靈的冥思得以接納。她覺得自己的禱告從來沒有達到過那種嚴肅的程度。她的禱告偶爾是絕望無計時的禱告,這完全不一樣。父親告訴他的孩子們禱告是為了求得忍耐、勇氣、仁慈、明晰、信任和感恩。這些禱告會得到應驗,他說。而其他的不一定會應驗。上主知道你的需求。於是她禱告,主啊,賜我忍耐。她知道這不是誠實的禱告,於是她沒有多說。真心誠意的禱告會是,主啊,我的哥哥對我像個帶著敵意的陌生人,父親似乎已經把我放在一邊不顧了,我原以為是我的庇護所的地方感覺沒有我的位子了,我內心悲痛愁苦,舊日的恐懼湧上心頭,因此我做什麼都會讓什麼變得更糟。可是,想到她的狀況可能真的是那麼淒涼,她落下了淚。於是她又祈求耐心,祈求機智,祈求理解——祈求每一樣德行,讓她免於必定令她深受傷害的衝突;祈求每一樣德行,至少能讓她保持表麵的尊嚴吧。她的確想過鄰居會怎麼想,要是有誰看到她這個時候在街上走動的話。毫無疑問,他們會猜得八九不離十。當她思忖著那些自己還沒有鬱悶到非得說出來的祈求,她懊惱地意識到自己愛傑克,渴求他的認同。這無疑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大家認定了這一點,全家都一樣,不管是分開的時候,還是在一起的時候。隻除了那些姻親。這些姻親可能從來沒有碰到過他,甚至都沒聽說過他的名字。如果他們通過什麼途徑得知了全家人這種情感的強度的話,隻會對此稍稍覺得有點驚訝。他是家中的害群之馬,是永遠不學好的敗類,在照片上也毫不起眼。僅有的幾個提及他的故事中沒有哪個能說明失去他會是多大的遺憾。不顧一切地愛他是血親悲哀的弱點。他去上大學時,格羅瑞十三歲,那時已經被他不理不睬好幾年了。而現在,中年的她感到他的敏感和冷漠是對她的審判,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儘管是他犯了嚴重的錯,所有那些年前她對他的侵犯、過分的行為——不管他是怎麼說的,根本不是那回事。她無數遍地在腦海中替這些行為辯護,萬一有必要的話,也會當著他的麵辯護。但願不要發生這樣的事,但願。“無論怎樣”是個危險的準則,人在他鄉缺席的浪漫讓人忽略了更加持久益人的歡愉。這個想法她已經有過不止一次了。她自己邁入社會的曆險後來逐漸成了一場災難,甚至在其結束之前,她已經有過這個想法了。童年後期的那些年,她堅信不疑地認為,足夠的努力必不可少。唯有足夠的努力讓事情變好,事情才會變得好起來。那些年一直伴隨著她,仿佛那就是她的一輩子了。除了費絲,還有泰迪,其他人甚至都不知道。父親說,是告訴他們還是隻字不提,這是傑克的選擇,因為如果他們知道的話,他可能會覺得不那麼自在了,有需要時也不去找他們了。他們回家來的感恩節、聖誕節,傑克可能也不回來。父親含著淚跟她說,他們三個要儘量高高興興地過節,這樣會減輕一點傑克的罪行還有他的恥辱。於是她開始打起毛線來。這是個埋藏很深的秘密。他們正在進行一場偉大的拯救。父母隨意地跟她談論,也不介意讓她聽到他們的談話。他們信任她,她也對誰都不吐一個字,隻除了老埃姆斯,而他的謹慎是無可挑剔的。那心酸、急切的三年,直到一切都終結,想到那時候她多快樂,簡直讓她羞愧。她的哥哥永遠不會知道為了他的日子好過一點,她做過的許許多多的事。哥哥們。小時候,任何一個哥哥對她的關注都讓她覺得高興極了。這樣的關注極少,而且有點荒唐奇特,一點兒都沒有兄長味。即便是格雷西,比她大了兩歲不到,有時候也像個小媽媽一樣地照看她,還有費絲和霍普——取了這樣的名字!(“費絲”(Faith)意為“信念”,“霍普”(Hope)意為“希望”。)——也令人厭煩的成熟富有責任感。不過,要是哪個哥哥注意到了她,就會抓著她的手讓她轉圈,或是背在背上,或是拿紙牌給她變個魔術,給她看個蟬蛻。男孩們都長足了後,彼此身高相差不到一英寸,都是瘦高個兒的小夥子,有著棱角分明的臉和蓬亂的頭發。她四歲時,盧克離家讀書去了;她七歲時,丹離家讀書去了。她十三歲那年,傑克和泰迪同時離開了,因為泰迪的成績太出色,連跳了兩級。夏天或是假期他們都在家時,都打心底裡特彆開心,尤其是在小一點的男孩也加入了成人的行列時。他們坐在盧克的老福特車裡,開著玩笑,打打鬨鬨,揚塵而去,有時候甚至會去得梅因。要是能拉得上傑克,他也會一起去。他們得意於自己的自由自在和男子氣概,得意於自己的聰明機靈和修長的腿,但照樣是彬彬有禮的紳士,對此也相當得意。他們的母親管他們叫教堂的王子。他們看上去的確很像樣,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一起漫步走入聖堂,手裡握著《聖經》,三個男孩,有時還有第四個。他們口裡念叨著諸如““我要,我不要,有關口味”。(原文為拉丁文。)”這類的話,還有“我絕不承認兩顆真心的結合”(出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116首第1行,“我絕不承認兩顆真心的結合/會有任何的阻礙。”),她對他們敬慕極了。看到傑克讓她想起了那些日子。現在,以一種成人友誼的形式,她也了解了其他幾個哥哥。儘管她都挺喜歡他們,但很難想得起來他們曾經好好地待過她。傑克一如先前,離著她遠遠的。她發現自己又在等待彆人的注意和認同,這讓她非常地惱火。過了一會兒,她走回家去,想著父親可能會等著她。傑克已經服侍父親睡下了,他也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門廊上的燈是為她留著的。第二天她一早起來,早得足以讓她肯定傑克還在睡覺。她下樓進了廚房,舀出咖啡,做好薄煎餅糊,然後靜候著父親的響動,他總是在天遠還沒亮就醒了,不過他習慣等一兩個小時後她下了樓才起床。早晨對他來說是最糟的時候,醒著躺在床上的無聊乏味令他乏力,她知道這點。這個早上而且從今以後她要對他更好一點。他喜歡烙餅。她要經常做煎餅。她一聽到他有響動,就開始備好咖啡壺和煎餅鍋,然後她走進他的房間,伺候他起床。她扶著他的手臂等他套上拖鞋,又幫他把晨袍套上係好。她取來一塊洗臉巾讓他擦臉擦手,又幫他梳了頭發。“差不多準備好迎接新的一天了。”父親說。她說:“烙餅。”“啊,太好了。我聽到你在廚房,還以為是做夢呢。夢我記不得了,不過夢中有腳步聲。”她想都沒想過要看看鐘,以為自己醒過來很有勁頭,腦子裡有個明確的意願,肯定是黎明到來前的那段黑暗時分。父親梳妝台上的鐘指著三點十分。他看到她在看鐘。“我最喜歡烙餅了!”他說,打起精神。“您再睡一兩個鐘頭吧,爸爸。”“不用了!咖啡的香味兒已經把所有的瞌睡蟲都趕跑了!來啊!”他蹣跚著步子堅定地走向廚房,在椅子上坐下來,警覺地不知看著什麼。於是她給他一個盤子,一副刀叉。“我很擔心你們這兩個孩子可能處得不太好。”他說。這句話說得那麼到位,又那麼突然,她雙眼濕了。她轉頭去做烙餅。等聲音不會走樣時,說:“你知道,過了這麼多年,挺不容易的——他離家上學時,我還小,而且我們從來也不是很親近——”她把一隻煎餅放在他的盤子上。他舉起叉子。她又倒下另一隻煎餅。“我真的覺得他和我在一起時不自在。我也不覺得自在,這也是事實。我還是坦白說吧——”她把第二隻烙餅擱在第一隻上。父親說:“你幫我把腳擱在那邊的爐子上。”還說了些彆的什麼,她意識到他睡著了。手裡拿著叉,臉上還掛著和藹的表情,他已經睡著了。她沒有勇氣再把他叫醒,於是她把咖啡壺、煎餅鍋和頂燈都關了,也坐到了桌旁。她發現自己沒法再直著身子坐著,就把頭伏在手臂上,流了一會兒淚,又微微睡了一會兒。接著她聽到了樓梯上傑克的響動。離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打開了燈,又很快關掉了。他輕聲問:“怎麼回事啊?”她說:“沒什麼事,真的。”“你在哭。”“是的。”“他還好吧?”“他睡得很沉。你可以把燈打開。”燈亮了,傑克站在門口把一切收入眼底。“我真的聞到咖啡的味道了。”他說。父親在椅子裡動了動,傑克把叉子從他手裡拿了出來。“浪費這些煎餅,那多可惜啊。”他說。“已經冷了。”“還是煎餅啊。你不介意吧?”“我不介意。還有涼咖啡呢。”“好極了,”他說,“謝謝你。”他拿了父親的盤子和杯子,在杯子裡倒了咖啡,坐下來吃煎餅。“這樣也挺好吃的。不過有點兒怪。我不是說不好。”然後他說,“你不會解釋這是怎麼回事的,是不是?”“不解釋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不想解釋。”“行啊。”他笑了,“我總是願意照家裡的規矩做事的。”接著又說:“吃完早飯,能不能回床上去啊?”“不行。”“我應該猜到的。”“他幾乎從來沒有睡得這麼沉過。我不想打擾他。不過我也不想他醒過來時,搞不清怎麼回事。我留在這兒,你回床上去。”傑克看了父親一會兒,然後他站了起來,一隻手臂伸到老人的膝蓋下,另一隻環住他的肩膀,把他從椅子上抱了起來。老人嘟噥著,他說:“沒事兒,大人。是傑克。”一隻手臂輕飄飄地舉起來碰到了他的臉,摸了摸他的麵頰和耳朵。傑克把他抱進房間,蓋上被子,然後又回到廚房。“這下你可以再睡一會了。”他說。格羅瑞說,“謝謝你,我會的。”她上了樓躺在床上,痛恨著自己的生活,直到清晨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