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語落下便是定論,饒是一旁的落拓男子吃驚,卻再沒有半點轉圜。兩個愁眉不展的安陸人此刻分外驚喜:“這麼說是答應下來了?好好好!報酬先給你,鄉親們的心意,可一定得收著。”“喂喂!剛剛不說那是我的酒錢嗎?怎麼隨便就給彆人?!”落拓男子卻再也忍不住了。“你倆不是認識的嗎?”那男子掏出一個錢袋,卻是一怔,“好好好,給你就是,八成都要拿去換了黃湯,小心哪天淹死在酒缸裡……拿了錢,可彆隻顧買醉,大夥兒還等著消息呢!”說著將錢袋往男子的懷裡一塞,兩個人嘀嘀咕咕地便走開了。“我又沒說要去……”那男子掂著手裡的錢袋,嘟囔著,卻又是一笑,“算了,有錢買酒心情好!明天去瞧瞧也成,辰時三刻與恩公在山莊門口相見。”他忽然說了這麼一句毫無醉意的篤定之語,轉身便要離去。“慢!”百裡屠蘇一下叫住了他,“我尚有事,要問閣下。”男子停下腳步,卻未回頭,隻靜靜地聽著。“你……可是姓風?”百裡屠蘇躊躇一瞬,問道。“風?不是啊,哪兒來的這個姓!”男子仿佛仰天一笑,“在下尹千觴啊,‘醉飲千觴不知愁’,這名字豈不好記得很,恩公這次可要記得了!”百裡屠蘇聞之,不禁默然:“這麼說,你並非方才那位姑娘的兄長?”“乾妹妹恩公又不讓認,想做人家兄長,也當真沒這個福氣了。”尹千觴沒正經地笑說一句,揮揮手道,“明日見吧,恩公。”說著便再不停留,徑自搖搖晃晃地離去。百裡屠蘇望著他的身影,心中一絲悵然,又不知幾多深思。青玉壇,丹閣。煙霧繚繞之中,歐陽少恭站在頂天立地的丹鼎旁,手中把玩著那座小巧的博山爐“蓬萊”。他身邊不遠處,站著一位魁梧長髯的男子,一襲道袍,果敢乾練,一看便是習武之人。“近日尋得一處鬼魂聚集之地,我已命人將玉橫碎片帶去,取回之時想必吸魂無數,加之其餘數塊,便可往始皇陵以明月珠將其重塑!這些碎片皆飽含魂魄,玉橫重塑後定是力量充盈無比,取之不儘,用之不竭!即便是煉出神仙之藥,又有何難!”歐陽少恭麵色依舊淡然,語意卻帶了譏誚:“玉橫之力,並非如此輕易駕馭……其實掌門行事,何須與我直言,成王敗寇,古來同理,少恭行事不及掌門,合該做這階下之囚……如今困於此地,不過朝夕煉藥,再無他想……”雷嚴目中微怒:“好一個再無他想!少恭視長老之位為階下之囚,竟還比不過亡命江湖?!”歐陽少恭悉心料理著鼎中丹藥:“人各有誌,道不同不相為謀。”雷嚴逼上一步:“有何不同?少恭所求,待青玉壇繁華再起,自可助你完成!而今逢本門複興之機,坐擁玉橫之力,何愁諸事不成!”歐陽少恭笑著搖搖頭:“掌門想的是千秋霸業,少恭卻隻求一方天地,自然無話可說。”“少恭!當年是誰令我看到從未想象之力?如今卻道無話可說,你不覺得太晚?那些修仙門派當年借討伐之名屠我弟子、毀我典籍,青玉壇兩百年來忍辱偷生,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少恭身有絕世天賦,煉丹之技眾所不及,卻為何自甘無為,視門派恥辱於無物?!”“青玉壇是否能再榮華極盛,少恭全無興趣。隻怕掌門眼中所見亦僅僅金丹之術,我為何人不甚重要,既是如此,天下廣大,何愁尋不得替代之人?”雷嚴一掌拍在丹室的木案之上,案子應聲而碎:“冥頑不靈!”歐陽少恭眉梢微挑:“近日心中僅存一事疑惑,望掌門不吝賜教,敢問究竟如何說服寂桐背叛於我?”雷嚴麵上終於露出一絲得色:“憑少恭心思深重,竟有想不透之事?可惜……無可奉告。”歐陽少恭點點頭:“也罷,自不強求。”雷嚴一時語塞,轉而問道:“此爐洗髓丹何時可成?”“尚需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後,我領人前來試藥!”雷嚴命麾下弟子嚴加看管,繼而拂袖離開。歐陽少恭看著雷嚴遠去的背影,神色冷然,繼而撚起那尊博山爐,指尖輕點,那爐上的蓮瓣,又亮起了一層。方蘭生如泥塑木雕般直直走入一座閣樓,樓上殘破的朽木經曆數十年風霜,依稀仍能辨認出當年雕梁畫棟的精細模樣。次日,眾人計議已定,先往自閒山莊,看有沒有玉橫的線索,若是能奪到玉橫,又或者查到青玉壇蹤跡,再去衡山要人,便簡單得多。他們離開安陸,往那座被喚做“碧山”的小山迸發。出城不遠便望見青色的山巒畫影。這點腳程對他們幾個來說實在堪稱近便,眼看快要到山路之前,卻迎麵看見兩個人急急忙忙跑過來,一主一仆,看著是商旅模樣。“你們要走碧山這條道?!”那商人仿佛見了鬼還是遭了劫般的驚慌失措,看見幾個年輕人,不禁大呼小叫起來。百裡屠蘇點點頭。“千萬彆過去!有鬼要害人的!”商人的仆人搖著雙手叫道。“我才去外地幾個月,回來就變成這樣了!以前明明不是……”那商人自顧自念叨,說到一半,卻又像怕被誰聽了去似的,住了嘴。方蘭生拍了拍胸脯:“不怕!我們就是要去捉鬼。”“捉鬼?就憑你們這麼點人?”商人眼睛一瞪,“都是些不要命的!”說著招呼了他的仆人,埋頭就往縣城方向走,偷眼瞥著百裡屠蘇幾個人,那眼神,就仿佛在看已經死掉的人。“看樣子碧山與自閒山莊確是出了些什麼事情。”望著那兩人遠去的背影,紅玉肅然言道。“走走走!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方蘭生卻是豪情萬丈,“敢小瞧我?本少爺偏要捉住幾隻厲鬼給他們瞧瞧!”方蘭生說著,當先往那鬼氣森森的山裡大步走去,百裡屠蘇也無二話,淡然邁步前行,幾個人都跟在後麵,一起登上了入山的小道。進入山中,隻見山道兩旁時而出現破敗的屋舍,仿佛這山中亦曾多有人跡居住,卻不知是毀於何年兵火災禍,早已空廢。不知是不是山中濕幽的空氣造成的錯覺,耳邊似乎總有淒淒然的聲響在回蕩,忽近忽遠,令人不寒而粟。愈往深處行走,便覺得山氣愈加寒冷,那種寒冷與外間氣候變化帶來的涼意並不相同,更似是一種發自地底深處的、隔絕人世的幽淒陰鬱之氣。方蘭生起初誌氣昂揚地打頭前進,走著走著就不禁腳步遲疑,再過一會兒卻是已閃到了隊伍末尾,趁人不察,便深深地咽一口唾沫。近來一番曆險,論恐怖的所在也見過幾處,但偏是這鬼氣森森的荒山,雖然並未見到什麼妖魔厲鬼冒出頭來,卻不知不覺間讓他感到寒意滲入肌骨深處,饒是再好強嘴硬,這份從內心生出來的驚悸不安,令他那股帶著三分傻氣的無畏一時彷徨消散。總有些什麼好像遙遠縹緲,卻又繚繞不絕的東西在撩動著他,令他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寧。他一邊走著,嘴唇不禁翕動,碎碎地念叨起來——是一篇佛家經典《大悲咒》,念著它,似乎尚可讓心境稍稍安定。襄鈴嬌嗔的催促聲傳來,方蘭生忙忙地應了一句,拔腿去追同伴們。就連他自己也未察覺到,林間微風拂過他腰間的墜子,那枚自幼就與他貼身不離的“青玉司南佩”,發出了一瞬閃亮的清光。方蘭生退了下去,隊伍打頭的就變成了百裡屠蘇。背劍的少年卻是絲毫不為這山中詭異的氛圍所動,一臉冷峻,隻默默而堅定地前行,腳步踏處,眼神過處,竟是比鬼山中的空氣更為肅殺。百裡屠蘇身上這種特有的氣息,平時並不明顯,每當麵對敵人或危險的時候卻會如犀利的劍氣一般瞬間升騰,甚至籠罩住周身的一切,令與他同行的人都不禁慨然有感,心中一陣肅穆與淒然。又行了一兩裡路,空氣變得更加汙濁,山中詭異的陰氣籠罩在四周,遮天蔽日,竟比初人山時更為厲害。這大概便是已經接近鬼物聚集之處的征兆,百裡屠蘇起了警惕,握緊佩劍,帶領夥伴們步步謹慎地向山道最高處前進。眾人這般在鬼霧中迷茫行走,不經意間,猛然見一座形製龐大的破敗莊院已出現在眼前,仿佛隔世蜃樓,就這麼突破迷霧地降臨,或是從幽冥地底無聲無息地冒出。幾個人都有些驚訝,不禁謹慎地住了腳步。還是襄鈴的眼睛最好使,立時便瞧見那門楣上破爛的牌匾,上麵幾個字依稀傾斜,讀出來是:“自閒……”自閒山莊,安陸人人聞之變色的傳說中的鬼宅,已經到了。“哇!還以為就是幾間大房子,沒想到這麼氣派!”方蘭生瞧見這鬼屋,卻不禁感歎了一聲,繼而撓了撓頭,“這大門……怎麼感覺在哪裡見過?”他這句囁嚅似的無聊話語,卻引得襄鈴小耳朵動了一動,聽了方蘭生那句沒來由的碎語,卻不知怎麼,那股深深的不舒服的感覺,更加如同陰霧一般濃濃地籠上了心頭。百裡屠蘇四麵查看一番,說道:“封印已幾不可見,厲鬼尚不能脫出。但凶厲陰氣由門內溢流,禍患無窮。”眾人聽了這話,全都沉默了一時,就連方蘭生都不禁閉上了嘴,咕嘟咽了口唾沫。“恩公可來了!叫我好等!”這一聲糙漢醉醺醺的熱情招呼好似晴天霹靂,驚得深沉思考的眾人皆是一個愣怔。那個人……來了。百裡屠蘇依然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方蘭生回頭看著那大大咧咧走過來的一身破衣服的醉漢,想起昨日從百裡屠蘇和風晴雪口中聽得的事情,“這……就是長得像風晴雪大哥的那人?怎麼是個酒氣衝天的酒鬼?”方蘭生抽了抽鼻子。尹千觴聽得此言,不禁大搖其手:“此言差矣……‘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幾杯美酒下肚,就什麼煩惱全沒了,這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東西?”方蘭生撇嘴道:“切,跟酒鬼沒什麼好說的,賭徒賭到傾家蕩產還整天想贏錢嘞,一回事。”“小兄弟厲害喲!”誰知尹千觴更來了勁頭,“你怎麼知道我也時常去摸兩把,穩賺不賠,嘿嘿,那些輸錢的人都是手法太拙劣!”方蘭生直直地望著眼前之人,第一次見到這般厚臉皮的人,他張口結舌,愣是沒說出話來。百裡屠蘇有些冷冷的言語,打斷了他們的拌嘴:“可有道士打扮的人在山莊附近出沒?”尹千觴見恩公有問,連忙笑臉相迎,卻是搖了搖頭:“門邊蹲半天,人影鬼影都沒見著。唉,不說這個了。”他一揮手,忽而轉了話題,“恩公呀,昨夜我苦思一晚,該怎麼報答你在江都的大恩,終於被我想著了!”說著,他從懷裡掏出個東西來,塞進百裡屠蘇手裡。百裡屠蘇問道:“何物?”“一位高人贈與我的卷軸,如今我轉送給恩公,上麵可是記載著不傳之秘……”尹千觴笑得神秘,“譬如如何倏忽千裡,如何不動聲色潛入某些地方……嘿嘿,恩公明白人,一看便知。”百裡屠蘇低頭看著自己掌中那個極破爛的卷軸,隻是蹙眉無語。尹千觴道:“講個正經事兒吧,我瞅了下,自閒山莊的封印眼看快沒了,說不準還有什麼人推波助瀾一把……裡而的鬼暫時出不來,可過些時候就不一定了……”他話未說完,卻忽地被方蘭生的聲音打斷:“聲音……有聲音……”方蘭生不知在叨咕什麼,這話語卻已是在遠處,眾人聽了不禁看去,隻見他一個人站在自閒山莊的大門前,眼看就要走進去。方才眾人隻顧著跟尹千觴混纏,卻不知方蘭生什麼時候已獨自走了那麼遠。紅玉不禁一驚:“猴兒做什麼?”方蘭生卻好像沒聽到似的,隻仍是念叨著:“喊我……進去……”說罷這一句,竟不由分說一步邁進去了,瞬間身影便消失在鬼霧之中。“回來!”百裡屠蘇大叫。追上去時,卻被山莊大門內霧氣所阻,全不見方蘭生蹤跡。“我們去追蘭生!”風晴雪急道。“慢!”尹千觴忽然一聲大喝,止住眾人腳步,“那位小兄弟說不定是給鬼怪的聲音迷住了,身不由己走進自閒山莊……唉,這……”他說得有些支支吾吾,“就是說,鬼怪故意引人,冒冒失失跑去恐怕不妙啊,待我施個法,給我們幾人來個避鬼咒!大鬼防不了,小鬼倒是會遠遠避開。”“要施法就快啊!”襄鈴卻是急了,叫了一句,“講來講去,呆瓜不就更危險了?!”“來了、來了!”尹千觴應著,便手舞足蹈念起咒來,“看我縱橫江湖、獨門道法——我左青龍,右白虎,胸前有朱雀,背上有玄武,頭上有仙人,足下有玉女,手中三將軍,十指為司馬……”說到這裡,他忽然一頓。襄鈴急著問道:“好了嗎?”卻見尹千觴雙手一捂肚子:“忽然、忽然肚子痛,哎喲!昨晚下酒菜不該買便宜的豬頭肉……”眾人全然無語。尹千觴急急言道:“我我我、我得去林子裡……一下!這法術施不施其實也還好!你們要尋人就先走!我可不是拿了錢不辦事,實在是……拉完了我就追上來!”說著,人已一溜煙地跑走了。一陣蕭瑟的風吹過,地上樹葉被紛紛揚揚吹起。“他……和大哥一點兒都不像……”半晌,唯有風晴雪還說得出一句評價。百裡屠蘇眉心微蹙:“速進自閒山莊。”方蘭生如泥塑木雕般直直走入一座閣樓,樓上殘破的朽木曆經數十年的風霜,依稀仍能辨認出當年雕梁畫棟的精細模樣。他的眼神凝滯,早已沉沉陷入夢中。夢境裡,他坐於一座華麗大宅之中,一對中年夫婦居於上座,正笑著對他說:“這可是葉家這些年來頭等喜事,我葉問閒的潑辣女兒居然也有嫁出去的一天。”旁邊閃出一個嬌俏的女子來,撒嬌道:“爹!你又說我壞話!”又轉對他,擰著身子不依道,“晉郎,爹和娘欺負我,你都不幫我……”方蘭生心下迷茫,卻聽聞自己開口說話,聲音沉穩,帶著一點溫柔:“沉香隻是性子直爽了些,晉磊便是喜愛她這點,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本不必如尋常閨秀般矯揉造作。”上座的葉問閒哈哈大笑道:“磊兒,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老夫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以後這自閒山莊的家業還得交到你的手上!”而自己躬身道:“小侄一定會好好照顧沉香,此生絕不負她。”不知何故,他覺得自己說的話,並非真心。場景忽變,他已坐在一間竹林小屋之中,床榻上躺著一位女子,卻不是剛才那葉沉香。女子身子單薄如柳,麵帶病色,卻難掩清麗,懇切勸道:“師兄,你當真不能放下仇恨?為了報仇,竟去欺騙女兒家的感情……”他的聲音卻激越不忿:“葉問閒殘殺師父、師娘,自然要他血債血償!殺他一人不難,但如何消我心頭之恨!我定要讓他嘗儘痛苦而死!”“師兄,爹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會想看到你變成這樣的人!”女子情急之下,心口絞痛,加之咳嗽不已,其狀令人心生憐惜。她得到的卻是冰冷的回答:“我已沒有回頭路!文君,這些事情你不用管,好好養病才是,過幾天我再來看你。”他決絕地起身離去,袖腳被那女子牽住。“師兄……當初說過的話,可還記得嗎?”他僵了一瞬,聲線變得低柔,卻不敢回頭去看,隻怕看過一眼,百般決心都將化為飛灰幻影:“記得,到死都不會忘掉。”畫麵飛閃,依稀便是自閒山莊的模樣,隻是四處火焰繚繞,夾雜著人的淒厲呼救聲。他手持一把唐刀,袍角血跡密布,麵前儘是穿著家丁服飾的屍體。而那名為沉香的女子站在他的麵前,嘶喊著:“晉郎,你瘋了嗎?!為何殺戮家人!”他狂笑道:“家人?我的家人裡沒有姓葉的,仇人裡倒有姓葉的!當年你爹心狠手辣,僅為了一本武功秘籍,就殺死我恩師!賀家老小十一口人,儘死於你爹掌下!隻除了我師妹賀文君,那時由我陪著在外求醫,方才逃過一劫!”葉沉香聞言驚慌失措:“你、你一定是錯怪爹了,他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複又想起了什麼,聲音驟然低沉,“晉郎與我……與我恩愛幾年,難道全是假的?!”“你在我心中,不過是個複仇的棋子,何來恩愛?蒼天有眼!明年此時便是你葉家滿門祭日!”手起刀落,揚起一潑滾燙的鮮血,他未有猶豫,任那腔血儘數淋在自己麵上、身上。那是複仇的快意,還他師父一家的血債。沉香的身子軟軟倒在燒紅的木板上,目眥儘裂,眼中流下血淚來,“晉郎!我那麼喜歡你……你好狠的心,我就算……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竹林小院,蕭瑟不堪,他坐於石碑前,撫著那上麵冰冷的名字,“文君,賀家終於大仇得報,我很開心……小時候,我就說過一定會娶你……成親以後我們永遠住在山上,不理凡塵瑣事,養一群雞鴨,生兩個孩子……如今,我來迎娶你了,文君。”小院內跑進來一個青年男子,一把揪起他的衣領,“晉磊!當初我們說好隻殺葉問閒那個老匹夫,他多行不義,活該有此下場!你怎麼能帶了其他江湖惡徒,屠儘葉家滿門!”他扯開男子的手臂,搖搖晃晃地抱著石碑,道:“滾開!彆來煩我!我要籌備與文君成親之事!”“成什麼親!她當初病得快死,怎不見你娶她?!那時你在做什麼?隻忙著和葉家小姐的婚事!”病得快死?他忽然覺得目澀口乾:“文君病了?你說清楚……”“你瘋了吧?賀姑娘早已過世,她是你成親前兩日親手葬下的!”“重病……死了?”男子再不願與他多言,丟下惡狠狠的話便走了:“晉磊!你好好看看身後!寫的什麼!”他的手指僵硬,撫過墓碑上的字跡,花了好大力氣才辨認清楚:“賀文君之墓……”前塵往事儘顯,他隻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後麵勒住了他的脖頸,喘息不能,“我是怎麼了……我怎麼會扔下她一個人……”他提起丟在一邊的刀,貼上頸間,“文君,這就來陪你!”倏忽間,他腰上青玉司南佩一閃,唐刀落地,他眼前一黑,再沒了知覺。這一邊,百裡屠蘇等人已踏入自閒山莊鬼霧彌漫的大門,往內深入,走不幾步,便已全然看不清一丈開外的前路。百裡屠蘇對眾人道:“此地鬼氣甚重,霧氣必是常年不退,須得謹慎。”一邊呼喚阿翔尋找方蘭生蹤跡。眾人在霧氣彌漫的殘敗莊園中輾轉繞了幾個彎,似乎已經深入到山莊內部,百裡屠蘇的腳步忽的慢了下來,一同放慢了腳步的,還有紅玉。“百裡公子,是否也覺察到了?”她湊近百裡屠蘇身邊,謹慎地低聲說道。百裡屠蘇不言,隻點了下頭,犀利的眸光中充滿了警惕。“覺察?覺察到什麼?”風晴雪見他二人的樣子,不禁低聲問道。“有鬼作怪。”紅玉仍是若無其事地慢慢走著,口中卻說出驚人之言,“從進入山莊到現在,我們一直在相似的房舍之間原地轉圈,並未真的前進。”“什麼東西?好嚇人啊……”襄鈴也是一驚。紅玉言道:“隻是這鬼物的幻術竟能將我們幾人困住。並非一般陰魂不散的小鬼能做到,恐怕是紅衣厲鬼。”“紅衣厲鬼?”風晴雪眨了眨眼,“厲鬼大概就是很厲害的鬼?卻為什麼要穿紅衣呢?”紅玉神色有些黯然道:“有的鬼魂生前含了極大的怨氣,特彆是受冤而死之人,死後若是怨氣極盛,便會化做紅衣厲鬼,屬於鬼物中極難纏的一種——而他們本身,細細想來,卻也是十分可憐的。若是這類鬼物作祟,縱使是我們這樣有些身手的人,也當小心。”話才說到這裡,忽見百裡屠蘇縱身一步,擋在了三個女孩子身前。一瞬靜默之後,他突然拔劍斜指,犀利劍氣一時蕩開了麵前圍攏的濃霧。便在此刻,隻見金光一縱,紅玉雙劍已經出鞘,劍中所含利金之氣與百裡屠蘇的火焰之力交相配合,一招雷霆驚夢,劍光如雷電貫下,四麵幽暗一時亮起。隻聞一聲淒厲的慘叫,昏暗中似有一個女人遭受了重創。須臾過後,雷光之下,一個周身破爛衣袍的紅色身影逐漸顯現眼前,飄飄忽忽,有身無足,麵目青紫可怖,竟當真是一隻現了形的女鬼。百裡屠蘇縱身而前,口念降魔咒訣,使出天墉城鎮鬼驅邪的劍術,將那本已受紅玉一劍之威、失去反擊之力的厲鬼牢牢轄製在自己劍鋒之下。女鬼尖叫了兩聲,轉而變成沉啞的低喘,一雙通紅的眼睛恨恨地盯著眼前的四個人,還欲掙紮。“鬼物!方蘭生可是中了你的迷咒?”百裡屠蘇上前逼問,女鬼並不答話,隻是吐著鮮紅的舌頭,憤怒地示威。“說!為何作怪困住我們?”紅玉冷靜至極,問道,“蘭生一個外鄉之客,能與你們有何仇怨,你們要將他迷去?”那厲鬼安靜了下來,靜默良久,一開言,淒厲刺耳,吐出滿腔天大的怨恨:“那個臭小子,害死自閒山莊滿門,活該遭此報應!”“你說什麼?”襄鈴聽了女鬼的話,氣得一跺腳,“呆瓜從來沒到過這裡吧,怎麼可能害死這裡的人?再說,幾十年前呆瓜還沒生出來,怎麼可能在這裡害人!”厲鬼並不理睬,隻是時而暢快時而痛苦地笑著,笑聲中充滿了怨毒。百裡屠蘇不禁眉梢一挑:“難道……你說的是前生之事?”襄鈴等人聽聞此言,都是一驚。那紅衣厲鬼卻笑了兩聲,又啞著嗓子言道:“那個狠毒至極的人,為報私仇,殺死葉家上下幾十口人,就連我們這些下人也都不曾放過。我們在這裡為怨氣所纏,他卻自去投胎轉世,又過起快活日子。我恨,我們都恨!!今日總算等到他來,我們定要了他的命,報仇!”襄鈴聽了這厲鬼的話,不禁連連搖頭道:“不會的。蘭生那麼善良,才不會做出這種殘忍的事,襄鈴不信!”“什麼蘭生,他叫晉磊,幾十年前自閒山莊葉莊主的女婿,晉磊!”紅衣厲鬼大叫道,“他將葉莊主一人的過錯,報複在我們所有人的頭上!他卑鄙至極,假意欺騙我家沉香小姐的感情,隻因為小姐是葉莊主唯一的女兒!嗬嗬,他假意與沉香小姐相好,與她結親,然後趁著莊主不備,一夜間殺光葉家上下所有的人,還一把火燒了這自閒山莊!我們這裡所有的鬼,都是被他一柄刀冤殺而死!!殺了他,我們要殺了他,報仇,報仇!”紅衣厲鬼好像瘋了,尖叫不止,狂亂掙紮間,不慎碰上了百裡屠蘇的劍刃,突然厲聲高叫,轉而不見了蹤影。四周的迷霧幻象也一時散去,一條荒敗的道路顯現在四人眼前,雖然殘破,卻是一條真正能通往山莊深處的道路。厲鬼方才的話,使得百裡屠蘇等四人心中震撼,都是一時默然。難道方蘭生真的便是他們前世的仇人?然而據女鬼方才所言,數十年前那個名叫“晉磊”的人於此間複仇的方式,未免過於慘烈狠決,聽來令人欷噓,卻怎麼也無法與他們所認識的那個碎嘴嘮叨、活潑單純的方蘭生聯係在一起。此事令人心寒,不容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