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船艙,卻見天光大亮,船已靠在岸邊碼頭牢牢地拴好。歐陽少恭正獨自一人坐在船頭,托著彆透瓷盞,好整以暇:“百裡少俠,昨晚休息得可好?”“歐陽先生的琴聲頗有安神之效。”“尋訪玉橫之事迫在眉睫,在下在江都有一位舊友善於卜乩,我們不妨即刻起程去往江都,請她卜測其他玉橫碎片的下落,再做打算。百裡少俠意下如何?”百裡屠蘇沒有什麼行囊,不過一人一劍一鷹,對於玉橫之事,心裡更是隻有個模糊的念頭,並無太多規劃,遂點頭道:“但隨歐陽先生安排。”兩人向船家還了船,向城西北門而行,尚未出城,卻聞遠處傳來焦急的呼喚聲:“屠蘇哥哥、少恭哥哥……等等我!”聲音如銀鈴,還伴著發髻上金色鈴鐺的脆響,那嬌小的身影一路跑來,如一朵橘色小花隨風舞轉,正是小狐狸襄鈴。百裡屠蘇眉頭一擰,轉開了身子。一腔熱情撲了個空,襄鈴見狀沮喪不已,揪著自己的衣角扭來扭去,不知如何是好。歐陽少恭笑著摸摸襄鈴頭上的鈴鐺,“襄鈴,此去絕非玩樂,一路上艱難險阻難以預料,你一個小姑娘……”襄鈴抬起頭,大眼睛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我不怕!襄鈴知道你們有大事要辦,我、我也能幫忙的!不信你看,今天就變得很好了,沒露出耳朵和尾巴!”她急慌慌地原地轉了一圈,讓歐陽少恭檢驗她變化的成果,今天沒有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露在人類服飾外了,眼前是一個嬌俏的人類少女,還有一把長命鎖掛在胸前,說不出的俏皮可愛。歐陽少恭苦笑搖頭:“難得你有這份心意,既是要向百裡少俠報恩,在下也不便多言,一切由你本心決定——若是不怕,便同路而行吧。”襄鈴大喜過望:“少恭哥哥你真好!”“不可。”百裡屠蘇一聲沉沉的話語傳來。襄鈴一腔熱情又遭冷水,簡直覺得有些委屈了:“為什麼啊?屠蘇哥哥……”百裡屠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歐陽少恭,想說什麼,卻又合上了嘴唇。他微凝著眉,眼光灼灼,似有什麼焦慮,卻隻是默然藏在心裡。“少俠……莫非有什麼麻煩?”歐陽少恭敏銳過人,一語問出,直入百裡屠蘇心底。百裡屠蘇仍是未答話,隻是默默看了他一眼。看到百裡屠蘇的神色,歐陽少恭心下卻已明白了些許,轉而對襄鈴言道:“想來百裡少俠並非冷漠,卻是怕有什麼麻煩,連累不相乾之人。”他這一說,襄鈴臉色立時轉晴。歐陽少恭笑了一笑,又道:“這一路上,有些艱險自不必說的。襄鈴並非凡人,料來身手也是不俗,就連區區在下,少俠亦願同行,何必憂心多她一個。”百裡屠蘇沉默了許久,終究並未再多言反對,卻隻是凝眉說了一句:“麻煩,已經到了。”說罷轉身便往城外行去。三人出了城,步入虞山山道,琴川小鎮秀雅的剪影漸漸消融在江南的氤氳水霧之中,而前路之上,草芳花茂的野趣隨步而深。虞山上有一處勝景,種著各色梅樹,花色雅致秀麗,香氣深遠芬芳,喚做“芳梅林”。百裡屠蘇等一行人走入芳梅林時,正是花開燦爛時節,滿山梅花映在晴空日光之下,讓人的心境也恬淡舒展起來。幾人一路行走,一路賞花,梅樹夾道而立,許多品種都很罕見。虧得歐陽少恭博學廣聞,一邊閒行賞看,一邊就為眾人一一講解:蓮湖淡粉,銀須朱砂,六瓣紅,小玉蝶……非但花好看,就連名字叫出來也是各具雅趣。百裡屠蘇雖素來嚴肅寡言,也不免被這等賞心悅目的見聞漸漸移了神思,時而專注地聽著,怔怔地點頭——這一瞬間的他,方才顯出十七歲少年本應有的那等天真與懵餓,看起來與那不諳世事的少女襄鈴,其稚嫩單純,竟是不相上下。歐陽少恭將這些看在眼裡,不禁唇邊微翹,一縷笑意疏淡不明。花香清幽,蜂蝶亂舞,這一路平靜得很。襄鈴苦於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身手,讓屠蘇哥哥看看她的本事。恰好有一隻小猴精不知死活地路過,襄鈴才撲上去,猴精就嚇得落荒而逃,大叫著:“救命啊!哪裡來的九尾靈狐?!”襄鈴出師未捷,漸漸也忘了顯露本領這回事。美景當前,恨不得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要仔細看一看、嗅一嗅,見到翩翩飛舞的蝴蝶,定然還要蜷身縮手,作勢撲上一撲。她初化人形不久,一身小動物的習性其實全然未脫,平時隻不過故作姿態掩蓋,一旦走神忘情,便故態複萌。若是這樣子走在大街上被哪個道士看見了,不必照妖鏡,何須叫魂鈴,隻消眼睛不瞎,早提著桃木劍來斬她。襄鈴正玩耍間,忽然聽到一個顫抖憋屈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少恭、少恭……”她往聲音來處窺視,隻聽得枝丫斷裂的脆響,緊接著有什麼東西從梅樹上掉了下來,激起一片塵埃。襄鈴敏捷地向後跳開,險險閃過當頭一砸,再睜眼仔細看時——原來是一個大活人從樹梢繁密的枝葉中跌了下來,重重地栽在地上,手腳亂舞亂抓之間,弄掉了不知幾多嫩枝與花朵。泛著芳香的花瓣半空飛舞,過了片時方徐徐地落下,落了那人滿身滿臉。“哎喲!疼、疼、疼!屁股要開花了!”跌在梅樹下的,是一個少年,一襲青衫,斜背著挎包,看那方巾儒袍的模樣打扮,約莫應是狐妖一族的前輩常常傳說的,人間所出產的一種糊塗可笑、癡情好色、榆木腦袋、紙片身子的絕品物種——“書生”。但是這些,襄鈴卻並無所知。她圓圓俏俏的眼睛裡映出這少年狼狽的模樣、呆滯的眼神——不由得一下子笑了出來。少年的眼神的確呆滯——他正在摔散了三魂七魄之際,忽地瞧見了襄鈴的眼睛。純真到不諳世事,又不失俏皮和嫵媚。“千裡姻緣一線牽……書中誠不我欺……”書生看了一會兒,嘴裡念叨起來,念著念著,屁股被摔成八瓣造成的麵部扭曲,已經不由得化為了一臉傻笑,差點就忘了自己的來意。“小蘭?怎麼是你?”歐陽少恭慢慢踱到樹下,低頭問道。百裡屠蘇隻覺得頭更疼了。是的,這個被稱做“小蘭”的書生,就是曾經跟歐陽少恭等人一起被關在翻雲寨地牢裡的——方蘭生。他的囉唆聒噪,讓百裡屠蘇記憶猶新。“少恭!這次你一定要幫我!”方蘭生見了歐陽少恭,終於回過了神,如見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我仔細想過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找玉橫!”“你又胡鬨。”歐陽少恭肅聲打斷了他,“你如此離家,你二姐可知曉麼?”“讓她知曉,我哪還有活路!”方蘭生抓狂般地叫了一聲,轉而一怔,扯出一個笑容遮掩,“我、我向來仰慕修仙門派,玉橫又事關重大,我怎麼能袖手旁觀!”“說真話。”歐陽少恭淡淡地說。“好吧。”方蘭生的嬉皮笑臉一時卸去,囁嚅半晌,垂頭喪氣地言道,“少恭,我、我必須得逃,還得快一點……要不會死得很難看!我、我昨晚……唉!不知怎麼的,路過孫家繡樓下,被個繡球砸到頭,他們說那是孫小姐拋繡球招親……我不快逃的話,就要被孫家綁走去做上門女婿了!”歐陽少恭默了一瞬:“小蘭是想逃婚?”“我根本沒答應要娶啊!他們這是強買強賣!何況那孫家奶娘,有我四個那麼壯,血盆大口、獅鼻鷹眼;還口口聲聲說她家小姐和她一樣美貌……”方蘭生手舞足蹈地比畫,說到後來聲調漸低,想到孫奶娘的時候仍然渾身打寒戰。“總……總之,我非走不可!”他攥緊雙拳總結道,“你到底答不答應?”歐陽少恭苦笑:“此事還須問過百裡少俠。”“不可。”歐陽少恭話音才落,一直背身站在一旁的百裡屠蘇立即劈頭扔下兩字。麻煩已經近在眼前,這些人為什麼還要一個一個地湊上來呢……他心裡煩悶不已,恨不得將蘭生滔滔不絕的嘴用劍柄堵住才好。“喂!你這個木頭臉!我跟你有仇嗎?”方蘭生聽了一急,跳起來叫道。“少俠想是又在擔心,方才所說的‘麻煩’?”歐陽少恭擋下方蘭生,笑而言道,“小蘭也算有些功夫,麻煩來時,能助少俠一臂之力。他既要同行,以在下看,卻也不妨。”百裡屠蘇蹙眉不展,清冷言道:“歐陽先生既如此說,百裡屠蘇並無他言。麻煩來時,請自躲遠些。”他這話說得平淡,方蘭生聽在耳裡卻是氣憤,不禁趕上去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才說一句,襄鈴忽然躥到眼前,對他叉腰喊道:“不許對屠蘇哥哥這麼凶!討厭的矮冬瓜!”方蘭生複又見到襄鈴,大張著嘴一字也未再說出,隻怔怔地盯著她看。百裡屠蘇不理睬他們的吵鬨,背對著眾人,向空中抬起了手臂。阿翔從高空中飛落,低低嗚叫幾聲,百裡屠蘇聽了,若有所思,麵上神色更見凝重。“百裡少俠,究竟何事?”歐陽少恭近前兩步,低聲問道。百裡屠蘇隻是搖了搖頭,邁步繼續前行。走出好遠,百裡屠蘇仍覺得能聞到那一團酒氣,身後隱約傳來醉狂之句:“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江都。江南第一大城。此地擁吳楚而連中原,瀕東海而納大川,商賈雲集,貨殖繁興。縱使眾人心係追回玉橫一事,也難免被這繁華的大城一時迷了雙眼。此時嬌春,正當瓊花盛開,葉茂花繁,煙雨蒙蒙。亭台樓閣藏在看不透、望不儘的陽春煙景裡,讓人留戀不忍離去。方蘭生隻恨兩隻眼睛太少,四下探看著,一邊催問歐陽少恭:“少恭,你說的那個普卜的異人在哪裡?待我們找過了他,可得在城裡好好轉轉!”歐陽少恭笑笑,領著眾人往城西北走去。路邊,一泓曲水穿城而過,宛如錦帶,如飄如拂,時放時收,兩堤花柳依水而植,頗有清瘦搖曳之姿。走了不多時,湖畔漸漸熱鬨起來,隻見三五島嶼曲折相連,如一串珠鏈延向湖心。湖心有一座高樓,極儘富麗堂皇,上麵一塊金字的牌匾,寫著飄逸的三個字:花滿樓。“花滿樓?聽起來有好多花兒……”襄鈴眨著眼睛。“好漂亮的大房子!”風晴雪看到什麼都雀躍興奮,顯然也是懵懂無知。方蘭生則好像醒悟了什麼,張口結舌,指著歐陽少恭:“少恭,你你你……”“喲,幾位公子怎麼帶了女人來找樂子?花滿樓白天可不做生意。”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走了出來,嬌柔的聲音酥到人骨子裡。歐陽少恭淡定自若,躬身一揖:“煩請這位姑娘通報一聲,歐陽少恭特來拜會瑾娘。”女人滿眼都是暖昧不明的笑意:“這位俊哥哥認識我們老板呀?難怪……老板就愛你這樣眉目清俊的俊哥哥,跟我來吧。”方蘭生再也忍不住了:“少恭……歐陽少恭!你怎麼能把我們帶到這種地方來啊?!”不錯,花滿樓,正是全江都,或許是全國最豪華的——青樓。歐陽少恭笑道:“少安毋躁,進去便知。”其他人都隨著歐陽少恭前行,隻有方蘭生挨著步子,扭捏了一會兒,好容易才踏入了雕飾繁複的樓內,便見一名盛裝麗人款款走來,雲鬢高聳,顧盼生姿,開腔便是高高的調門:“少恭來了啊!好久沒見,我瞧著可像是瘦了些。”那一身貴氣逼人,一臉脂粉描畫,怎麼看,都不像是什麼世外高人,隻是一名頗具風韻的青樓鴇母。方蘭生不自在地扭來扭去,恨不得奪門而出。麗人熱絡地笑著,顯然見到歐陽少恭格外高興:“少恭此行可有收獲?”歐陽少恭施施然以禮:“多虧瑾娘指點,已在琴川附近尋得了一塊玉橫碎片。”“那便好,上回太匆忙,我知道你惦記此事,後來又再仔細為你推算過,該如何行事,均已寫在上麵,拿去便是。”瑾娘令身邊丫鬟取出一個信封交予歐陽少恭。“瑾娘恩情,歐陽少恭定會記在心裡。”瑾娘不愛拘禮,大方地揮揮手帕:“今天倒是熱鬨,還帶了些朋友過來?”她的目光掃過眾人,突然望見停在百裡屠蘇肩上的阿翔,柳眉高挑,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尖聲叫起來:“阿寶!真的是阿寶!這隻雞……”百裡屠蘇不善掩飾,已然露出不悅的神情。歐陽少恭輕咳一聲,提醒道:“瑾娘,這是百裡少俠馴養的海東青。”“海東青?鷹?不是母雞?”瑾娘搖頭不信,“怎麼會呢?!明明和我以前養的那隻蘆花雞阿寶長得一模一樣,簡直是阿寶再世!”阿翔聞言頗為生氣,不屑地叫了一聲,扭頭不看瑾娘。百裡屠蘇安撫地順順它的羽毛,對此話題也不想多言。瑾娘卻不在意,拍手笑道:“它一定是阿寶轉世來的!連看不起人的那股勁兒都一個樣子!”她越看阿翔越是親切,雙眼露出了熱切的光芒,對百裡屠蘇深深一福身:“小女子有個不情之請,望公子能將阿寶割愛予我。金銀財物,若能換來阿寶,公子儘管開口,小女子定不吝嗇。”百裡屠蘇斬釘截鐵:“萬金不換,休要糾纏。”瑾娘還要多說,歐陽少恭連忙笑了笑,將話扯了回來:“瑾娘,這隻海東青百裡少俠十分珍愛,你就莫要強人所難了。今日前來,除去玉橫之事,尚有其他事想請你幫忙。”瑾娘不甘地瞥一眼阿翔,微微歎息,道:“少恭的托付,璜娘自是不會推辭。”卻見歐陽少恭斂容一拜,鄭重言道:“敢請瑾娘一開天眼,替這位百裡少俠算一算命數凶吉。”此話一出,百裡屠蘇心下有些吃驚,立刻搖了搖頭:“不必。”“百裡少俠無須這樣客氣,你我雖然結識的時間不長,但在下深知少俠並非凡夫俗子,日後尚有許多重要之事必須去做。”歐陽少恭言道,“翻雲寨中救命之恩無以報答,在下隻好借花獻佛,替少俠卜一卜前程。”百裡屠蘇沉默不語。命運之事,他無心窺看,況且,他一直視自己為不祥之人,依他過去十七年的經曆推算,他的前程,又能好到哪裡?歐陽少恭殷勤勸道:“百裡少俠,命運之事雖不可儘信,但亦可趨吉避凶,多少有所補益。少俠若是並不反對,便與瑾娘去到內室。施展天眼秘術,不可有第三人在旁。”百裡屠蘇自覺卻之不恭,雖不太情願,也隻好抱拳應了:“如此便多謝兩位厚意。”這一去卻是良久,眾人捺著性子等過,總算見百裡屠蘇與瑾娘一前一後自內室走了出來;百裡屠蘇依舊隻是麵無表情,不喜不悲。那瑾娘卻是麵色凝重,有灰敗之相。“大凶。”瑾娘看了看滿心關注的眾人,垂目說出了這兩個字。“前所未見的凶命。”“啊……”風晴雪低低地叫了出來,眾人聞言,皆是一驚。瑾娘此刻再不似風塵中人,而是肅穆端莊,神色儼然,滿頭的珠翠似乎也變得黯然,“這位公子命裡乃是‘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虛人命,六親緣薄,可謂凶煞非常。”方蘭生撓撓頭:“死局逢生……按字麵不是有否極泰來的意思?”瑾娘苦笑道:“差之毫厘,謬以千裡。可知天時循環,萬物榮枯有序,事有反常,必為妖孽!死局逢生,此等逆天命數,又有幾人承受得起?非但不吉,反是大凶。”歐陽少恭深深看了一眼百裡屠蘇,才問道:“可有辦法化解?”瑾娘看向百裡屠蘇:“命、運不同,運可扭轉,命卻由天定。改命一說,豈是凡人之力所及?百裡公子,勿怪瑾娘直言,公子命雖大凶,運卻多有變數成謎,異怪之象實乃我生平僅見。”“你已說了,命由天定,日後如何,與你今日所言無甚關係。”百裡屠蘇淡然道。他並沒有露出悲戚之色,在內室看到瑾娘的神情,他心中已經揣度到結果不堪。隻是“六親緣薄”四個字,仍然像一柄尖刀,深深地紮進心裡。“公子胸襟令人欽佩……願是瑾娘錯看……”瑾娘轉向眾人,似已心力交瘁,“偶開天眼窺伺天機,未料竟是如此不祥之相,七七四十九日之內,不敢再妄動卜術。今日言儘於此,各位請稍坐,我與少恭還有幾句話需單獨分說。”“可是……”風晴雪等人一個個擔心不已,還想再追問下去,但瑾娘拒客之意昭然,隻得眼看歐陽少恭隨瑾娘進了內室。進了內室,瑾娘也不拘謹,劈頭便說:“少恭,你是從哪裡招來了那個煞星?此人命數詭異凶煞,千萬不可和他過從甚密!”“瑾娘莫慌。”歐陽少恭笑如清風,不憂不懼。瑾娘倚桌而立:“怎能不慌?你我相識已久,我一直將你當親弟弟看待,你帶著這個煞星到處走,實在太凶險了……”歐陽少恭唇邊笑意更濃,緩緩說道:“瑾娘,若說百裡屠蘇便是我多年尋找之人,如此曆經千難萬險,你仍要勸我放棄?”瑾娘花容失色,驚歎道:“他竟然是……”歐陽少恭語氣堅定:“原本不甚確定,待你開天眼後,我已有九成把握。”瑾娘沉吟了半晌,方才開口說道:“好吧,少恭,我雖不知你多年執著所為何事,但你看似溫和,實則固執,也不必聽我這些婦人之言……那天你臨行之前,我心中忽有念頭,這一次你定會遇到些什麼,堪為一生轉折。可如今看著你,我卻什麼也看不透了,隻覺得……少恭會越走越遠,再不回頭……”歐陽少恭微微一笑:“瑾娘勿要胡恩亂想,我自會一切小心,安然無恙。”“但願如此……其實,我頗為後悔替那位公子算命,我也不是心冷之人,若命途多舛,又何必早早說出令人感傷……”“你不是說,他尚有許多氣運成謎?”一聲幽幽長歎,仿若哀歌:“唉……即便那些全是好運,又有什麼用呢?命運、命運,命在前,運在後,孰重孰輕,已不用多說。可憐阿寶跟著他,怕也是要受苦……”二人內室相談,不知說些什麼,其餘幾人隻得在外廳等候。瑾娘所說命運之事,大家固然並不儘信,但也有八分人心,麵對著百裡屠蘇,一時難過,一時擔憂,躊躇著字句。襄鈴踢著麵前的一塊磚:“算命什麼的最討厭了,早知道就不算了……”方蘭生清了清嗓子,對百裡屠蘇說:“那什麼……木頭臉,禪家雲‘夢中說夢’……這事……這事就當它是做夢好了……是吧?”“無須在意此事。”百裡屠蘇輕輕搖頭。他並不是故作堅強。隻不過有些事情,早在預料之中,真的麵對的時候,反而淡然了。瑾娘所說的話,聽起來殘忍,卻並非危言聳聽。但是“死局逢生”四個字,他一時也參不透。“怎麼能不在意呢?”一向樂觀的風晴雪都有些鬱悶,她絞儘腦汁想了半天,忽然擊掌道:“這樣吧,從小到大婆婆都說我運氣還不錯,我把我的運氣分一些給蘇蘇好了!”這話說得天真,全然一片誠摯,卻讓百裡屠蘇一陣窘迫。命運之說,豈容戲言?若是一語成讖,她為自己折損了氣運,又該當如何?“此話休要再提。”百裡屠蘇彆過臉去,拉開了彼此的距離。待歐陽少恭與瑾娘私談完畢,已是臨近晚飯的時辰。一行人出了花滿樓,尋了一間客棧安頓投宿。方蘭生張羅著幾人在這江都名城找個好館子大吃一頓,商量的話還未說完,卻見百裡屠蘇獨自望了望天色,轉身便出門去。方蘭生見了,慌忙喚他:“喂,你去哪裡?千萬彆想不開啊!雖然你這個人平時既陰險又凶暴,還總是喜歡裝模作樣,但……”襄鈴兩隻手一起捂住了方蘭生的嘴,做出威嚇的模樣:“矮冬瓜住嘴!屠蘇哥哥才不是你說的這樣!”“唔嗯……唔之士素熬夜……安息他(我這是好意,擔心他)……”方蘭生被捂了嘴還是停不下來。百裡屠蘇本心是不願意回答的,他一直覺得方蘭生好生聒噪。可是聽得多了,也就習慣了這種聒噪,甚至於,從這種聒噪中聽出了一點關心的味道。既然是同伴了,也許,就需要多遷就一點吧?想到這裡,他的腳步略頓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說:“買豬肉。”阿翔一聽這三個字,愉快地叫了一聲,跟著飛走了。餘下幾人,愕然站在原地。“他……買豬肉?我沒聽錯吧?!”沒錯,百裡屠蘇真的是去買豬肉。阿翔最愛吃的,豬肉。江都是商業繁榮之地,市集上琳琅滿目,既有當地特產的通草、絨花、香粉、玉器,亦有西域番邦來的流華寶爵、金桃、輕繪。就連肉鋪的豬肉也是格外的新鮮,阿翔見了,開心地跳來跳去。站在豬肉攤前,百裡屠蘇卻糾結起來。“要不……瘦肉?”他轉頭看了看阿翔,“最近很多人說你胖。”阿翔不屑地扒了兩下百裡屠蘇的肩甲。“考慮一下,再胖下去……”阿翔卻不耐煩,抗議地叫了一聲。“好吧,吃完這頓再考慮。”百裡屠蘇轉向老板:“一塊五花肉,要最好的。”阿翔飽餐一頓後,身子又增添了幾分分量,壓在肩上沉沉的,一動不動開始假寐。百裡屠蘇帶著它漫無目的地閒走——據他自己認為這是阿翔的餐後運動,雖然不知這隻胖鳥到底運動了哪裡。江都城從表麵上看去,最繁華的地方是市集,店鋪的房簷擠擠挨挨,旗幡接連不斷。可有一些樓宇之內,卻要比市集還熱鬨。比如到了晚上才開門營業的花滿樓。再比如,無論晝夜流水營業的,賭坊。百裡屠蘇走過一家大賭坊門口時,真正的運動來了。空中一道黑影飛速掠來,百裡屠蘇本能地閃開,那物事“鐺”的一聲撞在地上摔得粉碎,依稀是個酒壺模樣。又一團黑影低空飛來,卻比剛才大得多了,百裡屠蘇皺眉讓過,竟是一個彪形大漢被人大力摜出,跌在街角,幸好是屁股先落了地,尚還有口氣在,“哎喲喂呀”地叫著,眼淚鼻涕都噴出來,看樣子是渾身皆痛,不知該先抱哪裡才好。賭坊門口轉出一名高大落拓的男子,黑發披肩,寬袍的衣襟恣意地散開,粗布上淋淋瀝瀝的一片濕跡,大約是酒液。他每搖晃著邁出一步,就更倒向地麵一些,眼睛半睜不睜,一看便是醉到了九成九。男子一手拄著一把寬逾兩尺的巨劍,一手持著酒壺,東倒西歪地向百裡屠蘇走過來,幾個打手模樣的人在巨劍的攻擊範圍之外圍著他,想要一擁而上,又唯恐男子身負蠻力,將自己打飛。就這麼僵持著,這個包圍圈慢慢向百裡屠蘇移動,完全堵住了他的去路。百裡屠蘇眉頭微皺,打算折返原路,繞開這群人。正及此時,男子又是隨手將劍一揮,一個打手躲閃不及,被掃到腰間,號叫一聲就坐在地上。而那高大男子醉得太厲害,這一揮之後,力道卸不掉,一個趔趄跌在百裡屠蘇的腳邊,巨劍也甩在一旁。百裡屠蘇拔腿要走,袍角卻被男子拽住了,他略掙了一掙,居然沒有掙得開。男子仰起頭,費力地支起半個身子,對百裡屠蘇扯出笑容,露出一整排雪白的牙:“好酒……再來一壇!”下一秒,他像抱著救命稻草一般抱住了百裡屠蘇的左腿,轟然倒地,醉成一攤爛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