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查某祖(外曾祖母)沒什麼錢,但她很喜歡給我錢,就像嗜好一樣,令我非常激賞。拿錢沒問題,但你得聽她說故事,這就有點吃力了,因為她隻有一個故事。話說大約一甲子前她實在很有錢(看不出來),隻好到處亂藏,終於藏丟了一大包龍銀(雙手作掬水軒廣告狀),那一塊龍銀可以買多少東西你知道嗎?講出來你不愛信,可以買尖尖一洗澡盆的雞蛋和兩大條虱目魚。你不愛信啊?猴囝仔(猴囝仔:臭小子。對小孩子戲謔輕視的稱呼,有時用在對自己子女之謙稱。)……(時間到,給錢)我拿了一千塊到西門町看電影、買唱片、吃謝謝魷魚羹和炭烤雞腿,度過了一個高中生的羅馬假期。現在回想起來,那故事說得真好,它很像一個神奇的放大鏡,把我的一千塊又放大了一千倍,吃起東西也特彆飽。我說,那澡盆尖上的虱目魚鐵定很大,每條怕有三四台斤吧,撐得我……最近最驚訝的事,是發現住家附近不到兩百公尺處竟然有一個抽糖果的小鋪,每到下午放學時刻,裡麵就擠滿了許多鬆鼠一般的小毛頭兒。之所以驚訝的原因在於:這小鋪看起來已經存在很久了,而我直到前幾天才“發現”了它。如果是在童年時期,這必定是不可能發生的事,糖果鋪是小學生的金銀島,誰會錯失,並三過其門而不入?那些雙號、單號,白馬、黑馬,猴、豹、獅、象的簽牌曾經是我們心中的“天機”,得失在小小方寸之間……後來,我終於還是沒有勇氣走進去抽糖果,因為害怕進去之後,驀然發現裡麵已經沒有一盒能令多年後的自己感到雀躍的糖果了。偷得浮生半日閒,對大部分的人來說大概都有不小的魅力吧?每當想起這一句話,我的腦海裡就會立刻浮現一幕童年時巧遇的景象。那是某個小學暑假的下午,我閒得發慌在住家二樓公寓的陽台上往下望,看見賣衛生紙的歐吉桑剛好從巷口彎進來了。他騎著一輛老舊的三輪板車,弓著背慢慢地朝我騎過來,衛生紙雖然不重,但是堆得那麼高,想必分量也不輕。騎著騎著,三輪車愈來愈慢,歐吉桑的頭愈來愈低,不偏不倚,剛好騎到我麵前的時候,三輪車完全停下來了。過了大約半分鐘,歐吉桑開始釣魚了,我才確定他是睡著了,就在馬路中央。他睡了大概三分鐘,之間沒有任何車輛經過,整個巷子,也隻有我一個人看見。小王是一隻流浪狗,本來叫作小黃,因為樓下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叫它的聲音聽起來像小王,所以大家也就從善如流了。小王剛來幾天就深受大家喜愛,它一下就記得了所有從這公寓紅鐵門出入的住戶,熟的,就搖尾巴(雖然它的尾巴斷了,隻剩一小截);不熟的,就吼兩聲通知大家,但不咬人。小王不挑嘴,人家吃剩的半個保麗龍盒子自助餐,它一定幫忙收拾得清潔溜溜,而且從不在自家附近上廁所,這巷子有這麼多公寓,大家都很慶幸小王選了我們這個大門口待下來。小王唯一的缺點就是它很老了,頭低了,牙短了,眼珠子灰了,我也很擔心它不知還可以住多久。我並不知道小王住了多久,因為後來我比它先搬家,流浪到彆處去了。周日的下午,有時,我會很想到住家附近的小書局去逛逛。隔天要上班了,心情有些木然,到小書局去看看那些可愛的小學生吧!小書局裡什麼都有,大張的海報紙,鋁製的短球棒,可以送給好同學當生日禮物的小汽車,卡通造型的削鉛筆機,媽媽再三警告不準買的漫畫書,沒事可以塗一層在手上風乾再當假皮撕下來的南寶樹脂……可惜我不像那些專心的小孩子們,他們口袋裡錢很少,但是說什麼也要買到店裡最好的那一件,所以挑得格外專心。我就是去店裡欣賞那一雙雙專心的小眼睛。在一大牆各色原子筆前麵反複斟酌猶豫半天才挑中一支的孩童背影常常令我感動莫名。王小毛走路從來不看前麵,他覺得好玩的事都不在眼前。他喜歡低頭看地上,看路邊五顏六色可愛的小花,除了看,還要摘一朵,一路上低著頭聞那花香,愈聞愈高興。王小毛也喜歡抬頭看天空奇形怪狀的雲朵,一會兒像龍,一會兒像甜甜圈,愈看愈開心,身體也跟著輕快起來,所以,跑步的時候他一定把頭抬得高高的,誰也跑不贏他。有一天,學校舉行運動會,王小毛抬著頭跑第一,可惜撞到了電線杆才停下來,流了一臉的鼻血。王小毛不摘花了,因為他聞不到花香了;王小毛也很少抬頭了,因為路上還有很多電線杆。大家都不太喜歡看著前麵的王小毛,所以經過他的時候,要不是低下頭去,就是假裝抬起頭來看天空。老黃隻有一隻手,可是他非常喜愛畫畫。一般公寓住家最討厭自己的信箱被塞進滿滿的房地產廣告,這些廣告印刷雖然還頗美觀悅目,可就是惹人嫌。老黃六十歲了,是獨居老人,他最愛收到這些新蓋大樓的廣告,特彆是有庭園造景的。他到文具店買了小圖畫紙和水彩、調色盤,見到喜歡的裝潢或景觀一角就畫下來,頗有殘角山水的味道,但是坦白說,畫得真差啊!不過,老黃還是挺愛把自己的作品拿出來給人看,不論對方是大人還是三歲小娃兒,老黃的眼神,就像一個小學生在排隊交美勞作業給老師打分數的模樣……最近經常想起小學課本裡麵的那個賣牛奶的女孩,我還記得那幅女孩頭頂木桶牛奶的水彩插畫,一年一年過去了,我依然沒忘了她。課本上說,女孩想著頭頂上的牛奶賣掉了可以換雞蛋,雞蛋再變成小雞,小雞大了可以賣掉,聖誕舞會的時候,她就有錢可以買一件漂亮的亮晶晶的禮服,迷倒許多年輕人,然後她會搖搖頭,一個個地拒絕。想到這兒,賣牛奶的女孩不禁得意地搖搖頭,結果木桶掉落,灑了一地的香醇牛奶……我愈來愈想念那雙頰圓潤如蘋果的賣牛奶女孩了,她那麼地健康、有活力,或許,能夠陶醉的人最美麗,也最令我羨慕了吧?之前有一個很溫馨的廣告,大意是說一個人搬愈多次家,就愈知道自己想要留下的東西是什麼。我的經驗剛好相反,我覺得搬家能令智昏;搬愈多次家,失手的可能性就愈高。原因無他,多搬幾次之後,每次覺得重要的,一定得帶在身邊否則無以為人的物件,就在一次次的匆忙、疲累與失神之中,漸漸模糊、飄逝了。到了後來,畢業紀念冊、老照片、日記本、舊書簽、手稿等等全都可能一咬牙就往大垃圾袋裡扔去了。我不知道彆人感覺如何,但我覺得搬家是一場小型的災難,因為我總是在必須搬家之時,才發現最搬不動的行李就是自己。假日到外四處亂逛,走進一家賣民藝品的店家裡,因為喜歡它濃濃的木石氣味,石獅、石臼、石燈、木桌、木幾、木椅。最吸引我的是各式木椅,太師椅、官帽椅、貴妃椅等等,古人的智慧真是令人驚奇,原本不過是一棵樹,然後是一根木料,變魔術似的,不用一根釘子就組合成了一張張溫潤樸質的木椅了,看那圈椅靠背的弧度,美得好像可以讓人坐一整天而不欲起身。這是古代人的樂高積木遊戲?真是不可思議的巧手,我看得心生一悶,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個傻問題:“老板,請問哪一種椅子最好坐?”老板想都沒想:“沙發啊!”最近忽然想起一件小時候的事情來了,應該是小學三年級時的事吧。那時整個世界都漸漸不再新鮮了,每天上學放學走的都是同一條路,同樣枯燥的水泥牆和鐵門,連汙漬的痕跡也都看熟了,腳上踢的石塊搞不好還是昨天就踢過的。唯一新鮮點的是商店的招牌,原本上幼稚園時看不懂的字,漸漸認識了,看懂了,心裡有點小小的歡喜。直到小學畢業,差不多已經沒有看不懂的了,除了離家兩百公尺左右的一個橫式壓克力招牌之外。那字是認得的,並不難的四個字“臭狐皮包”,不知賣什麼樣的包包?一直過了好久之後,我才懂得從另外一頭念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每年都會有幾個初次見麵的朋友對我說出同樣一句話:“千萬彆碰毒品,但是大麻沒關係,因為他完全無害……”真巧,連標點符號都一樣。接下來,這些語重心長的新朋友必定還會用“天然藥用草本植物菁華”的術語來加強他們的專業形象;更妙的是,這番對話永遠準時結束在當我開口問說“你手邊有嗎?”的時候,仿佛我的臉上寫著“線民”二字。到現在,大麻的葉子都印在T恤上了,我卻還是無緣得見。大麻真的完全無害?我不禁懷疑。在這些朋友口中,大麻毫無缺點,就像一場完美的戀愛。不過,令人疑心的是,通常隻有深陷苦思其不可多得的人,才會忍不住向點頭之交轉述它的美好……看人挑擔不吃力,看人畫畫也是。總覺得還是拿畫筆的人快樂一些,畫出來的作品自己掛在房間裡也好看。而寫稿的人呢?寫完了,有什麼“好看”的?於是,我買了一盒雄獅二十四色粉蠟筆準備大展宏圖。先回味一下小學的美術課吧,我拿起綠色畫了三個連在一起的大饅頭,一氣嗬成,線條活潑,不賴,這山很穩。山穀間加一彎橘色弧線,塗滿格,這是夕陽,上麵當然少不了幾隻黑色M&M飛鳥,怪有童趣的,畫畫真好玩。一切都出奇地順利,直到我想要在山下畫人為止。我想,山下應該畫一個人(就是我)和他的狗在沙灘上跑才熱鬨,沒想到我的美術生涯這麼快就出現瓶頸了。“畫麵要有留白”大概就是針對我這種人說的,明明想畫個人帶著狗在沙灘上跑,畫出來卻像一個迫降在海邊的異形正被一隻海龜追著咬。怎麼會這樣呢?隔行如隔山,聰明人畫到山就該回頭了。怪我當時沒聽懂文具行老板的話,他說:“會畫的十二色就很夠用了啦……”今年冬天真是冷,冷得像一把魚鱗刀,刮人不眨眼。上班時間,一個失業的朋友到辦公室來找我,我請他到公司樓下喝下午茶,咖啡廳挺大的,人卻少得出奇,氣氛當然也就熱絡不起來,加上我們兩人都有些無話可說,所以冷上加冷,一壺茶也轉眼就涼掉了。忽然間,朋友笑了起來,有些詭異。我問他笑什麼?他說這地方空空蕩蕩,所以冷清,令人發寒,可他剛才去了一個地方,那裡卻是人擠人,熱得他把外套都脫了。這有什麼好笑?“我剛才去申請失業救濟金了。”朋友說。這幾年偉士牌機車幾乎快看不到了,我突然想念起這句非常經典的標語來。還記得嗎?在那個瓊瑤式三廳電影長相左右的年代,我們的偉士牌大兄們,在還看得見稻田的街道巷弄裡竄得正凶。蹬蹬響的打洞排氣管、前置物箱蓋上兩個黑色網紋圓喇叭傳出江玲清甜的歌聲:“小妹啊伊呀小妹,真水(水:漂亮、美麗的。)啊伊呀真水……”當然,還有注冊商標的引擎室彎弧大屁股上紅色噴漆的椰子樹下,一對俊俏的情侶剪影擁吻在那句永垂不朽的“愛在夕陽下”標語旁,唉,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再看看那群剪了一個上鬈下直浪子頭,穿上三槍牌洞洞白背心,歪著脖子,肩帶上還夾著一包黃色長壽香煙的偉士牌大兄們該有多好!現在的飆車族比較不親切了,不過他們的標語也偶有佳作,譬如“另類無情”就很有人情味。尾牙的陣仗看過不少了,也曾經跟當年人氣少女阿雅一起跳過“銼冰舞”,紅豆、大紅豆、芋頭……印象最深的卻是前年那次,公司老板懸賞現金六萬,征求一位現場穿了紅內褲的員工(我想他是指女的)上台驗明正身即可獨得。說時遲,那時快,一位男同事用跑百米的速度衝上台去,邊跑邊脫皮帶,甫就定位,褲頭已拉到膝蓋底下三公分處。女同事一片嘩然,怨的是這男同事的六萬塊給得太不值得了,換句話說,誰想看啊?老板悟性高,又懸賞了一次,女同事摩拳擦掌者不在少數。此外,我想台下還有許多紅男綠女也在心底“演習”了好幾回。乾編輯的人,最害怕聽到的一個字大概就是“稿”吧,“約稿”“催稿”“拖稿”“缺稿”“抽稿”,甚至出刊在即,作者去峇裡島度假狠心關手機卻臨時出現“丟稿”的靈異現象該如何是好?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標準答案是:自己“稿”定,要不博杯(博杯:擲筊。丟擲以木頭或塑膠做成二片半月形狀的杯筊求神問卜,借此與鬼神對話。)也可以……是的,跟“稿”有關沒好事,更可怕的是,如果習慣使用注音輸入法的編輯,更要擔心千萬彆把深惡痛絕的“稿”字打成了惡名昭彰的“搞”字,譬如征文啟事上打了“歡迎來搞”,或是發給作家的電子信寫著“久仰美名,冒昧約搞,敬希首肯……”,那就隻能說各人造業各人擔吧。君子固本,編輯固稿就可以了,現在電腦熒幕上的字經常比手寫字更令人不察,巨龍巨龍你可擦亮眼啊!最近認識一位新朋友,他有一點點“特異功能”,就是眼睛和一般人不太一樣,時常可以看到“靈界的朋友”,我聞言心想機不可失,今天大概可以好好聽一些第一手報道的鬼故事了,於是開始追問這位朋友。沒想到,並無什麼恐怖故事可聽,因為他是那種“連鬼都懶得理”的人,隻是經常看到一些半透明的影像,偶爾還對他笑笑,如此而已。我聽了原本有些失望,後來朋友又說:“其實活見鬼也沒什麼,久了就習慣了,反而人比較可怕,你永遠不知道彆人心裡正準備對你做什麼。”他說這話時忽然瞪大了一雙小眼睛看著我……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一個怪可怖又莫名其妙的第一手“鬼”故事啊!日前采訪了一位耕莘醫院精神醫師,對現今文明都會非常流行的精神疾病有了一些了解。醫師說,台灣社會原本需要更多的精神醫師才夠,可是因為台灣人對精神科門診的態度還很封閉,甚至忌諱,所以目前的精神科醫生數量也差可應付了。醫生又告訴我,其實,人的一生難免遭逢重大難關與沮喪痛苦,這個時候,求助於專業的協助以求降低和縮短心理病苦,是非常值得鼓勵的自救方式。但是這個觀念轉變不易,老人比年輕人難說服,男人比女人更不易就診。“人皆血肉之軀,沒有道理說誰的身心永遠堅強樂觀,”醫生說,“如果一個人一生都不曾遭逢一次重大的精神苦惱,那麼他就該趕快去買彩券了。”有一種人很討厭彆人在他麵前講話夾雜英文單字,當你不小心犯了這個禁忌時,他極可能會用一種你是“愛現”“半瓶水響叮當”,甚至“假洋鬼子”的眼光來掃你一家夥。你想,或許他是民族自信心不夠,防禦過當,但是很抱歉,偏偏這位仁兄或仁姊的英文好到可以當白宮密使,讓你無話可說。下次遇到這種機會,麻煩務必幫我請教一個困擾許久的問題:請問,m call的中文怎麼說?“電話叫醒服務。”他說。哈哈,換你嗤之以鼻了,這話你請他自己去跟飯店櫃台說去。要不然,“喚起服務”夠簡潔了吧,他又說。這是指教區的牧師來做家庭團契嗎?還是暫且說m call吧,要不然,至少請極力避免下列經典句型:“小姐,明天早上麻煩你幫我叫床一下好嗎?”是為至囑。這幾年健身中心愈來愈流行了,貴賓卡、金卡、白金卡、永久會員卡……一卡在手活力無窮。健身中心變成了都市的心房與心室,都市人就如成群結隊的紅血球、白血球、血小板流到心臟裡,再生龍活虎地回到馬路血管壁上,真是好樣的。我也一直偷偷羨慕著那些在健身中心裡跑步、踩飛輪的男男女女,或許我實在是太羨慕了,所以,有一天,有一位持有白金卡的同事忽然請長假時,我竟忍不住說了幾句話,希望這段期間,他的會員卡可否讓我借用一下。可惜我開口的時機不太對,那幾句話我是寫在一張慰問卡托人帶去給正在住院的他,現在想來實在過意不去。我的同事說,每逢選舉期間愈迫近的時候,他就愈怕搭計程車,因為一上了車,司機大哥便開始一連串的疲勞轟炸、意識形態洗腦,搞得他不勝其擾,甚至還有惡言相向,差點大打出手的記錄哩!我的經驗正好相反,我最喜歡在競選期間搭計程車了,這時候的司機大哥們都很健談,個個辯才無礙,聽得我頻頻點頭擊掌,時有妙語佳作如餘音繞梁。這幾句話,可都是彆人用幾十年換來的寶貝啊!要避免口角衝突,其實也很簡單,我的方法就是上了車之後,首先感歎選期將近,而自己心中依然六神無主,不知該投給哪一個政黨或候選人才好。這招屢試不爽,接下來的路程,我隻需放鬆心情,準備好好聽一場大鳴大放的免費演講就可以了。罵人是一種藝術,罵人不帶臟字則是一種技術。台灣文明日益精進,從罵人的遣詞造句裡可以看出端倪來。如何罵人最過癮?有人說還是傳統國罵三字經簡潔有力,最是療傷止痛,但其粗魯不文,君子不取。前幾年港片常用“香蕉你個芭樂”來代替臟話,立意甚美,但又略嫌詞不達意。我過去認識一位老姊,她經常掛在嘴上給人臉色看的一句話是:“你管我嫁給誰!”聽起來又好氣又好笑,配合上她一雙正字標記飛刀眼,真是情溢乎辭,且婦孺皆曉,一時竟無人可敵。但一切技術都有突變的可能,這老姊有一天也莫名其妙就給人一回嘴製住了,那句更有創意的話是這麼翻新的:“你管我嫁幾個!”美中不足者,走的依然是調侃女性的老路子。這就又有演化的空間了。王大同是我的小學同學,從小就有民主的精神,有一次,他去外婆家玩,不小心迷路了,結果他就選擇了中間的那條小徑,果然就找到回家的路了。還有一次,王大同堅持五花肉比三層肉高級一點,老板和他吵架,他就說:“少數服從多數。”王大同生平碌碌,不偏不倚,唯一不凡者,便是脈搏低於五十之時,就宣布自己已經死亡了,護士小姐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低於五十,不過半,所以無效。”多年以前在一本雜誌上讀到一段話,大意是說:我二十歲以前很在意彆人的看法;二十歲以後便不在意彆人的看法;四十歲之後,我才發現彆人根本就沒有看過我……這一段話,詼諧幽默之中,隱隱透出一股自嘲的省思,和諷喻的沉重。人到中年,往往多了一份從容和自適,在這個時候回首來時的腳步,便能以超脫的心境,對過往雲煙心平氣和地審視一番,這也算是一種恬靜吧!從那一長條長滿紫色九重葛的高牆望出去,在夏日藍天的半空中,可以清楚地望見幾棟聳立的摩天大樓,小小的鋁窗格密密麻麻的,玻璃帷幕中好像有一些紅男綠女的身影,他們在做什麼呢?喝咖啡?影印文件?發呆?吵架?在短暫的休息時間中,我極目遠眺,希望可以讓自己的靈魂飛入滾滾俗世之中,隨便逛逛、吃一碗冰、偷瞄一眼賣檳榔的辣妹,乾什麼都好。那年,我才剛入伍一星期。一直比較喜歡山。朋友與我隨意走在台北近郊的一條山間步道上,他是一個很溫和的聽眾,然而,他原來比較喜歡海。“海有什麼好看的?”我開始批評了,“山上有花有樹,有房子有野狗,海呢?一片死寂,頂多有夕陽可看,山上也有啊。”朋友笑著說,山上有的海裡都有,山頂就是從前的海底,海底就是未來的山頂,這話有點道理了,但我仍然不願承認,我說:“等海水乾了我再去瞧瞧!”那個時代是卡通影集《小天使》(大陸通譯為《阿爾卑斯山的少女》(アルプスの少女ハイジ)。)盛行的時代,所有的童心都聚集在阿爾卑斯山上,大家都希望有一幢那樣厚實可愛的小木屋,一個抽煙鬥的白胡子爺爺,一個青梅竹馬的伴侶,然後奔馳在白雲底下的青草地上,變成一個無憂無慮的、放羊的孩子。後來長大了,才知道山上也都是彆人的財產,不能隨便跑去蓋木屋,而那個遙遠的、浪漫的阿爾卑斯,竟然變成了馬桶的名字,不再是一座神秘的山……有一長段時間,我賃居的頂樓違建是不上鎖的,一來屋內沒什麼好損失的,再來自己進出也方便無阻,可以像野鴿子那樣享受一點輕快。某日,外出逛書局遇西北雨,悻悻然跑步回到住處,推門進屋,取乾毛巾擦頭發之際,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喚我。原本是朋友來訪不遇,索性坐在我的書桌前沉思默想起來。“為什麼不開燈呢?”我問。“沒想到,外麵的世界太清楚了,這樣挺好的。”朋友說。連續三天沒有開燈,至少做到了“省電”這件事,不是故意不開燈,而是沒有需要開燈:在昏暗轉入黑暗的循環中,眼睛逐漸適應了。三天的試驗出奇地順利,大多時是側躺在床上麵對一片白色水泥牆,渴了喝白開水,餓了吃泡麵、餅乾,閒了就安靜地發怔,看自己能不能平白地變成另外一種人。不勞終於無獲,三天之後走入戶外的陽光裡,覺得寂寞使我自憐起來,黑暗對眼球並無助益。記得從前上英國文學史的時候,教我們班的外國籍老師幾乎要拒絕上莎士比亞。他說:“莎士比亞應該是一門獨立的課程,因為他太豐富了;此外,研究莎士比亞的學者、著作已經這麼多了,我還能有什麼新的見解?還有什麼話可說?”聽完老師這表白,教室內的空氣突然沉重起來。我坐在後方角落的位子上,心想:“既然不上,那就不會考了吧?”“還好,我們還有曹雪芹……”朋友是個堅強的人,以生活儉樸、喜怒不形於色而受到大家的推崇。他在外島服役的時候,女友寫信告訴他要分手,並且很快地搬家了。分手的理由很充分,她說他不懂“愛”,並且寄了一本佛洛姆給他。這便是他服役期間唯一看完的一本書。退伍後,朋友和我失去聯絡,忽然有一天,在上班時接到他的電話,問我要不要投資靈骨塔。“這是一種對親人的關懷方式。”朋友說。我曾經搜集過一個鳥窩,對我而言,那是一個既可怕又美好的回憶。那一年,我和隔壁的阿祥哥全力把一段粗麻繩綁在樹上,結結實實地做了一個小秋千。做好了,阿祥哥卻不讓我玩,我在心裡狠狠地踢了他幾腳,等到他回家之後,我終於可以獨享了,於是我站到木板上,忘我地搖擺起來。沒想到,樹上竟然掉下一個鳥窩來,我害怕極了,小心翼翼地把它掀開來看:還好,還是空鳥窩,真是非常開心。古人結繩記事,後又發明文字,刻於獸骨、龜甲之上;更進步的方式,是用毛筆書於簡、帛之上。現代一日千裡,千頭萬緒的資訊化作電流在一小方IC之中奔騰竄動,電腦,成了攸關人類存亡秘辛的黑盒子。每天上班,打開電腦開關,一間間神秘的屋宇便敞開了玄暗的門扉,內有樂於助人的藍色精靈,也有冷酷無情的巫毒術士。資訊失去了重量,不可捉摸,因而也更加駭人起來。讀了廖仁義,令我回想起自己開始搜集老東西的那一天。那時,因為學校在淡水,偶爾便像個遊魂似的到老街逛逛,這裡看看,那裡晃晃;這個時候,專賣老東西的文物店便是最佳選擇了,因為那些東西老得非常新鮮,而且老板都好像古董似的,你不說話,他也懶得理你。我的第一個收藏品便是一隻老碗,慚愧的是,當時買它,是因為想起了過年擲骰子的清脆聲音,那粗魯的“十八啦……”。老姊上大學了,老爸非常得意,動不動就四處張揚,還叫我要“向姊看齊”。老姊更是驕傲得不得了,一下子買衣服,一下子吃大餐,好像我們家中了獎券似的。有一天,老姊帶回一個女同學,是老外,真是愛現。吃晚飯的時候,老爸特彆取出珍藏的金門高粱來宣揚國威,老媽也一直幫老外夾菜,好像我不是她親生的一樣。後來,老外舉起小酒杯,恭敬地對老爸說:“我們同歸於儘!”換我得意了。狗標是我的中學同學,高中開學的第一天,我告訴他我暗戀周××,然後,我的人生就這樣毀了。放學之後,狗標押著我去新公園堵周××,他告訴我,把馬子最重第一印象。周××耐心地聽完狗標的演講之後,很肯定地說她不想認識我。狗標急中生智,大罵:“媽的,你也不想想自己蹲馬桶的樣子。”狗標告訴我,留下壞印象比沒印象好多了。周××有沒有印象,我不知道,我倒是一直想把狗標給殺了。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變成一個人。我太太看見我就驚慌地逃跑了,我手上並沒有克蟑。不到一個小時之內,電鈴響了三次,其中一個是來收羊奶費的,一個是來斷水斷電,還有一個是小孩子亂按的。我努力地從床上爬起來,跑到捷運站,差點想鑽進一個男人的西裝口袋裡。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坐到座位上,正想去泡一杯咖啡時,看見我的老板走過來,手上拿著一瓶克蟑。老人留了一個三分頭,瘦瘦小小的,眼睛如錢鼠一般精明,看起來比中學生還健康。自從他搬來社區之後,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在大門口的警衛室裡“站哨”,一待一整天,到了後來,連吃飯時間都不舍得離開,直接從通話總機叫老伴送便當下來,兩個。警衛換班時,老人監督他們交接;夜裡,警衛打瞌睡了,老人開始看第三份報紙。管理委員會主席商請老人當警衛,他說:“我又吥是吃飽太閒。”小時候家住台中,每當有重大事件發生的日子——那種比過年過節還了不起,重要到必須全家出動,並且請出“老爺相機”的日子,我就知道那天又要去台中公園了。到台中公園,為的就是要照相,隻要父親舉起相機,大家就很自動自發地站在背景是“湖心涼亭”的地方,一字排開,麵帶微笑……有一次,父親無緣無故又召集全家去照相,事隔多年我才知道,原來那年父親被誤診為癌症患者。周休二日的時候,我總是想起一位住在山上的老朋友。自從大學時代,他便住在山上的一幢日式平房裡,房東是一位獨居的老先生,養了一隻凶猛儘職的大黃狗。那天,我陪朋友一起去看房子,房間還不錯,有獨立的走道、兩扇充滿綠意的木窗,紗窗外隱隱透進一股陣雨過後的樹葉香味。一晃快十年了吧,朋友依然堅持住在山上,獨來獨往,倒是那條大黃狗比人老得快,而且變得一點也不凶了。想起一位多年前混在一起的畫家朋友,那時離開了學校,原本應該普遍性地為將來苦惱著;而他不然,他為愛苦惱著,於是有了特權。某夜。朋友來到我賃居的住處,照例也帶來了可以大醉的酒、菜。原本是打算喝到天亮的,那麼午夜之前便算是上半段了。中場休息時間,朋友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盒檳榔,說是解酒妙方,一次連嚼三粒。結果,五分鐘後,朋友呼呼大睡,留下心情不好不壞的我和酒。曾經也有一段時間沉迷於逛舊書攤,或許,那時是個孤獨的人吧!總喜歡在一個非假日的下午,一個人背著一隻空袋子,騎上一台破爛的腳踏車,然後悠悠地騎到附近大學旁的舊書攤去消磨一下午;回程時,滿滿一袋子裝著自以為精挑細選、可遇不可求的“奇書”,回到家裡,還要一本本仔細清理、撫平,然後放上書架。書架很快就滿了,時間也很快就過去了,那些書,又化零為整地回歸舊書攤了。張愛玲孤獨地在蟄居的公寓內逝去,雖然不美,卻印證了一份生命的蒼涼感,與她作品中一貫的氛圍不謀而合。張愛玲留下了許多知名的句子,例如:“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近日米蘭·昆德拉的作品時,也時常令我想起張愛玲。在昆德拉的裡,人生宛如一場“媚俗”的邂逅,那些“可笑的愛”“不朽的渴望”,仿佛在在說明了世俗紅塵不過是場“為了彆離的聚會”。一夜失眠,竟變成早起的人了。從落地窗外看過去,傾盆的大雨像掛起了一張水珠簾子,山景被隔在更遠的地方,隻能見著一抹壓抑之後的森綠。去看場電影吧,在書桌前枯坐了兩個小時之後,這樣的念頭行過,竟如一個令人意外的新發現。下樓,攔了一輛計程車,司機並不健談,或者自己並不是真心想說話。視線不良,但車行平穩快速,比預計的時間提前了許多。售票口前麵一個人都沒有。大一暑假,去日式經營的速食店打工,學點經驗,賺點零花,一天在職訓練下來,心裡覺得很累。倒不是工作粗重,而是規矩太多:拖把如何沾水,何時翻麵;雞肉如何沾粉,炸幾百度幾分鐘……回到家,跟老爸抱怨日本人太呆板,老爸罵我活該、沒骨氣,乾嗎到日本人的門口討飯吃;大姊聽了不順耳,說日本人有紀律、講效果,差點跟老爸吵起來。過幾天後,電視重播《梅花》,老爸又占上風。放學前,炮祥一再向我保證:第一次約會最好去釣蝦,因為釣蝦閒閒沒事,可以哈啦很久,還可以趁機教她釣蝦,摸摸小手,最後,吃完蝦子,“身體”會很好……我六神無主地建議去釣蝦,她說:“隨便。”這就是那天她唯一的話語,一共重複了六次。我在釣蝦池旁焦慮起來,好像被人抹了鹽巴,放進烤箱裡。最後,我實在沒話可說了,便對她灌輸:“吃蝦子可以補身體。”她說:“隨便。”“嗯”的一長聲終於響起,聽起來老舊而充滿了痛苦的記憶,更糟糕的是,牙醫師雖然長得很富態,可是天生老K臉孔,我心裡想,安慰彆人必定不是他的專長,轉移注意力好了。“這個電動座椅好像有點太老舊了吧?”我說。“不會啊,這台以前是新的呢!”牙醫師抽出他的鑽孔握柄。“拔牙齒很痛吧?”我開始害怕了。“不會啦,拔的人不會痛。”牙醫師說完,電鑽聲壯烈響起……細數過去的學生時代,共有十年親近山水的日子,我常常覺得這是一份難得的幸運,因為,現今放眼儘是水泥叢林的摩登社會,親近自然是假日的享受,可得事先安排、預約才行。不過,雖說老天賞賜,讓我擁有過十年寄情山水的日子,可是一旦脫離青山綠水,卻又忘恩負義地埋怨起老天爺來了。我提醒自己不可太不知足,卻不免又想到,失去天空的鳥兒,又豈能謊稱無怨無悔。在外島服役期間,曾經多次被派遣到酒廠去出公差,幫忙將一箱箱的高粱酒從小發財上卸下來,再整齊地堆進倉庫裡。常常一天下來,整個手臂都僵硬了,而且往後幾天還有得受的。“在倉庫的算幸運了。”出差回來,聽見在酒廠出公差的一幫弟兄說,他們在那裡扛的是一袋袋的砂糖,五十公斤裝的,不但身心俱疲,一天下來,整個人都像糖葫蘆似的黏乎乎的,唯一差可安慰的是:他們用酒來洗手。讀高中的時候愛上了音樂,幻想和幾個同學一起組一個熱門搖滾樂團,大家一下課就圍在一塊兒興致勃勃地討論這個“地下計劃”,甚至因為分配各人的職務與使用的樂器而爭執不休……後來,像所有的空中樓閣一樣,一遇上大學聯考的壓力,就如泡沫一般蒸散了。我還記得,當時我被指定為樂團的貝斯手,而我其實想學電吉他。實際的情況是,我隻買過一把雙燕牌的口琴,它的外殼至今還閃閃發亮。大姊高一那年生日,外公花了做工一個月的薪水所得,買了一台新力牌單聲道收錄音機給她當生日禮物。外公說,大姊是“大人”了,所以要送一個“大禮”。我聽了很不服氣,大姊也不過大我四歲而已,有什麼了不起。舉辦初次“錄音典禮”的時候,大家都很興奮。外公對著麥克風講述自己的一生,沒想到,才八分鐘就講完了。“今天記性不好,明天再錄。”這是外公留下來的最後一句話。大一新生報到的那一天,美麗的學姊也就是長頭發、長裙、長腳、長指甲……卻竟然沒有男朋友的一位同係先進,請我到學校旁邊的一間豪華店麵吃豆花。吃到一半,學姊拿出一疊像是“選填誌願卡”的東西送給我,上麵還有許多方形的小洞。學姊說,那是電腦課會用到的東西,叫我先留著,過一陣子就會用到了。後來,電腦突然不需要用卡片了,更糟的是,學姊突然交男朋友了。那一年我剛升上高中,勉強算是有點長進了,也開始會瞧不起在馬路上玩過五關的小毛頭了,沒想到,這一點點自尊心竟被巷尾的一個朋友給打破了。同樣的年紀,人家已經開始自己跑中華商場組裝立體音響了。我在他房間裡聽了半首喜多郎的《絲綢之路》,就決定自己也要來這麼一套“克難”音響。和朋友研究了半天,希望找出最省錢的組合方式,然後,父親一句:“到他家聽就好了!”令我開悟。從福利社走出來,賣東西的阿姨叫我趕快回教室,上課的鈴聲已經響過了。我匆匆把剛才買的王子麵揉碎,塞進製服口袋裡,從廁所後麵的小水溝跑回教室。教室裡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一隻蜘蛛從天花板垂下來。老師和同學們都不知去向,他們連垃圾筒都打掃乾淨了。窗外的天空一下黑、一下紫的,正當我想大叫一聲時,打雷了。閃電離我很近。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寫在黑板上的值日生就是我。中午十二點至一點之間,是書店的尖峰時段,附近大樓裡的員工,有許多人利用吃午飯的時間逛逛書店、翻翻雜誌。剛開始逛的時候,我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因為一時的喜好而買書,一個禮拜下來,也的確做到了。後來,我開始逛“雜誌”了,特彆是各種室內設計的雜誌:看著一幅幅名家設計、景致清幽的“模擬空間”,終於忍不住拿起一本往櫃台走去。還好,結賬的隊伍太長,我又把書放回去了。想起了從前在外島服役時,搭乘人員運補艦的情景。外島的阿兵哥,天天期盼的便是返台休假日快快來到,天天生活在一個物資缺乏、任務繁重的小島上,日子一久,便有一種被遺忘的感覺。那種被遺忘的感覺是很特殊的,在一片汪洋大海的彼處,有看不見的親人,也有看不見的敵人,乍看之下,平靜的海麵上,隻有細碎的浪花,和不解人語的鷗鳥。那時節,渴望搭船的心情有如峭壁一般堅硬。親愛的中學英文老師:好多年不見,好嗎?還記得我嗎?我就是在1980年9月9日上午第三節課偷看瓊瑤的男學生。想起來了嗎?被您沒收的那本《燃燒吧,火鳥》是否一直遺忘在抽屜裡了?也許您也偷偷地讀過了吧;即使您沒讀過,至少也聽高淩風唱過了吧?寫這封信,隻是想告訴您,青澀的愛情,就像是高淩風手上的塑膠打火機,突然就冒出火來了。還有一件事,那本書我不要了。小時候喜歡看劃過天空的飛機,不喜歡看飛鳥;飛機多麼雄壯,特彆是尾巴牽著一道白煙的噴射機,好像是上帝手中的一支白粉筆,在天空隨意地塗抹;而小鳥呢?即便是老鷹吧,不過像是一張被卷上半空中的舊報紙,陰沉且無奈。於是在美術課上畫起華麗多彩的各式飛機,而鳥呢?不過是比笨拙的山巒更小一點的人字形罷了。現在喜看飛鳥了,特彆是幾乎停滯在遠天不動的樣子,似飛不飛的。曾經有一段時期,我也很想當一個畫家。那時,我在一所山上的學校念書,成天閒逛,不愛念書。隻有純粹的生活才有純粹的作品,我心裡想,於是索性把住所改成工作室,畫架、畫筆、顏料、畫布都買了,順便把屋子裡裡外外打掃、擦拭一番。因為沒有石膏像,所以我打算從寫生入手,就先畫窗口外的風景吧。房間打掃乾淨了,窗外的山景也愈形秀美起來,好像是一幅畫。已經被完成的畫。從重慶南路的一家書局逃了出來→覺得知識是一種欲望→走進便利商店買冰棒→躲在一根水泥柱後麵像一隻受傷的流浪狗→北一女的學生像一串樹葉從眼前吹過→紅燈又變成綠燈→匆匆穿越馬路的人群中,隻有一個人看起來怪怪的→公車司機打開窗戶點一根香煙→賣蔥油餅的中年人向隔壁攤的老頭買了一條四角內褲→那個怪怪的人走向我,問我為什麼不回家→我說你是誰→他打開一罐油漆喝了一大口……老邱有一隻癩皮狗,癩皮狗好像病得很重了,病毒侵入神經,傷了腦子,所以每隔一會兒就抽動一次,搖頭晃腦的。老邱跟同鄉聊天的時候,癩皮狗趴在一旁搖頭,老邱說什麼,它都搖頭,好像在說:“沒那回事兒!”老邱罵小孩,癩皮狗也搖頭;老邱打老婆,癩皮狗更是搖得厲害,眼角之中,似乎還有一層薄薄黏黏的淚水。有一天,癩皮狗壽終正寢了,老邱一家人圍著它,大人小孩都邊歎氣、邊搖頭。高中的時候,說起來自己也不太願意相信,最怕上的就是音樂課。音樂老師是一位嚴肅的歐吉桑,常常能把音樂教室內的氣氛弄得像是公民課一般。有一天,老師叫一位同學起來試唱一首歌,唱到一個高音的“啦”的時候,那位同學發出了緊急煞車一般的破聲音。老師有點不悅,便讓他罰站。接著,老師自彈自唱起來,唱到“啦”的時候,竟發出了車輛相撞一般的聲音。後來,我一直不敢唱高音歌曲。學生時代,曾經獨自賃居在一幢海邊的老房子裡,那房子真是大得令人發指,一百多坪,前院還可以接棒球。我提著簡單的行囊住進去,選了一間最小的房間,不到一天,打掃完畢,東西也擺放整齊了。接下來,我提了一桶水,開始用抹布擦拭門窗和桌椅,不到一個小時,全都擦拭乾淨了,剩下一屋子的寂寞,那是沒辦法抹去的。我始終沒有再打開其他房間的門,怕會因為好奇而引來更多的空虛感。因為改建公宅的關係,從小就住著一家六口人的眷舍被怪手夷平了。父親帶著我在一大片瓦礫碎磚上找尋著昔日的家園。“就是這裡了,沒錯。”父親像是一位印第安人那樣,憑著僅存的幾棵大杧果樹來辨認方位。房子夷平了,才發現原來的建坪其實很小;牆垣拆散了,才驚恐兒時的記憶其實很少。那天,我們像兩隻被放逐的獼猴似的爬到大杧果樹上,貪婪地采摘起樹上稀疏的青色酸果。那年,我和一票弟兄駐守在前線的據點裡,最喜歡的是“戰備演練”的日子,特彆是屬於“坑道留守”的那一部分。所謂的靜態留守,並不是消極的備戰,而是積極的覓食。除了食物,最好還能來點不傷大雅的小酒,那就功德圓滿了。那次,說是慶祝某位老兵退伍,大夥都分到了陳年高粱加生雞蛋,說是可以壯陽。一飲而儘之後,我們便在那個幾乎隻有陽性的小島上,悲壯地說了一整夜的黃色笑話。馬巫婆的臉拉長了,她把書本放在講台上,拾起藤條,從教室前麵踱步朝大頭仔欽的座位走去。“我再問你一下,‘椅子’怎麼說?”大頭仔欽臉色鐵青,看著前方轉過身來的杜骨頭。杜骨頭用手指著窗外的一隻麻雀,用很小的聲音吃力地說著:“雀兒、雀兒、雀兒……”大頭仔欽如獲至寶,抬頭挺胸,光明正大地對馬巫婆說:“鳥兒。”“什麼?”“鳥兒。”那一天,大頭仔欽發誓永遠不看外國片。大約從五年前開始喜歡去逛一些民藝古物攤子,民藝品不同於古董,沒有那種動輒千金難換,以價格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富貴氣。通常,我的眼光總是被一些先人日常生活的器物所吸引,一隻古意盎然的陶甕、鹽巴罐子,或是曾經被老祖母收在紅眠床頭櫃裡的玻璃糖果罐,玻璃上還清晰地浮現一群小氣泡……從前用來騙小孫子乖乖睡覺的金柑仔已經不見了,或者是小孫子長大後,老祖母自己吃光了?過年假期,和一位朋友在山上煮茶聊天至清晨。朋友現年三十七,男性,未婚,雖從不自認為單身貴族,卻也曾經動過“代理孕母”或是“複製人”的腦筋。“人到一個年紀啊,孤孤單單的,快樂沒人分享,痛苦沒人分擔,想要一個和自己相像,個性也類似的小孩……”語氣之中,似乎更傾向“複製人”些。我帶著諒解的心情來看待這個事件,人都希望看見“自己”正值青春年少,甚至從頭再活過!印象中,常常可以在長輩的客廳裡看見老虎的肖像,大約都是虎虎生風的模樣站立在崖壁上,身後有冉冉的旭日,身旁有遒勁的鬆乾和嶙峋的怪石。在畫幅的一角,大多是“威震山河”或類似的句子,或許是進取的氣魄吧!我自己其實比較喜愛“魚”的延伸意象,例如年年有餘,給人一種含蓄的感受。另外,我也很喜歡另一個說法,因為魚永不閉目,所以也象征“精進”,看來魚也有堅強的一麵。祭祖時,桌子兩旁點著大紅蠟燭,雞、鴨、魚、肉、鮮花、水果一應俱全,還有一個牛皮紙包紮的方形包裹,上麵用工筆的柳體小楷寫著一個陌生的地址,裡頭是準備燒給先人的冥紙。先人都列在牆上的那張紅紙上,過年時,家裡就變得有點像忠烈祠了。“這樣寫上地址,爺爺、奶奶還有姑姑就能收到了嗎?”我問父親。“誰曉得。”父親蒼白的短發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好像正寂寞地燃燒著。一隻鷹,精準地切過天空與棱線的交界,如一支箭矢刺入天空,而後,伸展雙翼,順著氣流在天際滑翔,那精準與完美,仿佛是不具有重量的。多年前,一座山間的小屋裡,形單影隻的我,麵對一壁青山與淙淙的流水聲,一壺芳香甘美的佛手柑茶,獨獨隻有我與鷹對飲,那日子,一如清淡隱微的茶香般靜好。那時的我,自覺輕盈而沒有重量。自從離開小屋之後,再沒有見到一隻鷹,同時失去了輕盈與靜好。一直想要拍一個這樣的公益廣告:在人潮擁擠的夜市入口,一個身穿迷你裙的妙齡少女突然被人在大腿上推了一把,她嫌惡地回頭看,看見一個沒有雙腳的人,他用一雙隻剩半截的大腿站立在柏油路上,胸前掛著一排口香糖。女孩的心情平和下來,她揀了三包口香糖,然後從錢包中取出一張一百塊錢。賣口香糖的人用沒有手掌的雙腕“夾”起那張紙鈔,要求女孩自己找錢;百元鈔票在一雙美腿旁顫動著……從前,我也曾經想要當一個畫家。我的第一張作品是畫我的母親。回家以後,我遵照老師的吩咐,把作品拿給母親看,然後跟她要了一塊錢去買冰吃。晚上,母親把我的圖畫拿給父親看,並直誇我的天分很高。父親端詳許久,說:“這是一隻猴子吧?”姊姊看了一眼,說:“不對,這是猩猩,猩猩的頭發比較長。”我憤怒大叫:“是你媽啦!”之後,所有的人都突然變成了我的敵人,特彆是我媽媽。高三那年,班長林誌誠迷上了尼采,其他的人則迷上了觀察他。這是我們導師交代下來的,因為班長變得非常奇怪,或者說,他自有一套抵抗聯考壓力的方式,讓大家覺得很想一探其中奧秘。林誌誠大多時沉默不語,老師上課,他看他的尼采,偶爾老師生氣罵他,他就說那一百零一句:“上帝已死!”有一天,他蹲在廁所大笑,老師急了,正想破門而入,隻見他悠然而出,手上拿著一本小叮當漫畫……假日裡,時常喜歡到附近的大廟走走,入境隨俗,與眾人一般行禮、祈福、擲筊、抽簽如儀。抽得好簽,不敢相信;抽了壞簽,當下奉還。這樣的心態,自己戲稱為“平常心”。除了抽簽,更喜歡看人算命。往往是在大樹的涼蔭底下,一個莫測高深的白發老者加上一隻白文鳥,便可斷人一生。卜者言之鑿鑿,被卜者也虛心受教。算到好命的,麵露狐疑;算到歹命的,眼露不恭,也是“平常心”?童年時期,大家差不多都曾經有過這樣的經驗:某一天,開班會的時候,老師介紹了一個世界級的偉人,那個偉人必定還有寫日記的習慣,因為……所以,從下個禮拜開始,全班都要開始寫日記。通常,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在父母親看連續劇的時候,理直氣壯地打斷他們,然後說:“我要錢!”那一年,我也這麼做了,可是隻換來一本“哥哥寫過一星期的日記本”,放進“姊姊不用的書包”裡。回想當年當兵的時候,最忌諱的事情之一,就是逃兵。當年身在外島,幾平方公裡的小島上,四麵皆海,即使不為彆人想,至少也為自己想想,一旦逃兵,往哪兒去呢?最後終免不了饑寒交迫、灰頭土臉地自己走出來。被人發現就更糗了,發現者放榮譽假,被發現者關禁閉,直有天堂地獄般的差彆。據說曾經有人逃兵成功過,所謂的成功,也不過是從小島上消失,並且沒有從海麵上浮起來而已……又到了回顧這一年的時刻了,詩人說,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遠不遠,我們不得而知,隻是,在這個年度、世紀都即將交替的時候,在一片人心惶惶、終日不知所措,也難以望遠的生活氛圍中,我們是否真從曆史中找到足夠的借鏡,來讓我們“鑒往知來”呢?有人說,上帝像是一個鐘表匠,人世間的一切都是祂的作品,而這位作者,在作品完成的時候便不再插手了。我們的鐘擺還能持續多久?石誌武總是笨手笨腳的,除了放鞭炮的時候。再有威力,引信再短的大龍炮,石誌武都照放不誤;用一支香去點,手伸出去的時候,從從容容。有一年,石誌武出事了,他把一個大龍炮丟到鄰居王婆婆的雞籠裡,那隻老母雞昏迷了一天,從此就不再下蛋了。石誌武挨了一個大耳光,像鞭炮一樣響。後來,石誌武經常躲到後山的防空洞裡去放鞭炮,自己放,自己聽。那一耳光並沒把他打得完全耳聾。幾乎所有的人都曾經聽老師說過,偉大的人物都有寫日記的習慣,於是,患了“平凡恐懼症”的小學生們一一回家要錢,並慎重其事地到附近最大的一間書局,挑選一本當時頗為滿意,長大後卻覺得SPP(SPP:形容很土、很俗。)的燙金日記本。我也有這樣一本日記,從小寫到大,寫了二十幾年,還寫不到四分之一。總在搬家時,才又發現它,然後寫了幾天又不了了之。如果一本日記可以寫五十年,也算不平凡吧?小時候,每年農曆大年初一,就是我們全家出動的黃道吉日,一家六口浩浩蕩蕩步行前往遠東百貨,途經忠烈祠、台中一中、中山公園,然後擠進百貨公司的電動扶梯上,為了什麼呢?當然是為了可以吃一支完整的紫雪糕啦,過年耶,一人一支不過分吧?老爸心疼也不敢表現出來,至少,在那一麵凹凸扭曲的“哈哈鏡”前麵;老爸的脖子變得很長,好像在作弊;臉變得很短,小氣也看不出來啦!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打一通電話給我,很客氣地問我最近過得好不好,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就是說:“你最近有空來聊聊嗎?”朋友自大學畢業之後就獨自住在山上,今年已經三十九歲。去他的住處,必須先經過一大段墓園,我曾經在一個炎夏的午後,在墓園的半途上遇著傾盆大雨,雨珠打在我的身上,也打在道旁的骨灰壇上,一片紫黑色的烏雲忽然從天空竄下來。見麵時,我們的第一句話都是:“你還沒死嗎?”每年過年,最期待的就是爸媽發壓歲錢的時候,現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過,看見父母在圍爐的時候發紅包給小朋友們,心裡還是不自覺地想伸出手去。小時候,爸媽發完壓歲錢,隻讓我們短暫地擁有一下,年年如此,說是要讓我們長大之後用來買書。有時候,我還會夢到爸媽包給我一個超級大紅包,那是一大箱書本,用紅色的紙包起來的……我想,這或許就是我從小不愛念書的原因吧!詩是精致的語言。當然,這樣的說法一點也不詩意。詩是美的文字,但,美是什麼,證據何在?詩就像火一樣,不難被發現,經常被使用,卻得不到合理的重視。當詩被扭曲或濫用時,同樣會燒掉很多東西。生火很容易,維持卻很辛苦——當詩被潑冷水的時候。詩也是弱勢的語言,當我們從電腦詞庫查詢“詩意”的時候,會先發現“失意”這兩個更常見的字。然而,詩總是會存活下來,像片野火。每隔一陣子,便會深深思念起火車。奈何時光分割零碎,那種坐上火車,行李往架上一放便一直睡著等待吃便當的情景,竟已不可多得。有時在工作中,忽然暗暗在心中計劃起一個小小的火車之旅,希望能在幾個小時之內拋開行動力,把自己安置在一節非常老舊的通勤車廂裡,像一隻被人綁縛著雙腳提上火車的老母雞那般,有意無意地看看四周:隻要火車還未到站,一切都無計可施,也無法可想。巷子底的雜貨鋪老板是個守財奴,偏偏老天無眼,還在他的房間窗戶外麵豎立了一盞明亮的路燈。自從有了路燈之後,守財奴就不曾開過屋內的吊燈了。有一天,電線杆上的變壓器爆炸了,“轟”的一聲巨響,驚天地、泣鬼神而民呼萬歲,所有巷子裡的大人、小孩都跑去守財奴的家門口探頭探腦,希望這一次老天終於睜開眼了。過了一會兒,守財奴毫發無損走出來,對大家說:“滾開!”海不太喜歡山暴露了自己的回憶,例如山頂上的那些貝殼。海說:“還好這個世界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海洋。”山回答說:“我曾經仔細埋葬那些貝殼,不過它們又變成了化石來保存自己。”為什麼人們喜愛到淡水河邊去看落日?盆地邊緣的夕陽,仿佛一隻即將流淚的紅眼睛,終於忍不住悲傷而模糊了……黃昏的餘霞沉落盆地,即將被黑暗遮掩時,一盞盞的燈光被不知名的手給點亮了。我們的心裡似乎得到了安慰,也許我們並不介意消解,隻要我們可以看見事物的流變。經常駭異於植物的自覺,在一個陰暗而狹仄的角落裡,它們總可以適當地在空間中舒展開來,像是一個準確而悠閒的工匠。在山路的小徑兩側,它們拱手相讓;在細窄的窗台上,它們深富幽默地堆疊交錯著;在一隻小小的砂盆裡,它們靜候時光流逝,像一個漂亮的老者斜靠在藤椅上。一年一度的耶誕佳節又再次降臨了,在這個神聖的日子裡,不論是教徒與否,大部分的人也隨著周遭的氛圍,一起祈願來年的平和、安詳。但也有很少數的人,以一種更強烈的意誌,更渴盼的眼神,引頸等待著他的救贖。等待救贖的心情人皆有之,原本無可厚非,隻是當極少數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已經找到獲救之道時,我們最本能的反應卻是強烈質疑:是不相信少數?還是不相信救贖?秋天來了,賣雞蛋糕的玻璃櫃裡擺出了楓葉形的成品。上班的時間,騎樓下沒什麼行人,隻偶爾一群小學生走過,放慢腳步,用眼睛的餘光偷瞄一眼。黃澄澄的小蛋糕,冷了,透出一點點橘紅;賣雞蛋糕的婦人在玻璃櫃後麵打盹,一隻虎斑花貓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越過婦人的遮陽帽,跳到一棵行道樹上。婦人醒了,抹掉嘴角的口水,剛被打擾過的樹葉掉落在她的腳邊,像蛋糕乾掉以後的顏色。雖然家人都不以為然,不過,我認為我進了一所很好的高中,因為它離西門町很近。爸媽都很放心我,不怕我遲歸,不怕我學壞,雖然西門町有點“複雜”,到處是黃牛和三七仔(三七仔:皮條客。為男女雙方媒介色情,拉攏不正當關係的牽合者。因為與性工作者三七分賬,才有此稱呼。),但那些與我有何相乾?我又沒有錢,貧窮是最好的保姆。我們頂多是在香煙攤子買幾支零煙抽抽,闊氣一點的時候,整包的三五也買過。我很喜歡泡在冰宮裡麵,有漂亮的女生,和茫茫的煙霧,既消暑,又不必躲起來“哈草”。中國畫講求“氣韻生動”,或許跟繪畫工具有直接的關係,毛筆的柔軟、靈動,水、墨的飽滿、乾濕,這些元素的組合,造就了曆代畫作的民族特色。又或許,是畫家本身所欲追求的“畫麵效果”,才造就了不同於西方的“繪畫工具”。不論因果如何,我們在造型線條和畫麵的氛圍布局上,確實是已形成了一股源遠流長的特殊畫風,在這些流域上,沒有油彩和刮刀,卻也自成一番神氣。“第一憨,種甘蔗給曾社磅;第二憨,選舉作運動……”這是古早的台語順口溜,意思是說,種甘蔗的蔗農跟為人扛轎的樁腳相比,似乎還更為徒勞、不值。身為日據時代的文學良心,賴和憑著一顆“醫者父母心”,見證了時代的不公不義,與廣大農民的淒慘世界。在《豐作》這篇中,因無力反抗執政者,或預知反抗的結果將加深苦痛的蔗農,陷入絕望而麵麵相覷地沉默著,讀來不禁令人戰栗!中學時代在生物老師的指導下和同學一起參加科學競賽,選定了一個以研究植物遺傳基因的主題,便開始分組種植豌豆。豌豆容易栽培,成長周期較短,極適合當作實驗對象,而且還可以食用。除了上課和睡覺,一夥人幾乎全待在溫室裡;從早到晚,眼睛看的、鼻子聞的和腦袋想的全是豌豆。實驗完成,科學競賽沒得名,可是鼻子前那股豌豆的氣味,久久揮之不去。我是一個卑微的副刊值日生,長得平凡中見不到什麼偉大;我的工作就是培養敏銳的“小人之心”,以無比專業的“敵意”來找碴!不論是錯字、彆字、漏句、漏段、地名、人名、書名、譯名……全都不肯放過。隻要一旦發現文章的一丁點兒小小的“瑕疵”,就要發動毫不留情的攻擊:挖字、補字、拚字、造字……務必使出渾身解數,苟有利於副刊,雖千萬人吾往矣,因為,我是專找小錯的人。今年的作家南投之旅一共三天,26日大清早從台北出發,本以為這樣有些強人所難的集合時間,定會因為種種因素而延誤,沒想到,才六點出頭,所有人員竟已全數到齊。行程中參觀香菇產銷班時,家李潼對於如何以塑膠袋、木屑及菌絲來栽培香菇的方式不斷提出問題,產銷班班長一一細答,不知他是否誤以為李潼有意加入業餘的香菇產銷行列?前輩家朱西甯先生走了,在3月22日上午的靜默沉睡之後,不再醒來。數月前在一次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還看見朱先生頂著一頭微鬈的銀發,以他慣常的謙和口吻,對全場的文藝工作者侃侃而談;麵對人群時,朱先生總是平淡而隨和的。但是,創作時的朱西甯總是背轉身去,他說,他要將作品呈現在神的麵前,像一個祭祀儀典中的舞者。我相信讀者不會忘記這樣美麗的話語與智慧。難得的放假日,在一整個星期密集嚴厲的軍事訓練之後,幾位在南台灣訓練中心的袍澤弟兄,在例行的精神講話之後,便攔了一輛計程車快快逃離那個人間煉獄。長官的訓誡言猶在耳:“不可喝酒、不可出入色情場所、不可逾假晚歸……”這番離營教育,倒像是在提醒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可以乾些什麼消遣。於是,這一夥人換了三個地方喝足了酒,進了些個色情場所,當然,他們也忘了收假時間。原來以前1999年隻是一本書、一部電影的名字,或是一張宣傳海報上才有的專有名詞,沒想到,它竟然真的來了:來了,來了,像火紅的夕陽一樣從山上滾下來了;來了,來了,像一張身價兩百萬的統一發票似的,竟然毫無預警地跑到口袋裡來了。是喜?是悲,得過且過吧!上大學的那幾年,因為地利之便,時常一個人獨自到台北“故宮博物院”去逛逛。我很喜歡在上午沒課的空堂時段,騎上摩托車一路從仰德大道往山下滑行,經東吳大學抵外雙溪,特彆是在初冬的時節,“故宮博物院”古色古香的牌樓,在層層疊嶂的冷凝中,益發顯現出一種蒼老與堅毅。唯一遺憾的是,在敗俗複製紀念品的部分,似乎種類少了一些,因此,某些心儀的中堂或條幅便無法買到了。連日的災難事件加上陰雨綿綿,許多人不禁對自己生存的處所不安起來。科學家在月球上發現結冰層,證實彼處有水的存在。有心之士,隨即聯想到,既然有水,那麼人類移居月球的可能性是否便大大提升了?據說,當地球上的人口達到五百億時,每個人的生存空間隻有一平方公尺,或許,對生態環境問題日益嚴重的地球人來說,月球上一層寒冷的冰水,還是激起了一絲絲溫暖的希望之光吧!近日整理房間時,從書櫃裡翻出一個牛皮紙袋子,打開一看,裡麵是幾十張各式各樣的小紙條。我將這些紙片撒在地毯上,坐下來細細端詳,一些零碎而塵封的往日時光,便如細雨一般地飄下來。那是從前求學的階段,陸陸續續搜集起來的便條紙,每一張小紙片,注記了一次“來訪不遇”的浮生掠影。人們常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但是,從這些字條上的留言看起來,卻也未必如此。或許就是因為這些紙片上的留言大多是一張無關痛癢,甚或幾近戲謔的隻字片語,所以才益發顯出他們的可貴。““我要回家了,你呢? 正文””““如果沒下雨的話(萬一),請澆水 Johnson””““瓦斯爐又變好了 302室””我沒有寫日記的好習慣,一些生活中飄零的片段,往往因此灰飛煙滅,恐怕再也無緣想起。因此,這些當年無心收起,未隨手扔進紙簍的短箋,竟成為另一種日記,或是一串記憶的鑰匙,讓我重溫了一些生命中的片段。這些不起眼的片段,因為零碎,所以顯得特彆親切,它們像是無疾而終的時光本身,或是那些曆史之網無法撈取的細小水珠。我坐在地毯上,急切地再拾起一些紙片來讀,有的字跡潦草,中英文夾雜,字條的主人隨意地在筆記紙、紅包袋,甚至衛生紙上麵留下了幾行字;也有的筆筆工整,且引經據典,從一絲不苟的筆畫間,仿佛可以看見留言的人正站在我的門外,有板有眼地寫字的模樣。一張張泛黃的紙片一一從我手中滑過,重新拾回的往事便又溜回我的生命裡了。在這些紙片當中,還有一張是未署名的。““你的朋友送報生送你一袋報紙””這樣的一小段文字,被寫在半張日曆紙的空白角落上,形成一個直角的轉彎,筆畫歪斜,墨跡很輕,頓筆稍重的地方刺出一些小圓孔,看得出留言的人是臨時撕下一截牆上的日曆,然後隨意墊在手掌心上寫下的。筆出無奈,署名自然也就免了。這樣匆匆寫下的一小句話,帶給我許多的臆測和懷想。我記不得何時曾收到過一大袋過期的報紙,以及何時有過一位送報生朋友或同學。我收到那堆報紙的時候是驚喜或是不知如何是好?我是否好好地把它們讀了一回,或是轉送給彆人了?還有,這些帶著點無奈和機智為我留言的善心人士是誰?從字跡上看來是個男生,他當時正在做什麼呢?當我的友人氣喘籲籲地提著那一大袋“禮物”來給我時,是否因而無心地打斷了一位正在寫詩的青年?那些往事的細節,我已無從得知了,一整夜的遙想,依舊還是無聲地消失在汩汩流去的時間之河裡,河麵上稀稀疏疏地漂浮著一群五顏六色的小紙片,向更遠處流去。我很喜歡算命,隻要算的不是我的命,我就有興趣得不得了。嚴格說起來,我其實是很喜歡算命的“氣氛”,而不是算命的“結果”;因為我覺得看人算命就像逛廟會一樣精彩有趣,重點在於“過程”,逛完就完了,誰管他“結果”呢?有人說“命愈算愈薄”,我覺得一點都不錯。仔細觀察那些正在算命的人,算到好命的人總是風度翩翩,強忍著心底的那份喜悅,好像生怕傷害了那些“全世界正在受苦受難的同胞”;而算到命不好的人則是清一色一副“節哀順變”的表情,令人對他們通達人生的氣度肅然起敬;尤有甚者,一些被算到運途多舛,命中注定難逃“英年早逝”或“血光之災”的天下蒼生,在他們臉上霎時烙印出的“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公民精神,更令人感歎:“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焉。”我覺得命愈算愈薄的道理就在這裡,因為不論算得好壞,我從被算命者的臉上總是看到滿臉的“壓抑”,久而久之,小則有“算命過量,有礙健康”,大則難保不會“氣急攻心”,想想,還是看人算算就好了,我才不乾呢!雖說“予豈好算哉”,但是偶爾心情“鬱卒”,念天地之悠悠,獨見“算命仙仔”就在那廟口燈火闌珊處時,心中也是蠢蠢欲動,幾乎忍不住想要“獨上西樓,望儘天涯路”一番。我比較喜歡到廟裡拜拜,然後再用擲筊、抽簽詩的方式來為自己卜卜吉凶,因為我覺得這種方式“藥性”比較溫和一點,對心臟有益。如果神仙們給了一支好簽,那我就“暗爽在心內”,慶幸自己果然是“上帝的選民”;如果抽到壞簽,我就告訴自己抽簽隻是“幾率”問題,不足為意;如果抽到“模棱兩可”的簽詩,那麼以我的中文功力,一定可以把文解釋成一支上簽,以展現我們“民智已開”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