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大約是二十年前,曾經看過一篇美國當代知名家厄普戴克所寫的文章,內容談到的正是當時非常熱門的一個話題:文學將死?厄普戴克果然老神在在,在那篇並不太長的文章中,他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自己何以相信文學還會存續下去。他說,就像在科技高度發展的現代,機械手表不衰反盛的道理一樣,文學也將繼續存在我們的生活裡。我不知道厄普戴克先生後來是否改變了上述的看法,不過,當年我無意中記下的這一段巧譬善喻,至今看來依然甚深微妙。機械手表滿足了人們對工藝與巧思的感性需要。時至今朝,在“匠心獨運”的廟會裡,整齊劃一、精準無誤的石英表與電子表暫時依然無法名列仙班。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事情,機械手表誤差大,價格昂貴,防水、防震效果並不見得高明,而且,幾天不戴大概就停針不走了,可是,人們依然熱愛這份手工的趣味與價值。我想,或許就連它那不太準確的時間感也備受喜愛吧,因為,人們樂得自己手上的時光刻度與滴答聲和鄰居、同事們手上的不儘相同。所謂“世事無絕對,另有新情趣”,不是嗎?不管文學未來的發展如何,至少,厄普戴克的機械表又這麼走了一二十年,走到了21世紀,暫時還沒有停歇的跡象。“文學已死”的論調不妨看作是一種定時出現的演習,譬如放羊的孩子每隔一段時日便衝進村子裡去大喊幾聲“狼來了”,何以如此?或許是基於牧者對羊群的熱愛吧。其實,就算真的來了幾匹狼,大概也不至於把成千上百的羊群全數吃光吧;就算真的吃光了,牧羊人必定也會演變成牧狼人再重出江湖的。就像其他的行業一樣,文學當然也會受傷的,可是說到消失,實在言之過早。故宮博物院裡不也還有許多行業依然存在我們的生活周遭嗎?買玉、看畫的人照樣多得是,至少,我們都去自家附近的小鋪裡刻過印章吧。近年來人們對文學前景的擔憂不無幾分懷舊傷感的成分在裡頭。19世紀工業革命之後,中產階級興起、印刷術的發達、能力的提升,文學,特彆是這個文類的確有過一段好日子。在那段美好的舊時光裡,電話才出現不久,電影、電視、廣播尚未迎風長獠牙,電腦、電玩更是聞所未聞。現在回想起來,文學一枝獨秀的好時光,與其說是因為它曾經那樣地德沛天地,倒不如說是上帝一時不察的結果。世間“匠心獨運”的人比比皆是,文字工作者自然不必始終鼇頭獨占。“留得春光過小年”(汪曾祺詩句)並不算是一個差強人意的結果。同樣也是一二十年前,走進書店裡,環目四顧,的確不難發現那是一個文學書的黃金時代,然而,時過境遷,現在回頭看去,那份風平浪靜,似乎隻是文學市場的一個台風眼,雖然久候多時,卻也旋即遠去。小眾時代的來臨,文學不再是草上之風,然而這也無甚可悲,文學市場雖然良辰不再,可是出版市場卻是沸沸揚揚,每年三萬多個出版品之中,文學類的出版數量不見得就比往年來得更少,文學科係、文學獎、文學網站的數目也是有增無減,這樣說起來,或許會導出一個結論,說這萎縮不是量的問題,而是質的問題。如此說來便傷感情了,這不把毒箭又射回來了?前幾天,一位朋友突然興衝衝地跑來拍我的肩膀,原來是要來告訴我一個關於文學的“利多”消息。他說,根據某位精神病醫師的研究,文學之所以會存在,其背後真正的理由是因為“人類”要“生存”。我聽後不覺莞爾,一方麵因為這樣嚴肅的議題仰之彌高,隻好傻笑以對。另一方麵,文學的腳步似乎也還沒有走在深山夜路上,這樣鏗鏘有力的結論不妨藏之錦囊,留待來日再取出壯膽。就我個人的看法,近十多年來,至少在這一文類上,還是出現了一些令人稱幸的吉兆。譬如,偶爾會聽到人說,現在每天報紙和電視上的新聞之百轉千折,比情節更要精彩得多了。如果我沒有會錯意的話,這意思是說不再能追著現實人生跑新聞了,作者也不見得能以情節取勝了,果真如此,豈不善哉?另有一說是,這是影像思考的時代,而且,在人類大半的曆史上,圖像思考本來就是主流,未來的世界即將回歸本源。如此說來,跟電視、電影、漫畫、雜誌等等媒體比較起來,文字在影像上似乎吃了大虧,也不再那麼容易吸引人去文學作品了,除非……除非這個作品本身寫得好極了。文字工作者因而必須在文字上確有不可取代之處,方可容身。這豈不合情合理嗎?時不時也會聽到有人抱怨,這個世界太無聊了,我們從小到大沒有經曆過戰爭,沒有餓過一天肚子,所以寫不出任何深刻的東西。這個論調不無道理,有幾分像戰地攝影家的口吻。但其實這個狀況頗為珍貴,先人流血流汗開創了幾十年的太平日子,讓我們置身於一個非常難得的處境:窮極無聊。當然,我們憎恨無聊,因為無聊使得寫作難上加難,仿佛在大片白茫茫的雪地裡尋覓一隻神出鬼沒的銀狐。但我們不必小看無聊,無聊如此壯大,它的疆土必定不小;我們儘可以承認自己的才情淺薄,卻不必責怪無聊的世界逼人太甚。鐵和血不一定就能讓人心更加深刻,一如無聊不必然使人感到悠閒。不可否認地,近幾年文學副刊與文學獎征稿的篇幅變短了(也變難了?),對於大部分的文字工作者來說,這無疑是一則壞消息。不過,往好處想,這個轉折也適時地點醒了我們的文學環境長期以來對期刊的忽略,以及對簡潔文體的低估。前人說“一寸短,一寸險”,又說“好的文章一定短,壞的文章一定長”,後者所說的“短”,應該是指心理上的時間感,也就是簡潔,而非關篇幅。現在,因為種種的因素,報紙上的文章必須要短,短而妙、短而精,但這談何容易呢?再過幾年,相信我們的白話文寫作將會因為現實因素的催逼而彆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妙手偶得大概就隻能偶得而已。的確,幾經周折,文學的角色也許已經不再是“信念與熱情”的堅持者了,然而,這豈不好極了?強盛的信念難免傷及無辜,熾燃的熱情往往花期甚短,文學本是無中生有的衝積平原,雖然肥沃,然則定期休耕也在所難免吧。這個地球有一個非常奇特的靈異現象,那就是一代永遠不如一代,依然是世界卻一直飛快地前進著。我知道,前進並不代表進步,寫作也不例外。同時,我沒有資格替任何世代發聲;我隻能說我自己的一點想法,而且是頗為彆扭的。新是否不如舊?到底是上一代的作家比較好,還是下一代的?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突然感受到出這個題目的編輯先生心中的慈悲之情:讓我以一種虛擬的中立身份站在兩大文學創作板塊之間,而這個並不真實存在的坐標原點正是我所渴望的。這樣我便得以免除於被歸類的恐懼之中。在我的想法裡,“台灣作家是否一代不如一代”這個問題暫時是沒有答案的。儘管一般常見的說法是:上一輩的作家比較有“深刻的人生體驗與關懷”以及“說故事的能力”等等;而新世代的作家則是“沒有人生願景”,或是“隻會看著自己的肚臍眼喃喃自語”,換句話說,也就是“虛無”的一代。但是,虛無一點都不渺小啊,它遲早會產生經典之作。文學史上的斷代或許是必然的,但那要過了很久以後,在經典作品幾近確立之時。而經典作品的出現是沒有時刻表的。此外,我覺得更重要的是,確立經典作品並不是為了區分你我高低,它們所牽動的毋寧是更多彼此間隱而未顯的“聯結”。(當我們極欲量測世代邊際時,或許正反映了我們彼此間未能充分了解的焦慮。)在此之前,我們隻能等待——當經典作品像一座座動人的大橋被架起時。大概兩三年前,一位好友向我鄭重推薦南非家柯慈(大陸通譯為庫切(J. M. Coetzee,1940~ )。)的作品《屈辱》(大陸通譯為《恥》(Disgrace)。),並譽為他心目中的“年度第一名”。聽見友人話中夾雜著不尋常的莊嚴氣氛後,我便很快到書局買了一本,看完之後,覺得唯一得過兩次布克獎的柯慈果然名不虛傳,功力深厚。印象最深的是,柯慈的布局就像出自一個深識幽暗人心之曲折無理的導遊,他會以極富魅力的導覽語言將人引入深巷,然後製造一場迷路,將你半途放下,直到你把原來緊握在手中的地圖(或成見)撕成碎片為止……這或許是南非家特有的敏銳,因為長期身處“種族隔離政策”社會的矛盾與衝突之中,練就出對“人性之殘酷與尊嚴”的深刻同情與了解。《屈辱》一書中,五十二歲的文學教授大衛年近遲暮,離過兩次婚,為了心中苦苦糾纏的一股“無法承受之輕”的浪漫餘燼,與小他三十歲的女學生梅蘭妮發生了不被允許的情愛糾葛,旋即失去大學教職,與原先建立在這個標簽之下的一切來自他人,或來自自我的“認同”。接著,情節急轉直下,大衛投靠女兒露西的農莊期間,又親眼目睹露西被暴徒集體侵辱卻一籌莫展;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事後,大衛漸漸悟解到,露西心中錐心的傷痛竟然不是來自那群暴徒,而是來自他的“介入與打擾”,因為,她早已從日常生活的經驗與價值中引退,除了風雨中的寧靜,這世間並無值得她把握之事。真正攪亂這一池清水的,竟是一再迷路還緊握手中地圖不放的大衛自己……這真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架構。當然,我們一馬當先的導遊柯慈擁有的絕不隻是膽量而已。“那個男人就躺在床上。”“好長一段時間,我們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俯視著那深沉而沒有血肉的露齒笑容。這屍體顯然曾經一度以擁抱的姿態躺著,但那如今比愛情更持久,甚至征服了愛情之愁容的長眠……接著我們注意到,另一個枕頭上有人頭壓陷的印痕。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從上麵拿起一些東西,我們欠身向前,那種薄而看不見的塵埃聞起來又乾又辣,我們看見一束鐵灰色的長發。”這是一個美國南方的恐怖故事傑作,艾米莉小姐高貴優雅,她交了一個要好的男友,但受到重大反對,她殺了情人,並把他保存在她的房間裡,然後自我封閉了四十年。直到她去世,大家才目睹這一慘案,還有,艾米莉可能曾經長期與情人屍體共眠的可怕線索……“當我們這些小孩在早晨七點三十分半夢半醒中漫步上學時,就會遇見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的路,卻仍然一派精神抖擻的夏先生;當我中午又累又餓地走回家時,又會與踩著熱情有勁步伐前進的夏先生碰麵;就連在晚上睡覺前望向窗外時,我都可能看見夏先生他那又高又瘦的朦朧身影在湖濱街上匆匆走過。”夏先生就這麼一年四季不分晴雨地在湖畔方圓六十公裡之內走個不停,日出之前就已離家,直到月兒高掛天邊才返回家去,過沒多久,又帶著他的背包,和一根細長的榛木手杖再次出門走個不停。夏先生不斷逃避,走得很痛苦,但是在一個兒童的眼裡,卻誤以為他“精神抖擻”“熱情有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