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M:才從意大利回來。和三個朋友在露佳濃湖畔泡了幾天。我們逃離德國的陰暗,奔向南方的陽光。你很熟悉的那個小屋,屋前是瑞士,屋後是意大利。我們很懶,哪裡都不去,就在陽台上對著湖水喝酒、聊天、聽音樂。我們到意大利那一邊的小村子去買菜,然後回來自己煮飯。月亮懶懶地從湖裡浮起來,很腫;音樂從廚房裡飄過來,我稱這是“好時光”。很多人喜歡去熱鬨的酒館或者跳舞,但是我最喜歡的是跟朋友在一起,不管是一個安靜的小酒館,或者隻是一個無聊的陽台,從談話裡一點一點認識你的朋友的思想和心靈,或者言不及義大笑一通,是我覺得最自在的時候。我想我懂你在說什麼,雖然我還沒去過那樣令人震撼的地方。你看見的那些問題,會不會都是因為貧窮?因為貧窮,所以人才會想儘辦法賺錢,不計較手段、不思考後果地去吸引觀光客?可是,MM,比這些問題更嚴重的事太多了吧。貧富不均本身不是更糟嗎?歐洲和美國本來在自己內部有貧富不均的問題──你看狄更斯的就知道。現在這些先進國家把自己內部的問題大致解決了,我的意思是說,至少不像19世紀那麼明顯了,但是貧富不均變成富國跟窮國之間的問題──富國把問題掃到第三世界去了。在我們這些“富國”裡,MM,我覺得年輕人的心理壓力蠻大的。大家都覺得,哇,全球化來了,全球化就是全球競爭,所以每個人都拚命“上進”,用功讀書,搶好成績,早一點進入工作市場,不能輸……這跟上世紀60年代什麼理想青年、革命情懷是完全不一樣了,而我覺得我們是被逼著變成這樣利己又保守的一代。當我們的心思都在如何保障自己的未來安全的時候,我們哪裡有時間去想一些比較根本的問題。我想到一個月前,好幾個城市同時舉辦的熱門音樂會,Live8,吸引了上百萬的人。主辦的人打出的口號是:“讓貧窮變成曆史!”但是這一次,募款不是目的,而是要人們給8大強國的政治人物施加壓力,要求他們消滅貧窮。這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演唱會,但是,我覺得,大家去聽音樂,聽完又怎麼樣?年輕人去聽演唱,最記得的大概是見到了哪個好久不見的樂團,演唱會真正的用意,一下就忘得光光的。再譬如說南亞海嘯,死那麼多人,激起那麼大的熱情,現在誰在談它?這個世界變得那麼快,訊息那麼多、那麼滿,我們腦子裡根本就塞不下那麼多事情了。當然是有很少數的年輕人會選擇到偏遠地區去工作或者捐款,這很高貴,但是我在想,恐怕還是“問題意識”更重要吧?我是說,如果買耐克球鞋的人會想到耐克企業怎麼對待第三世界的工人,如果在買漢堡的時候,有人會想到賺錢賺死的麥當勞,付給香港打工仔的工錢一小時還不到兩塊美金,如果買愛斯匹靈頭痛藥的人,在買的時候會想到,這些跨國藥廠享受巨大的利潤而非洲染了艾滋病的小孩根本買不起他們的藥。如果帶著這種覺悟和意識的人多一點,這個世界的貧富不均會不會比較改善?我從來不給路上伸手的人錢,因為我不覺得這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讓每個人都有“問題意識”才是重點。可是我自己其實是又軟弱又懶惰的,說到也做不到。就這樣了。安德烈去澳門買菜(在線上)MM,安德烈(20),菲利普(16)M:你從來不給乞丐錢?安:不給。因為他拿了錢就會去買啤酒。乾嘛給?菲:可是你如果在香港就應該給。這裡的乞丐是活不下去才上街的。安:好嘛。可能香港不一樣。M:你說的“問題意識”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在說,“我知道第三世界有貧窮問題”,這就夠了嗎?安:“知道”,不是“意識”。Knowing不是having awareness.M:如何?安:知道,就隻是知道。有“問題意識”指的是,在你自己的行為裡,因為知道非洲每天有小孩餓死,而使得你決定做某些事或不做某些事,這叫做有“問題意識”。M:好,那你是不是一個對這個世界很有“問題意識”的人?舉例說明吧,你的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是些什麼?安:……我是個自覺程度很低的人啊,我隻是覺得自覺很重要。M:說說看嘛。安:……譬如說,我儘量不喝星巴克的咖啡。我基本上不去超市買東西──我去個人開的小店買,即使貴一點,我也願意。我不去連鎖店買光盤或買書……喔,還有,我不吃瀕臨絕種的動物,也不買動物的皮毛……菲:我們在雲南就不買豹皮。可是安德烈,你在香港,不去星巴克或者太平洋咖啡店,就沒地方去了。M:安德烈,我發現你不隨手關燈,也不在乎冷氣一直開。你對環境沒什麼“問題意識”是不是?安:對啊。菲:你應該去買德國力荷牌啤酒。他們說,你買他一箱啤酒,就救了一平方米的南美雨林──因為他們捐出一定比例的利潤拯救雨林。安:兩種品牌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就會拒絕買那個沒有道德承擔的品牌,譬如說,特彆粗暴地剝削第三世界的廠商的品牌。M:那你有很多牛仔褲是不能買的。台灣商人在尼加拉瓜的工廠,每一條牛仔褲在美國賣出21.99美元,給工人20分錢。菲:媽媽沒資格批評人家啊。她自己都是到超市去買菜的。M:喂,香港是“李家城”你知道不知道啊?彆說超市了,你的電話、電燈、公車、船運,你讀的報紙,你上的學校,你住的房子,你生產還有臨終的醫院,生老病死都給一家包掉了。不過……我並不總是去超市的,有時間的時候,我會老遠坐電車跑到灣仔老街市去買花。菲:可是那不是要被拆了嗎?M:……安:哈哈,去澳門買菜吧。菲:安德烈,澳門是賭王何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