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正麗、張仁德和侯厚德在街邊餐館吃完晚飯。張仁德道:“親家累了一天,趕緊回家休息,改天我們兩家正式見麵。小麗不送我,我坐出租車。”侯厚德道:“那不行,先送親家,再送我。”張仁德堅持自己的意見,攔下一輛出租車。侯厚德隻得依了親家,他站在出租車門前道:“大妹把我送到家,很快就回來。”張仁德在出租車上揮了揮手,出租車發動機轟響一聲,猛地向前一躥。來到張滬嶺家,侯正麗忙著為父親鋪床。心緒不寧的侯厚德站在陽台上,手裡夾著半截煙,兩天之內,手指被熏得明顯發黃。侯正麗走到陽台前,用手扇了扇飄在空中的煙,道:“爸,少抽一支。你這樣突然抽這麼多煙,對身體不好。”侯厚德狠狠吸了一口,他沒有將煙頭扔下陽台,而是拿著香煙屁股走進房間,在煙灰缸裡按滅。走進客廳時,眼睛不由自主掃向客廳正麵的牆壁,牆壁上有一張雙人彩色大照片,照片上,張滬嶺西裝革履,神采奕奕,鮮活得仿佛能從照片中走出來。照片中的侯正麗如花似玉,幸福笑容仿佛要透過相片飛出來。侯正麗低頭進門,根本不敢看照片。侯厚德頭朝上仰,將即將湧出來的淚珠子趕了回去,原本一個萬分幸福的家,因為張滬嶺縱情一跳而崩潰,還牽連兒子進了大牢,他暗自埋怨張滬嶺:“一個事業有成的大男人,為什麼不能忍受一點點挫折?輕易拋棄生命,對不起父母,對不起愛人,對不起祖宗。”在嶺西,死者為大,侯厚德努力將點滴埋怨消解在心裡,他走到寢室門口,道:“大妹,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覺得這張照片不宜掛在這裡,天天看到照片,會對你的心情造成不好影響,不利於胎兒成長,我幫你收進臥室,好好地珍藏起來。”侯正麗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著照片,道:“東西不能丟,可以掛到小房間裡。”侯厚德道:“空氣中灰塵重,掛在外麵的照片還容易毀壞,我去找點紙,把照片包起來。”“爸,那麻煩你了。有一件事想和你說。我與滬嶺雖然沒有辦結婚酒,但是有結婚證,是合法夫妻。”“我知道,大妹,有什麼話就說,在爸麵前就彆繞圈子。”“剛才滬嶺媽媽打電話,問我什麼時間回去,我答應晚上九點左右回去。張家在嶺西根深葉茂,要救弟弟,得靠張家。”雖然侯厚德早就表態要侯正麗住在張家,可是當真要將父親一個人留在這裡,她還是覺得很過意不去。她知道父親最要麵子,若是父親倔強脾氣暴發,不肯接受張家的救援,事情就變得複雜起來。侯厚德道:“與親家第一次見麵,我們就說好了。現在我找到水電氣的位置,冰箱也會用,你彆擔心。我倒是有話給你說,住進公婆家裡,和在自家屋裡不一樣,要孝敬老人,尊兄愛幼,特彆是你這種特殊情況,千萬要讓著親家夫妻,他們失去了兒子,心理上肯定受到創傷,要多多體諒他們。”侯正麗作為女兒,從小崇拜父親,進了大學校園以後,她有了新的參照物,眼界打開,思維開闊,漸漸發現父親有很多缺點。但是,這一次父親來到嶺西,在危難時期表現了鎮定、自製、勇敢的優秀品德,讓侯正麗對父親刮目相看。她發現父親一直沒有用空調,便拿出空調遙控器,做著演示,叮囑道:“嶺西夏天熱,晚上關上窗戶,記著開空調。”茂東巴山縣,少數條件好的人家開始使用窗式空調,但是像這種能用遙控的小型空調還基本上沒有出現。侯厚德拿著空調遙控器,把老花鏡拿出來,仔細看著上麵的小字,不明白的地方就詢問女兒。父親還是穿著那件白襯衣,洗得乾淨,衣領和袖口稍有些發毛發黃,顯得陳舊,在柳河鎮尚覺得與環境協調,到了省城就與周邊人群的穿戴顯得格格不入。侯正麗想起在衣櫃裡還有幾件新衣服,這才走進了另一個許久都沒有進去的房間。房間衣櫃裡麵散亂放著一堆未開封的衣服,皆是為弟弟所準備。提起衣服,從衣服裡掉出一個小黑包,她覺得這個小黑包很熟悉,又想不起裡麵裝的是什麼。小黑包裡麵是好幾個避孕套,上麵有外文標簽。侯正麗的眼淚嘩嘩就下來了,這包東西是當時他們在國外旅行時所買。回國以後,這包東西離奇失蹤,隨便怎麼找都找不到,如今無意間找到了這包東西,讓她一下就想起了與逝去丈夫的纏綿往事。擦乾眼淚以後,侯正麗拿著衣服來到爸爸房間。侯厚德拿著空調遙控器,對準掛在牆上的空調,一絲不苟地調試著空調。“這是給弟弟買的,爸穿上稍微大一些,暫時可以應付。”侯厚德壓根不願意換新襯衣,可是明天要到看守所,晚上還要跟親家見麵,他這才勉強換上新衣服。在換衣服時,他取下了綁在身上的小包,裡麵裝著兩千元錢,小包緊貼著肌膚,被汗水浸透,裡麵的錢全部被打濕了。關上窗,侯厚德將濕錢一張接著一張貼在桌子上,以便儘快晾乾。他精心挑選了一些稍微乾燥的錢,湊成一千元。將錢放在要來的信封裡,他才試著穿上新衣服。新襯衣稍長,紮在皮帶上也就將就能穿。侯厚德飽讀詩書,腹有詩書氣自華,脫下老舊得起毛邊的衣服,換上合身新衣,頓時變成一位儒雅的知識分子,和鄉村小學教師形象相差甚遠。見到穿新衣的父親,侯正麗眼前一亮,道:“爸,這身衣服很合身,氣質也好。有的人穿了新衣服,就像是偷彆人的衣服。”“其實穿舊衣服還自在一些。”“人是樁樁,全靠衣裝。城裡人眼窩子淺,最喜歡以貌取人,要辦事還得穿好點,否則很多地方連大門都進不去。”侯厚德表麵上鎮定自若,內心實則極度焦慮,他擔憂地問道:“大妹,第一看守所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好?我可是聽說看守所裡麵黑得很。”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第三遍,隻是自己沒有意識到。侯正麗耐心地道:“看守所是省級模範看守所,所內設施最好,製度健全,看守所民警素質高。我見過看守所李澄所長,很有知識水平和修養。”侯厚德從褲子口袋裡取出一千塊錢,道:“我打聽過,看守所給每個人建得有賬號,平時可以用來買東西。這是一千塊錢,你給二娃去存上。”侯正麗跟著張滬嶺見慣了大錢,瘦死的胳蛇比馬大,並不在意一千元錢,她將錢還給父親,道:“爸,不用你出錢。在省城不比家裡,出門就得花錢,這些錢你留著,我給弟弟打錢在看守所的賬上。”再三交代了寢室裡各種設施,眼見著要到十一點,在侯厚德的催促之下,侯正麗才出門。在院子裡,她回望著寢室,想著爸爸一人住在不熟悉的房間,心裡非常不安,可是為了救弟弟這個大局,她沒有選擇,必須住到張家。侯正麗回到張家時,張仁德和朱學蓮都還沒有睡,在客廳等著。見侯正麗進屋,朱學蓮端了牛奶,遞到侯正麗手上。夜裡,侯正麗再次失眠。第二天,她七點就醒來,但是在床上躺到八點才起床。吃過早飯,開車接父親侯厚德。坐在女兒的小車上,與看守所越來越近,侯厚德感覺有一雙大手緊緊揪住心臟,血液輸送不出,渾身僵硬,連說話都變得困難。侯正麗專心開車,緊閉著嘴,不說話。將車停在看守所門前,侯家父女倆都不說話,看著前方的龐然大物。看守所有四麵高牆,牆上有鐵絲網還有崗哨。家中沒有親人關在看守所時,看守所就是一個醜陋的冰涼的落後的建築,路過行人甚至會覺得裡麵的人生活在這種環境下很可憐。當家中人不幸走進了灰撲撲的四方牆時,四方牆就變了臉,高聳圍牆頓時擁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威嚴,讓人必須得仰望,讓人感覺到單個人的渺小,讓人知道自由的可貴和法律的無情。侯厚德從來沒有想到侯家人會走進四麵牆,他生活在柳河鄉下,處於窮鄉僻壤,物質財富不豐富,卻處處得到尊敬,與村民接觸時有心理優勢。此時來到省城嶺西,住在價值不菲的商品房裡,睡在沒用稻草鋪床的席夢思上,穿著名牌襯衫,換上據說是名牌的皮帶。但是,他總是感覺自己是無根之萍,漂浮在鋼筋水泥叢林裡,這裡的繁華永遠屬於城裡人,與自己無關。父女倆在車上默坐了一會兒,侯厚德學習過《刑事訴訟法》,知道在看守所裡見不到兒子,艱澀地道:“大妹,你去辦手續,我就不下車了。”在女兒即將邁進看守所時,他還是決定下車,緊走幾步,追上了女兒。走進看守所大廳,女兒辦理相關手續,他站在一旁冷眼旁觀。警務人員審慎的目光,冷淡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姿態,讓他感到屈辱。如果不是為了拯救兒子,他肯定會拂袖而去。存完錢,送了衣服,侯正麗和父親一起走出看守所。坐回小車,在厚厚的鐵殼包圍之下,逃離了眾多鄙夷的目光,侯厚德這才感覺心安。侯正麗對這樣離開看守所心有不甘,雙手握著方向盤,考慮了十幾秒鐘,毅然決定與李澄聯係,若是往常,她不會將見過一麵的人當成朋友,如今她必須將隻見過一麵的李澄當做朋友,而且要當成好朋友。為了照顧父親的麵子和情緒,她下車,用手機給李澄打了電話。“李所長,我是侯正麗,還記得我嗎?晚上有空沒有,請你吃飯。”李澄隻與侯正麗見過一麵,但是清楚地記得侯正麗的樣子。女人與男人相比,在公共活動中具有相當的優勢,一般情況下,雄性氣質越強的男人越是喜歡優雅女子,而雄性氣質強的男人往往事業比較成功。李澄對楚楚可憐又具有古典氣質的侯正麗頗有好感,這是雄性男人對漂亮女性的好感。深層次的意識是性幻想和占有欲,表現出來則是好感。從心底裡,李澄願意與侯正麗吃飯,但顧忌其身份,最終還是拒絕了美女的邀請,道:“下回吧,我有安排了,謝謝你。”作為高學曆美女,侯正麗很少被男人拒絕。為了救弟弟,她顧不得懊惱,因為李澄拒絕得不是太粗暴,她決定親自去拜訪李澄。她將後視鏡朝下拉了拉,補了口紅,然後對父親說:“我到看守所找找李所長,看能不能請他吃飯。”侯厚德下意識理了襯衣,道:“我和你一起去?”“不用,上次滬嶺爸爸請他喝過茶,我們認識,你就不用去了。”看著女兒化妝後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找看守所的民警,侯厚德腦門子直衝血,感到格外屈辱,可是兒子在看守所關著,所有屈辱都隻能忍著。侯正麗挺胸昂頭再次進入看守所,前次進來她純粹是犯罪嫌疑人的親屬,這次進來就不僅是犯罪嫌疑人的親屬,還是李澄的朋友。她邊走邊給自己鼓勁:“二娃現在是犯罪嫌疑人,並不是罪犯,我為什麼不理直氣壯去找李澄。”在大廳裡觀察了幾分鐘,她發現了左側通往二樓的小木門。上樓時,高跟鞋跟在地板磚上敲擊出清脆的聲音。李澄坐在辦公室,聽到外麵走道上傳來的腳步聲,心道:“這是誰的腳步聲?”李澄對所裡每個人的腳步聲都了如指掌,今天這個腳步聲的主人絕對不是看守所工作人員。聽著腳步聲,他在腦中迅速勾勒出來者的形象:“來者步頻快,有力量,應該是25歲左右的年輕女子。她是誰,來找誰?”兩個問題還沒有自我回答,腦中莫名其妙地閃出那個憂傷女子。李澄從警以後,就聽說過“精刑警、強經警、馬馬虎虎監管警”的俗語,平時的接觸也印證了這個說法,他就把看守所歸入養老的地方。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正在事業高峰期,被不陰不陽地扔在了第一看守所。轉眼間就來到所裡四年,在他執政的四年裡,第一看守所由混亂、肮臟變得規範、井井有條,成為省級文明單位。看守所被評為省級文明單位甚為罕見,至少在嶺西還是頭一遭,這讓嶺西公安局的分管頭頭很高興,大會小會表揚了好幾次。儘管獲了不少殊榮,李澄仍然覺得留在看守所對自己並不公平,格外鬱悶。侯正麗來到了門口,見房門打開,輕輕敲了敲門框,道:“李所長,您好。”來者果然是侯正麗,李澄是第二次與侯正麗見麵,他知道自己對這位年輕女子有好感,或許是因為年輕漂亮,或許是因為令人仰視的髙文憑,或許是對方楚楚可憐的優雅氣質。李澄清了清嗓子,道:“請進。”侯正麗走上二樓時還在擔心著李澄的態度,聽到“請進”兩個字,她知道自己冒失拜訪不會太難堪。“我剛才在大廳給弟弟侯海洋上了錢,送了衣物。”“嗯。”李澄是第一次在這間辦公室單獨接待犯罪嫌疑人的親屬,他儘量讓自己的態度看上去好一些,可是到了看守所這個地盤上,職業習慣讓他變得嚴肅、生硬。侯正麗見到李澄不冷不熱的態度,又覺得心中無底,她抬頭挺胸,用目光平視對方,這樣就不至於顯得太卑微,道:“我弟弟還沒有滿二十歲,很年輕,還請李所長關心,不至於受欺負。”李澄笑了笑,讓臉上繃緊的線條舒緩,道:“受欺負,侯海洋能受欺負?我找人問了他的情況,你弟弟性子夠野,脾氣夠暴。”“我們全家人都怕他經受不住壓力,做什麼傻事。”“最鍛煉人的地方除了軍隊就是看守所,經曆過看守所,你弟弟就由小男子變成了男子漢。”“我希望他平平安安,哪怕平庸一些都無妨。我一直堅信弟弟是被冤枉的,他膽子雖然大,可是頭腦清楚,絕對不會去殺人。”李澄有著職業警察的特有毛病,聞案心癢,問道:“你憑什麼堅信,有理由嗎?”侯正麗表麵上鎮靜,忙裡忙外應對自如,可是內心深處充滿著焦慮,她將多次在家裡討論的觀點拋了出來:“光頭老三與我們有生意上的來往,為了討債,到我家來鬨過一次,還動手打了我。我弟弟眼裡揉不得沙子,跑去揍光頭老三。”李澄用指頭敲了敲桌子,道:“這就是殺人的動機。”“我弟弟空手出門,沒有帶任何凶器,他怎麼會突然割了光頭老三的脖子?”“這一點最關鍵,凶器,凶器在哪裡?”“東城分局沒有找到凶器。”“沒有凶器,就能定案?東城分局不會辦這種糊塗案吧?”“我弟弟是小年輕,若是激情殺人還說得通,可是怎麼會弄得像個殺手,而且,時間也不對。”這個案子的細節,早有行內人向侯正麗作過詳細分析,她一條一條記得清楚。李澄一點一點陷入了案子裡,最後他在心裡對此案判斷,凶手十有八九另有其人。他辦事素來穩重,並沒有說出自己的觀點,道:“我是看守所監管警,不具體管案子,剛才隻是憑著你所說進行分析,作不了數的。我聽說新來的刑偵副局長秋忠勇在省內是破案高手,是從茂東公安局調過來的,你可以找他。”侯正麗便記下“秋忠勇”的名字,告彆時,誠懇地道:“李所長,聽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你能否抽個時間,我請你吃飯。”經過交談,李澄臉上沒有冷硬表情,笑起來線條還挺柔和,道:“改天吧,‘嶺西一看’是省級文明單位,嚴格執法的同時我們會人性化管理,看守所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你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是配合東城分局破案。”謝過李澄以後,侯正麗沒有在辦公室過多停留,告辭而去。侯正麗離開以後,空中仍然飄著淡淡清香,李澄暗道:“我這是怎麼了?對她的態度這麼好,話也特彆多,這可不像李澄的風格。”想著侯正麗落落大方的態度,暗想道:“侯正麗不愧是名校畢業的大學生,遇到這種事情還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若是換了其他女人,要麼畏縮,要麼變潑婦。”侯正麗進入看守所以後,侯厚德在車裡坐不住,站在車旁邊,朝看守所方向張望。在熱浪襲擊之下,大股大股的汗水從背上往下流,聚積在皮帶處,將褲子和襯衣打濕了一大塊。見到女兒出來,他急忙迎了上去,急切地問道:“怎麼樣?”侯正麗道:“李所長為人不錯,看守所這塊沒有什麼問題,弟弟在裡麵不會被欺負。像弟弟那個體格和性格,也不會被欺負得好厲害,在裡麵受點苦其實也沒有什麼,說不定還有好處。關鍵還是在案子,隻有破案,真相大白後,弟弟才能走出看守所。”侯厚德點頭道:“當今之計,就是要讓公安局抓獲真凶。可是,這事我們隻能眼睜睜等著。”他想用儘全力幫助兒子,可是嶺西太大,讓他失去了方向感,增加了無力感。他是柳河鄉的小學教師,在鄉村時常以書香門第自我安慰,也能得到鄉鄰尊重。此時來到高樓林立的省城,需要為了兒子奔走,他才發現現實是如此殘酷,鄉村教師的身份是多麼不值錢,曾在心中支撐自己的書香是多麼虛弱。侯正麗道:“我剛才探聽到一個信息,東城分局新調來一位分管刑偵的副局長,是茂東人,叫秋忠勇,他是一個破案高手。等會兒我請滬嶺爸爸找一找關係,最好能聯係秋局長,在一起吃頓飯,講一講我們的想法,說不定還有點用處。”她心裡悶著事,說完之後,就去開車門。從小到大,女兒心中最偉大的人就是父親。此時兒子身陷囹圄,女兒根本沒有向自己求助的意思,還要維護自己的臉麵。無情的現實,讓侯厚德格外難受。默默地坐上了小汽車,看著窗外街景向後而去,侯厚德體會到獨在異鄉的苦澀和艱難。突然間,他猛地想到“秋局長是從茂東公安局調來的”這個信息。“大妹,你能不能找到茂東公安局的電話。”“能。有事嗎?”“我有個學生在茂東公安局工作,好像在政治處工作,還是個領導,我找找他,應該能聯係上秋忠勇。”父親平生最怕辦事找關係,此時為了兒子,他主動尋找各種能夠用得上的關係。人生有一種理想的境界叫做萬事不求人,人不求人就一般高,可以傲視權貴和金錢。這種境界隻能是理想境界,絕大多數人在社會生活中都得求人,很難真正清高。侯正麗最了解父親的性格和人生態度,聽到他要主動去找關係,倒有些姥異了,隨即又釋然,如果為了救兒子都不肯放下麵子,這就不是自己親愛的父親。“爸,是你什麼學生?”“他在柳河小學讀的小學。”聽到是這種遙遠的關係,侯正麗便不抱希望,敷衍著道:“回家後,我再找茂東公安局的電話。”侯厚德在腦中回想著杜楊的模樣,雖然有好幾年沒有見麵,他堅信隻要自己提要求,杜楊肯定會幫忙。回到房間,客廳大牆沒有了侯正麗和張滬嶺的大照片,顯得空空蕩蕩,讓人感覺缺了點什麼。侯厚德心思細膩,觀察到女兒眼光一時看著那麵空牆,就有意找事情分散女兒的注意力,道:“大妹,你幫我找茂東公安局的電話。”侯正麗對父親所說的關係很沒有信心,她沒有將懷疑表達出來,道:“電話很好找,等會兒給你。”侯厚德在電話機前坐著,等待著女兒將茂東的電話拿過來。很快,侯正麗拿了一張紙過來,裡麵有兩個號碼,一個是茂東公安局辦公室的電話,另一個是政治處的。侯厚德鄭重地拿過了紙片,他沒有急著打電話,而是屏氣凝神地坐在電話旁邊,思考著應該怎麼說話。侯正麗對這種人際關係不抱希望,不願意看到父親受挫,轉身走到裡屋。完全平靜以後,思路清晰起來,侯厚德鄭重地提起了話筒,堅定而緩慢地按了公安局辦公室的號碼。鈴聲響起以後,侯厚德專注地聽著,等到對方接了電話以後,道:“你好,請找杜楊。”對方是一個硬邦邦的聲音:“打政治處。”聽到對方電話的忙音,侯厚德自尊心受到了挫折,若不是為了兒子,他肯定會放棄與杜楊聯係,如今為了兒子,他將所有的自尊心全部放下,撥打了政治處的電話。“你好,請找杜楊?”“找杜主任。你是?”“我是他的老師。”對方喔了一聲,道:“我給你說政治處杜主任的電話,記一下。”打通電話,響了好幾聲,才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我是杜楊。”“我是侯厚德。”“啊,是侯老師,難得,難得,真沒有想到侯老師給我打電話。大妹都大學畢業了吧,二娃工作了嗎?”侯厚德直截了當地打斷他的話,道:“杜楊,我有事情要請你幫忙。”“侯老師,跟我彆客氣,隻要辦得到,一定辦。”聽說二娃侯海洋因為殺人案子被關到了看守所,杜楊知道事情嚴重,急道:“秋忠勇和我關係很好,我馬上開車到嶺西來,晚上叫他出來吃飯。”“謝謝你,杜楊。”“侯老師,你說啥,這麼大的事才來找我,在東城分局的時候就來,事情好辦得多。”放下電話,侯厚德從杜楊的態度中總算找到了一絲溫暖,走到臥室門口,道:“杜楊晚上要到嶺西,請秋忠勇吃飯。”他看著女兒迷惑的眼光,解釋道:“杜楊是柳河人,小時候讀不起書,經常在家裡吃飯,那時你和二娃都還小,沒有什麼記憶。杜楊很聰明,當兵以後就進了公安局,剛才彆人叫他杜主任,應該是茂東公安局的領導。”侯正麗確實對杜楊沒有什麼記憶。張滬嶺出事以後,許多原先以為不錯的朋友在事件前後態度反差之大,讓侯正麗迅速品嘗到人情冷暖,自此事件以後,她對人性持有懷疑態度。杜楊是父親二十多年前的小學學生,她甚至沒有聽父親談起過此人,這種關係對弟弟的案子能有什麼幫助,很值得懷疑。聯係上杜楊以後,侯厚德神情略顯輕鬆,換下被汗水完全打濕的襯衣,新襯衣穿在身上總覺得有一種隔膜感,遠不如穿習慣的舊襯衣舒服。隻是,在柳河穿衣服是為了自己舒服,在嶺西穿新襯衣完全是為了讓他人舒服。侯正麗給滬嶺父親張仁德打了電話,將晚上兩家人的正式會麵暫時朝後推。朱學蓮已經準備了在飯店吃飯時的衣服,聞言就發起了牢騷:“一個鄉下人能有什麼關係,能起多大作用。”張仁德批評道:“你怎麼能這樣說話,鄉下人?嶺西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城裡人,往上數三代都是鄉下人。新來的東城分局副局長是茂東人,老鄉找老鄉辦事,效率最高。”朱學蓮道:“侯正麗有身孕還跑來跑去,一點不安心,可憐我的孫兒要跟著受苦。”張仁德道:“弟弟被關在看守所,當姐姐的能不著急嗎?我多幫侯正麗跑一跑,本質上是幫滬嶺的子女,你要理解。”桌上的電話鈴猛地響了起來,張仁德接過電話:“永剛,有消息嗎?”趙永剛道:“有消息,不過是壞消息。”朱學蓮見丈夫神情越來越凝重,便坐在丈夫身旁,把手放在丈夫肩膀上,等到丈夫打完電話,問:“怎麼回事?”張仁德道:“光頭老三的父親跑到省政法委領導辦公室,掉著眼淚翻來覆去說一現場捉住的手上有血跡有動機的人難道不是凶手?讓省政法委領導很有壓力。他以前也是風光一時的領導,為了兒子跑到政法委去求情,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一點很要命。”朱學蓮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黯然道:“兒女出生就是為了折磨父母,隻要生下來,一輩子就脫不了手。這個事暫時不要給侯家父女說,胎兒前三個月最重要,容易受影響。”張家暫時封鎖了讓人沮喪的消息,侯厚德自然不會知道光頭老三父親跑到省政法委哭訴之事。就算知道,以他的社會關係和背景,知道此事也是於事無補,徒增煩惱。侯厚德洗澡後換了新衣,便一直坐在電話機旁邊等待著杜楊傳來的新消息,並且不開電視,擔心電視發出聲音會讓人聽不到電話鈴聲。到了下午五點半,電話鈴聲終於響了起來。通話以後,侯厚德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快步來到侯正麗的房間門前,道:“六點鐘到市公安賓館,到了給杜楊打傳呼,我們和杜楊要與秋局長見麵,晚上一起吃飯。”從商以來,侯正麗看到了太多爾虞我詐、見利忘義,聞言不禁有些感動,道:“今天才聯係,杜楊晚上就請秋局長吃飯,看來他是真心為爸辦事。”侯厚德平靜地道:“杜楊是我的學生,幫助老師也屬正常。”侯正麗近日睡眠不佳,臉色灰暗。為了晚上能精神些,她抓緊時間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假寐。睡在床上,腦海裡一會兒是弟弟的事,一會兒是滬嶺的影子,讓她不得安寧。聽到父親敲門聲以後,侯正麗從床上撐起身,對父親道:“稍等一會兒,化妝以後,我們就出門。”為了壓製彌漫在身體每個毛孔的陰鬱,她在鏡前仔細化妝。在讀大學時,她的化妝水平不高,妝化得很濃。後來跟著張滬嶺出席了一些比較高級的社交場所,她才知道最好的化妝是有化妝的效果而沒有化妝的痕跡。出門後,見到父親在客廳裡轉圈。見女兒出來,侯厚德停止轉圈,用商量的口氣道:“大妹,今天是杜楊幫我們辦事,晚上的生活應該由我們來安排,你說安排在什麼地方?”侯正麗道:“等會兒見了麵,征求杜楊的意見。”“嶺西的大餐館貴不貴?”侯厚德帶了兩千塊錢到嶺西,這些錢在鄉下算是一筆大開支,到了嶺西以後這些錢就如小雨落在沙漠裡,轉眼間就被吞嗤得不見影蹤,他想省著用,多給兒子在看守所上點錢。侯正麗知道鄉村教師隻有一點死錢,根本禁不起這種用法,道:“吃飯的事爸就彆管,我開有一個裝修公司,目前是段燕在幫我頂著,生意差點,但是吃頓飯還沒有問題。”侯厚德寬慰道:“當初讓段燕到你公司上班是明智之舉,鄉裡鄉親,打斷骨頭連著筋,現在頂上大用了。”開車來到東城分局,按照約定,侯正麗將車停在公安賓館停車場。侯厚德站在車邊等待,侯正麗則到外麵的公用電話打傳呼。公安賓館樓上,秋忠勇和杜楊還在喝茶、聊天。秋忠勇道:“看來你是真心想幫忙,大老遠從茂東跑過來,那個侯海洋到底是你的什麼人?”杜楊道:“侯海洋的爸爸侯厚德是我的小學老師;。當時我家裡子女多,我在柳河小學讀書,中午吃不上飯,都是帶個紅苕扔到學校的灶孔裡。侯老師經常給我舀一碗帶菜的飯,他們家裡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就這樣吃了五年。你看我這體格還算強吧,都是當年侯老師喂出來的。老秋,侯老師對我有恩,他家裡出事,我肯定要幫忙,就像幫我父母一樣。”秋忠勇也是農家子弟,讀過村小,他對杜楊的感受心有戚戚,道:“不管村小老師水平如何,他們始終是農村子弟的啟蒙老師。侯家的家教如何,侯海洋的品德如何?”秋忠勇調到嶺西市東城分局以後,遇到的第一件大案子居然是女兒秋雲在巴山縣新鄉學校的男同事,準確來說是男朋友,世事之奇莫過於此,讓他這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也覺得神奇。“侯正麗和侯海洋這兩個小孩我都見過,家教很好,侯正麗還是讀的名牌大學,要不是當時家裡特殊情況,侯海洋肯定能考上大學。”“杜主任不是外行,這個案子疑點重重,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固定證據,找出真凶。”作為一個父親,秋忠勇不希望女兒和侯海洋走到一起,此事他在家裡閉口不提。作為一名警察,他會全力偵辦此案,為了女兒,同時也是警察的職業榮譽。腰間傳呼機響起以後,杜楊從窗邊探出頭去,看到了站在車邊的侯厚德。秋忠勇聽到外麵的汽車聲,探出頭去,恰好看到了嶺西牌照的小車開了過來。“走吧,吃頓飯,彆弄得像個聖人,誰還沒有親朋好友。”杜楊與秋忠勇關係很鐵,就把話題挑破。秋忠勇走到陽台,對正在收拾房屋的女兒秋雲道:“晚上杜叔請吃飯,我不在家裡吃。”“嗯,爸少喝點酒。”秋雲一直聯絡不上侯海洋,此時她逐漸相信侯海洋到了廣州以後就變了心,故意回避自己,這讓處於熱戀狀態的她異常痛苦。隨著父親來到嶺西,一來是可以幫助從來不做家務的父親布置臨時的家,二來可以散心。秋忠勇隨口問道:“你媽急著回去辦事,沒給你煮飯,晚上你在哪裡解決,跟不跟我去?”秋雲道:“爸就彆管我,幾個分到嶺西的校友,約在一起吃飯。”在秋忠勇和杜楊出門時,她將客人送到門口,禮貌地道:“杜叔叔,我不陪你們吃飯了。”秋忠勇便與杜楊一起往外走,上了車,杜楊道:“我記得秋雲以前很活潑,現在還真……真是女大十八變,成了大姑娘。”秋忠勇知道杜楊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什麼意思,道:“這跟前段時間我的經曆還有點關係,她當時受了點打擊,性格變得內向了。”杜楊道:“當時發生這件事情,茂東公安局上下的意見都很大,老板到市委彙報過好幾次。”交談著,杜楊和秋忠勇來到停車場。秋忠勇老遠就認出了侯厚德。從相貌上,侯海洋幾乎就是侯厚德的翻版,隻是兩人氣質明顯不同,侯海洋臉上線條硬朗,蘊含著一股野性。侯厚德雖是農村戶口,身上透著文人氣息,並非土得掉渣的社員。他的視線從侯正麗臉上掃過時,心道:“侯家的基因都還不錯,兒子高大,女兒漂亮,隻是略比秋雲差一些,也算不錯。”秋雲在窗台收衣服的時候,正好可以瞧見父親,她看到父親扭頭朝自己看了一眼,便揮了揮手。秋忠勇也朝著女兒揮了揮手。侯正麗順著秋忠勇視線朝窗邊看去,一個抱著衣服的女孩站在窗邊。她在公安賓館曾經與這個女孩見過一麵,此時才知道這個漂亮女孩是秋忠勇家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