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裡規矩大如天(1 / 1)

夜晚,侯海洋是新人,要值夜班,他被排到最後一班。第一看守所監舍夜間值班一般分成4個班。每班一般2小時或者2個半小時,從9點半到早上6點半。在206室,除了鮑騰和師爺等6位上鋪,有重病的人經鮑騰同意以後可以不值班。監舍值夜班亦是有講究的,值第一班是最舒服的,電視看完,第一班也就值完了,最倒黴的是最後一班,4點半開始,要值到6點半,基本上沒有多少睡覺時間。在206室裡還專門設了一個報時員。人失去時間概念會變得很糊塗,而看守所又不準犯罪嫌疑人帶表,鮑騰在206主政以後,特意製作了一個簡易時鐘點。時鐘的原理來自古代的沙漏。鮑騰讓勞動號偷偷送進兩個礦泉水瓶子。在瓶上紮個洞,在《新聞聯播》開始播放時就裝滿水,《新聞聯播》放完,用水泥塊在瓶上劃一個印,這就是半小時的水漏。為了計時方便,裝水距離延長一倍,就是一小時。號裡白天專門有人負責看鐘點,每隔半個小時,他就得報出來。一瓶水時間報完時,立刻就用另一瓶接水,每天看電視時還要將時間校準,這樣就可以基本上得到準確時間,夜裡報時,則由值班人員完成。看守所值班是從晚上9點開始,嫌疑犯開始分成6班值班,一班約90分鐘。上鋪幾個人都安排在前麵幾班,第一班都是由鮑騰來值,那時候電視機還沒有關,電視看完,值班結束,不耽誤睡覺。鮑騰為此還能說大話:“大多數監舍頭鋪都不值班,隻有206室,我天天堅持值班,我都做得好,你們憑什麼就做不好。”在開始值班時,鮑騰將侯海洋叫到身邊,道:“蠻子在101讀的是速成班,基本功不紮實。你以後也是要做上鋪當領導的人,要深入基層,多學著點,今天就值深夜班,是最後一班,跟娃娃臉在一起。”鮑騰是因為冒充中央領導人行騙且詐騙金額巨大、情節惡劣而被送到了“嶺西一看”,他為了冒充大領導,找來了畫報、電影,還看書學習。通過多年實踐,他扮演官員的水平提高很快,常常以假亂真。他扮演的官員也由鄉鎮乾部、縣市領導一步步升級到省部級,最後陰溝翻船時,扮演了一位中央大員,騙得眾多省部級官員團團轉。扮演騙子時,他就很入戲,有時與其他官員交往時,身上帶著濃厚的領導乾部氣質,經常忘掉自己是貨真價實的騙子,而把自己真正當成了憂國憂民的領導,行走一方時,提出過不少真有水平的建議和指示。當案情公布以後,不少與其接觸過的領導乾部都大吃一驚,第一反應就是不相信,第二反應就是欷戯不已。他來到“嶺西一看”以後,仍然如魚得水,很快取得領導信任,也沒有辜負看守所的希望,帶出來一幫手下,將206管理得井井有條。他常說一句話:“管理是門科學,掌握了其中精華,到什麼地方都可以橫行。”侯海洋接受了鮑騰的領導方式,道:“我聽老大安排,晚上值深夜班。”鮑騰對侯海洋的態度表示滿意,問:“你知道晚上值班主要做什麼?”侯海洋按照自己的理解,答:“是不是要小心有人逃跑或者是打架?”鮑騰搖了搖頭,道:“在我這個號,還不至於有人敢打架,逃跑更是門都沒有。晚上值班主要小心有人自殺自殘。”他沒有等侯海洋說話,話鋒一轉,語重心長地道:“平時新賊進來,我是不會這樣說話的,你不同,我看著順眼。你現在坐到的這個位置,隻有少數人才能做到,這少數人一般要奮鬥半年才能坐到,你這是破格提拔。破格提拔是一回事,你的看守所基本功還得補,否則其他人不服。晚上趁著值班時,將監規和報告詞認真背熟,爛熟於心。”“我晚上加緊背。”侯海洋總覺得鮑騰的語言非常怪異,鮑騰用語上像是開玩笑,可是神情間又是一本正經,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這讓他很是迷惑。十點,報時員報出時間不到兩分鐘,看守所總值班室發出睡覺的指令。侯海洋左側是韓勇,右邊是一個散發著汗臭的男子。男子的臭味猶如從陳年老鹹菜壇子裡拿出,有股刺鼻的酸臭味。這個臭味如影隨形,揮之不去。他翻了個身,將鼻子對著韓勇方向,又用指頭堵著鼻孔,心道:“號裡人取綽號挺有水平,這個男的渾身酸臭,臭蟲的名字恰如其分。”多日辛苦,身體疲勞得緊,頭靠著硬床板,在臭氣襲擾中,侯海洋眼睛不由自主眯上,迅速沉人了夢鄉。韓勇翻轉身,眼睛躲著明亮的燈光,他發現侯海洋幾乎是靠著板上就立馬睡著,罵了一句:“狗日的,睡得倒快。”他在床上翻了一會兒,腦裡總想著被自己睡過的女人白花花嫩生生的身體,下身硬邦邦地頂了起來。鮑騰被韓勇的翻動聲打擾,道:“天棒,彆烙燒餅。”韓勇不再翻身,眼睛看著天花板。到了十一點,他將手伸進褲子裡,慢慢揉搓著。一邊揉著,一邊想著曾經睡過的女人們,女人們柔軟的身體如一條條鞭子,狠狠地抽打著他,讓他欲火焚燒。揉了一會兒,所有能量終於爆發出來。韓勇手裡握了一大把充滿椰子味道的黏稠液體,他撐起身體,將手掌裡的黏稠液體揩到了侯海洋身旁酸臭男子身上。作完惡作劇,韓勇帶著滿意的笑容進入了夢鄉。四點半,侯海洋被人推醒,開始在看守所裡值第一個班。進入東城分局以來,侯海洋一直處於激烈的變動之中,到了此時,才真正安靜了下來。安靜下來以後,親人們便如無孔不入的細雨,抽打在身體最為脆弱的部分,痛徹心扉。“我若是被槍斃了,傳到二道拐,爸爸肯定會覺得我很丟臉,是書香門第之恥。”侯海洋又仔細回想著父親侯厚德的言行,又否定了剛才想法,“爸爸畢竟是爸爸,還是愛我的,到了危機時刻,他肯定不會坐視不管。不過,他就是一個鄉村教師,省城水深,不是一個鄉村教師能越過的。”這個念頭如繩索一樣,勒得他陣陣絕望。他隨即又將張家在嶺西的關係當做安慰,有了些許安慰,總算消減了部分絕望。“兒子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媽媽知道了我的事,肯定睡不著覺,吃不了飯。她身體不好,也不知道會不會再犯病,失了我,她以後的日子會很艱難。”想起瘦弱而勞作不休的母親,侯海洋的心就揪在了一起,除了悲傷不已,還有不能儘責的難過。想著姐姐,侯海洋就想起了腦漿迸裂的姐夫,姐姐剛結婚就失去丈夫,弟弟又進了看守所,如今她肯定在外麵東奔西走,營救自己。想到姐姐肯定要去求著張家,他隻覺得萬分無奈。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隻覺得如此親切,以前總是迫不及待想早些離開家鄉,到外麵的世界,此時卻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家中。家裡有菜園子,圍牆外有李子樹,河裡遊著魚,在擁有這些時,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被困於四麵牆裡,隻能在二十平方米範圍內活動,再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他禁不住熱淚盈眶。他腦海中突然迸出新鄉小學鷹鉤鼻趙海的影子,心道:“依著趙海的性格和他犯的強奸罪,到看守所肯定會備受折磨,十有八九會睡在便池邊,被惡人們欺來打去。”想過幾位至親以及趙海以後,侯海洋將腦海中最大的容量留給了秋雲。雖然相隔不到一個月,但是他覺得兩人已經分開很久很久。看守所燈光雖然明亮,但任何人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監視,讓人感到陰森森的。牛背砣小屋燈光昏暗,卻有刻骨銘心的溫馨纏綿。此時此刻,他願意回到牛背砣,沉醉於其中,永遠都不走出來。“我無法與秋雲取得聯係,她會不會到我家裡去找?”反複琢磨,侯海洋作出了肯定的判斷,“秋雲骨子裡很要強,還有點走極端,否則也不會到新鄉來工作。她找不到我,不撞南牆不回頭,十有八九會找到二道拐去。”寂靜的夜裡,昏暗燈光下,侯海洋回想著秋雲身體每一寸的肌膚,昨夜的溫存仿佛就在眼前。想象如此美好,現實如此不堪。娃娃臉坐在便池邊,靠著侯海洋身邊,悄悄地眯了一會兒瞌睡,精力稍微恢複以後,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小聲地湊在侯海洋耳邊道:“蠻子哥,以後我就是你的小弟,有什麼事吩咐一聲。”娃娃臉沒有文化,可是從小混車站的經曆非同小可,在他心中,沒有尊嚴,沒有道理,沒有理想,隻有現實的利益,他認定侯海洋大有前途,便主動要當小弟,以求得到保護。侯海洋道:“我們是朋友,彆談小弟的事。”娃娃臉執著地道:“我就當你的小弟,可以幫你洗衣服,還可以按摩。我的按摩手藝很好的,小時候經常在火車站的按摩房裡睡覺,學了點按摩手藝,絕對不比開按摩店的差,我給你揉揉。”侯海洋將娃娃臉伸過來準備按摩的手推開,道:“不用,我們是哥們兒,互相幫助。”206號左右兩排大通鋪,鮑騰周邊六個人都是平躺著睡覺,鮑騰位置最寬,能夠自由翻身。越是遠離鮑騰的地方,睡的人越多,在便池附近的幾個人完全是人貼著人,采用“立刀魚式”側睡。所謂“立刀魚式”是指睡覺的人是一顛一倒的,睡覺時隻能看到旁邊人的腳,根本沒有翻身的餘地。在睡夢中,有人磨牙,有人說夢話,有人打呼嚕,間或有人發出驚叫聲。房間裡,腳臭、汗臭、嘴臭、體臭、屁臭、尿臭,將小小的空間塞滿。娃娃臉見侯海洋沒有說話欲望,不再主動找話,半眯著眼睛養神。侯海洋在腦中與秋雲纏綿一陣,思緒漸漸回到案子上麵,想著東城分局惡狠狠的民警,他內心對警察失望了,也對自己案子極為失望。他一直不願意深入思考自己命運,此時呼吸著烏煙瘴氣的空氣,一股深深的恐懼湧上了心頭。“如果殺人罪被坐實,我就要判死刑。”這個念頭如毒蛇,沿著血管在身體裡亂竄,讓他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痛苦。十幾年來,在侯海洋腦海中,他就是初升的太陽,無限光明的未來在不遠處等待著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死亡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如今死亡如懸在頭頂上的一柄鍘刀,隨時會重重地落下來,將自己砍成兩截。恐懼、絕望、不甘,種種情緒如遮住眼睛的大霧,瞬間就將侯海洋的心塞滿。他難以忍受如此巨大的心理折磨,恨不得在狹窄的監舍裡大鬨一番。環顧206室,雖然說這裡號稱文明號,但是裡麵的人沒有善男信女,二十多人裡,殺人、搶劫、強奸、詐騙,皆為重罪。作為新賊,他還沒有在裡麵撒野的資格。為了消磨漫漫長夜,借著昏暗燈光,侯海洋開始背誦監規和報告詞。所謂報告詞,就是看守所的一套標準用語,內容為:報告政府,我叫XXX,XX省XX人,今年XX歲,因涉嫌XX犯罪,於X年X月X曰被XX派出所依法刑事拘留,現案件已到預審,報告完畢,請政府指示。第二背的是一些簡單問答,吃什麼,有人打你沒等等,都規定好了標準答案,以應付監管支隊的人下來檢査,還必須會背的是7項權利:我依法享有,辯護權、上訴權、申訴權、檢舉控告權、不受打罵體罰虐待權、合法財產不受侵犯權、選舉權。這個是反複考的,一個字,一個詞的順序都不能錯。監規有八條:一是必須服從管理教育,不準抗拒、阻礙管教人員和武裝民警依法執行職務;二是必須保持看守所秩序良好,不準喧嘩吵鬨,不準打架鬥毆,不準在監室內搞娛樂活動;三是必須老實交代問題,不準隱瞞犯罪事實,不準串通案情,不準互相策劃對抗審訊、審判;四是必須認真學習,接受改造,不準拉幫結夥,不準散布反動汙穢言語,不準搶吃他人食物,不準強占他人財物;五是必須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不準傳習作案伎倆,不準教唆他人犯罪,不準欺壓、淩辱、毆打他人;六是必須愛護公共財物,不準損壞看守所設施,不準撕毀公用衣被,不準毀壞公用書報雜誌;七是必須保證監室整潔,不準亂放衣物,不準亂寫亂畫;八是必須互相監督,發現有違犯監規和企圖逃跑、行凶、自殺等破壞活動要立即報告,不準袒護、包庇。違反以上規定者,視情節輕重,將分彆給予製裁,加戴械具,責令反省或采取其他強製措施;構成犯罪者,將並案依法從嚴査處;有立功表現者,將酌情依法從寬處理。他記憶力強,早就背得監規和報告詞,此時在百無聊賴中又開始機械地背誦。有事情做,時間混得就快些,天快亮時,背得滾瓜爛熟。第一縷光線射進頭頂上的窗戶,拉開了侯海洋肚子唱歌的大戲。長短不同、音調各異的“咕咕”聲在肚子裡不停發出,如複雜的交響曲。打瞌睡的娃娃臉被咕咕聲弄醒,肚皮馬上起了反應,跟著響動起來。聽到娃娃臉肚子的響動,侯海洋自嘲地咧嘴笑了起來。他生在柳河農村,農村一向被視為貧窮和落後的象征,但是他還真沒有餓過肚子。自從包產到戶以來,農民將土地的潛力充分發揮了出來,加上雜交水稻種子得到普遍使用,家裡糧倉裡就沒有空過。退一步說,就算沒有米,產量很高的苞穀、紅苕足夠填飽肚子。在嘴饞時,還可以到田裡摸點黃鱔、泥鰍,到河裡釣魚。作為柳河的野孩子,他有無數種辦法能填飽肚子。如今,坐在206的四麵牆裡,侯海洋隻能苦苦等待可憐的早餐。胃裡消化液不斷地向胃壁進攻,形成強烈的饑餓感。他想象著曾經吃過的美食,其中酸菜尖頭魚散發著特彆魔力,牢牢占據了腦中美食榜的首位。早上六點鐘,監室的牆上音樂響起,是外麵世界也流行的《鐵窗淚》。《鐵窗淚》《鈔票》《十不該》等歌曲是唱遍大街小巷的囚歌,最出名的就是《鐵窗淚》。當某位前歌星朗誦起“人生最大的悲劇,莫過於失去自由;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失去親人和朋友”時,所有從睡夢中醒來的犯罪嫌疑人都是感同身受,大家一齊陷入各自的心事之中,暫時沒有上鋪、中鋪、下鋪的分彆。侯海洋睡眠不足,反應最為遲鈍,聽著牆上的音樂頗有些茫然。師爺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腰,然後說了一句:“大家彆愣著,早上起來該做什麼做什麼。”隨著師爺這一句話,所有人迅速起床開始疊被褥。然後按著順序,兩人一組,把被褥抬進了便池另一側的類似門洞的空間裡。師爺發號施令,韓勇則是監工,他踢了幾個動作慢的人,罵罵咧咧地在倉裡走來走去。鮑騰起床後,有一個小年輕幫著他穿衣服,不知哪裡不對,被鮑騰一腳踢到了床下,他指著娃娃臉道:“小雜種,你娃還靈醒,過來侍候老子。”娃娃臉本來和侯海洋一起,聞言臉上露出歡喜笑容,屁顛屁顛地走了過去。侯海洋注意到娃娃臉有意無意朝著自己笑了笑,是發自內心的微笑,也是飛黃騰達以後的笑容。鮑騰穿完衣服以後,娃娃臉趕緊去端來一杯水,這水是昨夜準備的涼水。早上一杯水,可以讓身體舒服,也有利於腸胃蠕動,這是鮑騰長年堅持的養生之道。在外麵時他早上是喝溫開水,號裡條件不允許,將就喝點涼水。娃娃臉擠完牙膏,就舉著牙刷,端著水杯在水池處候著。等到鮑騰接過短牙刷以後,未經鮑騰吩咐,娃娃臉又飛快地拿來毛巾和洗麵奶,等在水池邊。鮑騰“咦”了一聲,接過水杯道:“表現不錯。”被誇了一句,娃娃臉如偷吃人參果一般快樂。侯海洋一直冷眼旁觀,看到娃娃臉的表現,腦中頓時就想起宮廷中的太監。“坐板,背監規。”鮑騰慢條斯理發布了本日的第一條命令。所有人按照自己的位置盤在了床上,師爺拖著長長的聲音,道:“監規。”“看守所是無產階級專政機關,為了保證看守安全,使監管工作有秩序地進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特製定本監規,在押人員要嚴格遵守:一、六做到……二、六不準……”老賊們將監規都背得滾瓜爛熟,如和尚念經一般,根本不用思考,監規脫口而出。侯海洋記憶力強,能夠完整熟記監規,可是還是達不到老賊們的“念經”水平。集體背完監規,緊接著十分鐘時間放小便。臭蟲正在起床,左手無意間觸到一片濕滑,低頭一看,見到衣服上有著不少黏稠物,在號裡,手淫是常見的精神生活,大家都明白黏稠物就是精液。臭蟲大怒,抬腿狠狠地踢了侯海洋一腳。侯海洋正準備下床,背後被襲,就從床上落了下去,好在他身體靈敏,用手撐住地麵,才不至於摔成狗啃屎。鮑騰、師爺、青蛙、韓勇等人都驚奇地看著這個場麵。臭蟲以前是搞建築的包工頭,進了倉後,他賬上的錢比較多,給鮑騰做了不少貢獻,因此緊靠著六人集團,睡了一個比較好的位置。由於其身份受到了鮑騰的鄙視,他始終受到壓製,不能進入第一集團。韓勇性情最耿直,他挽起袖子就要衝上去幫忙,鮑騰伸手拉住他,搖了搖頭,道:“鍛煉一下蠻子,若是被臭蟲欺負了,他隻有睡在便池邊上。”師爺笑道:“挨了五個胃錘都沒有哼,蠻子絕對不會怕臭蟲。”說話間,侯海洋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他跨上床板,一句話沒有說,抬手就給了臭蟲一個耳光。臭蟲早有防備,可是他沒有想到對方速度這麼快,臉上被扇了一巴掌,頓時麻木了。臭蟲接近五十歲,吃得滿腦肥油,二十來年沒有與人打過架。與年輕力壯的侯海洋對抗,完全處於下風,根本沒有反抗之力。他被壓在板上,掙紮幾下以後便放棄了抵抗,揚起頭不停地罵,結果換來了重重的幾個耳光。臭蟲就真的成為臭蟲,躺在板上喘粗氣,胸口起伏著。大局已定,師爺走了過來,道:“早晨起來,打個錘子架,你們兩人過來。”鮑騰威嚴地道:“為什麼打架?”侯海洋道:“他從後麵踢我,把我從床上踢下去,差點摔傷。”臭蟲抹著鼻血,站在鮑騰麵前,委屈地道:“新賊昨天晚上把精液塗在我的衣服上。”他拉起衣服,果然還有深深的白色。監控室裡,值班的趙警官發現了畫麵中的異常,看了幾眼,正在起身,風波結束了。在“嶺西一看”,由於管理得嚴,發生惡性事件的幾率很小,但是乾部畢竟沒有時刻守在監舍裡,小衝突和小糾紛難以根絕。見室內風波平息,便又坐了下去,端起茶水慢慢喝,繼續觀察206室的動靜。在206室裡,鮑騰看著臭蟲的狼狽樣,心裡忍不住想笑,臉上表情繃得很緊,問侯海洋:“是你乾的?”侯海洋這才明白臭蟲為什麼踢自己,道:“絕對沒有,我不會做這種事情。”鮑騰轉向臭蟲,道:“彆他媽的叫新賊,以後要叫蠻子。你說蠻子把精液塗在你的衣服上,有沒有證據?”臭蟲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道:“以前沒有誰把精液塗在我身上,他才來,就發生了這事,肯定是他。”鮑騰道:“你這是推測,不是證據,有沒有其他證據?”臭蟲搖頭。鮑騰看了一眼韓勇,道:“臭蟲動手動腳,帶頭違反規矩,挨兩板。”韓勇是此事件的始作俑者,幾次差點笑出聲來,得到鮑騰指示以後,彎腰拿起了拖鞋。臭蟲臉色變得蒼白,雙手開始顫抖。鮑騰又下指示:“臭蟲當過老板,好歹給點麵子,到便池邊去打兩下屁股。”打屁股比打臉要稍輕鬆一些,臭蟲用怨毒的眼光盯了一眼侯海洋,來到便池邊,脫下了褲子。韓勇毫不客氣,也不覺得內疚,他掄起了拖鞋,狠著勁打了兩板。臭蟲雪白肥胖的屁股頓時起了兩條血印子,拉上褲子時,臭蟲雙腿不停抽搐,把侯海洋恨到骨子裡。師爺板著臉道:“臭蟲犯了錯,處罰500塊錢。”被塗了精液,被揍一頓,挨了兩拖鞋,還要被罰款500元,這群人渣吃人不吐骨頭,讓臭蟲感覺生不如死。他勢單力孤,不敢得罪這一群惡人,隻能花錢買平安。號裡的人都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臭蟲是包工頭,大家都很不齒。臭蟲家裡有錢,能夠給號裡作貢獻,床位靠到第一集團,還經常能吃點小炒,讓大家很羨慕。看到他被收拾,都很開心。臭蟲事件隻是一個極小的插曲,衝突也隻是小烈度的衝突,很快,嚴肅緊張、團結活潑的新一天即將開始。起床第二件事就是小便。206規矩大,早上隻放小便,不準大便。就算內急,拉在褲子裡也不能壞了規矩。好在看守所裡吃粗糧的時間多,大家都鍛煉出一副好腸胃,拉肚子的機會並不多,否則這條製度執行起來就有難度。侯海洋向來習慣早上大便,起床以後,他隻覺肚子沉甸甸的,極不舒服。此時立足未穩,還不能破鮑騰的規矩,他摸著脹鼓鼓的小腹,暗道:“如果我做了頭鋪,肯定要在早上解大便。在看守所本來就苦,還得製定些爛規定來折磨人,鮑騰肯定有些變態。”小便時,206也有規矩,上鋪的人才可以站著小便,其他人必須蹲下小便。蹲下來小便可以讓便池更乾淨,如要所有人都蹲下,大家便不會產生屈辱感。一部分人站著,一部分蹲下,便人為地分出了尊卑。小便結束以後,便到了洗浴時間。洗浴也被鮑騰搞出了一套規定動作,這些規定明顯向著上鋪集團傾斜。鮑騰慢吞吞地朝水池處走過來。地麵上的人立刻閃一條道出來。閃得慢的,跟在後麵的韓勇的飛腿就踹了過來。侯海洋緊跟在韓勇身後,不必排輪子。他晚上享受了新賊待遇,早上又成了號裡上鋪。而自己這一切待遇,都來源於鮑騰的授意。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在號裡過得如何,直接取決於鮑騰。鮑騰洗臉時,娃娃臉站在一旁,遞毛巾、洗發液,手腳麻利,很會來事。鮑騰先慢條斯理地洗臉漱口,用了20多分鐘,這才轉身,讓師爺接著去洗。侯海洋觀察著鮑騰的一舉一動,暗道:“鮑騰在外麵扮演官員行騙,肯定是要裝神弄鬼,看現在這派頭,比當官的還要像當官的。”以前在社會上有等級,但是等級是隱形的,有一層溫情脈脈的麵紗遮擋。進了看守所,一切溫情麵紗都被去掉,等級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師爺洗過後,韓勇接著開始洗漱,他沒有耍派頭,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任務。在等韓勇洗漱時,侯海洋悄悄觀察其他人。其他人都排著隊,等著上鋪幾人洗完,眼中偶爾露出一些不耐煩,當侯海洋目光過來,他們就將目光迅速躲閃開。眼看著就要到了吃早飯的時間,餘下的人都滿眼焦急地看著水池。等到七個可以平著睡覺的人洗漱完畢,他們立刻衝向水池,這些人大多數都沒有牙具和香皂,隻能用最快的速度用清水草草洗幾下。多數人還未洗完,外麵就響起“飯鋪”的聲音。打飯之前,首先是開水,裝進一個熱水桶裡。嶺西多數看守所隻供應一次開水,“嶺西一看”最具人性,開水供應早晚各一次,裝在鐵皮桶裡。鐵皮桶由鮑騰親自掌握,誰能喝熱水,完全由他說了算。供應開水時,水霧繚繞,熱氣騰騰,很有學校大集體生活的感覺。多數犯罪嫌疑人都喝不到熱水,對熱水供應並不關心,他們眼巴巴地看著門上的小洞。熱水倒完以後,就開始送早飯。除了常規的饅頭、稀飯之外,還送進來六桶方便麵。在看守所之外,侯海洋最不喜歡吃方便麵,方便麵毫無天然的新鮮味道,吃到嘴裡有股怪味。可是從東城分局到這裡,他肚子裡的油水早就被刮乾淨,方便麵泡上開水以後,散發出陣陣香味,惹得他不停地吞咽口水。他敏銳地觀察到方便麵有六桶,而不是七桶。如此安排,是鮑騰有意為之,這是他的“煉人術”,既要按照李澄的要求照顧侯海洋,又要讓侯海洋老老實實地聽話。煉得好,侯海洋會成為自己的得力打手,煉得稍差,侯海洋就算不能成為嫡係,最起碼要老老實實聽話。除了侯海洋,六位上鋪麵前都擺了一桶方便麵。鮑騰嗅了嗅方便麵上飛騰起來的香味,大聲對號裡所有人道:“號裡規矩,大家都要作貢獻,否則公用的錢誰出,電視費誰出?誰的貢獻多,就可以享受特殊待遇。我再宣布紀律,月存錢1000元以上的,可以吃細糧,吃方便麵,可以有單獨的牙具毛巾,每天排在前麵洗漱,可以獨立擁有一床被褥,睡在上鋪旁邊。月存500元,一個星期可以吃一次細糧,吃一次方便麵,睡在左邊鋪頭,兩人一床被褥,享受中鋪待遇。”說到這裡,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道:“沒有錢的,對號裡沒有貢獻,白用大夥的錢,自然就要多勞動,多做事,想吃點好的,門都沒有。”好幾個沒錢的人都低著頭,在206號裡,外地且沒錢的人日子最難過,三到四人一床被褥。隻能吃定量饅頭,喝定量菜湯,平時不允許說話走動,必須服從上邊的各等級人。在鮑騰、青蛙、韓勇等人的威壓下,他們不敢反抗,也無力反抗,被迫接受了強加給他們的枷鎖。鮑騰講完,開始分發早餐,每人拿到一個饅頭後,桶裡還剩下兩個饅頭。鮑騰對韓勇努了努嘴巴,道:“桶裡還剩兩個饅頭,獎給小雜種一個,另外一個給臭蟲,他貢獻了五百塊錢。陳財富背不了監規,必須要嚴懲,這一頓隻能吃半個饅頭。”在鮑騰授意下,韓勇將陳財富手裡饅頭拿了過來,道:“你這個瓜娃子,隻能吃半個饅頭。”他將饅頭一分為二,丟了一半給陳財富,然後將饅頭拿到便池,將饅頭揉成渣,灑到便池裡。師爺道:“饅頭渣子可以用來搓碗,扔便池太浪費了。”陳財富手裡握著又黑又硬的半邊饅頭,看著便池裡的饅頭殘渣,氣憤難忍,小聲咕噥了一句:“扔到廁所也不給我吃,媽的。”話雖然小聲,可是206室是屁股大一塊地方,鮑騰、韓勇等人都聽見了這一小聲抱怨。韓勇有金牌打手的美譽,聞言,不等鮑騰發話就衝了過去。鮑騰道:“天棒,你老是出風頭,這是個人英雄主義。讓蠻子學著打胃錘,你打一個,教蠻子打四個。”“嶺西一看”有三十多個官方任命的值班組長,鮑騰最講究規矩,這和他的經曆有關,冒充高級乾部行騙是一個腦力活,粗人、笨人是做不了此事的。他擅長於在號裡製定嚴格規則,營造一種人人懼服的氣氛。由於打架次數少,206多次被評為文明號。在他的管理下,胃錘這種暴力手段並不是經常使用。但是不經常用,不等於不用,像陳財富這種背不了監規、嘴巴碎愛發牢騷的人,是號裡的不安全因素,一定要堅決鎮壓。韓勇咧開嘴巴笑道:“陳財富,站起來。”陳財富從韓勇歡天喜地的笑容中意識到了危險,他在便池邊靠著牆站立。韓勇給了他一個耳光,道:“不準靠在牆上。”等到陳財富站好,韓勇略為後退,然後猛地一拳打在陳財富腹部。陳財富臉上一陣陣抽搐,五官都絞在一起,整個人順著牆角就溜了下去,身體像蝦米一樣,蜷縮在地上,瑟瑟地抽搐著。韓勇得意揚揚地對侯海洋道:“學會沒有,該你了。”室內所有人都拿目光啾著侯海洋。侯海洋從鮑騰話裡話外感受到壓力,此時若是不出手,在號裡肯定會被人瞧不起。他不是濫好人,更不是好好先生,低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陳財富,道:“還有四下,是男人就得忍著。”陳財富睜眼看了侯海洋一眼,馬上就又閉緊眼,呻吟聲越來越大,賴在地上不肯站起來。鮑騰、師爺、韓勇等人都不肯再出手,笑看侯海洋單獨對付陳財富。侯海洋感受到了射在背上的一束束目光,再勸兩句,陳財富依然躺在地上。他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他的罪行,想著無辜的受害者,頓時尋找到道義的製高點。“數三聲,不起來,小心我不客氣。”“一、二、三。”三聲數完,侯海洋拎著了陳財富的衣領,如提小雞一般將他從地上拖了起來,對著陳財富的腹部就是一拳。打這拳時,他有所克製,打出去的拳頭稍稍收了勁。陳財富捂著肚子倒在地上,五官扭曲著,眼淚不斷往外奔。侯海洋沒有想到陳財富如此膿包,踢了他一腳,道:“少雞巴裝,起來。”陳財富被打得怕了,撐起來,歪歪斜斜地站著。侯海洋從來沒有打過不還手的人,心裡挺彆扭,隻是此時他騎虎難下,必須要把四拳打下去。第二拳下去,陳財富又倒在了地上,不停地蹬腿,大聲呻吟,臉上湧出了一個大大的鼻涕泡。侯海洋雖然於心不忍,可是又瞧不起他的軟弱,正準備再動手,卻見到地上的陳財富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臉色變得格外蒼白。韓勇蹲下來,將手指放在鼻端,道:“沒事,隻是昏過去了。”他惡作劇地從便池裡舀了一杯尿水,“嘩”地倒在了陳財富臉上。陳財富慢慢睜開眼睛,他對於一臉尿水沒有反應,隻是可憐巴巴地用祈求的眼光看著侯海洋。侯海洋感到一陣反胃,兩拳把陳財富打昏,他覺得懲罰足夠了,不肯再出拳。韓勇就是一根攪屎棒,他唯恐天下不亂,道:“還有兩拳,怎麼就不打了。”侯海洋打這兩拳,已經給了鮑騰麵子。他不想成為由著彆人揉捏的麵團,堅決地道:“算了,已經打昏了,再打就要出事,要打你打,反正我不打。”鮑騰緊緊盯了侯海洋一眼,鬆了口:“陳財富狗日的不禁打,這兩拳先記下,改成紮飛機。下次再記不住監規,再多嘴,加倍處罰。”說完之後,他如會場上的大領導,用眼光巡視著自己的部下。號內眾人都回避著他的目光,低下頭。陳財富被帶到便池旁邊,彎下腰,頭朝著便池,雙手朝後舉,這是紮飛機的常規動作。他彎著腰,渾身都在疼痛,胃腸仍然在不停地翻江倒海,幾次想吐出來,又怕再被責罰。頭昏眼花之際,淚水、口水、鼻涕都一起朝便池流去。在看守所內,打人與被打是很正常的事,陳財富被打和紮飛機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號裡人根本不同情也不在意,都豎著耳朵,靜聽著鮑騰說出關鍵的那一句話。鮑騰看著熱氣騰騰的方便麵,說了句:“吃飯。”眾人這才飛快地將食物放進了滿是口水的嘴裡。侯海洋回到七人集團時,再次確認,擺在床上有六盒方便麵,還有一份饅頭菜湯。他故作鎮定地拿起又糙又硬的饅頭,狠狠地咬了一口。方便麵的香味在狹小的空間內無孔不入,狠狠地折磨著侯海洋的食欲,也讓躋身於七人集團的他感到很沒有麵子。此時,他對鮑騰的感情很複雜,既愛又恨,又不得不承認鮑騰在號裡的地位。鮑騰吃了幾口,道:“小雜種,拿碗過來。”娃娃臉連忙端著菜湯走了過來。鮑騰拿出方便麵盒子,道:“你小子機靈,賞你喝點湯,接著。”他將方便麵湯倒了一部分給娃娃臉,裡麵還有幾根麵條。娃娃臉千恩萬謝後,小心翼翼地端著湯回到中鋪,他小口小口地啜著湯,菜葉子有了方便麵的味道,無比美味。聞著方便麵的香味吃完早餐,鮑騰將侯海洋召到了身邊,道:“按規矩,二十四小時內必須提訊,你第一天進來不是提訊而是聊號。你已經超了些時間,今天肯定要提訊。”侯海洋暗自驚訝,心道:“我沒有提訊,而是教育談話,鮑騰是怎麼知道的?”鮑騰沒有解釋,隻是語重心長地道:“你雖然有關係,但是號裡就是號裡,一切得講規矩,你錢上了賬,但是還沒有給號裡作貢獻,就不能吃方便麵。臉是自己長的,麵子是彆人給的,明白嗎?若是給你吃了方便麵,我這個當大哥的人就是執法不公,以後怎麼能帶隊伍。”侯海洋確實想吃方便麵,此時被鮑騰點破,感到很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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