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侯海洋調號之前,侯正麗打通了家裡電話。巴山縣柳河鎮二道拐村小,侯厚德雙手顫抖著扣下電話,失神落魄地站在桌前。電話裡傳來了兩個晴天霹靂,“女婿張滬嶺跳樓自殺”,“兒子因殺人被關進了看守所”。這兩條消息如萬伏高壓電淩空擊下,刹那間,他失去了行動自由和思維能力。杜小花在菜地裡不知疲倦地忙碌著,今年雨水充足,院中菜地充滿生機與活力,綠色枝蔓中隱藏著很多成熟飽滿的四季豆和圓滾滾的黃瓜。杜小花提著菜籃子,如欣賞藝術品一般打量著籃子裡長著毛刺的圓黃瓜,哼著“太陽出來了嘿,喜洋洋……”的鄉間小調。提著籃子回廚房,見侯厚德還站在桌子前,杜小花不禁暗覺奇怪,問道:“老頭,誰打的電話?”在這一瞬間,侯厚德作出了不告訴妻子真相的決定。杜小花手術效果不佳,身體虛弱,若是得知兒子被關進看守所,女婿跳樓自殺,身體肯定受不了。侯厚德用儘全身精力,努力讓自己笑了笑,道:“親家打來的電話,請我到嶺西去商量孩子的婚事。”杜小花喜形於色地道:“都說女生外向,我以前還不承認,現在才知道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大妹心裡就隻有婆家,都不知道給家裡打個電話。”侯厚德滿腔滿腹苦水無法與妻子述說,強作歡顏:“我明天就要到嶺西,你在家要辛苦了。”杜小花驚訝地道:“我不去嶺西?”侯厚德不容置疑地道:“我是到嶺西與親家商量事,用不著全家人都去。我們兩個都走了,誰來喂家裡的雞鴨豬,誰來侍弄菜園子。”這是一條硬邦邦的理由,杜小花無法反對,精神頭一下就沒了,問:“你什麼時候走?”“馬上去請假,中午走。”侯厚德教書育人數十載,從來沒有請假,要辦私事儘量利用假期和周日,這一次一反常態,杜小花覺得不對勁,道:“學校還有幾天就放暑假,等到放假再去嘛,啥子事這麼緊急?”侯厚德猛然間發了脾氣,髙聲道:“那些老師經常請假,我守了一輩子紀律,就不能破回例?!”杜小花見丈夫一反常態,更加懷疑,小心翼翼地問道:“是不是大妹遇到啥事了?”侯厚德斥道:“你這個烏鴉嘴,胡說八道。”在前往中心校的路途中,侯厚德腦海裡如開水翻鍋一般,兒子侯海洋、女兒侯正麗、準女婿張滬嶺的身影交替出現,腦子得不到半點清靜。他不停自我安慰:“女婿死了,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就不用多想了。兒子關在看守所生死未卜,我得到嶺西去救兒子。”來到柳河中心校,劉校長看到請假條,格外驚訝,拍了拍手中的粉筆灰,道:“就要放假了,不能等幾天再請假嗎?”侯厚德態度堅決地道:“我這一輩子都沒有為私事請過假,如今為了兒女的大事,要破例一回。”劉校長還以為是侯正麗的婚事,笑道:“大妹要結婚,這喜酒我要討一杯,我可是她的班主任。”他知道侯厚德素來以公事為重,沒有特殊事,絕對不會請假,便不再問,拿起鋼筆,刷刷刷寫下“同意”兩個大字。侯厚德小心地將請假條折成了四方塊,放在上衣口袋,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走。劉校長看著侯厚德的背影,追到辦公室門口,道:“侯老師,記得給我一杯喜酒。”侯厚德沒有停步,回過頭來說了聲:“一定。”就繼續往前走,從學校走到了場鎮,又從場鎮走到鄉間小道。行走時,帶著一股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慷慨悲壯,雖然他隻是一名普通的鄉村教師,為了兒女,他要到省會嶺西去走一走。路上遇到二道拐村支書段三,他臉色酡紅,眼睛角角布滿血絲,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濃濃酒味。侯厚德看見段三,心裡忽地咯噔直跳:“段燕與侯正麗在一起工作,段三家裡也安有電話,說不定他知道內情。”段三主動打招呼:“侯老師,到中心校去了?”侯厚德試探著道:“我請了假,要到嶺西去。”段三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隻是“喔”了一聲,道:“你難得出去走走,早就應該到省城去轉一圈。”此時,他已經接到女兒段燕電話,知道侯家發生大變故。段燕在電話裡千叮嚀萬囑咐,不準在村裡透出半點風聲,因此他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兩人打了個招呼就擦肩而過,各行各道。侯厚德心思細膩,敏感地從段三表情細微處發現些異樣,走過一段田坎,停下腳步,回頭去看段三。段三恰好也回過頭,兩人對視一眼,眼神猶如觸電一般,趕緊分開。段三走到自家院外,彎下腰,伸出手摸摸大黃狗腦袋,大黃狗在二道拐素有惡名,咬傷人無數,可在段三手掌下顯露出溫柔的一麵,睜著純真眼睛,低眉順眼地搖著尾巴。段三酒勁湧上來,站在院外,用手指摳了摳喉嚨,“嘔”的一聲吐了出來。大黃狗歡快地跟在後麵,使勁搖著尾巴。侯厚德努力地將段三扔在腦後,快步走上小山坡。站在坡頂,蜿蜒的小河出現在眼前,小河旁邊山坡上有一棟基本完工的彆墅。彆墅如針,深深刺痛侯厚德。他轉移目光,看到了二道拐小學飄揚的紅旗。紅旗在風中緩慢飄揚,一會兒舒展,一會兒縮在一起。他的心裡湧出離彆鄉土的哀思,離愁彆緒如連綿的陰雨,格外令人惆悵。侯厚德沒有回二道拐,沿著小河岸邊走到祖墳處。他在墳前默默地站立了一會兒,暗自祈禱:“祖宗一定要保佑大妹和二娃,全家人都平安。”在離開之前,他蹲下身,將碑前的短淺雜草細細地清理掉。無數祖先用沉默的眼光注視著自己後代。侯厚德似乎感應到這一束束目光,在清理雜草的過程中,迷亂焦躁的心情漸漸平複。回到家,簡單收拾換洗衣服,侯厚德踏出家門。杜小花將丈夫送到柳河鎮。他們這個年齡的夫妻不會把情和愛掛在嘴巴邊,夫妻情早已變成親情,體現在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之中。客車開來之際,杜小花抓住丈夫手臂,叮囑道:“到了嶺西,要給家裡打電話,彆怕浪費錢。”侯厚德故作輕鬆,說了一句玩笑話:“大妹家裡有電話,不用我交電話費,我天天給你打。”杜小花覺得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但是她習慣性地順著丈夫,也跟著笑笑。客車搖晃著終於來到了巴山縣城,再從巴山到茂東。在茂東車站購得前往嶺西車票以後,侯厚德見開車時間尚早,出車站下車以後直奔新華書店。他在新華書店買了本《刑法》,買完《刑法》以後,看到書架上還有一本《刑事訴訟法》,他不知《刑事訴訟法》起什麼作用,可是看到有刑事兩個字,便沒有心疼錢,買下了《刑事訴訟法》。在前往嶺西的客車上,侯厚德聚精會神地兩本法律書。翻閱《刑事訴訟法》以後,這才明白無意中買到一本十分正確的書,從偵査到審判,所有程序在這本小書裡都有明確規定。從小至今,侯厚德讀了很多古書,他在外人麵前是個謙和君子,內心卻驕傲自負。此時《刑事訴訟法》,突然覺得幾十年讀了這麼多書,居然不了解《刑事訴訟法》,自詡為“學富五車”當真荒唐可笑。侯厚德速度快,很快將《刑事訴訟法》看完。閉眼沉思,書中內容如排隊士兵一樣站成一排,陸續出現在腦海中。在車上學到的新知識對於解救兒子有大用,讓他很欣慰。下車以後,侯厚德從書中的世界回到了現實世界,他小心翼翼將書放進手提包,理了理衣衫和頭發。嶺西車站是省級大車站,嘈雜喧囂,仿佛是充滿妖怪的世界,讓剛從柳河鎮過來的他心緒頗為不寧。等了幾分鐘,看見了女兒侯正麗和一位中年男子。與春節前相比,女兒整整瘦了一圈,神情憔悴,這讓當父親的他一陣陣心疼。“親家,我是張仁德。”在張仁德的印象中,農村人都是土頭土腦的,自己這個農村親家雖然衣服樣式老舊,眼鏡和發型土氣,但是全身整潔乾淨,氣質沉穩,土氣中帶著幾分儒雅。侯厚德觀察得更加仔細,親家張仁德表麵上看起來正常,可是眼角有著細密血絲,神情間透著疲倦,從這個細節就可以看出張滬嶺跳樓對親家的打擊,以及兒子事態的嚴重性,這讓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將手裡人造革手提包遞給侯正麗以後,真誠地道:“親家,沒有想到會發生這事,滬嶺是個好孩子,我們全家都喜歡他。”作為飽讀古書的仁厚君子,他第一句話沒有問自己兒子的安危,而是首先安慰勸解對方。一句話,讓張仁德唏噓起來,眼裡蒙著薄薄的淚花,道:“也怪我們大意了,若是當時我們在他的身邊,也不至於如此。天下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挺一挺也就過去了。”這句話他一直憋在心裡,沒有敢在妻子麵前說,今天第一次見到親家,第一句話就是心裡話。張家失去了兒子,這讓侯厚德感同身受,他儘量體諒對方,道:“親家,我過來專門處理二娃的事。這事以後就不讓大妹多操心,讓她安安心心地在親家家裡保養。”在前往客車站之前,張仁德和朱學蓮發生過一次爭論,按妻子意思,侯厚德住在張滬嶺房子裡,但是侯正麗仍然要住在自己家裡。張仁德認為如此安排不近情理,侯厚德是巴山柳河鄉下人,來到嶺西人生地不熟,應該讓侯正麗與父親住在一起。朱學蓮中年喪子,凡是與張滬嶺有關的事情都格外固執,不管張仁德如何擺事實講道理,堅持一個話:“我要照顧孫子,必須讓侯正麗住在家裡,一天都不能離開。”接站時,張仁德最擔心的便是侯正麗住在哪裡,如今侯厚德主動提出此事,橫亙在兩家人之間的大難題迎刃而解,他連忙表態:“親家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小麗。侯海洋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托了親朋好友,爭取最好結果。”侯正麗同樣如釋重負,她如今不僅僅是侯厚德的女兒,還是張家的兒媳婦,是張滬嶺子女的母親,必須要考慮方方麵麵的情況。更關鍵的是弟弟被關在看守所,所有的事情都得依靠張家,絕對不能因為家庭小事影響與張家的關係。父親良好的表現讓她覺得很驕傲很有尊嚴。侯正麗開著車,在前往張家時,經過了嶺西市公安局東城分局。張仁德介紹道:“這就是東城分局,侯海洋的案子由他們在辦,我已經托了可靠關係,有什麼情況會及時轉給我們。”侯厚德透過車窗注視著東城分局辦公樓,這是一座修於八十年代的青灰色老樓,外表稍顯破舊,大樓頂上飄著國旗,樓正中偏上位置掛著警徽,院子裡停著幾輛警車,有一群警察從門口進進出出。東城分局副局長秋忠勇走在最前麵,後麵跟著刑警支隊的得力乾將。在嶺西刑偵係統,秋忠勇素有名氣,去年被人誣陷,先後被停職和雙規,此事引起嶺西警界震動。一般情況下,被雙規則意味著屁股上有屎,可是秋忠勇居然還真是清白,結果出來以後,他再次名聲大振。嶺西省公安廳考慮到讓他繼續留在茂東不利於開展工作,於是將其調入嶺西市東城分局擔任刑偵副局長。此次調動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公安係統對秋忠勇另一種形式的安慰和補償,第二層意思是想讓這位敢碰硬的刑警坐鎮東城,遏製住省城越來越多的刑事犯罪,提高刑事破案率。來到東城分局,秋忠勇沒有想到接手的第一件案子居然是侯海洋殺人案。走到大門前,秋忠勇眼光從門前小車掠過,隨即又落到後麵的胖漢子老塗臉上,道:“做刑警必須要擔水到井邊,不到犯罪現場去看一看,心裡不踏實。”“老三貿易公司”是光頭老三的公司,光頭老三被殺後,“老三貿易公司”便關門了,大門被鎖住,貼了兩張大封條。前台櫃子還在,美女已走,隻剩下厚厚灰塵,一片殘敗景象。秋忠勇站在前台,腦子裡如放電影一般將案卷中的情景一一展現:侯正麗被打,侯海洋氣衝衝地來到貿易公司,向前台詢問了光頭老三的去向,然後轉身上樓。秋忠勇問:“老塗,你與前台交談過,侯海洋確實沒有進入公司?”胖塗點了點頭,道:“前台接待和侯海洋的口供一致,侯海洋在前台與接待人員交談以後,問清楚了光頭老三的去向,便直接上七樓。”秋忠勇沒有多問,他在前台轉了七八圈,拿出秒表,道:“我們上七樓。”兩人快步走上七樓,秋忠勇行動利索,上了七樓,不喘大氣。胖漢子長了一堆肥肉,上樓以後,氣喘籲籲,額頭直冒汗水。秋忠勇手裡捏著秒表,道:“我們上七樓一共用了五十六秒,侯海洋人年輕,體力好,差不多也應該在這個速度,至少不會低於這個速度。”胖塗雙手叉腰,表示同意。秋忠勇道:“上了樓,他是敲門進屋、還是按門鈴進屋?防盜門是打開的?”“據侯海洋交代,他上樓以後,發現防盜門虛掩著。”“老塗,公安是在什麼時間將侯海洋抓獲?”胖漢子想了想,道:“我記不太清,案卷上麵有具體時間。”“時間準確嗎?”“應該不太準確,他們抓住侯海洋以後,沒有人看表,時間是回到局裡後推測的大體時間。”若是此事發生在茂東刑警支隊,秋忠勇肯定早就要罵人了,他如今初來嶺西東城分局,立足未穩,威信不高,不能照搬在茂東刑警支隊的工作方法。“被民警堵在房裡後,侯海洋反抗沒有?”“沒有。”“當時警察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進入的是經偵大隊,他們找光頭老三是為了高利貸的事情,偶然遇上。”秋忠勇追問道:“據同誌們說,侯海洋是廁所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既然他是這種人,為什麼殺人後遇到警察就束手就擒?”“當時經偵有好幾個人,侯海洋沒有辦法反抗。”秋忠勇搖頭道:“這人若真是凶手,會有這麼馴服,邏輯上講不通,也不合情理。我們抓人時反抗得最厲害的是毒販,反抗的原因是毒販被抓後判死刑概率高,他們是要拚個魚死網破。侯海洋當真殺了人,絕對要反抗。”秋忠勇到現場走了一趟以後,總覺得侯海洋殺人的案子有些蹊蹺。憑著對女兒秋雲的信任,女兒看上的男子肯定不會是窮凶極惡之輩,若真是侯海洋所為,那肯定是激情殺人。可是從案卷來看,此宗謀殺案的殺人手段過於乾淨利索,是一刀致命,從這一點來看不應該是激情殺人。在案發現場反複走了幾趟,胖漢子老塗差點累散了架,秋忠勇讓他一個人坐在前台櫃前,他又拿著秒表朝七樓走去。站在七樓防盜門前,秋忠勇想象著案發時的另一種可能:侯海洋怒氣衝衝地跑上七樓,防盜門虛掩,他情緒激動,推開防盜門,抓住光頭老三就打。此時光頭老三已經被殺。他想離開現場,被公安堵在了屋裡。秋忠勇下樓,胖塗還坐在櫃台上喘粗氣,道:“秋局,你的體力也忒好,早就聽說秋局是刑警的一麵旗幟,今天見麵,果然名不虛傳。”秋忠勇笑道:“老塗,我們都是老刑警,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誰有幾斤幾兩難道不清楚,彆拍我的馬屁。我倒是說句實話,你長得太胖了,既對工作不利,也對身體不好,再過幾年,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專門找你這種胖子,於公於私都得減肥了。”胖塗無奈地道:“我也想減肥,可是喝涼水都要胖,實在是沒有辦法。”兩人離開案發現場後,胖塗將車開到市公安賓館,在秋忠勇下車時,道:“秋局,住賓館總不是辦法,得想辦法在省城弄個家。”秋忠勇道:“我也想弄一套房子,聽局裡同誌說,房子早沒了。”胖塗發起了牢騷:“東城分局在各個分局中情況最糟糕,辦公樓差,職工住宿差,你們當領導的人應該考慮到職工的利益。”秋忠勇道:“這是一把手考慮的事,我想法再好也不管用。”在市公安賓館外的公用電話亭,秋雲又給侯海洋打了好幾個傳呼,仍然如泥牛入海。來到嶺西這幾天,秋雲不間斷地給侯海洋打座機電話和傳呼,而侯海洋仿佛人間蒸發一般,再沒有任何消息。試著給廣東侯正麗公司打電話,打了好幾次都沒有人接,隻有一次電話接通,裡麵的人說了一串粵語,然後啪地將電話掛掉。這兩天再打電話,電話已經不通。最初她格外氣憤,現在則是一會兒深深地擔心,一會兒深深地失望。在超市買了些生活用品,秋雲回到賓館。母親趙藝還在房間裡擦擦洗洗,聽到開門聲,立起腰,道:“賓館房不好,沒有廚房,一點都不方便。餐廳的飯菜用油太大,再這樣吃下去,家裡人都會長成大胖子,對身體一點都不好。”秋雲悶悶不樂地道:“賓館餐廳的味道還湊合。”趙藝道:“就算賓館的菜不油膩,也不能長期在賓館吃飯。你爸的工作性質特殊,生活完全沒有規律,胃早就出毛病了,老是吃餐廳怎麼行,又貴又不好吃,飯硬得像米一樣。”秋雲心思沒有在飯菜上,隨口道:“那也要等媽正式調到嶺西才能改善,若是你不調過來,就算廚房再好,爸也不用。”趙藝道:“以前在茂東時,大家都想調到嶺西來工作,有些人還花了不少錢才調進嶺西。在我看來,嶺西和茂東相比,就是名聲大點,其實一點都不好,出門就要坐車,東西貴得燙手。”秋忠勇恰好走到門口,聽到妻子嘮叨,道:“真是山豬吃不來細糠,省會城市與茂東相比,醫療條件、教育條件要好得多。秋雲研究生畢業以後,肯定要回嶺西市。茂東那個小地方放不下我家的寶貝閨女。”說話時,看著一臉鬱悶的女兒,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侯海洋。秋雲回到裡屋,心神不定地坐了一會兒。她拉開抽屜,取出一張報紙。報紙的第四版是文化體育新聞,上麵有一張大照片,是侯海洋參加茂東籃球比賽時突破上籃的鏡頭。她和侯海洋交往這麼久,居然沒有一張照片,更沒有一張合影,思念時,便千方百計找來一張帶有照片的報紙。照片上,侯海洋格外矯健,九九藏書突破對手封堵時表情甚至有點浄獰,男人的味道透過紙麵就撲麵而來。每次看到照片,秋雲心裡就會格外難受,她將報紙放回抽屜,走到客廳,道:“爸媽,我到樓下去走會兒。”秋忠勇揮揮手,道:“去吧,去吧。”下了樓,秋雲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在等傳呼的時候,她再次想起侯海洋曾經說過的分手辦法,若是連續十天都不回傳呼,則意味著另一方想放手。每每念及此,她的眼淚就流個不停,一遍又一遍將枕頭打濕。在家裡,趙藝擔心地道:“丫頭心情不好,肯定是為了新鄉的臭小子。丫頭讀了研究生,如果畢業以後非要和村小教師結婚,你說我們同不同意。”侯海洋因為殺人進入看守所之事,秋忠勇當成了機密,沒有在家裡透露半句,他不動聲色地詢問道:“你和丫頭在一起的時間多,這一段時間她有什麼異常沒有?”“我悄悄在觀察她,最近她老是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還常常翻看傳呼機,是那個村小教師送的傳呼機。”“你看過那個傳呼機裡的內容沒有,最後一條留言是什麼時候?”趙藝道:“偷偷看過,有好些留言。最後一條留言是說要從廣州到嶺西辦事情,以後就沒有了。”秋忠勇暗想:“按照常理來說,侯海洋若是要預謀殺人,十有八九會給女友留點特殊訊息,小雲現在這個狀態,顯然並沒有收到特殊訊息。”電話亭,秋雲一次又一次失望,等了一個小時,她離開了公用電話,手裡握著傳呼機,在公安賓館的小花園胡亂走著。走到側門時遇到一個年輕女子,這個女子身材高挑,相貌清麗,眉眼裡透出滿腹心事,顯得很是憂鬱。秋雲從年輕女子身邊走過,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她覺得這個女子十分眼熟,卻又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走出側門便是東城公安分局,是父親秋忠勇的新單位。從小到大,父親一直是秋雲心目中的英雄,她對公安局有著一種天然的親切。可是父親蒙冤以後的種種遭遇,讓公安局高大神秘的英雄色彩逐漸在心裡褪色。秋雲走過公安分局大門,剛好遇到一輛警車開出來。警車停在她的麵前,胖塗伸出腦袋,道:“秋雲,要到哪裡去,我送你。”秋雲忙道:“塗科長,謝謝,我就是隨便轉轉。”胖塗身邊坐著高支隊長,他回頭望著站在門口的秋雲,道:“這個女孩很漂亮,介紹給隊裡的單身漢。”胖塗道:“你得問秋局長同不同意。”“秋局長女兒?”“嗯。”“在什麼地方工作?”“以前是老師,考上研究生,還沒有去讀書。”得知美女是研究生,高支隊便沒有了語言,道:“我們刑警隊都是帥小夥子,個個精明強乾,就是由於工作辛苦,老婆都不怎麼樣,像這些研究生就不會嫁給我們刑警。”胖塗道:“高支隊,局裡真沒有打算搞集資建房嗎?現在刑警隊大多數人都沒有房子,沒有房子,更沒有人願意嫁給刑警。”高支隊對此事很無奈,道:“秋局才來,對這事沒有發言權。他現在是一門心思在侯海洋的案子上,這個案子抓得好,他就站穩了腳跟,否則又是過渡人物。”胖塗道:“秋局到現場走了四次了,他心裡肯定有想法。”他說話時,眼睛還瞅著秋雲的背影。秋雲背影越來越小,最終淹沒在人群之中。秋雲滿腹心事,孤獨地行走在嶺西的大街小巷,她走過五金店,走過服裝店,走過雜貨店,走過百貨商店,心思卻始終停留在牛背砣。“秋雲。”從路邊書店裡傳來招呼聲,聲音醇厚,很特彆。秋雲還沒有見到來人,光憑聲音,便知道來人是大學同學卓玫。她停下腳步,朝書店裡望,裡麵走出來的果然就是卓玫。“秋雲,你怎麼一個人在嶺西街道上閒逛?”“卓玫,我爸最近調到嶺西,我來買點小東西。”兩個年輕女子互相打量著,卓玫手裡抱著兩本書,穿著可以踩到腳底的最流行的墨綠色登山褲,高挑、漂亮、時尚。秋雲身穿白色長裙,優雅中帶著些幽怨。她們是大學同班同學,初上大學時,兩人關係很不錯,經常在一起散步聊天。到了大三,諸凡的出現讓兩人出現了裂痕,畢業時,各自奔了東西,沒有留下任何訊息。卓玫道:“我畢業後分到嶺西大學,當輔導員,你在哪個單位。聽說你分到了鄉下,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秋雲沒有談及以前的事,道:“我準備到廈門大學讀研究生,開學就走。”卓玫道:“你比我先走了一步,在大學裡,沒有研究生學曆,上課的資格都沒有。我準備開始考研究生,今天就是過來買書。”秋雲經曆過研究生考試,多少明白其中訣竅,道:“在大學工作,近水樓台先得月,應該問題不大。”卓玫看著秋雲略帶著憂傷的神情,忍不住問道:“看你悶悶不樂的神情,是不是有心事,關於他的事情嗎?”秋雲愣了愣神,才想起卓玫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諸凡的影子從來沒有深入到內心,最多算是一個談得來的異性朋友,否則她也不會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而到新鄉。到了現在,溫柔英俊的諸凡早就被強健英勇的侯海洋徹底代替,隻留下若隱若現的淡淡影子。若不是今天偶然遇到卓玫,她幾乎將諸凡忘得乾乾淨淨。“畢業後,我們就沒有聯係過了。你和他有聯係嗎,他在哪裡工作?”卓玫搖頭道:“我交男朋友了,不是諸凡。聽說諸凡在嶺西財稅專科學校當老師,不過畢業過後就沒有見過。”大學時代,卓玫、諸凡和秋雲玩了一次類似三角戀的故事。具體來說,卓玫對諸凡是單相思,但是諸凡對卓玫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就是不肯接受卓玫的表白。秋雲和諸凡屬於關係比較親近的朋友,但是還沒有到戀人的程度。麵對諸凡的多次表白,秋雲有過猶豫,也曾考慮過接受諸凡,畢竟青春男女都渴望著與異性的交流,父親出事以後,猶豫變成了拒絕。卓玫和秋雲的心結便在於此。此心結更多是由卓玫造成,卓玫能夠放下心結,是兩人此次見麵後能夠“相見甚歡”的主因。卓玫快人快語,發出邀請道:“到我那裡去坐坐,現在天天走在校園,可是沒有一點學生時代的感覺。有老同學陪同,我們再去找找當年的感覺。”大學畢業隻不過一兩年時間,給人的感受是距離校園十分遙遠。秋雲跟著卓玫走了十分鐘,來到了嶺西大學。濃密的香樟樹林後麵是足球場,成群結隊的男孩子在球場上奔走,充滿著青春活力。秋雲和卓玫沿著足球場邊緣的石梯子散步,兩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引得不少男生注視,一時之間,足球紛紛朝著石頭梯子飛來,高大健壯的年輕人趁著撿球之機,跑過來近距離看美女。有人認得是學校的輔導員,趕緊回到人群中。麵對如此熟悉的校園場景,與曾經的大學同班同學談談彆來之事,秋雲陰暗的情緒似乎也有所好轉。卓玫手指著一幢四方樓,介紹道:“這是學校有名的單身漢宿舍,我們戲稱為正方樓。我住四樓,就是最邊上那個房間,窗台上養著一盆茉莉,很好認。”四方樓確實名副其實,從視覺上來看就是四四方方的一幢樓,秋雲覺得奇怪:“這個樓的尺寸未免太精確,似乎故意將線條突顯出來。”卓玫道:“當年設計師認為單位就是一個又一個的牢籠,壓製了人的思維,故意將四條線修得如此精確。”秋雲經曆過巴山新鄉的折磨,對場鎮群眾的想法有了粗略的了解,聽到卓玫介紹,感慨道:“我們社會是兩個世界,一個是城裡知識分子描述的世界,另一個是場鎮群眾具體生活的世界,這兩個世界完全不一祥。”“秋雲,你能理解設計師的悲憤嗎?”“不能理解,隻覺得是吃飽了撐的。”兩人交談著走上四樓,嶺西大學單身宿舍條件不錯,一室一廳一廚一衛,還有一個小小的陽台,陽台上有一盆茉莉,綠油油的葉子沒有一點灰塵,很新鮮。卓玫泡了兩杯咖啡,搬了兩張椅子坐在小陽台上,自嘲道:“我讀大學時特彆迷戀諸凡,覺得他憂鬱得很有味道,發瘋一樣單相思。”秋雲喝著咖啡,道:“現在放下了?”“若是不能放下,就不會把你拉到家裡來,說不定還特彆恨你。放下包袱輕裝前進,一身輕鬆。”卓玫認真地道,“我記得諸凡當時和你走得很近,後來怎麼就沒有深入?”秋雲道:“臨近畢業時,家裡發生了些變故。我爸被人陷害,差點進入監獄。真相大白以後,我爸就調到了嶺西公安局東城分局。我爸若是出事,對我們家是滅頂之災,誰還有心思談戀愛,況且我和他真的沒有什麼。”卓玫道:“當時我們兩人有隔閡,就是為了他,想起真是不值。青春期,莫名其妙的單相思,神經病一樣的開始和分手。”卓玫的語言依然如往常一般犀利,迅速拉近了兩個女孩的情感距離。“秋雲,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嗎?”“我不知道算不算是一個人。”“你怎麼還和讀大學一樣,小資情調嚴重。再混幾年,年齡大了,當務之急就是找個愛自己的人把自己嫁出去。浪漫的愛情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更彆提什麼忠貞不渝,男人嘛都差不多,條件不錯就行了。”卓玫語言頗為玩世不恭,眼神有些霧蒙蒙的水色。秋雲眼光越過遠處踢球的人,又翻過一株株的香樟樹,她又想起了敢於為自己打架的那個人,又想起了給自己做簡易衛生間的那個人,暗自問:“難道真的就沒有忠貞不渝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