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洋抱著頭走到前麵,停在黃色警戒線上,大聲報告,獲得武警允許後才走出第二道鐵門。在值班室裡,那位敬業的老警察戴了一副老花眼鏡,一本正經地坐在辦公桌前。趙管教與老警察打了個招呼,然後將侯海洋帶到教育談心室。看到教育談心室的門牌,侯海洋愣了愣,他原本以為是到提訊室,誰知來到教育談心室。坐下以後,趙管教沒有說話,點燃一支煙,慢慢吸著。將手裡的煙徹底抽完,他拿出紙筆,道:“我姓趙,負責206監室。現在我問你答。你叫什麼名字?”經曆了東城分局的刑訊逼供以後,侯海洋下意識地對警察有著抗拒,經過101室的教訓,他放棄與警察對抗的想法,老老實實地道:“我叫侯海洋,巴山柳河鎮人。”“多大年齡?”“20。”這些情況登記表上都有,趙管教采取如此方法,是要形成一種氣氛,將談話方向掌握在自己手裡。“家庭情況,父母、姐妹、妻子,都談一談。”“我父親叫侯厚德,是……”“案子的基本情況?”“我沒有殺光頭老三……”詢問了基本情況,趙管教將筆丟在本子上,道:“你進看守所第一天,就打了兩次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看守所的水有多深,你知道嗎?管教不可能二十四小時盯著號裡,如果不調號,在那麼小的地方,你一個人能和十來個人打架?就算你是老虎,一人可以打得贏十個人,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最終還是你吃虧。我在看守所工作十年,還從來沒有見過從頭打到尾的狂人。”“我是新來的人,肯定不會主動挑釁,是他們欺人太甚。”趙管教原本臉上還帶著笑容,此時他將笑容斂去了,嚴肅地道:“你還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你為什麼進看守所,主要原因就是衝動,衝動是魔鬼,這句話用得俗,可是很管用。我看你到現在還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侯海洋低頭不語。趙管教繼續批評道:“到了哪個山就得唱哪個歌,你到了看守所,就必須適應這裡的規則,否則要吃大虧。提前把你調出過渡室是對你的保護,這一點你承不承認?”“我承認,謝謝趙警官。”侯海洋回想起號中情況,再想著趙管教的警告,暗自後怕,單打獨鬥他不怕號中任何人,可是天天關在狹窄的號裡,以一打多根本就是個幻想。“按照規定,24小時內要提訊你。提訊時,你要老老實實交代問題,相信政府、依靠政府是你唯一的出路,明白嗎?”“明白。”趙管教道:“真的明白嗎?明白就好。我知道外麵的人對看守所都有各種說法,其實裡麵並不是洪水猛獸,進來久了就知道。特彆是‘一看’,完全是依法辦事,你有什麼事情就依靠看守所,不要采取暴力手段獨自解決。”侯海洋還不能斷定趙管教所言是真是假,至少這種心平氣和的談話打消了他不少顧忌和擔心。“今天就到這裡,回號裡好好想想我說的話。”“謝謝織官。”走出教育談心室時,趙管教眼光從侯海洋頭上越過,道:“你在看守所要好好反思,多學法律知識,不要太操心家裡人。你姐住在張家,正在配合警方破案。你要相信警方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凶器,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這幾句話信息量極大,侯海洋蒙了幾秒,腳步慢了下來。趙管教推了他的後背,道:“彆停下,繼續走,多想想我說的話。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是我們的政策,你要把知道的事情向警方作徹底交代,相信警方,配合警方,對你最為有利。”一路上,趙管教不再說話。走過警戒線,回到內院,天空遠處飄過一塊大麵積的烏雲,快速地朝著看守所方向撲來。剛剛走到鐵門處,隻聽得遠處天空傳來一串驚雷聲,徑直劈向看守所。侯海洋幾乎沒有聽到雷聲,腦子如高速運轉的計算機不停地解析著突如而來的幾條重要信息,他明白家裡人已經知道自己的處境,從此不再孤立無援,心中的焦慮明顯舒緩。在趙管教開門時,他已經回過神來,道:“趙管教,感謝你的教育,我一定悔過自新,不辜負趙管教的關心。”趙管教原本以為侯海洋要花些時間才能把事情想清楚,沒有想到侯海洋年齡不大,卻極為聰明,聽懂了隱晦的提醒,三言兩語的交流極其到位,一句廢話都沒有說。他板著臉點了點頭,道:“我們不能當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以後看你的實際表現。”趙管教在門前叫了一聲“鮑騰”,一個寬鼻大眼的高個子男人出現在眼前,趙管教又吩咐道:“來了兩個新人,你彆胡來亂搞。”高個子男人笑道:“趙所放心,206是你管的監舍,絕對文明,不會丟趙所的臉。”趙管教似笑非笑地道:“我會看著你的表現。”“咣”的一聲響,206號室鐵門關閉,外麵的世界和裡麵的世界便隔斷了聯係。侯海洋的眼睛有短暫不適應,下意識閉眼,再睜開才慢慢適應了號內的環境。號裡所有人都露出高興表情,閃爍著隱隱的興奮之光,將視線集中在侯海洋身上。“彆傻站著,蹲牆角去。”在101室時,侯海洋在潛意識中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拚著命與白臉漢子等人死磕,今天姐姐將信息傳進看守所,讓他看到了希望,應對措施便發生變化,由強力反抗變成了有限度合作。他依言走到牆角,和娃娃臉並排蹲在一起。號裡正是放茅時間,大家依次到便池邊小便,頭幾個人站著撒尿,其他人都如女人一般蹲著。鮑騰放完茅,叉著腰在走道上做廣播體操,做了幾段後,道:“天棒、師爺,現在應該做啥子。”師爺朝韓勇努了努嘴巴,綽號天棒的韓勇走到娃娃臉麵前,道:“起來,洗澡。”嶺西第一看守所位於嶺西城郊,修建時還很偏僻,沒有自來水。所裡就打了一口深井,深井水質純淨,一年四季從未乾涸。後來嶺西城市擴建,自來水管網擴展到了第一看守所,但是所裡人吃慣了沒有異味的井水,安裝好的自來水基本沒有使用,仍然用老井水。老井水最大的特點是水質好,如礦泉水一般。另一個特點是冷,一年四季冰涼刺骨。犯罪嫌疑人們充分發揚了此特點,弄出了“滴水穿石”和“暴風驟雨”兩種洗澡方法,專門迎接新來人員。娃娃臉脫得光溜溜的,身材瘦弱,看得到一根一根的排骨。他蹲在地上,埋著頭。一個肩膀上刺著一隻青蛙的男子跟了過去,拿了一個大塑料杯子,慢慢地將杯中水澆到了娃娃臉的脖子上。六月天氣,號裡悶熱難當,冰冷的水最初還讓娃娃臉感到涼快。到了第三杯水時,脖子已經被冰得僵硬了。到了第四杯水時,牙齒打戰,娃娃臉求情道:“各位大哥,饒了我吧。”話未說完,綽號青蛙的刺青男罵道:“現在是六月,冷個雞巴,冬天進來也得滴水。”八杯水澆完,娃娃臉鼻涕長流,臉色發青,不停地打噴嚏。青娃道:“剛才你娃說過,在下麵的看守所混過,應該懂得起規矩。”娃娃臉牙齒不停地抖,道:“懂得起。”青蛙道:“按照號裡規矩,禮炮就免了,五個胃錘不能少。”娃娃臉先是一陣高興,隨後又變得愁眉苦臉,道:“哥,我身體弱,輕點。”青蛙順手給了娃娃臉一個蓋頭,道:“他媽的,誰是你哥,準備好。”娃娃臉貼著牆角,討好地對青蛙道:“哥,輕點。”青蛙愣著眼道:“輕點,你問大家答不答應。”號裡所有人都是合格圍觀者,異口同聲地道:“不答應。”他們在“人號手續”中吃過苦頭,自然不會讓新賊輕易過關。青蛙有意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道:“我想答應,可是他們不答應。”話音未落,閃電般一拳打在了娃娃臉肚子上。“哇。”娃娃臉蹲在地上,大聲地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如幼童一般,聲音洪亮,毫不克製。號裡有人哭泣並不是稀罕事情,哭聲多是成熟男人壓抑的抽泣聲,這種哭聲聞所未聞。號裡人愣了片刻,笑得稀裡嘩啦,連盤在板上的幾個人都笑了起來。鮑騰拍著略為鼓起的肚皮,指著娃娃臉道:“小雜種哭得亮,肯定聰明,以後過來給我打雜。”在206室,鮑騰是貨真價實的頭鋪。製定了六人集團的組織構架,在他下麵還有三人,青蛙和韓勇是兩位管板的,一般的號裡都隻有一個管板的,鮑騰與眾不同,專設兩位管板,實質上這兩人就是他手下一級打手。槍杆子裡麵出政權是六十年代人耳熟能詳的話語,鮑騰將其奉為語錄,在號裡當頭鋪的一個重要前提是有武力保障。與管板平行的是師爺,專門為鮑騰出謀劃策,屬於搖鵝毛扇的。管板和師爺以下是兩個值夜班的小組長。地位在管板和師爺之下,在普通犯人之上。管房的、兩個管板的、師爺加上兩個小組長,此六人就是206的上鋪。另外還有官方耳目悶墩、有錢的臭蟲則是上鋪外圍,不挨打也沒有打人的特權。青蛙用腳踢了踢娃娃臉,道:“哭解決不了問題,誰都得過這一關。”娃娃臉哭哭啼啼地站了起來,在他站立未穩時,青蛙又打了一拳,打這一拳時,他下意識鬆鬆勁。儘管如此,娃娃臉哭聲再起,又脆又亮,眾人都被逗得笑了起來。蹲在一邊的侯海洋暗道:“挨兩拳就哭,是個孬種,這種人居然也進‘一看’,不知他犯的是什麼事。”五拳打完,娃娃臉哭聲戛然而止,哭得痛快,停得也利索,連青蛙都覺得詫異,他揚起手,作勢欲打。娃娃臉嚇了一跳,沒有敢躲開,而是迅速地蹲了下去,雙手抱頭,動作之嫻熟,給人一種行雲流水之感。一場嚴肅的下馬威被娃娃臉三番五次弄出笑聲,讓青蛙也沒有了殺氣。青蛙將娃娃臉踢到便池旁,道:“你娃還是個青屁股娃兒就二進宮,有點道道,監規和報告詞肯定能記住,下午我要抽問,背錯一個字,挨一板。”挨板是“嶺西一看”的傳統懲罰手段,用鞋浸水,抽光屁股,每一板下去就會起血絲,疼痛難忍,與胃錘比起來有另一番妙處。娃娃臉剛進101時就被抽過屁股,自然知道其中厲害。他雖然隻認得幾個字,好在人年輕,記憶力好,死搬硬套地將報告詞和監規記得一清二楚,聽說要背監規和報告詞,臉上露出笑意,討好地道:“哥,我肯定要背好。”青蛙道:“彆叫哥,肉麻,以後叫青蛙哥。”娃娃臉忙道:“青蛙哥,多照顧。”娃娃臉開始洗便池時,缺了半邊門牙的韓勇朝侯海洋走過來,道:“過來,老大問話,彆雞巴亂說。在我們這裡可以給管教說假話,但是絕對不能給老大說假話。”侯海洋走到鮑騰坐的板前,蹲下。鮑騰寬鼻大臉,肚子隆起,一副官相,美中不足是頭頂微禿,他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著侯海洋,半天沒有說話。師爺文質彬彬,眼睛稍小,長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他見鮑騰久不語,便湊到其耳邊,道:“有關係。”鮑騰豎起大拇指,這指的是看守所李澄所長。師爺輕聲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就算是李澄的關係也得講規矩,否則壓不住人。”鮑騰道:“他親自打的招呼,來頭不小。”兩人耳語幾句以後,師爺對韓勇道:“天棒,這個新賊衝兩桶水,打五拳,安排在你的旁邊。”韓勇沒有多少心機,又急著揍人,沒有意識到師爺話中有話。他走到侯海洋麵前,踢了一腳,道:“跟我過來。”鮑騰和師爺都沒有製止韓勇,而是細致地觀察新來之人。侯海洋壓抑著自己的脾氣,沒有反擊,來到便池邊,脫下衣服。看到侯海洋渾身青紫,韓勇吃了一驚,問:“新賊,這傷哪裡弄的?”侯海洋用冷靜的態度摸了摸依然留著的青紫色,道:“有一部分是東城分局留下來的,還有在101留下的。”嶺西傳統上一直有袍哥組織,加上九十年代港台電影的影響,社會人紛紛活躍起來,組成各式各樣的幫派,相互間為了爭地盤爭利益而打鬥不休。韓勇人高馬大,打架敢下狠手,是道上的一條好漢。今年春節,韓勇從舞廳帶了一個女人在外麵吃飯。女人穿著暴露,頗為妖嬈風騷,引得另一夥年輕人不停地吹口哨。韓勇提著啤酒瓶子,朝口哨吹得最響的年輕人頭上敲了敲。第二天,公安破門而入,將其逮了起來。後來得知,那個吹口哨的年輕人煩骨骨折,重傷。韓勇好勇鬥狠,頭腦簡單,最佩服骨頭硬的人,見到侯海洋身上的傷,便問:“啥案?”“他們說是殺人。”“殺誰?”“光頭老三。”光頭老三在嶺西道上是一個有名人物,韓勇再次吃驚:“光頭老三死了?”侯海洋見到韓勇身上的文身,暗自擔心韓勇與光頭老三有關係,解釋道:“被割喉,但不是我做的。”“不是你做的,為什麼你進來了?”“我到光頭老三家裡去找他,進門後,發現光頭老三死了,出來就遇到公安。”韓勇根本不信,不屑地道:“你就吹吧。乾掉光頭老三不掉價,憑著這事,你算是有種,在這裡吃不了苦頭。裡麵這麼窄,啥人都有,按照老大的規矩,進了號都得洗澡,免得把病菌帶回來。你自己衝衝吧。”侯海洋見韓勇說得客氣,沒有說啥,抓起膠桶,將滿滿一桶水從頭頂往下淋,冰冷的水讓他打了幾個寒戰。他抓起桶又澆了一次。韓勇站在旁邊躲著濺起的水花,道:“這水是他媽的地下水,涼得很,少衝兩桶。”他用很江湖的方式與侯海洋說話,沒有再把侯海洋當成新賊。侯海洋衝了冷水,打了好幾個噴嚏。韓勇回頭望了鮑騰一眼,鮑騰迎著他的目光,點了點頭。韓勇道:“五個胃錘,按照老大的規矩,誰都免不了,新人都要過堂。”侯海洋隻在101住了一天,結果在裡麵搞得天翻地覆,與白臉漢子結了死仇。此時他審時度勢,沒有再耍脾氣,道:“既然是規矩,那就過嘛。”韓勇稍朝後退,再上前一步,對著侯海洋腹部猛擊一拳。侯海洋從小打架無數,向來很少吃虧,此時毫不反抗吃了一記胃錘,才知道胃錘居然這麼痛,強烈的疼痛讓他猛地彎腰,抱住腹部。他痛得吸了好幾口涼氣,但是忍住沒有呻吟。長相比韓勇更加凶悍的青蛙從板上下來,對著侯海洋來了一拳。這一拳打得很重,侯海洋背靠著牆壁,差一點就呻吟了出來。兩人輪流打拳,韓勇打最後一拳時,侯海洋終於還是小聲哼了出來,他背靠著牆壁,慢慢地坐在地上,休息了幾分鐘,才緩過勁。“等會兒放風時給你找件衣服,衣服都發臭了。”韓勇很耿直,沒有掩飾對侯海洋的好感,抓起侯海洋沾著血汗的衣服,丟給一位中年人,道:“陳財富,你把衣服洗乾淨,洗不乾淨就紮飛機。”陳財富三十來歲,瘦得沒有人形,默默地接過衣服,沒有作出任何反抗的言行和神情。侯海洋被韓勇帶到了鋪邊,鮑騰拍了拍床板,道:“你過來,以後睡到韓勇旁邊。”鮑騰旁邊的那位漢子趕緊朝東挪了一個位置,在一陣騷動中,七八個人都移動了位置。大通鋪原本就擠,鮑騰、韓勇以及侯海洋等人位置相對寬鬆,其他人則如擠在罐頭裡的沙丁魚。鮑騰旁邊原來睡著一個小組長,小組長位置被擠,臉上現出一陣怨恨,不情不願將被子往旁邊挪動。鮑騰盤腿坐在鋪上,仔細問了侯海洋的案子詳情。他不停用手梳理著稀稀疏疏的頭發,一副深思熟慮的模樣:“你這個案子很麻煩,搞不好,就真陷進去,死刑緩期是跑不了的。”韓勇在板上盤了十幾分鐘,坐不住了,來到便池邊,對娃娃臉道:“新賊,洗乾淨沒有,晚上你睡到那個角角。”韓勇所指的地方是便池旁邊,這才是正常新賊來應該受到的待遇,侯海洋享受了超規格安排,隻是他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娃娃臉明顯比侯海洋有經驗,點頭哈腰地接受了安排。韓勇想起侯海洋剛才說起有一部分傷是在101留下的,便問:“侯海洋在101打了架?”娃娃臉眼觀八路耳聽四方,見到侯海洋睡的位置便明白其待遇,唾液橫飛地講了侯海洋和鐘有才打架的前後經過。話語間,他和侯海洋成了患難與共的鐵哥們兒。“媽的,侯海洋還是狠角。”韓勇順手拍了拍娃娃臉的腦袋,道,“從今天起,你就專門負責打掃廁所。每天都要用抹布擦,檢査不過關,你要喝尿水。”娃娃臉道:“我曉得,絕對做巴適。”他屁股上麵猶如安裝了彈簧,屁顛顛地開始動手洗廁所,將便池衝了一遍以後,拿起小塊抹布,撅著屁股,一寸一寸地洗便池。師爺在一旁見到娃娃臉如此知趣,道:“沒有看出來,小雜種還是老賊,過來,老子問你,進來幾回了。”娃娃臉一直撅著屁股忙碌,聽到問話,走到師爺身邊,討好地笑道:“進來第二回,懂得起規矩。”師爺哼了聲:“你懂得起啥規矩,在206室,洗便池隻能利用不坐板的時間,彆想著在坐板時間洗便池,沒有這種美事。”娃娃臉點頭哈腰地道:“知道,知道,我一定把便池洗好。”師爺道:“你調倉是啥原因?”娃娃臉道:“具體不清楚,可能是我幫著侯哥說話的原因。”師爺斜著眼,冷笑著罵道:“你這個屁眼蟲張嘴說瞎話,侯海洋在101是新賊,你敢幫他說話?”“嘿嘿。”“講講你的案子。”娃娃臉的案子並不複雜,他從小流浪在外,學了一身偷雞摸狗的手段。這一次被抓進來純屬意外。當時他和另一個同伴在深夜竄入了一個高層樓房。翻進住戶家裡時,順利地摸到手機、錢包、金項鏈。如果他們及時退出,屁事沒有。可是他的同伴見到熟睡中的女主人,起了邪念。同伴強奸女主人時,他看了十幾秒熱鬨,恰好肚子不舒服,便到衛生間方便。正在方便時,外麵傳來一陣喊叫聲和打鬥聲,娃娃臉提著褲子跑出來,發現一個男人倒在地上,肚子裡正在冒血。兩人急匆匆朝外逃,被大樓保安和小區居民現場捉獲。周邊幾個聽得口水直流,韓勇血氣方剛,欲望最為強烈,問道:“那個娘們的咪咪大不大?”娃娃臉手舞足蹈地講道:“娘們是個騷貨,脫光了睡覺,那天月亮光強得很,我看得清清楚楚,比嶺西大包子還要大。”嶺西大包子是嶺西市傳統小吃,包子個個飽滿得達到D罩杯水平,娃娃臉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進了看守所以後就沒有真正吃飽過,想起嶺西大包子熱騰騰的滋味,禁不住流了口水。幾個黃馬甲全部聽得流起了口水,他們腦中既有嶺西大包子,也有女人又軟又挺的乳房。“啪、啪”,韓勇伸手拍打娃娃臉的後腦勺,道:“你他媽的當賊都不專業,偷東西就偷東西,還要強奸婦女,這下變成了人室搶劫、殺人加強奸,等著吃槍子。”在看守所裡,不論是強奸還是猥褻都讓人瞧不起,娃娃臉知道這個規矩,辯解道:“我沒有強奸,是我的那位同伴搞的事。”另一位小組長喉結不停地上下移動,急道:“囉唆個狗屁,說點細節,那個女的多大年齡,皮膚嫩不嫩,你最後搞到著沒有?”“我當時在跑肚子,隻看到兩眼。”小組長流著口水道:“漂不漂亮?”“漂亮。”“你去弄沒有?”“沒有。我拉肚子,出來時已經打起來了。”韓勇在一邊聽得發火,上前踢了娃娃臉兩腳,道:“你至少要被判十年以上,十年都摸不到女人,是不是冤得慌?”同為新調號者,侯海洋所受待遇與娃娃臉完全是冰火兩重天,他和鮑騰慢條斯理聊天,沒有人敢打擾他們。在侯海洋和娃娃臉調號之前,大約早上八點,李澄將鮑騰叫到教育談心室進行了一次談話。鮑騰知道侯海洋肯定有後台,否則李澄不會特意在調號前來一次正式談話,至於侯海洋是什麼後台,讓鮑騰很費思量,他有意想套侯海洋的底細。鮑騰舉著大拇指,誇道:“光頭老三在嶺西算個人物,黑白都要給個麵子,你敢弄他,膽子不小。”對於這個問題,侯海洋解釋多次:“我沒有殺他,隻是想教訓他。”鮑騰繼續舉大拇指,道:“東城分局的人心黑手毒,他們急於破案,肯定要上手段,你能挺住,算是一條好漢。”侯海洋見識過101鐘有才的凶狠,對206的鮑騰心懷警懾,交流時格外謹慎,道:“我若是承認了,就得吃槍子。”鮑騰如鄰家大叔,表現出良好的耐心,用深有憂慮的表情道:“公檢法重證據,輕口供,即使你不說,證據固定以後,該吃槍子的一樣吃槍子,你的情況麻煩。”這一席話敲打在要害處,給侯海洋心裡籠罩了一層厚厚的陰影。“你家裡有什麼關係?昨天才進來,今天就轉倉。”侯海洋拉起虎皮做大旗,正兒八經地道:“我姐夫是嶺西本地人,家裡有人在省政府、市政府工作。”說到這裡,腦子裡猛地想起姐夫跳樓時的慘相,趕緊強迫自己擺脫這個畫麵。幾分鐘擺談下來,早就先入為主的鮑騰認定侯海洋背後有人,拍著其肩膀道:“小夥子不錯,我看著順眼。你隻要守規矩,在我的號裡沒有人會為難你。”在206室裡,最核心的位置是位於電視機正對麵的位置,也就是鮑騰所坐的位置,經曆了短暫的“入門儀式”,侯海洋空降為206號上鋪集團,排名僅在師爺、韓勇、青蛙之後,而高於兩位小組長,排名具體表現則是睡覺的位置。另外還有一個綽號叫悶墩的人是官方耳目,大家心知肚明,對他敬而遠之。“你以後協助天棒,幫著管管號,號裡人都是賤命,不打就要折騰。”鮑騰是一個很有心思的人,他將侯海洋列為韓勇的接班人,同時又不放鬆對其打造。“是。”侯海洋一邊聊天,一邊暗自觀察鮑騰。他發現在鮑騰枕邊有幾本書,在師爺身邊也有兩本書,其他人則沒有書。他心中一動:“難道在這裡還能看書?如果真能看書,日子就要好過些。”鮑騰作為號裡的老大獲得官方任命,正式職務是值班組長。在看守所獨特的狹小環境裡,光靠官方任命並不會讓所有人心服,在極少數的號裡,官方任命的值班組長並不一定是真正頭鋪。鮑騰作為冒充中央領導的詐騙犯,將管理藝術和暴力手段有機結合,穩坐頭鋪交椅。所謂管理藝術,就是形成一套獨特的儀式,比如入室洗澡,犯錯挨板,坐板製度,三蹲下值班製度,如廁製度等,通過這一套程序性的規則,可以讓凶悍狡猾的犯罪嫌疑人順從、被馴化。這就是206號的管理乙術。維持管理藝術則靠暴力,韓勇、青蛙就是他的金牌打手。侯海洋有官方背景,身上背有殺人犯的名頭,敢於單槍匹馬與鐘有才乾仗,是接替韓勇的最佳人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侯海洋年輕且具有野性,就如鄉下的蠻子。鮑騰腦中浮現了一隻扛著鋤頭攔公路的蠻子形象,於是,他決定給侯海洋取一個“蠻子”的綽號。綽號能否流傳,取綽號人的水平很關鍵。鮑騰取的這個綽號與侯海洋在中師時的綽號相一致,這說明鮑騰準確找到了侯海洋性格和行為中的特彆之處。師爺一直坐在鮑騰身邊,聽著兩人對話,等到談話結束,侯海洋回到韓勇身邊盤腿休息,師爺才悄悄問:“侯海洋背不背報告詞?”鮑騰瞪著大眼,道:“怎麼不背,現在講民主,什麼是民主,就是大家一視同仁。侯海洋是206的後備乾部,後備乾部是一種榮譽,更是一種責任,就得在實際工作中鍛煉。”師爺眨著眼睛,問道:“他背錯了,打不打?”鮑騰道:“侯海洋是後備乾部,其中的真正含義就是我們的人,我們的人就要從小開始培養威信,可以糾正錯誤,但是不能體罰。”師爺得到指示,將侯海洋叫到身邊,細細地交代了一番。侯海洋從小背誦古詩文,練就了強大的背書能力,如報告詞這種簡單內容,默誦兩次就記得很牢靠。師爺從小方孔接過手動剃頭推子,來到侯海洋身邊,道:“彆背了,先理頭,牆邊蹲下。”號裡人都是光頭,侯海洋一人留有頭發,與周邊環境格格不入。師爺試了試推子,對蹲在牆邊的侯海洋道:“這是舊推子,有點痛,彆叫喚。”幾縷頭發掉下後,侯海洋知道師爺所言不虛。頭發絞到推子裡,推子用力時,頭皮幾乎要被拉開,疼得直哆暸。侯海洋咬牙忍住,不在眾人麵前下軟蛋。理完頭發,他感覺到有一陣風刮過頭皮,涼涼的,有點疼痛。用手摸了摸,滿手血跡。疼痛減弱以後,侯海洋隻覺頭上空空,似乎就此融入了看守所,成為其中正式一員。理完頭發不久,韓勇拿著一隻拖鞋,開始挨個檢查報告詞。他首先問的是那個表情麻木的瘦小中年人,喊道:“陳財富。”陳財富正在傷心地想著家裡的妻兒,沒有聽見喊聲。韓勇走上前,掄起拖鞋扇在陳財富的臉上,拖鞋底子與皮膚親密接觸,發出了“嘭”的一聲響,一條紅印子迅速出現在陳財富的臉上。“你媽逼,點到名字為什麼不站起來?”陳財富捂著臉,這才明白挨打的原因,痛得齜牙咧嘴。“還想偷懶,快點背。”陳財富語音不清地開始背:“報告政府,我叫陳財富,嶺西沙洲人,今年42歲,因涉嫌強奸,於1994年4月5日被刑事拘留,現案件已到預審。”這一段尚還流利,背完以後,陳財富帶著幾分自得,討好似的看著韓勇。韓勇鼓著大圓眼睛,不轉眼地盯著陳財富,突然揚起手,又是一記精準的打擊。陳財富痛得“哎喲”直叫喚,滿臉委屈神情。“你媽逼還不服氣,最後還有兩句,被狗吃了。”陳財富恍然大悟,接著背:“報告完畢,請政府指示。”背完以後,他似乎忘記了疼痛,頗為自得地笑起來。侯海洋沒有想到韓勇下手這麼狠,兩板下去,陳財富臉上出現了兩片紅腫。室裡其他人都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沒有人同情陳財富,也沒有人反對韓勇使用暴力。韓勇又抽了陳財富幾個問題,陳財富估計被兩拖鞋打昏了頭,居然跑了題,沒有按照206室預先製訂的答案來回答。韓勇問:“能吃飽不?”陳財富回答:“沒吃飽。”而標準答案是:“能吃飽。”韓勇打得興起,第五次舉起拖鞋時,鮑騰發話了:“彆打了,讓張油條輔導陳財富,若是明天過不了關,兩人一起打。”韓勇又抽問娃娃臉,娃娃臉是二進宮,大字不識幾個,卻能一字不漏地將報告詞背下來。韓勇悻悻然地將拖鞋放下,206室自詡為文明號,打人總還是要有點道理,不能平白無故打人,這是鮑騰定下的規矩,大家都能遵守。當韓勇走到侯海洋身邊時,侯海洋眼睛盯著那雙拖鞋,他下定決心,可以接受拳打腳踢,但是不接受拖鞋打臉,隻要拖鞋打過來,堅決反抗。“侯海洋,報告詞。”侯海洋站了起來,背道:“報告政府,我叫侯海洋,嶺西茂東人,今年20歲,因涉嫌殺人犯罪,於1994年6月2日被刑事拘留。報告完畢,請政府指示。”韓勇正要開口,師爺大聲道:“你們看看,侯海洋才進來兩天,將報告詞背得這樣利索,大家都要學著點。明天,韓勇再抽侯海洋的監規。若是侯海洋都背得下監規,你們幾個老賊還背不下,那就是皮子癢。”在206號裡,殺人犯是牛人,號裡人原本對侯海洋睡在韓勇身邊還有些看法,聽到報告詞也就釋然了。外麵傳來一陣雜亂聲,韓勇最高興的時刻到了,他用眼光尋著鮑騰。鮑騰慢吞吞地道:“鋪板。”在號裡,鋪板是兩層意思,一為床板,此時鋪為名詞,二為吃飯時整理床板的動作,此時鋪為動詞。“鋪板”兩個字還沒有落地,有人拿了塊抹布鋪在監室門邊的鋪板上,這時就聽見門口有人喊:“接飯。”飯裝在一個個鐵碗裡,從監室門上的方洞遞進來。剛才鋪抹布的那個人接過飯,一碗碗地放在抹布上。鮑騰背著手,將所有的碗看了一遍,指了指其中一碗,道:“我要這碗,其他人按照鋪位順序來取碗,新來的排最後。”所有人聽到指令都排起隊,眼睛盯著一排排的飯碗。侯海洋正想排在後麵,被韓勇一把抓住,道:“不用排隊。”侯海洋跟在韓勇身後,直接到板前選碗,享受這種待遇的一共有九人,他們拿了碗,圍坐在一起。鮑騰鄭重地拿出一個袋子,打開以後,用自製的簡易勺子給大家每個人都舀了一點豆豉。其他人取了飯碗以後,在通鋪前蹲下,全神貫注地享受著難得的美味。鮑騰對圍坐下來的其他兩人道:“這位是侯海洋,大家叫他蠻子,以後在一個鋪上吃飯,互相照應。”另外兩個組長對於侯海洋的到來很冷漠,目光遊離。侯海洋是看守所的雛兒,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學著規矩,他見鮑騰沒有開始吃,也就強忍著內心的饑餓。鮑騰交代完正事,持著勺子,道:“大家吃吧。”夥食是饅頭和菜葉湯,饅頭黑糙,不知混了多少雜物,吃到嘴裡滿口亂鑽。侯海洋進入了東城分局以後,嚴重匱乏食物,身體對食物充滿了饑渴。他將鮑騰分的一小撮豆豉咬在嘴巴裡,頓時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快感,從舌尖傳遍全身。從小到大,他亦吃過不少美味,特彆是在廣州的短暫時期內嘗過不少祖國各地的美食,但是所有的美食加在一起都不如這一小撮豆豉對味覺的刺激來得猛烈。有了這一小撮豆豉,侯海洋甚至產生一種對鮑騰的感恩之情。他舍不得將黑黑的小粒豆豉吞進肚子裡,用門牙的齒尖將一粒粒小黑豆咬碎,拌著饅頭和菜湯,慢慢下肚。最後一粒黑豆實在太過珍貴,他舍不得吃掉,壓在舌底,偷偷地享受著無與倫比的美味。吃完飯,鮑騰拿出餐巾紙,每個人發了一張後,對侯海洋道:“蠻子,家裡人給你上了多少賬?在號裡每一天都要花錢,你是小年輕,又是新賊,沒有讓大哥們貼錢的道理。”“知道了,應該很快就上賬。”侯海洋心裡還是挺有信心,姐姐能與自己聯係上,肯定會想到給自己賬上打錢,姐弟倆從小就感情好,他信任姐姐,相信姐姐的智商和能力。吃完飯,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坐板。“不知什麼時候能與外界聯絡上,把消息帶給秋雲。”閉著眼坐了不到十分鐘,侯海洋模糊地睡著了。夢中浮現出秋雲坐在牛背砣小學灶台時的情景,紅紅灶台映紅秋雲的臉和身體,人比桃花還要嬌豔。睡夢中,腦袋猛地往下垂,將美夢驚醒,醒來後,視線中是二十來個光頭,散發著汗味、腳臭味和莫名酸臭。桃花般鮮豔的秋雲與現實的光頭們反差太大,讓他一陣恍惚。夢是不真實的,可是很多人都會對某個夢境記憶特彆深,過去很長時間,仍然會記起。侯海洋小盹醒來以後,就不停地想著夢中情景,他渴望能重溫牛背砣的溫情,渴望與秋雲深情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