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最喜歡也最討厭的運動會(1 / 1)

來到佐賀,一年的時光過去了。這期間,我因為外婆的建議而埋頭苦練“不花錢”的跑步運動,成果竟出乎意料地豐碩——我跑步快得連自己都驚訝。馬上就要開運動會了,我對賽跑很有信心,因此無論如何都希望母親能來看我的運動會。“媽,我跑得超快,練習時都是第一,所以運動會時你一定要來!”我用蹩腳的字認真地寫了信,寄去,可是,答複還是“不能來”。我雖然知道母親為了給我寄生活費必須拚命工作,但還是覺得很失望。那打從心底裡讓我高興的運動會,突然間就變得無趣了,我甚至自暴自棄地想:“要是下大雨就好了。”運動會那天早上,外婆奇怪的叫聲把我吵醒,使我的感傷情緒一掃而空。“生啊!生啊!”外婆的奇怪聲音從院子裡傳來。我不明白怎麼回事,往院子裡一瞧,外婆好像正對母雞說:“生蛋!”當時,外婆家養了五隻雞,可是不一定每天都會生蛋,而且我們沒有冰箱,當天生的蛋當天就要吃掉。平常日子學校會供應營養午餐,但是運動會那天卻要自己帶便當,外婆大概想至少該給我帶一個荷包蛋吧。稍微扯遠一點,當時很多人都說營養午餐很難吃,可是對我來說,卻是最好的大餐,是我的營養補給之源。同學們嫌腥而不喝的脫脂牛奶,我可以喝上五六杯;他們嫌硬而不吃的橄欖形麵包,我寧可不裝教科書也要把麵包塞進書包裡帶回家。帶回家的橄欖形麵包用炭火烤一烤,整間屋子裡飄滿香氣,外婆高興地把又熱又香的麵包送進口裡說:“跟法國人一樣呢。”我說:“要是還有乳瑪琳(人造奶油)就好了。”她就會回答:“我不認識那個叫什麼琳的外國人。”言歸正傳,回到運動會那天早上的“生蛋行動”。“生啊!生啊!”“Ke-ko、ke-ko。”(日語的雞叫聲,諧音和“不要了”相同。)“什麼不要?你不生嗎?”“Ke-ko、ke-ko。”“你知道今天要開運動會吧?生!快生!”“Ke-ko、ke-ko。”“你這隻笨雞,快生!”我很感謝外婆的心意,但是對雞說這樣的話,雞也未免太可憐了。我看著外婆和母雞對峙了好一會兒,漸漸察覺一件奇妙的事情。外婆起勁的“生啊!生啊!”吆喝聲後,就有“嗨!嗨!”的回應。“生啊!生啊!”“嗨!嗨!”“生啊!生啊!”“嗨!嗨!”我仔細聆聽,回應是從隔壁傳過來的。原來隔壁的大嬸名叫吉田梅(梅的發音是u-me,和日文動詞“生”同音。)。結果,外婆的“威逼利誘”沒有成功,我隻好帶著白飯配上梅乾、甜薑片的素食便當出門了。天氣真是好得令人惱恨,不過我已經不討厭運動會了。母親不能來確實遺憾,但我還是要打起精神努力表現。“宣誓!我們宣誓要本著體育運動的精神,堂堂正正地比賽。”六年級的學生代表宣誓後,我在佐賀的第一個運動會開始了。我參加的是低年級的五十米賽跑,是上午進行的最後一個項目。滾大球、體操等項目逐一進行完後,終於輪到五十米賽跑,我配合著輕快的音樂進場。充滿自信的我,那時隻有一點點緊張。“各就位——預備——”“砰!”起跑的槍聲響起,第一組選手向前衝出。“砰!”“砰!”“砰!”隨著發令槍響,選手一個接一個向前衝出。其中有個一直領先的小孩,中途摔了一跤,落到最後,他忍不住哭了。我看得有些心驚。終於輪到我了。“各就位——預備——”“砰!”我奮力向前衝。我竭儘全力大步向前,跑在每天獨自奔跑的運動場上。天空湛藍,周圍響起家長為子女加油的歡呼聲。我忘情地向前奔跑,回過神時,已經一馬當先衝破終點線。“媽,我跑第一嘞!”母親雖然沒來,但是我寫信告訴她的話,她一定會很高興。那個時候,我希望一直維持那種感覺。可惜,那種爽快的心情沒有持續多久。“現在是快樂的午休時間,大家可以和爸爸媽媽一起享受便當嘍!”教務主任的聲音從喇叭裡傳出來,同學們三三兩兩分散到校園各處,和來助威的家人一起吃便當。“你表現得很好。”“受傷沒有?”“我帶了你喜歡吃的香腸。”在周圍誇獎的、擔心的、充滿愛意的嘈雜聲中,我胸前彆著冠軍的彩帶,獨自走著。這時候,比我賽跑時沒人給我呐喊加油更難過。“德永君,你跑得真好快啊!一起吃便當吧。”認識的鄰居阿姨邀我。“不用,我媽在那邊等我。”我撒了任何人都清楚的謊,獨自跑進教室裡。外婆也沒來運動會。不隻是運動會,其他的教學參觀日她也沒來過。似乎是轉學來那天被形容“好老”的事一直掛在她心上,她好像覺得來了會讓我感到丟臉。我跑進教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校園那邊傳來蜜蜂翅膀震動般的嗡嗡嘈雜聲音。我含著淚水,正要打開素食的便當時,教室的門突然打開。“喂,德永,你在這裡啊!”是我的班主任老師。“老師有事嗎?”我趕忙擦擦眼睛。“哦,我們交換便當好嗎?”“嗯?”“老師剛才不知怎麼的,肚子一直痛,你的便當有梅乾和甜薑吧?”“對。”“太好了,這些對肚子很好,我跟你換。”“好啊。”我和老師交換了便當。“謝謝你。”老師拿了我的便當走出教室。“肚子痛嗎?真糟糕!”在這麼想的同時,我打開老師的便當,不覺歡呼起來:炒蛋、香腸、炸蝦……老師的便當裡塞滿了我從沒見過的豪華飯菜。我忘情地吃著。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太好吃了。拜老師肚子痛之賜,我萎縮的心再度充盈飽滿,在下午的接力賽中又大大活躍了一番。又過了一年。三年級的我,還是運動會中的英雄,但母親依然因為工作忙,還是不能來。又是午休時間。我正要吃便當時,教室的門又突然打開,老師走了進來。“喂,德永,你今年又是一個人在這裡吃啊?”“是。”“老師肚子痛,你的便當有梅乾和甜薑吧?我們換便當好嗎?”“好啊。”我當然很高興地交換,又享用了老師的豪華便當。又隔了一年,我四年級的班主任老師是女的。我在運動會上還是大放異彩,但母親還是沒來。又是午休。教室的門打開。“德永君,你在這裡啊,老師肚子痛,和你換便當好嗎?”怎麼,連新的班主任老師也肚子痛?我很認真地在想,這個學校的老師在每年一次的運動會時都會肚子痛嗎?直到小學畢業,我都是運動會中的英雄,但母親一次也沒來。而每一年,我的班主任老師到運動會時都會肚子痛。我明白老師肚子痛的含義,則是六年級第一次跟外婆說起這事的時候。“奇怪,他們一到運動會就肚子痛。”“是借口,老師特意這麼做的。”“啊?可是他們說肚子痛……”“那是真正的體貼啊!他們如果說幫你帶了便當,你和外婆都會難堪。所以老師都假裝說肚子痛,要和你換便當。”學校老師都知道我母親不能來參加運動會,因此想出這個每年至少讓我吃到一次美味食物的策略。“真正的體貼是讓人察覺不到的。”這好像也是外婆的人生信條,我後來也多次從外婆嘴裡聽到這番話。直到現在,運動會的便當故事,還是深深印在我心裡的“真正體貼”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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