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寵很有信心。
他覺得他可以掌控雒陽城的一切。
包括所有的事和人。
尤其是在他抓到了王耘之後,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他不屑於和王耘玩弄什麼手段,什麼手法,他相信憑借著自己在律法刑罰上積累起來的威望,就足以讓王耘屈服。
事實也確實是如此。
王耘有些渾渾噩噩,他不知所措。
並不是所有人天生下來就是精通犯罪學,懂得如何隱蔽自己的情緒,遮掩言行的技巧,然後遇到現場被抓還能振振有詞……
哦,或許拳法大師例外。
但是很顯然,王耘隻是一個普通人,而且他的前半生,也同樣是渾渾噩噩的……
他當兵,隻是為了一口飯。
什麼家國,什麼理想,都距離他太遙遠了。
家園破滅之後,他無處可去,簡單來說,如果當時是董卓在招兵買馬,那麼他也有可能投身到了董卓的麾下。
至於後來的什麼天子,什麼大漢,都是他活下來之後的事情。
可是現在他這麼多年的軍旅生活,看見了生,也見到了死,在生死之間,他也漸漸的懂了一些事情,明白了一些道理。
生死便是大恐怖。
活著,就要吃。
吃植物的屍體,吃動物的屍體,吃所有能吃的一切,煮著吃,烤著吃,想儘一切辦法吃。
對於其他物品的占有,貪婪,侵吞,也都源於吃。
畢竟想要吃得更多,吃得更好,就自然會想到這些事情,去做這些事情。
大多數人都無法抵禦這種貪婪,包括王耘。他也同樣喝兵血,吃空餉,剝削下層兵卒,以至於他遇到了事情,想要逃亡的時候,根本無法召集所有的手下兵卒,也無法信任他身邊的所有的人,除了那個一起和他喝兵血的夥頭軍校,以及少數幾個關係比較好的兵卒之外,他就沒什麼辦法了。
畢竟除了同窗之外,他們兩個都同過了。
他們就像是一條繩子上的兩隻螞蚱,所以這也是為什麼王耘要帶著夥頭軍校的原因。
就像是某些後世米帝官僚上任一定會帶著副官,抑或是秘書,司機等人一樣。
王耘想過很多,但是沒想到他的計劃都還沒有施展開,就被滿寵按在了地上。
在被揭穿的恐懼之下,王耘渾渾噩噩的似乎按照本能在做著什麼事情,直至他聞到了火油的氣味之後,更大的恐懼才降臨在他身上,使得他脫離了混亂的狀態。
『這,這是火油?!』
王耘手上沾染了一些火油,就像是觸摸到了亡魂的軀體一般,頓時讓他毛骨悚然。
『多新鮮啊?王軍侯之間沒見過?』
一旁的徐灋吏哼了一聲。
『見過……』
王耘低聲回答。
『見過就彆大驚小怪的了,趕快給驃騎發信號!』徐灋吏說道,『想要活命,就好好乾!到時候往下一倒,就是大功一件啊!』
『是,是……』王耘低下頭,『明白,明白……』
……
……
三更的梆子聲在雒陽城當中響起,然後在城牆上撞碎。
張遼勒馬立在東門外的土坡上,抬頭望著東門。
城頭上火把晃動。
那是王耘約定的信號。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
王耘表示他找到了在城內截斷暗渠水流的方法,所以隻是需要張遼進城即可拿下雒陽城。
果真這麼順利?
夜風掠過張遼腰間的環首刀,刀環上的紅布,在月色星光之下飄搖。
『將軍!東門果真換崗了!』前鋒隊率有些興奮的前來稟報。
張遼點了點頭,臉上卻沒有多少笑容。
『將軍?』前鋒隊率有些疑惑的問道,『怎麼了?』
張遼看著黑黢黢的雒陽城,『我覺得這件事情太輕易,太簡單了……雖然現在看起來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多加小心,如有不對,當即速退!』
前鋒隊率沒有說什麼,隻是重重的一拱手!
作戰這麼多年,刀尖上舔血,水火中搏命,豈能是沒有危險?
功勳都是馬上取,但是馬下的枯骨又是有多少?
看著前鋒隊率領著兵卒前行,張遼摸了摸自己的眉骨上的舊疤。
當年舊傷似乎又在隱隱的作痛,就像是提醒著他一點什麼。
『來人!傳令!讓甲字營立即造飯,五更時分佯攻雒陽城西門!』張遼吩咐道,『再調斥候營好手,潛入洛水,至雒陽南門下,待東門佯攻之後,尋機登城!』
……
……
譙樓飛簷的陰影裡,王耘的喉結在火油氣味中上下滾動。
徐灋吏忽然遊走過來,將一根還沒有點燃的火把塞到了他的手裡。
『給你個機會啊……』
徐灋吏的聲音滑膩,將這未點燃的火把塞給王耘的時候,似乎還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施舍。
這讓王耘忽然想起了當年下令讓他去埋葬的那些黃巾兵卒的士族俾將。
似乎也是帶著這樣滑膩的腔調,拖長,並且在詞語結尾的時候必定會帶上一些語氣助詞。
『怎麼了?』徐灋吏輕笑著,似乎看到王耘的為難糾結的樣子便是可以讓他獲得愉悅,『我告訴你啊……這可是你最後的機會哈……要做個聰明人嘛,懂不懂啊?』
徐灋吏既然想要向上攀爬,自然也就學著像是上麵階層的人在講話。自周代雅言到明清官話,官員的官腔語言統一始終與中央集權的權柄深度綁定。官腔既是行政工具,也是『官僚治國』的傳統方式延續。
原先徐灋吏可能還對於王耘的軍侯身份帶有一點點的忌憚,畢竟他可以隨意處決一個什長,但是並不能對一個軍侯先斬後奏,而現在王耘的身份發生了變化,這就讓徐灋吏心中湧動起了一種莫名的快感。
就像是當年求之不得的女神,現在一晚上八百一樣。
王耘看著手中的火把,默然無語。
『呦嗬,不情願啊……』徐灋吏冷笑著。
『沒,沒有……』王耘搖頭,『使君說過,事成之後……許我離開雒陽……』
『降卒豈配談條件?』徐灋吏嗤笑了一聲,然後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又是改口說道,『使君自然是說到做到啊……等你引來驃騎大軍進了城中,將功贖過哈,說不得到時候封賞下來,你都舍不得走了!』
……
……
人世間,生和死,似乎都就是一步之遙。
『看你的了……你心裡要有點數,彆拖累了你家人啊……』獬豸冠晃動著,就想要躲遠一些。
王耘抓著火把,『不如現在就倒火油下去?』
徐灋吏冷哼一聲,『你以為我跟你一樣的傻?現在倒下去,驃騎軍不就發現了麼?等他們進來之後,再往裡麵一倒……嘿嘿,哈哈,王軍侯,你見過火燒耗子沒有?』
『……』王耘沉默下來。
在暗渠洞口等候了片刻之後,暗渠深處突然傳來一些金鐵交鳴聲。
這時驃騎軍接到了信號,開始破拆暗渠之中的鐵柵欄。
王耘咬著牙,偷偷瞄了一眼站在他身後不遠之處的滿寵護衛。
徐灋吏自然不會願意身陷險境,但是也留下了兩名滿寵護衛死死的盯著。
而王耘的手中沒有任何的武器,隻有一根未點燃的火把,連身上的戰甲也被扒光了,隻剩下了普通的戰袍。
褪色的戰袍,上麵還有些補丁。
暗渠裡麵的聲音,漸漸雜亂了起來,充盈著王耘的耳膜,攪動著他的神經。
忽然之間,他被身後的護衛猛的推了一把,『傻站著乾什麼?去喊話,讓他們派更多的人來!』
王耘踉蹌著,被推到了暗渠的洞口。
護衛在王耘的後腦勺上,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就像是拍著一條狗,『老實點!放明白些!不然老子一刀捅死你!』
冰涼的刀鋒頂在了王耘的後背上。
……
……
暗渠之中的水位,確實是下降了不少,
腐朽肮臟的氣息,充盈著暗渠內部。
驃騎兵卒基本上都是彎著腰,甚至是半蹲著,半個身子都浸在暗渠的水裡麵,往前挪動。
水聲嘩啦,嘩啦。
兵甲盾牌,以及戰刀,時不時的會碰在暗渠的石壁上,發出聲響。
一開始的時候,隊率還試圖儘可能的減免這種聲音,可是走了一段路之後,便是發現根本無法避免。
暗渠的底部有一些淤泥,即便是他們帶來了一些木板和乾草,也無法避免會滑動,會身形不穩,然後和邊上的石壁發生碰撞,於是到了後麵隊率乾脆不再掩飾聲音,反正現在就是要麼成功,要麼失敗……
『前麵有人!』
在暗渠之中,最前方的驃騎兵卒低聲說道。
隊列停了下來。
驃騎隊率眼珠轉動了兩下,『先出去兩個人,看看情況……』
前鋒兵卒正準備要走,被隊率拉住,『仔細看看……將軍說了,可能有詐……』
前鋒兵卒往前摸去,隊率扭頭朝著後麵說道,『原地待命。』
……
……
驃騎前鋒兵卒一前,一後,到了暗渠洞口附近,看見了正在洞口之處等待的王耘等人。
『我……我,我沒拿刀槍……』王耘看見暗渠內有人影晃動,便是忍不住先出聲招呼,『我在這裡……』
王耘就覺得身後的刀子似乎已經紮破了他背上的衣袍,刺進了他的肉。
『老實點!』王耘身後的滿寵護衛似乎從牙縫裡麵擠出點聲音。
最前麵的驃騎兵卒緩緩的從陰影當中露出半張臉來,先盯著王耘看了看,然後又看了看遠處,聽了一下動靜,這才往前走了幾步,暴露在外界的火光之下,『你就是王軍侯?』
王耘點頭,『是,我就是……』
『現在這邊什麼情況?有多少曹軍?』驃騎兵卒問道。
『沒,沒多少……』王耘說道,『其他人我都支走了,現在這裡沒什麼人了……』
驃騎兵卒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耘,然後又看了看在王耘身後的滿寵護衛,目光微微動了動,『你確定?』
王耘吞了一口唾沫,『確定,確定,一切正常……你,你們來了,來了多少人?』
『這你就彆管了,看好洞口,』驃騎兵卒又縮了回去,『我回去稟報……』
……
……
『怎麼樣?』
在暗渠之中的隊率問道。
和王耘碰過麵的驃騎兵卒卻有些遲疑。
『怎麼了?』隊率說道,『你把過程說一遍……』
那兵卒就簡短的將他和王耘會麵的過程說了一遍,包括他問的話,王耘的回答,以及王耘問的問題等等。
隊率聽了之後,也本能的覺得有些不對勁,『他說他支開了其他人?這不對,不對……』
『什麼不對?』兵卒問道。
『他要是能說支開就支開,那我們走暗渠乾什麼?不如直接開城門?』隊率皺著眉頭說道,然後忽然想起方才兵卒說的另外一個細節來,『對了,你剛才說他沒穿護甲?』
『對,他沒穿。但是,但是奇怪的是,站在那家夥身後的護衛,卻是全身盔甲……』前出打探的兵卒低聲說道。
『哈!這是什麼意思?他以為自己刀槍不入?』隊率問道,似乎是在問兵卒,也似乎是在問自己。
『確實有點怪。』前出兵卒說道。
隊率吸了一口氣,然後一擺手,咬牙說道:『將軍有令,如有不妥,立刻撤退!前隊變後隊,撤!』
雖然說都走到了這一步,就差一點點就能進雒陽城中,但是張遼在出發前特意叮囑的話,前鋒隊率並沒有忘。
……
……
金鐵細碎的聲音,不僅是沒有靠近,反而在漸漸的細微起來。
王耘有些茫然。
『不對勁!』
站在王耘身後的滿寵護衛察覺到了有些異常,便是一把將王耘推開,然後衝進了暗渠的洞口。
片刻之後那護衛又是氣急敗壞的鑽了出來,『跑了!他們跑了!』
滿寵的護衛一刀鞘將王耘砸倒在地上,『是不是你?是不是?!』
滿寵接到了消息,也是急急趕來,目光落在了護衛和被揍得滿地打滾的王耘身上,忽然懊惱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哎呀!』
還沒等滿寵說些什麼,忽然聽到雒陽城的西門之處傳來了巨大的喧嘩聲!
滿寵頓時臉色一變,急急就準備往西走。
『使君,使君!』徐灋吏在一旁急聲說道,『此賊要怎麼辦?!』
『先看押起來!』滿寵現在哪裡顧得上處理王耘,他現在認為張遼實際上在東門虛晃一槍,其實還是準備強攻西門,『留下一隊,填埋暗渠!其他人!速回西門防守!』
徐灋吏急急追問,『要不要倒火油燒?使君!』
『用沙土石條填上就行了!人都跑了,燒什麼燒?!』滿寵一邊急走,一邊說道,『火油先收起來,後續還有用,不可浪費!這家夥也一樣,彆搞死了!』
砍下王耘人頭,簡單,但是如果能用王耘的人頭來殺雞儆猴,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物儘其用了……
……
……
『給你機會,你不中用啊……』
徐灋吏用鞋底碾壓著王耘的臉,臉上帶著扭曲的笑。
他最喜歡將彆人踩在腳底下的感覺,是因為他小時候就是這樣被那些貴人踩在腳底下。
『使君開恩啊,許你戴罪立功……結果你都乾了些什麼?啊?廢物啊,廢物!這點小事都辦不好,留你何用?』
王耘艱難的說道:『說過……答應……要放了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徐灋吏擺手,『來人啊,將這賊吊起來!就吊在這裡!我要讓大家都看到,叛徒是如何下場!』
毆打一個軍侯,這種感覺讓徐灋吏很興奮。
即便是前軍侯。
而且現在西門戰火紛飛,如果自己無所事事的話,說不得就會被調到西門去,那麼還不如給自己找點事情來做。
『說吧……』
徐灋吏拿起一根鞭子,在手上拍了兩下,『我代表大漢,代表天子,代表使君,向你問話……你的同夥,都有誰啊?』
雖然之前問過了,但是儀式感很重要。
……
……
『壞了!壞了!』一名夥夫趴到了夥頭軍校邊上,『王軍侯,王軍侯被抓起來了!正被那天殺的徐灋吏吊起來打!聽著像是在逼問什麼同夥!』
夥頭軍校頓時就哆嗦了一下。
『軍侯他說什麼了沒有?』
夥頭軍校急急追問道。
『看樣子像是沒有……不過……』那夥夫低聲說道,『要是他說出來……怎麼辦?』
夥頭軍校低著頭,片刻之後咬牙說道:『事到如今,也沒有其他辦法了!伸頭是一刀,鎖頭也是一刀!還不如死中求活!』
『頭,你,你是……』夥夫有些慌亂。
『難道你還有其他辦法?』夥頭軍校問道。
夥夫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然後又急急說道,『可是我們打不過他們啊!我們又沒刀槍,連戰甲都沒有……』
『不用打……』夥頭軍校目光轉向了城中後營位置,『沒刀槍……難道還沒火麼?』
……
……
『走水了!』
『走水啦!』
『快來人啊!』
雜亂的叫喊聲伴隨著火光,在城中臨近東門的囤放物資的之處升騰而起。
『糟了!那些火油!』
正在鞭打王耘的徐灋吏嚇了一跳,也頓時顧不上繼續刑罰了,連忙帶著人往火頭洶湧的地方而去。
被鞭打得遍體鱗傷的王耘在昏沉當中聽到有人喊他,然後又是喝了幾口送到了嘴邊的漿水,然後才漸漸的恢複了意識,勉強睜開紅腫的眼皮,看到了夥頭軍校。
『太好了,快,快,架上他,我們走暗渠逃出去!』
夥頭軍校看著王耘蘇醒過來,便是連忙說道。
『出……出不去了……暗渠,暗渠被堵了……』
王耘被解了下來,急促的呼吸著,身體上每一處的傷痛,都在提醒著他一個嚴酷的事實。
就算是他聽從了滿寵的話,試圖引誘驃騎軍,也依舊改變不了他最後的結局……
『什麼?!』夥頭軍校原本的計劃就是趁亂從暗渠裡麵逃出去,可是聽到王耘說暗渠被堵起來了,頓時就傻了,『那,那現在怎麼辦?』
王耘坐在地上,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咬著牙說道,『沒彆的辦法了……開城門!迎驃騎!』
『什麼?』夥頭軍校瞪圓了眼,『我們沒刀槍,也沒有戰甲!』
王耘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左右都是死……有時候,有些東西,比刀槍戰甲更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