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滿寵可以回頭,可以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在雒陽城的所作所為,以及實施的高壓政策下的管製手段,那麼在這一次的戰鬥當中,會不會有什麼新的變化,好的表現呢?
山東子弟,即便是寒門升級到了權貴,依舊不會改變他們原本的觀念,視百姓民眾如草芥。
草芥是什麼?
草芥是沒有感情,沒有痛覺,沒有記憶,隻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刺激』之下,才會有什麼反應的生命體。
大漢山東士族的統治階級,非常喜歡『刺激』這兩個字。
比如大漢建設之初,就采用了『三十稅一』的政策來『刺激』民間發展農業生產,企圖恢複民間經濟活力,但是到了大漢之末,稅率似乎並沒有改變什麼,表麵上大漢對待民間農夫百姓依舊是屬於低稅率或是免稅率,但是實際上在表麵低稅率之下,是高額的地租,高昂的土地資產轉讓價格,透支家庭未來的喪葬消費,以及毫無保障可言的醫療體係。
以及最為嚴重的,士族鄉紳故意拉高,設立諸多門檻的教育知識……
要是百姓的孩子快樂的在田間玩泥巴,士族鄉紳會很開心,甚至會做詩詞來謳歌鼓勵,但是如果說這些孩子開始研讀鹽鐵論,士族鄉紳就會害怕起來,並且開始琢磨著是不是要刪除一部分鹽鐵論的詞句。
大漢為了緩解經濟的壓力,也試圖實行『刺激』民間的消費,允許百姓通過向國家繳納糧食換取爵位,如晁錯建議的『貴粟政策』,目的當然很美好,試圖以此政策來增加國家糧食儲備,激勵民間糧食生產,同時提升富戶的社會地位,但是實際上已經形成的大漢高等階層並不願意二八定律被打破,也不願意先貴帶動後貴。
再後來,被捆綁在地方莊園之中的百姓,又處於地方鄉紳把持的教育模式之下,享受著地方鄉紳體貼的,免除學習痛苦的快樂生活,也就隻能在大漢政策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之下,哆嗦著,將自己最後的血肉,以至於骨髓都貢獻出來……
當然,這些由最基層的百姓民眾貢獻出來的這些最後的血肉和骨髓,又有多少會進入大漢的少府之中,那就不好說了。
而對於大漢的士族鄉紳來說,大漢究竟怎樣,曹操如何困難,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隻是希望莊園經濟萬萬年,然後莊園內的百姓佃戶等等,每天工作超過八個時辰,然後還要千恩萬謝的感謝士族鄉紳提供的勞作平台,並且在剩餘的四個時辰裡麵,想儘辦法的刺激他們把到手的薪酬……哦,應該叫做工錢花掉,就花在他們的莊園裡麵最好。
為此,他們不願意給百姓佃戶更多的時間和更寬鬆的活動空間,畢竟跑出去花在彆的集市,彆的莊園裡麵,那多虧啊?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滿寵作為普通寒門的代表,上岸了之後會有什麼習慣去照顧普通兵卒,普通民眾的想法,希望,以及基本的需求保障?
不可能的。
滿寵等這些寒門的子弟,就像是闖進了城的野豬,拱上了白菜之後,就忘記了在鄉下養育了他的泥土,野草,以及其他沒能進城的野豬,還有一些其他的動植物,一心一意的為城裡人服務起來,咬牙切齒的捍衛著城裡人的權利。
畢竟在滿寵等人的認知裡麵,隻有城裡人給他所有的一切。
所以,如果再給滿寵一次機會,結果依舊是注定的,並不會有什麼改變。
王耘一開始並沒有能夠意識到這一點,畢竟在山東思想禁錮之下,他能想到要逃出去,已經算是積攢了許久的怨氣體現了,他之前根本就沒想過要推翻,要反抗滿寵,所以滿寵一出現的時候,王耘就立刻慫了。
可是他發現自己慫了之後,不僅是沒能有什麼好結果,甚至是更加惡劣的局麵在等著他的時候……
王耘終於是爆發了。
他做出了他原先都不敢做的事情。
『打開城門!』
王耘站在了東門之前,麵對著負責城門駐守的另外一個軍侯。
滿寵帶著人前往西門防禦,留在東門之處的徐灋吏被城中起火吸引走,東門之處暫時性的出現了一點空隙。
王耘身上帶著被毆打鞭打的傷痕,在火光的照耀之下,蜿蜒而下的血跡滲透到了他腳底的青磚,顯得十分的駭人。
『王軍侯,你瘋了麼?!』
駐守東城門的軍侯姓曹,但是並不能算是什麼曹氏族人,隻能算是曹氏而已,否則也不會讓他來守城門。其實在雒陽城中,四門的守護軍校顯然都比城牆上的守軍要高一個級彆,畢竟雒陽城四門在戰時初期都是關閉的,也不會直麵什麼威脅危險,要等到驃騎軍攻擊城門的時候,城頭上的守軍多半已經鏖戰了許久了。
曹軍侯瞪著眼,『王軍侯!彆再過來了!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
王耘緩緩的站住了,微微抬起頭,似乎在看著城門,也像是在眺望著遠方。
鐵鏽味在王耘的口腔鼻端彌漫,之前是旁人的血,而現在是他自己的。
原來,都是一樣的啊……
他恍惚看見在中平元年的家鄉麥田。
春天的麥田,綠油油的一片。
那年他剛束發參軍,縣令指著城樓下餓殍遍野的黃巾流民說:『殺儘這些蛾賊,便是保境安民!便是大漢忠良!』
他相信了。
紅色的血,淹沒了綠色的田。
他也像是看見了在徐州升騰起來的火。
秋天的火,紅彤彤一片。
那年他剛剛晉升成為隊率,俾將指著郊外逃亡躲避兵災的徐州百姓說:『殺光這些叛逆,便是拯救乾坤!便是天下太平!』
他也相信了……
雖然那個時候,他心中還是有些將信將疑,但是他想著,這麼大的國家,這麼大的朝堂,這麼大的官吏,這麼大的平台,不至於欺騙他一個小老百姓吧?
不至於吧?
『去他娘的保境安民……』
血沫噴濺出來,王耘笑得慘烈。
『你說什麼?』
曹軍侯問道。
王耘突然扯開胸前皮甲,露出胸前的舊疤新痕,然後仰天大笑起來,嘶啞的聲音,即便是在西門紛亂的背景之下,依舊刺人心扉,『中平年,殺黃巾!高官貴人說,殺完黃巾天下平!結果呢?黃巾殺了,天下依舊不太平!又有人說,殺董賊!殺完董賊天下平!結果呢?!董賊死了,天下又是如何?!再往後,殺徐州!殺得人頭滾滾落!天下太平了沒有?!殺二袁,多少兄弟同鄉死在戰場上,又是太平了沒有?!殺!殺!殺!!殺得我一身是傷!那些高官貴人,卻依舊把我們當成什麼?連一條狗都不如!十餘年來,從南殺到北,從東殺到西!同鄉同袍越殺越少,平民百姓越來越慘!而天下太平呢?!哈哈哈,那些高官貴人說的天下太平,到底在何處?!』
皮甲是臨時穿上的,多少有些不合身,可是王耘那些身上新舊傷痕,在火光照耀之下,扭曲跳動,血跡斑斑……
周邊跟著曹氏軍侯的兵卒不知不覺的將刀槍放低了一些。
如果是驃騎兵卒這麼吼,他們未必會聽,因為多少有敵對的關係在,一旦在心裡麵形成了防禦效應,那麼不管是說什麼話,都聽不見。
這就像是叛逆的小孩在聽父母的嘮叨。所謂的叛逆也未必是大吼大叫,而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覺得父母說的話囉嗦且無聊,還不如和床頭櫃說話有意思,對於父母傳授的經驗也都覺得是父母在騙人,目的就是要累死我讓我多學習……
或許等走上社會,在遭遇了社會毒打之後,才能明白父母的苦心。也或許被社會毒打了之後,依舊在謾罵父母帶給他或她的原生家庭的罪惡。
就像是當今雒陽城的東門一樣。
在場的不管是王耘,還是曹軍侯,抑或是其他的曹軍兵卒,其實都已經遭受了『社會毒打』了,但是也一樣有不同的表現,不同的心理。
曹氏軍侯不知道怎麼回答,隻是瞪圓眼,『那……天下太平……那都是貴人們的事情,我們就是隻聽命行事……再說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們拿了兵餉,自然就替人賣命,這還有什麼好說的?』
王耘嘶吼著,『兵餉?!哈哈哈!笑話!』
王耘想起了同鄉的阿勇。
那是個憨厚的漢子。在官渡被袁軍的部曲斬斷右臂,重傷不治。咽氣前阿勇攥著他的皮甲,求他照顧自己家鄉的老娘……
『可是等我……』王耘眼角滑落淚水,在臉上順著血痕一同滑落,如同血淚一般,『等我戰後回了一次家鄉……他老娘……他老娘是被活活餓死的啊!戶曹沒給一文的撫恤!原因就說阿勇是病死的,不是當場被袁軍所殺!可憐他老娘啊,一個大活人,草席一裹,全身就剩下骨頭,沒半點的肉啊!我對不起阿勇!我……我若是早點回去……』
在東門守軍之中,忽然也有一個兵卒喊了出來,『該死的畜生!我同鄉也是!腦袋殼子被砍了半個,然後軍曹說是認不清人,不知道誰,不給撫恤!他娘的!百步多外掉個銅板那個畜生都能看見,顛顛的衝過去撿起來!缺了半邊腦袋就說認不清楚!就是昧著良心不給!』
有人帶頭,便是也有其他的曹軍兵卒喊了起來,『我也知道!那些給他們自己家裡麵運錢財的輜重車,車轍都比給我們運糧草的車還要深三分!』
『還有!潼關那時候,死的都是我們這些普通縣兵,那些貴人公子,一個個的都站在後麵!就像是現在,他們也依舊是在城裡麵!我們駐紮門洞風吹雨打,他們那些家夥烤火都要拆民房!』
『那一天上陣,我的手因為拉弓都拉出血了,撤下來的時候還被那些公子哥罵要滾遠點,彆汙了他們的衣袍!』
『沒錯,沒錯!』
『還有我……』
聽著守城兵卒跟著王耘一同控訴,曹軍侯的臉色又青又白,頓時有些慌亂的環顧四周,伸出手指頭對著周邊的兵卒指指點點,『閉嘴!都閉嘴!誰敢鼓噪生事!我當行軍法!都不要腦袋了?!啊?!誰再喊,誰敢再喊?!我代表大漢,代表丞相,代……』
還沒等曹軍侯氣勢洶洶的喊完,就聽到在雒陽城的南麵,靠近洛水的區域忽然一陣喧嘩!
『驃騎進城了!』
『進城了啊!』
『城破了!』
『……』
曹軍侯頓時愣住了,呆呆轉頭望著雒陽城的南麵方向,不敢置信。
有機會!
王耘趁著曹軍侯望向南麵,呆滯不動的時候,忽然往前衝!
曹軍侯身邊也是有兩名護衛的,可是這兩名護衛的注意力也被周邊兵卒的怨氣的吼叫聲所分散了……
在大多數的情況下,少數的職級高的士官軍校再加上一些狗腿子,就可以控製人數占據優勢的普通曹軍兵卒,甚至還可懲罰打殺壓製兵卒的言行舉動,但是最怕的就是出現當下這樣的局麵……
群情激憤!
這就是為什麼山東士族鄉紳,最反感也最恐懼民眾集會的原因,超過五十人都必須嚴格控製,也不喜歡民眾到處亂走,相互傳遞信息等等,畢竟在信息沒傳遞開來之前,就隻是王耘一個人的事情,隻要針對王耘一個人就好了,結果現在因為其他兵卒對於王耘的控訴感同身受,導致變成了群體的事件。
其實在雒陽城的南麵,張遼的部隊並沒有能夠真的攻破了城牆,而是因為雒陽城中諸多的變故,導致原本就人心不穩的曹軍兵卒有些慌亂,給予了在洛水之中潛來的斥候精銳小隊可乘之機。
尤其是在城中火起的時候,不僅是吸引了在東門的徐灋吏等人,也同樣吸引了在南門駐守的曹軍兵卒的注意力!
而正是這種機緣巧合之下,東門王耘給南門偷襲創造了機會,而在南門的張遼斥候小隊又製造出來的混亂,反過來作用在了東門此處的曹軍守兵身上!
如果僅僅隻有王耘這幾個人在喊些什麼不公,什麼剝削,大多數的曹軍兵卒雖然會深有感觸,但是想要讓這些曹軍兵卒立刻跟著王耘造反,顯然是有很大難度的,甚至有可能會在曹軍侯的命令之下,依舊慣性的去執行號令,即便是他們心中有眾多的不滿和怨恨。
但是現在……
在南門方向上傳來的『驃騎進城』、『城破了』等呼喊之聲,讓這些曹軍兵卒一時之間無所適從,也給了王耘一個最好的時機!
王耘自從到了曹軍侯麵前的時候,曹軍侯等人才反應過來。
曹軍侯想要後撤,卻被王耘一把扯住,嚇得曹軍侯便是將刀朝著王耘捅去。
王耘知道若是自己躲避,便是失去了當下最好的機會,於是憑著戰場上的經驗儘力扭身,卻因為距離較短,沒能完全躲得過,噗的一聲在腰側被割出了一個大口子!
王耘死死拽住曹軍侯,手中的短刃抵在了其咽喉之下,紮破皮膚所滲出的血,在曹軍侯的脖頸上畫出了一條血線。
『有話……有話好說,好說……』曹軍侯勉力抬著頭,試圖讓自己的脖頸距離王耘的短刃遠一些,『你我都是同袍……不至於如此,不至於啊……』
『下令,開城門!』王耘咬著牙說道。
『你……』曹軍侯還在遲疑。
『南門都進驃騎了!早開城門,還能活命!晚開片刻,黃泉路上也不缺你這條亡魂!』王耘將短刃往曹軍侯的脖頸上用力壓了壓,『你就算不為自己想想,也為你兄弟手下想一想!』
原本站在後麵,戰戰兢兢不敢上前的夥頭軍校等人,見到了王耘控製住了曹軍侯,也是多了幾分的勇氣,舉著罐子向前走了幾步,『都……都彆動!都彆動!罐子裡是火油!火油!不想要一起死,就都彆動!』
『你個瘋子!瘋子!』曹軍侯破口大罵,但是確實不敢亂動了。
罐子裡麵真有火油麼?
莫須有也。
王耘對於這些軍侯,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了……
有很多時候,這些家夥表麵上看起來英勇無比,但是實際上都怕死。
而且有意思的是,他們還不願意表現出怕死來,有時候還要有個台階什麼的……
就像是之前的王耘他自己。
所以當王耘將短刃抵住曹軍侯的時候,他就知道多半事情就成了。
果然,曹軍侯似乎很無奈的罵了王耘幾聲,然後就半推半就的讓手下開門。他雖然姓曹,但是實際上也就隻是姓曹而已,距離真正的沛國譙縣的上等曹氏,還是有一段不小的距離。
城門終於洞開的刹那,不知哪個戍卒先扔了長戟刀槍,接著是第五個,第十個,轉眼之間刀槍落在了地上的聲音,竟然比雒陽城之中昔日的晨鐘暮鼓還要讓人驚心動魄!
張遼其實已經轉移到了西門,而留在東門左近的那些驃騎兵卒一開始的時候還有些遲疑,覺得是不是又一個陷阱。可是等看到那些曹軍兵卒扔下了刀槍長戟,又看見了渾身上下染血的王耘推著曹軍侯走出了城門後,便是信了七八分!
『我認得他!』之前在暗渠之中見過了王耘的驃騎兵卒喊道,『之前在洞口,就是他!』
驃騎隊率一邊下令讓手下急急將東門發生的情況上報給張遼,一邊揮手讓手下撲進城門,接管防務,然後走上了前去,拿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王耘,以他的戰場經驗,自然能看出王耘身上的這些新舊傷痕大概是怎麼一回事,『好漢子!這裡就交給我們了!』
黎明的光,在東方露出了一絲光華,映照在了王耘布滿了血汙的臉上。他忽然覺得渾身上下輕鬆無比,就像是年少之時站在村頭土坡上看到的日出,溫暖,舒適,以及……
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