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4章問題無可答(1 / 1)

詭三國 馬月猴年 2677 字 6天前

彆看文會上眾人笑嗬嗬的,似乎都是風輕雲淡的模樣,但是實際上各家各戶都有難念的經。

他們都會表演,會說話,會在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

不是他們比普通的民眾百姓聰明,隻是因為他們可以將人生當中的更多時間用來學習如何表演,而普通百姓民眾則是要將時間花在如何生存上。

他們是大漢的『管理階層』,是『統治階級』。

他們不產生價值,隻是勞動價值的搬運工。

真正為大漢產生出價值的,是更為廣大的普通民眾百姓,而這些生產者,這些大漢的民眾百姓,在他們眼裡,都是下等賤民,野地裡麵的韭菜,是待宰的牛羊。

原本他們都以為自己的地位穩固,可以趴著躺著,就做一個吸血的搬運工,替天子收取民間的賦稅,然後三七分賬,三分上繳少府,七分留在地方,畢竟在地方上伸著手要分潤的搬運工也不少。

哦,或許叫搬運工有些不合適,叫做園丁,或是牧羊者,比較好一些。

園丁們,拿著大剪刀,哢嚓哢嚓。

牧羊者們,也拿著大剪刀,哢嚓哢嚓。

可是民眾百姓就這麼一點,而且隨著大漢的戰亂,經濟的下行,局勢的動蕩,於是不管是在幽州還是冀州,產生出來的價值就下降了。

生活。

要生下來能活,才能叫做生活。

現在活都困難,就狂叫著要生?

十年前給一個佃農開出一個月三十錢的工錢,十年後還是一個月三十錢,甚至更少,然後指著佃農的鼻子大罵,你們要摸摸良心,要是沒我這麼好的主子,給你們一個勞作的平台,你們去哪裡拿錢吃飯?

先不談這本末倒置的邏輯關係,就說十年前,一個月三十錢還可以勉強生活,現在各地戰亂,物價騰沸,現在的三十錢已經是不夠用了。

但是他們不管,畢竟他們隻需要自己過得好就行了,給三十錢還覺得是自己給多了,自詡大漢天下若是沒了自己這樣的善良園丁牧羊者,萬古寂寞如長夜。

直至現在,他們才忽然發現,他們也有些過不下去了,這才著急上火。

為了他們自己養尊處優的日子難以維續而上火,而不是為了普通百姓民眾的艱難而著急。

天氣變了。

請問園丁和牧羊者能有什麼辦法?

幽州已經變天了,冀州也眼瞅著馬上就有新變化,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自然就發愁起來。

內卷就不可避免的誕生了。

曹爸爸已經沒奶喝了,斐爸爸眼瞅著要來。

能不能獲得下一輪的注資,或者叫做債轉股,抑或是特彆債券什麼的,就成為了眼前的關鍵點。

有了新資金注入,他們自然可以繼續活得很瀟灑。

風流倜儻,逍遙自在。

描金扇,蒲桃酒。

踏青,遠足。

啊,大漢的生活,向往的生活……

這些都是他們的渴望,也是他們舉辦這一次文會的目的,為此,他們坐了下來,相互試探著,探尋著價格。

都是出來賣的,賣給天子也是賣,賣給袁紹曹操,也同樣是賣,所以為什麼不能賣給斐潛呢?

誰的菊花都不是鑲金嵌鑽的,隻要價格合適,都可以商量。

酒過三巡,菜也沒吃多少,顯然大家都不是很在意吃喝,到了他們現在這樣的境地,吃飽已經不是他們的追求,吃精吃好才是他們習慣,他們所提倡的生活方式。

束龕撫摸著梁柱上的一處陳舊刀痕,這是之前曹氏追捕袁氏餘黨所留,眼瞅著似乎沮鵠想要說些什麼的樣子,便是忽然笑了起來,搶先朗聲而道,『諸君可聞楚鳳稱珍乎?卻不知是求鳳乎,求金乎,抑或求名乎?』

束龕冷笑著看著沮鵠,用手指敲擊著桌案,抑揚頓挫的說道,『雉羽再美,終是禽鳥。』

沮鵠斜眼藐視束龕,知道如果不能將束龕這刺頭按下去,今日文會就必然不了了之,成為了笑話,於是就將酒爵往桌案上一放,仰起頭來,傲然而道,『昔鄭子產鑄刑書,叔向譏之。今觀驃騎均田令,豈非子產之誌?諸君欲作叔向乎?』

『驃騎』二字一出,眾人臉色各有色彩。

橘麻麥皮的,你個沮鵠還真敢說!

之前麼,大家私底下說歸說,但是在公開場合還是會『避諱』一下,比如用黑魔王來代替某個人。結果現在聽到沮鵠這麼『正大光明』的說出來,一時半會多少還是不能適應。有的人咳嗽兩聲,似乎覺得自己喉嚨裡麵有痰湧動。也有人低頭撫摸著腰帶上的玉佩,似乎此刻才發現玉佩的美。

耿辰接到了甄像的眼色,便是點頭,然後咳嗽一聲,『諸公!《春秋感精符》有雲「王者立九州,赤烏銜丹書」,今歲正旦見赤鳥集於西北……』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束龕冷笑一聲,沉聲說道,『赤烏亦食腐肉!諸君可聞公子鮑篡宋?《公羊傳》曰,君親無將!』

甄像聽聞此言,卻將手中的叉匕紮在了桌案上,眯著眼瞄著束龕,『大謬也!周公尚頒九刑!誰言周公之罪天下乎?!吾等當效太公誅華士!以虛名而妄上者,當如宰牛羊!』

燭影搖紅間,邢貞突然以箸擊盞,叮當之聲就像是兵刃相交輕響,『昔年管仲相齊,九合諸侯不以兵車。如其仁!如其仁!今日可乎?』

叮當的聲音之中,他仰首歎息,『昔日尚可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而今驃騎軍中有烏桓突騎,挾胡以製漢,此非「尊王攘夷」之道也!自然不可以比聖賢,更是何來周公之論!』

甄像把玩著玉韘,嗤笑一聲,『諸君可知趙簡子曰「吾見兒在帝側」,今果如其言焉。孔子尚欲居九夷,誠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蓋易也。既為華夏之屬,當為華夏之用,又何必因噎廢食?豈可怪也歟!』

沮鵠在一旁更是說道,『昔趙簡子夢童子歌,悟天命在晉陽。今鄴城童謠「金雀南飛,銅馬西來」,諸君寧不信乎?』

束龕搖頭而笑,『童子歌?怕是借鬼神以警眾罷了!豈可以之為信?!若是天下皆以童子歌而定之,要朝廷官府做甚?!笑話,笑話!』

邢貞更是皺眉說道,『諸君!可記得田氏代齊否!今日分田,明日便要分祠!』

『分田』、『分祠』之言一出,頓時就引起了更多人沉默和思索。

所有山東中原的士族子弟,先不說什麼其他,最為核心的利益點,就是田畝,或者說生產資料。和後世的資本家相類似,隻有控製了生產資料之後,他們才可以利用這些生產資料來剝削勞動民眾百姓,並且維持他們精致的生活。

如果說驃騎到了山東中原,帶來的胡人騎兵成為淩辱他們的武力工具,讓他們被迫要將手中的田地分割出去,那麼他們要如何麵對自己的列祖列宗?

沮鵠皺眉,他當然也不可能替代驃騎給出什麼承諾,所以也有一點為難,不由得看了看甄像。

眾人沉默下來。

袁氏故宅之中,沒了喧嘩的人聲之後,在光火之下,便是漸漸的顯露出了頹廢,破舊,以及腐朽的氣息。

甄像微微仰著頭,轉動著套在手指頭上的玉韘,忽然站了起來,環視一周,『某偶得一賦,請諸君斧正。』

『觀九壤之崩析兮,星隕參商。原田蒿藜蔽骨兮,骸覆寒霜。』

『昔豪右並阡陌兮,春穀未熟先輸倉。稚子啼索繈褓兮,老嫗鬻發充稅糧。』

『黃天豈忍降罰兮,實為豺虎倀。符水難濯腐瘡兮,鉦鼓翻肝腸。』

『饑婦刈薪易黍兮,僵兒懷中猶涼。犬彘厭棄糟粕兮,人競啖土成殤。』

『董賊燃雒陽日兮,未見涕淚沾裳。今見鄉紳泣田兮,方知漢祚已亡。』

甄像吟誦而畢,便是看了看邢貞,『鄉野有聞邢氏忠孝無雙,一心為國為民,今日得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啊!』

邢貞臉色驟然漲得通紅,旋即有些發紫起來,顫抖的手指點著甄像,卻半晌說不出話來,咬牙切齒之下,便是掀桌而去。

甄像哈哈大笑,『有趣,有趣!』

對於甄氏來說,還真不在乎田畝多少。

當然,有更多的田畝自然是更好,但是如果說不靠田畝來生活,甄氏現在也沒多少的問題。在關中的商路的開拓之下,甄氏等人也就明白,隻要驃騎不倒,西域不亂,那麼這一條商路至少養活甄氏幾十年沒有什麼問題。

各人的屁股不一樣,有胖有瘦,有寬有窄,想要一個坑位滿足千萬人,顯然也不可能。

甄像也沒想要立刻就能讓例如邢貞這樣的反對者立刻就同意迎接驃騎,他隻是想要形成一個先發優勢,等到驃騎來了之後,便是可以以此為功,撈取更多的好處。

既然驃騎不願意他們多侵占土地,那麼給甄家多兩條商路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邢貞一走,束龕也坐不下去,搖頭歎息了一下,也跟著走了,隻不過沒有掀桌。

所謂文會,像樣子的文章也就是甄像吟誦的半截漢賦,但是意思到位了,眾人也沒什麼非要評選出一個文魁的意思,各自心知肚明的散去。

沒人說要做出什麼選擇,但是實際上已經做出了選擇。

文會上的言論,就是一種表態,而後續的事情,就大概都會跟著其所說的話來進行,願意附和沮鵠和甄像的,自然都會派人和二人繼續聯係,而沒有下文的,也就意味著不願意見到關中的製度覆蓋到山東的那一天。

不過,有些事情,並不是說某人不願意,就可以不發生的。

……

……

兗州。

曹軍大營。

更漏滴到子時,曹操忽然驚醒。

掌心黏膩的冷汗浸透他手中抓著的《孫子兵法》竹簡,恍惚間那一片片的竹簡竟化作當年徐州城頭的女牆上一塊塊的青磚。

那磚縫裡滲出的汙血,曾把他的魚鱗甲染成了深赭色。

案頭燭火炸開一朵燈花,映出了曹操有些蒼白蒼老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曹操忽然夢見了徐州,回想起了當年……

『父親大人……』

曹操喉嚨間的聲音,細不可聞。

有父母在,他就還可以是個孩子。

父母已經逝去,他就隻能是自己撐起風雨。

斜靠在床榻邊上的青釭劍,在晃動的燭火之下,似乎泛起層層的血光。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需要有一把劍靠在床榻上,才能讓他睡得安穩呢?

不,即便是有一把劍,或是更多的刀劍,他依舊睡不安穩。

就像是今夜。

曹操微微抬起頭,看向了搖曳的燭火。

那晃動的火光,似乎和當年他在徐州砍下的人頭之後,從脖頸中噴濺的血柱一樣,暗紅,晃動。

曹操恍惚之間,似乎看見了在泗水上的浮屍。

那些隨波逐流的臉龐,似乎就掛在了他的心底深處,偶爾會睜開眼,露出青白色的眼珠。

『轟隆……』

窗外驚雷一聲,旋即電閃而過,那暗紅的顏色在眼底殘留,就像是當年屠城令上的朱砂。

猩紅。

腥臭。

雨水潑灑而下,激發出了土地的腥味,而彌漫在曹操的弊端,卻讓他想起了當年彌漫在彭城的鐵鏽氣味。

餓瘋了的青州兵睜著充滿血絲的眼,就像是一隻隻餓狼,如果不給血肉,下一刻就會啃食曹操自身。

曹操不會承認,當年血洗徐州的屠刀最先砍向的不是陶謙部曲,而是琅琊王氏的穀倉鐵鎖。

那些莊園大宅之中的哭嚎,至今仍在某些深夜隨耳鳴在震動。

電閃雷鳴,燭火晃動,曹操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帳篷上扭曲成兩個,一個舉著『為父報仇』的旌旗踏碎城池,另一個正對著徐州縣郡的糧冊勾畫紅圈。

『某非貪暴嗜殺……』曹操搖頭苦笑,似乎在低聲向誰解釋著,『若無徐州錢糧,何來兗州屯田?』

真以為左手倒右手,左口袋倒右口袋,吃下去的糧食就會重新變出來?

死了徐州人,養活了青州軍。

號令是他下的。

他沒想著要為自己辯解。

如果再讓他選一次,他依舊會這麼選。

即便是那些從徐州郡縣,從倉廩,從地窖裡麵拖出來的染血糧袋上,布滿了屍骸。

『昔日袁本初坐擁四州之地,劉景升享有江漢之利,袁公路……』曹操忽然笑了起來,『這亂世,這亂世啊……原本就是口釜甑!骨為柴,肉為炊!』

『現在輪到你了……』曹操笑著,笑著,臉皮有些顫抖起來,『輪到你了,你……殺不殺?』

三十萬青州兵餓殍般跪在雪地,背後是兗州十座空蕩蕩的糧倉。

徐州城牆上的粟米堆積如山,陶謙正將滿箱滿筐的錢財,運送給袁術,給劉備,給征發而來的丹陽兵。

曹操的目光停留在了某個方向上。

山東之地有錢,富庶。

你可以忍得住,可是你的屬下呢?

你屬下將領忍得住,可是你的那些兵卒呢?

他們殺的人,搶的錢,染上的血,都有你的一份!

你不喂飽他們,他們就會反過來啃食你的血肉,吮吸你的骨髓!

可是你想要喂飽,怎麼喂?

山東比關中人多!

多得多!

曹操笑了笑,笑容裡麵意味深長……

你以為你能掌控,而實際上是誰在掌控?

你以為天下聽命於你,而實際上是你在聽命於誰?

走到了這一步,你能退麼?

你不退,天下人撕扯你,辱罵你,詆毀你!

你退,你的手下一擁而上,和你的敵人一起將你分屍!

哈哈,哈哈……

雨落而下,劈啪有聲。

夾雜在雨聲裡麵,似乎有人帳外低聲說著些什麼。

『何事?』

曹操搓了搓臉,似乎將原本的疲憊和虛弱搓下來,也想是重新掛上了威嚴和沉穩的麵具。

『啟稟丞相,鄴城來人……』

帳外的護衛低聲稟報。

曹操聽聞了鄴城二字,忽然心中就像是漏了一拍,讓他的呼吸有些局促,可是等他開口的時候,聲音卻是充滿了力量,並且簡短有力,『傳。』

來人一身的泥水,進了帳篷便是拜倒在地,『小人奉陳使君之令,前來送信!』

說著,那人將懷裡包裹著油布的竹筒取出,小心翼翼的打開之後,看見竹筒上並沒有損壞進水,才鬆了一口氣,遞送給曹操的侍衛。

『辛苦了……』曹操點了點頭,又問道,『可有其他口信?』

那人搖頭。

『下去休息吧。』曹操擺手,讓那人退下。

既然沒有口信,那就不需要滅口了,但是並不代表事情就簡單。

曹操檢查過了竹筒上的封口火漆,確定無誤之後,取了小刀,撬開了竹筒,抽出絹布,才看了兩眼,眉毛就抖了抖,旋即閉上了眼,伸手捏住額頭……

侍衛在一旁,提心吊膽的看著,本能的感覺到了恐怕是發生了什麼不妙的事情,卻不敢開口問,也迅速將目光轉移到了大帳的門口,死死的盯著被風雨吹動的門簾,就像是大帳之外的風雨之中潛藏著什麼刺客需要他時時刻刻謹慎防備一樣。

過了片刻,大帳之內才響起了曹操的聲音。

曹操的聲音,依舊平穩有力,簡短明晰,『傳程仲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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