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圖何時得之?』
張遼問著斥候。
在張遼手中的是雒陽城的布防圖。
雖然有很多地方缺失和沾染了汙穢,顯得模糊不清,但是張遼依舊一眼就看出了這張絹布所繪製的要點。
『清晨巡查之時,就在城外一箭之地找到的,應該是半夜有人射出城來。』斥候隊率回答道,『不過不清楚是誰射出來的……將軍,這城中還有我們的眼線麼?可有什麼預留的記號?我讓弟兄們也方便多留意一些。』
斥候將捆綁了城防圖的箭矢奉上。
張遼仔細查看了箭矢,發現沒有什麼明顯的印記,也沒有什麼夾層或是機關,就連將損毀的箭頭拔掉了,也沒發現什麼其他的特彆之處。
就隻是一根很普通的曹軍狼牙箭矢而已。
盯著眼前的這些物品,張遼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搖了搖頭,『不好說,不好說……』
『那這個……』斥候隊率問道,『要怎麼辦?要做什麼回應麼?』
張遼想了想之後,『再看看。多留心,也不要做什麼特彆的舉動。』
斥候隊率應答一聲,便是退了下去。
張遼則是將這潦草且汙濁的布防圖,放在了桌案上,和原本的雒陽城地圖對比查看起來。
這是一張殘破且汙濁的絹布。
血火交織其上。
陳舊的血混在的泥土,呈現出紫黑色的腥臭味。
邊緣被撕扯的痕跡,以及被灼燒的破洞,都似乎在向張遼展現這個絹布的豐富經曆。
但是……
張遼將這絹布翻過來翻過去,微微歎了口氣。
這是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
添花雖然美,但不是最重要的。
如果說張遼對於攻打雒陽城束手無策,那麼得到這樣的一份城防圖無疑宛如是如獲至寶,可如今麼……
當然,也不可能將這個城防圖置之不理。畢竟這是代表了雒陽城中的一種新的變化,如果說張遼完全不理會,不給予回應,那麼就有可能將原本可能倒向驃騎,可能要投降的曹軍兵卒給重新推回去。
所以張遼必須謹慎對待,並且重點關注。
而且還有一點很重要……
真假。
如果是滿寵布下的誘餌呢?
張遼再次仔細查看絹布,忽然想起之前斥候隊率說這個從城頭上射下來的城防圖是城東!
可問題是,這幾天張遼派人進攻的方向,都不在城東!
那麼這個曹軍兵卒為什麼會將這布防圖射在城東?
張遼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這簡陋的布防圖上,一道紫黑色的痕跡引起了張遼的注意。
這一道印記,張遼原本以為是絹布卷曲的時候沾粘上的血汙,但是現在看起來……
『來人!去傷兵營,傳唐山來!』張遼喊完之後,又停頓了一下,『帶輛車去,讓他坐車來。』
……
……
唐山折了一隻手,一條腿,按照道理來說,應該很痛苦才是,但是他現在卻覺得很幸福。
幸福感是思想上產生的,而肉體上的痛苦又是實實在在存在的,所以這種割裂感時不時的會提醒他……
他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貪生怕死』的降兵。
可問題是他在驃騎的傷兵營地裡麵,又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可貴,生活的真實……
這是讓他極其矛盾的感覺,就像是時時刻刻在撕裂著他的肉體和靈魂。
晨霧漫過傷兵營的帳篷草簾時,唐山正盯著自己左臂的麻布發呆。
這裹上的白布比曹軍營中發的粗麻軟和得多,更奇的是上麵竟然沒有半點記號,和隔壁床的驃騎兵卒所用的白布居然是一樣的!
如果是在曹軍營地之中,多半會用……
不,根本彆想。
曹軍營地裡麵會有什麼?
自生自滅就算是開恩了。
他記得當年那些袁兵就沒有什麼好處置……
甚至那些青州兵,都要在臉上留下刺青印記。
而他,在驃騎這傷兵營地裡,卻沒有任何人來給他黥麵。
或許在他昏迷的時候已經被做上記號了?
唐山下意識的用另外一隻沒受傷的手摸了摸臉,沒有任何的異常,除了手腳傷處,其他地方不覺得有什麼地方痛,也不覺得有什麼腫脹難受……
『該換藥了。』
一名軍醫掀開了帳簾,走了進來,手中捧著的陶罐帶著讓唐山熟悉的苦澀。
唐山本能地蜷縮了一下。因為他想起在曹軍營地裡麵,即便是有醫師來治療,肯定也是先給那些士族子弟療傷,用上最好的草藥,而等到他們的時候,往往就剩下一些摻雜了草木灰的劣藥。
可眼前這須發花白的醫師,竟將同樣青黑的藥膏抹在他傷口上,連分量都與鄰床驃騎老卒一般無二……
『看起來不錯。』醫師拆開了唐山的夾板,輕輕按壓了一下腫脹的地方,『等上三兩月,骨頭長好了,也就消腫了。』
醫師麻利的重新加上了新藥,打上了夾板,然後捧著陶罐又掀開了帳篷門簾,出去了。
帳外飄來粟米香,唐山喉結動了動。
在曹軍,像他這樣的軍侯雖比小卒多領半勺鹽豉,卻要免不得要扣些軍餉去孝敬督糧官。不是他對下屬殘暴,也不是他願意可口兵餉,而是他不這麼做的話,連那些尋常糧草都未必能拿得到!
傷兵營的飯食,都是統一發放的。
木碗,木勺。
黍粥,炊餅。
唐山盯著木勺裡麵顫巍巍的黍粥,忽然想起了之前被張遼突襲之時,當被戰馬撞飛出去的時候,他竟然生出解脫般的快意……
若戰死沙場,或許還能掙個『忠烈』的名頭葬進族內公墳,而不是將『賤種』二字刻在木牌上插進他亡父的荒塚。
『吃罷。』
同帳的驃騎傷兵推來陶碗,碗底沉著兩片醃漬的桃乾。
『這……』
唐山指尖發顫,有些不敢置信。
這可是稀罕物。
後世滿大街,甚至是被羅列在了不健康食品行列裡麵的醃製物,在漢代可真是不可多見的稀罕物品。尋常人想要吃根本吃不起,不管是鹽還是糖,價格都不便宜,滿足日常所需都有所不足,更何況用來醃製?
唐山想起了前些年,他因為未給校尉府按照要求送上桃脯,就被『罰』在門外苦苦站了六個時辰,從天亮站到天黑。當然,要說起來,也是校尉公務『繁忙』,並不是校尉『有意』針對他,畢竟校尉是潁川子弟,怎麼可能會為了點桃脯而生氣計較呢?
而現在,這同帳篷的驃騎兵卒,竟然將桃乾分他一半……
『多謝,多謝……』
唐山拿起一片,放在了嘴裡。
有些酸澀,但是回甘。
『你……你們……』唐山似乎被這苦澀和甘甜堵住了喉嚨,有些含糊的問道,『不嫌棄我是個曹軍降兵?』
那同帳篷的驃騎兵卒笑了笑,露出缺了幾顆的牙,『降兵咋了?老子當年也是白波賊兵!』
驃騎兵卒目光忽然有些悠遠,『驃騎將軍說過……我們這樣的人啊,早些年能選的路不多……能自己選的時候,彆再錯了就行。』
『……』唐山微微發愣。
帳篷之外忽然傳來了呼喝聲,『誰是唐山?』
……
……
張遼在雒陽待過,但是當時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帶著兵來攻打雒陽城。
對於大漢的人來說,雒陽城就是京都,又有多少人會在戰火還沒有蔓延開來的時候,就琢磨著要怎麼打大漢的京都?
所以張遼對於雒陽城有印象,但是並不深刻。
見到唐山來了之後,張遼先是問了問唐山的身體情況,以及在傷兵營地內有什麼需求,才將那畫著雒陽城布防的絹布取了出來,點著之前他自己發現的,有些不尋常的印跡問道,『這裡……對應的是什麼?』
唐山低頭,仔細的看著絹布。
他同樣是在雒陽城待過,所以他看著眼前的這布防圖,心頭便是突突的跳動了起來……
雖然畫得很是潦草,但是在雒陽城待過的唐山眼裡,卻是一眼就能知道在畫什麼!
這是城防圖!
雒陽城的城防圖!
這怎麼來的?
不是說雒陽城中,已經是篩查了再篩查麼?
而且還有專門掌管刺奸刑法的滿寵作為統領,手下還有那些宛如毒蛇鷹犬一般的灋吏,怎麼可能還有人可以傳遞出這雒陽城防圖來?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張城防圖,唐山心中忽然沒有了之前在傷兵營裡麵的猶豫和矛盾,也沒有再去想什麼山東一直宣傳強調的忠孝仁義……
張遼似乎看出了唐山有些走神,又是伸出手指,在城防圖上點了點,『這是什麼?』
唐山咳嗽了一下,決定如實說,他抬起頭,看著張遼的眼睛,『這是東門暗渠……』
『東門暗渠?』張遼盯著唐山,似乎要從唐山的眼底看出些什麼來,然後又低下頭看城防圖上的那道印記,那條似乎像是要割裂東門城牆一般的血跡紋路,『嗯……你詳細說說……』
……
……
『篤篤篤……』
每當雒陽城內的梆子聲響起的時候,王耘都覺得像是催命的聲響。
梆子聲擦著雒陽城牆根滾過,回蕩在王耘的耳膜裡。
王耘搓了搓手指頭,似乎在他指尖,依舊存留著之前畫在絹布上的血。
『王軍侯,巡城呢?』
有人衝著他打招呼。
王耘咧出一個笑臉,『對,對對……』
可是在王耘城頭巡察的時候,他的注意力並不在那些曹軍兵卒上,而是落在了城外的黑暗之中。
尤其是他在黑夜裡麵射出去城防圖的那塊城外空地上。
『你在看什麼?!』
徐灋吏的獬豸冠突然出現在了牆角的陰影裡,驚得王耘差點原地蹦起來。
王耘強迫自己勾起嘴角,『啊……這,好像是有些動靜……』
王耘假笑著,試圖讓自己的法令紋的弧度都和之前討好徐灋吏的時候所彎曲的一摸一樣,『現在看……好像又沒有什麼……大概是我眼花了……』
他儘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但是實際上說出來的時候,卻似被城門鐵鏽卡住一般,尾音還劈出個顫岔。
徐灋吏的獬豸冠抖動了一下,就像是毒蛇轉過了腦袋,然後盯著王耘,片刻之後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來,或許隻是扯了扯嘴角,『王軍侯,倒是勤勉。』
王耘彎下腰,將臉藏在了黑暗裡,『不敢當,不敢當,應該的,應該的……徐灋吏才是辛苦,辛苦啊……』
十年前,王耘他初任軍侯之時,就以為自己可以不彎腰了,可是等他接過那前任染血的軍侯腰牌的時候,他發現他和不當軍侯沒什麼區彆,都是彎著腰,低著頭。
直至他年歲漸長,腰也越來越疼。
徐灋吏左右看了看,說道,『王軍侯,夜間也是要多加留意……若是有通敵之人……』
徐灋吏的聲音,混雜在夜風裡麵,尖銳刺耳,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城牆城垛上刮過。
王耘的手指掐進了掌心,『是,是……在下……一定多多留意……』
徐灋吏緩緩的伸出手,然後在王耘低下的肩膀上拍了拍。
或許原本徐灋吏是想要拍王耘低下的頭……
『好好乾,多用心。』
徐灋吏年歲比王耘小,但是說的話就像是長者傳授給年輕人經驗。
王耘連連應聲,然後看著徐灋吏搖晃著,像是毒蛇重新遊走到了洞穴裡麵,消失在城頭拐角的陰影之中,不由得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這時候才覺得自己後背上全是冷汗,夜風一吹便是忍不住哆嗦了兩下。
『該死!他不會發現了什麼吧?』
一旁的聲音嚇的王耘差點原地蹦起來,回頭一看才呼出一口大氣,『他娘的,你要嚇死我?!』
夥頭軍校皺著臉皮,愁眉苦臉的說道,『這兩天提心吊膽……今天差點都用手去撈粥……』
王耘沉默了一會兒,『再忍忍,再忍忍……』
『你說,不會是他們……沒收到吧?』夥頭軍校的目光也投向了城外,『城外那麼雜亂,說不得就當成是誰鬼畫的……』
『……』王耘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夥頭軍校是老鄉,是王耘當下在軍中剩餘不多的同齡人。
『這家夥今天又殺人了……』夥頭軍校盯著那徐灋吏離開的方向,『就用鐵尺,將那個倒黴鬼的腦漿都打出來了……說是讓他長記性……該死啊,那才是個半大孩子……你說,他們就不怕我們……啊?那個什麼嗎?』
王耘嘿嘿慘笑了兩聲,『在山東子弟,幾十年,上百年都是這麼過來的……他們怕什麼?要是會怕,還至於今日麼?』
誰見過會害怕成群的牛羊的?
砍殺了一隻,其他牛羊隻會將頭低下,甚至連叫喚都不敢大聲,唯恐下一刀是砍在自己身上。
隻要砍殺的不是自己,隻要還有一口草料,牛羊就會繼續牛羊。
年年歲歲,世世代代。
『哎……』夥頭軍校歎息一聲。
忽然之間,其他方向的城牆上有些躁動,聲音雜亂的傳來,讓王耘和夥頭軍校不由得身軀一抖……
……
……
城外,張遼帶著斥候隊率,以及其他的護衛兵卒,沒有點燃火把,到了城外一箭之地處。
『就是在這裡發現的。』
斥候隊率指著前麵的一片區域。
張遼點了點頭,看了看空地,然後仰頭看了看雒陽城牆。、
黑黢黢的城牆之上,遊動著些火把的光,照耀出了一些晃動的身影。
根據唐山所言,這城外護城河之處,有暗渠相通,而那暗渠的位置,就是畫出來的那道痕跡。隻不過暗渠之中,有數道的鐵柵欄,鑲嵌在條石之中,又是在水下,所以很難成為有效的進攻通道。
張遼今天夜裡,也並不是要立刻按照布防圖的『示意』,去直接冒險突襲,而是想要和這個投書之人聯係上……
張遼抬頭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一下時間,便是對身邊的護衛說道,『差不多了,讓四門之處都點火吧……對了,先讓西麵的點起來。』
護衛領命,打馬而去。
斥候隊率擺擺手,讓手下往前一點,做好點火的準備。
『將軍,這些人要投降,為什麼不直接開城門?』斥候隊率嘀咕道。
張遼嗬嗬一笑,『滿伯寧多有才智,豈能不防?我現在倒是擔心這投書之人,若是不夠謹慎……而且僅憑一份投書,也不能確定是什麼……』
隊率聽出了張遼的言下之意,『將軍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故意給我們布置的陷阱?』
『莫須有也。』張遼看著城牆,『所以要來看看。』
其他城門方向上的火把點燃起來了,引得雒陽城頭上的曹軍兵卒一陣躁動騷亂,連帶著東門之處這裡也受到了影響。
張遼點了點頭,『可以了,點火。』
每個城門方向上的火把數量都不一致,有多有少,有前有後,所以在東門這裡的火把被點燃之後,也不會顯得多麼突兀。
一些人會將注意力集中在火把的數量上,比如三根火把,或是五根火把代表了什麼意思,但是實際上張遼根本不是用火把的數量來傳遞消息,畢竟他和城內的投書人根本就沒有什麼事先的約定,所以單純的火把數量,或是複雜一些的晃動,明暗等方式來傳遞暗號什麼的,根本就是妄想。
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張遼選擇了一種最為簡單,也是最為直接的方式,來告訴城內的投訴者,他收到了信息,並且試圖進行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