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寶麗金的單碟盒最多天藍色和玫瑰色,傅永森手邊的那卷便是盒子一側鏤有“小畫王”三個字的卡帶。吳碧迦再回到1987年的時候,已是12月24日,平安夜的傍晚。她從茫茫白光中睜開眼,發現自己一覺醒來後已被換樂網站送回十二海味行的門前,剛好看到正中間所對著的傅永森一人趴在櫃台上睡熟,眼窩凹陷,唇邊有青色胡楂,手邊的收音機來回放著聖誕歌曲。她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向他走近,卻不小心弄翻了一個罐子。“啪”的一聲落地,傅永森猛地驚醒,待看清來人後連忙起身,動作太急,左腳絆倒右腳,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聖誕老人?”他茫然地揉揉眼。“我有白胡子嗎?”她扶他坐好。“那,”他還是難以置信,“我的聖誕願望實現了?”“現在才是平安夜的傍晚,”她無奈,“還沒到許願的時辰。”傅永森緊張地抓著她的雙肩上下打量:“你那時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有沒有摔傷哪裡?”吳碧迦搖搖頭,他還是不放心:“可是……”“我隻是又回到了我生活的那個時空。”她抿了抿嘴,終於還是坦白,“我來自未來的2017年,通過一個神奇的網站來到這裡。”“20……2017年?”傅永森瞠目結舌,他把和她的幾次見麵串聯起來思索,古怪又神奇,像是夢,又分明真實。“怪不得,”靜默半晌,他苦笑,“沒有人認識你,沒有人在之前見過你,那天你掉下去後,我請搜救隊找了一天都發現不了半點痕跡。”她隨口問:“你是不是以為我摔得粉身碎骨,麵目全非了?”傅永森卻沒有當成玩笑,他定定地看著她,眼裡似有漆黑幽潭,彌漫著霧氣,他緩緩開口:“我怕。”他怕就此一彆,從此隻能在孟婆橋上最後一顧。“你這次,為什麼來了?”他的眼裡有星星點點的希冀,“是因為……”他咽下了後麵那半句話,“你再一次回來,是因為我嗎?”“我這次……”吳碧迦一時語塞,這次她來,隻是為了來看看他,看到他過得不好,她的心會有細細密密的刺,難以言明地發疼。她隻好含糊地撒了個謊:“你忘了嗎,我上次和你說過的,我要來找一些問題的答案。”“這樣啊。”他心裡嘲笑自己的期待,“你和我說說,我會儘全力幫你。”吳碧迦頭皮發麻,不知如何應對是好,吞吞吐吐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正當為難時,門外突然闖進一個中年婦女,火急火燎地走到傅永森的麵前:“上次那個相親對象,你為什麼又沒下文了?那姑娘說你們在龍鳳茶樓好端端的見麵,怎麼……”他打斷了她的話:“姑婆。” 姑婆卻繼續絮絮叨叨地數落他:“還有上上次,我千辛萬苦給你聯係了五金行的大小姐在咖啡廳候著你,你連去都不去就……”“姑婆,”傅永森加重了聲音,無奈地說,“我和你說過理由了。”他的姑婆終於停下了連珠炮彈式的攻擊,發現了一直站在他身側的吳碧迦,上下打量了一會兒,用眼神向傅永森表示詢問。他點點頭,然後把幾盒燕窩參茸裝好遞給姑婆,不動聲色地把她帶到門口:“燕窩是印尼進口的,你……”姑婆遠去後,傅永森忙走進來:“不好意思,我姑婆她沒有嚇到你吧?”“沒,沒有。”吳碧迦背對著他,裝作在認真看著壁櫥裡的大罐小罐,心裡的刺卻紮得深深淺淺。他會去相親,會有嬌妻,會有兒孫滿堂,很快就會忘了她。她想,這樣也好,他就不會孤獨了。可是為什麼,她會覺得心裡有些生疼?“碧迦?”傅永森喚她。她一下驚醒:“怎麼了?”他微笑道:“今天是平安夜,我帶你出去逛逛吧。”外麵風大,吳碧迦一時不適應內外的溫差,打了個噴嚏,傅永森立刻擔心地看過去,她揉揉鼻子:“放心,你看,這次來,我已經事先穿上冬裝了。”他停下腳步,把絨毛圍巾解下,徑自係到她的脖子上:“我不放心。”距離很近,她稍稍抬眼,就能看到他低下的眸子,專注認真。脖子有溫暖餘溫,她往裡縮了縮,還能聞到淡淡的草本味。“還冷嗎?”他把她拉到遠離馬路的一邊。她搖搖頭,耳朵微微發燙。天色已暗,樓宇大廈表麵掛著星點的雪花燈飾,聖誕樹上串著小彩球,晶瑩繽紛。有紅彤彤的聖誕老人駕著麋鹿車經過,他行了個紳士禮,把一袋糖果遞給吳碧迦,說話的時候大白胡子上下翕動:“美麗的小姐,願你能擁有比糖果更甜的幸福,聖誕快樂。”麋鹿車開走的時候有鈴鐺響動,她打開袋子剝開玻璃紙,含著小小一粒水果糖,皺眉:“苦的。”“是嗎?”傅永森也拿了一粒,“我這顆是草莓味,很甜啊。”節日的人流量太大,馬路已拉起警戒線嚴管,有福音會的人向等紅綠燈的路人發聖誕帽,吳碧迦順手接了一個戴在頭上:“你的姑婆給你安排相親,你都三十歲了,也該定下來了。”她頓了一下,“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綠燈亮起,她剛邁出兩步,傅永森就一把把她拉到懷裡,動作幅度頗大,使得她鬆鬆戴上的帽子歪到一邊。白色毛絨球垂到眼前,隔著影影綽綽,她聽見他說:“我和姑婆說,我不會去相親。”背後有一片霓虹夜色,有等到綠燈匆匆擦肩走過的行人,全都成了默片畫麵,他輕輕地把她的帽子彆正:“理由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要等到她。”他說話時嗬出一團白霧,繾綣遊離:“醉過方知酒濃,愛過方知情重。”她的左心房像是被那團霧氣裹緊,心跳霎時如擂鼓,方才苦澀的水果糖,變成了甜蜜的草莓味。她驚慌失措地掙開他的懷抱:“快紅燈了,我們走吧。”月色皎潔,後麵的男人慢悠悠地跟在她的身後,經過水果攤時又忽地駐足。吳碧迦走了一會發現不對勁,才又折回頭。傅永森左手付錢給老板,右手提著一袋子水果:“我們回家吧。”“回家?”她一怔,“可是我不知道這一次什麼時候會離開。”“是啊,我怎麼又忘了。”他苦笑道,“你不屬於這裡,還會再離開。”她隻是這裡的過客,始終會再回到未來。一路沉默,直到進了傅宅,傅永森把手中的水果袋遞給她:“送你的。”“送我蘋果和橙子?”“蘋果是平平安安,橙子是心想事成。各兩個,成雙成對,願你不孤單。”她的心驀地柔軟,像被羽毛輕輕拂過。她看著他的輪廓,額高飽滿,眉濃齊整,觀麵相的人最推崇這類長相,評價是不沾桃花,最為癡情。掛鐘敲響十二下,一下又一下,渾厚深重。“傅永森,我……”吳碧迦提著袋子,“我和你說過,我不屬於這裡。”“我知道。”他淺淺地笑道,“你不屬於這裡,我就去找你,天大地大,總有一天,我們會再次相遇。”“你……”她心裡鼓鼓脹脹的,“你不會找得到的。”“那我就等你,”他說,“地球是圓的,兩點終會交彙。碧迦,我說過,不論多久,我都會等你。”這番話讓她有些恍惚,傅永森上了二樓:“我去客房給你準備床鋪,房裡有浴室,用品都齊了。”洗漱完畢後,吳碧迦躺在**翻來覆去,霎時間,靈台清明。她終於明白那番話中的等待,傅之遠也曾對她說,要她等他大富大貴,魚躍龍門,他永遠隻顧著自己前行,卻把她拋在身後。而傅永森說的,是他等她。他站在她的身後原地不動,等她愛上他,等她回頭便能第一眼見到他。青春芳華彈指一瞬,每個女人終生渴盼的並非做一塊望情石,卑微苦等太煎熬。一生遇見的人太多,有美中不足的,有傷痛浮沉的,也有約錯終點的。她們想要的,隻是一段純粹的感情,一段就在身邊可觸的感情。是比翼連枝,花好月圓。是每當變幻時,愛人不變的最真一顆心。第二天早上,吳碧迦下樓後,嗅到了一股焦味。傅永森係著圍裙,頭發微濕,他苦惱地從烤箱裡拿出一碟烤得黑糊的餅乾。他朝著吳碧迦歎氣:“我會煎燜炒燉煮,偏偏不會烤餅乾。”“你烤的是什麼?”她拈起一塊棱角不明的餅乾左看右看。“聖誕節的薑餅。”他難為情,“算了,你彆吃,我去店鋪買現烤的。”“我試試。”她把整塊放進嘴裡,在他驚詫的目光下咽了下肚,“嗯……還好,我信你下次會做得更好的。”“下次?明年的聖誕節?”傅永森欣喜地問,“意思是你會一直在,不離開了?”吳碧迦不敢對上他的視線,低頭進了廚房:“有點乾,我去倒杯水。”她在廚房發了很久的呆,水漫過杯子也不知,出來後,他抬頭看她,眉目間有愁悶:“有醉漢闖進海味行搗亂,我得回去處理。”海味行數十年如昔,金漆招牌,寬大壁櫥裡陳列著裝得滿滿的玻璃罐,隻是現在卻一地狼藉,滿屋腥味。店員是個年輕姑娘,自然勸阻不住,嚇得縮在裡麵的休息室。傅永森拿來掃把將碎片掃起,吳碧迦想進來幫他,他卻蹙眉:“彆進來,踩到玻璃怎麼辦?”她便聽話地站在門外,看著他妥善地安排處理好,整理潔淨後,她才進門:“凡事親力親為,果然好老板。”傅永森拾掇好零散的牡蠣乾:“海味行的家業,我有責任承擔。而且,”他頓了一下,“我也是答應過你的,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情況,我都會在這裡堅持下去。”“答應過我?”她摸不著頭腦。“你第二次離開的時候和我說過,我一定要把海味行發揚光大,以後逢年過節你都會來買花膠翅參。”他輕聲道,“所以,我會一直守在這裡等你來。”他的話很輕,卻似重錘砸在她的心中。換樂網站告訴過她,傅永森始終不肯放權的原因,是她。原來是因為她當時隨口一說的,她以後會來找他。“碧迦,你能不能不走了?”傅永森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現在這裡可能沒有未來那麼好,可是……可是我想帶你去看七月的西貢海灘,夏天到海洋公園騎旋轉木馬,冬天去半山坐纜車……有很多很多,我都想和你一起去完成。”他的過去沒有她,可他的現在和未來,都是她。“我……”忽地,她的耳邊響起了換樂網站的提示,“第八筆審批所換取的願望時間已結束。”“碧迦,”傅永森喚她,重複問,“你可以不走嗎?”那一刻,吳碧迦的腦海裡有一個念頭一閃而過:留下。她心生了眷念,回到未來的念頭一次比一次弱。她不止想再隻見他一麵,她想見他千麵萬麵,朝與夕共對。“留下?”她的心“咯噔”一跳,如果按換樂網站所說,那兩張照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莫非是意味著……倏忽間,眼前白光一閃,卷起大風,她被驅使著一步一步向著門外後退,傅永森想拉住她的手,卻被風吹起的沙子迷了視線,待風停下,他的心如墜冰窟。門口已空空如也,她又消失了,回到2017年了。2017年。吳碧迦呆呆地對著電腦屏幕,映著她脖子上那條似乎尚有餘溫的絨毛圍巾。她低頭湊近圍巾,草本味淡了些,下次再見到他,不知又是什麼時日了。如果還有下次,她能不能留得再久一點,久到能有朝夕,有四季?屏幕的頁麵閃動幾下,吳碧迦開口問:“為什麼我每次的穿越都會有時間限製?”“你的意誌心意決定了每次會在什麼時候結束。”係統回答,“比如這一次,你回來的念頭有所動搖,網站收到指令後就進行遣返。”第一次,她算錯了時間,隻好重來;第二次,她救人成功,一心想著可以回到傅之遠身邊;第三次,她聽了表白,心被打動;第四次,她被挽留,生了眷念。吳碧迦沉默半晌,從大衣口袋裡掏出那條帶鎖手繩,紅線牽連,似虛虛化成那人的模樣。倘若不顧一切,拋開當下所有永遠回到過去那個陌生的年代,他會待她始終不變嗎?她已受過一次傷,隻願下一次能順遂。“你想好第九次的願望換什麼了嗎?”係統問。換什麼?換再短暫回去一次嗎?可她已確定此刻他的心意,確定她對他也有情意,她不能確定的,是未來的變數。這些天來,她見證了太多悲歡離合,真心和命運,相愛和分離,付出的代價太沉重,他們到底是甘之如飴,還是後悔莫及?“你需要換的,可承諾不後悔,不遺憾?”“你是否確定進行本次交換,以未知的失去作代價?”屏幕對麵的男人,無疑也是這場時間遊戲裡的當局人,他朝倘再會,情意又會不會被時間所打敗?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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