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雷峰塔 張愛玲 2581 字 8天前

褚表哥再來,琵琶仍是在看書。也真怪,聽見了他的事,並不改常。他在門口遲疑著不進來。“攪糊表妹了。”她半立起來,仍是驚訝。“沒有,沒有。褚表哥。”“表妹真用功。”“不是,我是在看。”她讓他看封麵。“表哥看過麼?”又來了,圖書館員似的。這麼多人偏揀她來獵財,整個是笑話。他又不傻。彆的不知道,這一點她是知道的。他長大成人了,神神秘秘的,長條個子,像是覆著白雪的山。可是她不要人家說她是愛上了他。她提醒自己不要太熱絡了。他仍是否認看過什麼書什麼電影。長長的靜默。他倒有些不安。開罪她了?“我自己的時間太少了,”他喃喃說道,“也不知道那張片子好。”“國泰戲院有一張片子很好,你一定得去看看,報紙會有上演的時間。”她一古腦說了所有的細節。他一臉的無奈。“噯,我是想看看,偏是抽不出空來。”他喃喃道,搭拉著眼皮,聲音走調,有些刺耳。奇怪,卻不猜到他以為她把順序攪混了,還沒找媒人上門來說親,就要他帶她去看電影。琵琶自然是要他自己去看的意思,也不信他會去,隻是搭訕著找話說。榮珠竟幫她訂了件大衣,未免太性急了,因為兩個月後就聽說褚表哥與一個銀行家的女兒訂婚了。榮珠的母親興奮的告訴老媽子們:“中通銀行的總經理,就隻有她一個女兒。將來也把女婿帶進銀行,給他一個分行經理的位子。我就知道這個孩子有出息,現在這麼好的年青人找不到嘍。”他果然是個獵財的。琵琶也不覺得怎麼樣,從不疑心差一點就愛上他。過後沒多久做了個夢,夢見了她的新婚之夜。賓客都散了,耳朵仍是嗡嗡的響,臉上酡紅,腮頰蒙著熱熱的霧靄。坐在床沿,旁邊坐著新郎,大衣櫃鏡子裡映著兩個人。大衣櫃很貼近床鋪,房間準是很小。她不能環顧,太害羞,整個頭重甸甸的。吊燈怒放著光,便宜的家具泛出黃色的釉彩。她看著怪怪的模糊影子,兩個坐著的人強椏進鏡子裡,鏡子擱得太近,男人的臉挨得太近,有米酒的氣味,熱辣辣的臉頰有電金屬味。他是誰?不是褚表哥。根本不認得。油膩膩的泛著橙光的臉挨得太近,放大了,看不出是誰。難道畢竟還是褚表哥,給強灌酒,喝成這副臉色?可是她在那裡做什麼?她是怎麼插進來的?困住了。心像是給冰寒裹住了。“她自己要的。”她聽見後母向珊瑚說,“我們是覺得年紀太小了,可是她願意。”是的,是她自己不好。被人誤解很甜蜜,隨波逐流很愉快,半推半就很刺激,一件拉扯著一件。末了是婚禮,心裡既不感覺喜悅也不感覺傷慘,隻覺得重要,成就了什麼。完成了一件事,一生中最重大的事。然而倏然領悟她沒有理由在這裡,天地接上了,老虎鉗一樣鉗緊了她。把賓客叫回來?找律師來?在報上登啟事?笑話。沒有人這麼做。自己決定的事不作興打退堂鼓。來不及了。她躲避那人帶酒氣的呼吸,又推又打又踢。可是他們是夫妻了,再沒退路了。經過了漫長的一天,他這時早忘了當初為什麼娶這一個而不是另一個。現在他和她一個人在房裡。非要她不可,不然就不是男人。沒人想要,卻人人要。理所當然是一股沛之莫能禦的力量。她還是抗拒。過後就什麼都完了。抗拒本身就像是性愛本身,沒完沒了,手腳纏混,口鼻合一變成動物的鼻子尋找她的臉,毛孔極大的橘皮臉散發出熱金屬味。這時又是拉扯禱腰的拉鋸戰。夢裡她仍穿著小時候的長禱,白地碎花棉禱,係著窄布條,何乾縫的。她死抓不放的是臍帶,為她的生命奮戰,為回去的路奮戰,可是那是最後一陣的掙紮。她在睡眠中打輸了。同樣的夢一做再做。有時一開始是新娘新郎向天地磕頭。她的頭上並不像老派的新娘覆著紅頭蓋。他們是時髦的新人,在租來的飯店禮堂結婚,照例是回來家再行舊式跪拜禮。我在這裡做什麼?頭磕到一半她自己問自己。來不及了。但是還沒站起來她就抓住供桌,打翻了燭台,砸了果菜,推倒了桌子。她隻是使自己成為笑柄。太遲了,不中用了,即使像陣旋風刮過苦苦相勸的親戚,她也知道。都是難為情的夢。也許是怕自己被嫁掉吧。從不想到是她自己渴望什麼真實的東西。她的繪畫探索先是寫實派與美感,又欣賞起意大利畫家安德瑞亞·德·沙托的聖母像,比拉斐爾的漂亮,最後又繞進了好萊塢。她描摹電影明星的畫像,斤斤計較每一束頭發的光澤,藍黑或白金,眼睫毛投下的每一道蛛絲細紋,皮膚的濃淡色調,紫紅與橙色的暈染接合。她就像俗話說的畫餅充饑。儘管在明暗上汲汲營營,畫出來的畫仍是不夠觸目。雕塑既不可得,她拿舊鞋盒做了個玩具舞台,何乾幫她縫了一排珍珠做腳燈。“是這樣麼?”何乾問道,“是要這樣的麼?”從來跟她要的兩樣。可是她沒有心思告訴何乾誰做得齊整,何乾會覺得是自己做壞了。榮珠的阿媽經過房間,停下來看。“什麼東西?”她茫然說,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何大媽,這是什麼東西啊?”何乾有些訕訕的。“不知道,潘大媽,是她要的。”潘媽彎腰皺眉瞪著眼看,舌頭直響。“嘖嘖嘖,可費了不少工夫。咦,還演戲呢。”她吃吃笑。何乾覺得玩樂被當場逮住。“好多東西要做,隻得撇下彆的活。”“也得做得來,我這輩子也不行。”潘媽說。“老爺小時候我常幫他縫鴿子。”“你也幫我們做過。”琵琶說。“我做了好些,找對了小石子和一點布就成了。”“看起來跟真的一樣,就是缺了腿。”“容易做的。老爺跟珊瑚小姐喜歡鴿子。老太太隻準他們養鴿子。不會臟了屋子,而且老太太總說鴿子知道理,到老守著自己的伴。”這一向她很少提老太太了。怕像在吹噓,萬一傳進了榮珠耳朵裡,還當是抱怨。她服侍過老太太,又照料過老爺,六十八了反倒成了洗衣服的阿媽,做粗重活。她知道有人嫌她老了。在飯桌邊伺候,榮珠極少同她說話。每次回話,琵琶就受不了何乾那種警覺又絕望的神氣,眉眼鼻子分得那麼開,眼神很緊張,因為耳朵有點聾,仿佛以為能靠眼睛來補救。表情若有所待,隨時可以變形狀,熔化的金屬預備著往外傾倒。潘媽仍彎著腰端相舞台。“珍珠是做什麼的?”“腳燈。”琵琶說。“嘖嘖嘖!真好耐性。”“還能怎麼辦呢,潘大媽?她非要不可哩。”潘媽直起腰板,蹬蹬邁著小腳朝門口走,笑著道:“在我們家年青的小姐凡事都聽阿媽的,在這裡何大媽都是聽琵琶小姐的。”琵琶傲然笑笑。何乾也笑笑,不作聲。“何大媽脾氣好。”潘媽出去了,一麵做了這麼個結論。何乾病倒了。琵琶也染上了麻疹,醫生來家裡看病,她要醫生看一下何乾。“彆讓她吃太燙的東西。”隻得了這麼一句。何乾沒多久就下了床,照樣乾活,得空總來琵琶床邊。“現在就洗床單了麼?”“隻洗床單蚊帳。秋天了,蚊帳該收了。”“不忙著現在洗哩。”“唉哎噯!怎麼能不洗。”她將自己的午飯端到琵琶房裡,坐在床邊椅子上吃,端著熱騰騰的碗。“醫生說你不能吃太燙的東西。”何乾隻淡淡一笑,沒言語,照樣吃著。“你怎麼還吃?怎麼不等涼一涼?醫生的話你都不聽,那怎麼會好?”何乾不笑了,隻是默默的吃。琵琶不說話了,突然明白她這麼大驚小怪是因為此外她也幫不上忙,像是送她去檢查,幫她買藥。她虛偽的避開真正的問題,比榮珠也好不了多少。她也知道何乾寧可吃熱粥的原故。她喜歡感覺熱粥下肚。不然她還有什麼?琵琶覺得灰心的時候還可以到園子裡去跑一跑。何乾跑不動了,也沒什麼可吃的,可是她樂意知道自己還能吃,還能感覺東西下肚。生病後第一次下樓吃飯,琵琶看見榮珠還隨餐吃補藥,還是很出名的專利藥。琵琶聽見說她前一向有肺結核。太多人得過這病,尤其是年青的時候。都說隻要拖過了三十歲便安全了。榮珠拿熱水溶了一匙補品,衝了一大杯黑漆漆的東西,啜了幾口便轉遞給陵。“陵,喝一點,對身體好。”換個杯子,琵琶暗暗在心裡說。彆這麼挑眼,她告訴自己。公共場所的茶杯又乾淨到哪去?空氣都還充滿了細菌呢。陵兩手捧著杯子,遲遲疑疑的,低下頭,喝了一小口。再喝一口,像是頗費力,然後便還給了榮珠。她又喝了幾口。“喝完它。”她說。琵琶也不知道怎麼會一點一滴都看在眼裡。陵勉強的表情絕錯不了。為什麼?榮珠每每對陵表現出慈愛,榆溪也歡喜。陵不會介意用同一個杯子,不怕傳染的話。但是陵這個人是說不準的。也許是他不喜歡補品的味道,份量也太多了。低頭直瞪著看還剩多少,一口口喝著,好容易喝完了,放下了杯子。再吃飯琵琶發現是一種常例,他們兩人之間的小儀式。榮珠總讓他喝同一個杯子裡的補品。陵總一臉的無奈。疑心她想把肺結核過給他,也不知是味道太壞?問他也不中用,他橫豎直瞪瞪看著你。找他談又有什麼用?若是能讓他相信無論是不是有意的,都有傳染的危險,他有那個膽子拒絕不喝麼?連試都不肯試。她也把這念頭驅逐出心裡了。誰會相信真實的人會做出這種事,尤其是你四周的人。可是杯子一出現,不安就牽動了五臟六腑。陵不時咳嗽,也許還不比她自己感冒那般頻繁,卻使她震動。有一天她發現他一個人在樓下,把頭抵在空飯桌上。“你怎麼了?”他抬起頭來。“沒什麼,有點頭昏。”“頭昏?不會發燒了吧?”“沒有。”他忙囁嚅道,“剛才在吸煙室裡,受不了那個氣味。”“什麼氣味?鴉片煙味?”她駭然。險些就要說你老在煙鋪前打轉,聞了這麼多年,今天才發現不喜歡這個氣味?陵苦著臉。“聞了隻想嘔。”“真的?”頓了頓,又歉然道:“我倒不覺得。”“我受不了。”他這變化倒使琵琶茫然。天氣漸冷了,他們得在略帶甜味的鴉片煙霧中吃飯,因為隻有樓上的吸煙室生火。午飯陵第一個吃完。榆溪吃完後又在屋裡兜圈子,看見陵在書桌上寫字,停下來看。“胡寫什麼?”他含糊道,鼻子裡笑了一聲。他低頭看著手裡團縐了的作廢支票。陵從字紙簍裡撿的,練習簽字,歪歪斜斜,雄赳赳的寫滿了他的名字。“胡鬨什麼?”榆溪咕噥道。榮珠趴在他肩上看,吃吃笑道:“他等不及要自己簽支票了。”榆溪順手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彈橡皮圈似的。琵琶不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還吃著飯,舉著碗,把最後幾個米粒扒進口裡,眼淚卻直往下淌。拿飯碗擋住了臉,忽然丟下了碗,跑出房間。她站在自己房裡哭,怒氣猛往上躥,像地表冒出了新的一座山。隔壁房裡洗衣板一下又一下撞著木盆,何乾在洗衣服。地板上有一方陽光。陽光遲慢慵懶的移動著,和小時候一樣。停下來!她在心裡尖叫。停下來,免得有人被殺掉。走下去,會有人死,是誰?她不知道。她心裡的死亡夠多了,可以結束許多條生命;她心裡的仇恨夠烈了,可以阻止太陽運轉。一隻手肘架著爐台站著,半隻胳膊軟軟垂著,她的身體好像融化了,麻木沒有重量,虛飄飄的,隻有一股力量,不是她控製得住的,懸在那裡,隻因為不知道往哪裡去。一把菜刀,一把剪子也行。附近總是有人,但是她隻要留神,總會覷著沒有人的空檔。然後呢?屋子裡有地方誰也不去,她自己也沒去過。分了屍,用馬桶衝下去。她在心裡籌劃著細節,她知道施行起來截然不同。屍體藏不住。巡捕會來,逮捕她,判刑槍決。她不怕,隻是這件事上一命還一命並不公平。榮珠業已過了大半輩子,她卻有大半輩子還沒過。太不劃算了。那麼該怎麼辦?忍氣吞聲,讓彆人來動手?何乾進來了。“怎麼了?出了什麼事?”陵進來了,瞪著眼睛。“怎麼了,陵少爺?剛才吃飯出了什麼事?”他不作聲。兩人就站著看著她。何乾聽見彆的老媽子進了洗衣房,轉身出去找她們打聽。琵琶背對著陵,抽噎得肩膀不斷聳動,覺得很窘。用力拭淚,忽然看見爐台上一對銀瓶,榮珠多出來的結婚禮物。漫不經心的看著鏤花銀瓶,她覺得有錐子在鑽她的骨頭。她轉過去看陵,決斷的拭去眼淚,抽噎著呼吸。陵驚懼的等著,仿佛不敢錯過了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半張著嘴,幫著交代遺言。“我死也不會忘。”她道,“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大眼睛瞪著她,他默默立在她麵前,何乾回來了,他才溜走。琵琶撲到床上,壓住哽咽。“好了,不哭了。”何乾坐在床上,低聲安慰。“好了,哭夠了。進去吧。”琵琶聽見了末一句話,簡直不敢相信,報仇似的索性哭個痛快。何乾在身邊就成了孩子的哭鬨,現在一停豈不是失了麵子。何乾也隻是耐著性子,隔了一陣子就反複說:“好了,哭夠了。好了,快點進去。”她去絞了個熱手巾把子來。“擦擦臉。好端端的,哭成這樣。快點進去,等一下進去反而不好了。”她知道何乾的意思。遲早得再到吸煙室去,惡感一落地紮了根,隻有更蕃蕪難除。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她向自己說,也像做奴才的人聊自安慰。站了起來,把熱毛巾壓在臉上,對鏡順了順頭發,回到吸煙室去。他們倆都躺在煙鋪上。琵琶倒沒有設想什麼,還是震了震。房間裡溫暖靜謐,爐膛裡的火燒得正旺。他們也不知道她會怎麼樣,一進去就感覺到他們的緊張。她朝書桌走,平平淡淡的神態,不看左也不看右,像是要拿什麼忘在那兒的東西,結果坐了下來看報紙。寂靜中隻聽見煙槍呼嚕。“你還沒見過周家人吧?”榮珠又從方才打斷的地方往下說,卻把聲音低了低,仿佛是怕吵擾了房裡的安靜。榆溪隻咕嚕一聲。她也不再開口。琵琶將報紙摺好,左耳突然啪的一聲巨響。她轉頭瞥見窗外陵愕然的臉孔,瘦削的臉頰,鼻子突出來像喙。他在洋台上拍皮球,打到了窗子。幸喜玻璃沒破。他閃身去撿皮球,青衫一閃,人就不見了。“看見了吧?他不在意。”榮珠輕聲道。太輕了,琵琶聽見了還沒會意過來是向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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