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雷峰塔 張愛玲 2559 字 8天前

“表舅爺放出來了?”珊瑚隨口說了這個消息。“官司總算了了!”“還早呢,他隻是先出來了。”琵琶慣了姑姑的保留,毫無喜悅的聲氣也並不使她驚訝。報紙上說還不止是虧空,她看了半天也不懂。報上說的數字簡直是國債的數目,牽涉的是金錢,而不是刑案,所以她不感興趣。但是她知道姑姑忙了許久,要籌錢墊還虧空,連籌一部份都是艱巨的工程。尤其是珊瑚和謹池的官司打輸了,自己也手頭拮據九-九-藏-書-網。琵琶原先也有點擔心,後來見姑姑並沒有什麼改常,心裡也就踏實了。“我把汽車賣了,反正不大用。”珊瑚道,“我也老開不好。”又一次她道:“我在想省錢,還許該搬到便宜一點的房子住。”琵琶真不願意姑姑放棄這個立體派的公寓,後來不再聽她說起,也自歡喜。這一向她的心情起伏不定,有時候心不在焉,可是琵琶去總還是開心。“你媽要回來了。”珊瑚淡淡的告訴她。琵琶的心往下一沉,又重重的跳了跳,該是喜悅吧。她母親總是來來去去,像神仙,來到人間一趟,又回到天庭去,下到凡塵的時候就賞善罰惡,幾家歡樂幾家愁。姑姑也有一筆賬得算。珊瑚為了幫明的父親籌錢做投機生意,緊要關頭動用了露托她管理的錢,想著市場一反彈就補回來。末了不得不寫信告訴露。錢沒了99lib.,露隻得回國。這如今珊瑚和明也走到了儘頭,兩個人要分手。兩個月後她打電話來找琵琶。“下午過來,你媽回來了。”琵琶撳電鈴以前先梳個頭發,至少聽珊瑚的話,把自己弄得齊整一點。珊瑚白天請的阿媽來開門。“在裡頭。”她笑指道。琵琶走進浴室,略愣了愣,無法形容的感情塞得飽飽的、僵僵的。珊瑚立在浴室門口,跟裡頭的露說話,隻是她並沒說話,隻是哭,對著一隻櫃子,兩隻手扳著頂層抽屜柄,胸部和肚子上柔軟的線條很分明。“姑姑。”珊瑚轉身,點個頭。“琵琶來了。”她說,退了開去。露正對著浴室鏡梳頭發。“媽。”露扭頭看了一眼。“噯。”她說,繼續梳著頭發,發式變了,鼓蓬蓬的。膚色也更深,更美了。“身體還好麼?書念得怎麼樣了?”她對著鏡子說。琵琶也望著鏡子裡,聽她的健康與教育的訓話,儘量不去看壓在臉盆邊上瓶子綠小洋裝下瘦削的臀。珊瑚回來了。“我要出去了。”她跟露說。“明不過來吃飯?”露頓了頓方道。“他是來看你的,我用不著在家。”又頓了頓,露便道:“那不顯得怪麼?避著人似的。——隨你吧。”“那我不出去了。橫豎是一樣。”珊瑚一壁脫大衣,走開了。兩人的聲口使琵琶心裡惘惘的。珊瑚又為什麼哭著跟露說話?真奇怪,兩個人好像既親密又生疏。她實在不能想像她們不是知心的朋友。“我還許應當堅持送你上學校。”露又對鏡說起話來,“可是中國文憑橫豎進不了外國大學。你想到外國念書吧?”“我想。”“真想念書的人到英國是最好了。不管想做什麼,畫畫,畫卡通片,還是再回去學鋼琴,頂好是得到學位,才能有個依靠。”計劃未來不再好玩了。以前選擇極多,海闊天空。現今世界縮水了,什麼都變了。“要不要到英國去?”“要。”至少還是樁大事,真實的東西。明來了,原是要登門致歉解釋的,看見琵琶也在,舒了口氣,可以無限期的延挨下去。露反正知道他的用意,說不說都是一樣。她嬌媚的笑著以法語說“嗚啦啦”和“吾友”。“歐洲要打仗了嗎?”露離婚後他就不再叫她表嬸,還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莊重的態度。“喔,法國人怕死了,就怕打仗。對德國人又怕又恨。”他和珊瑚寒暄幾句,彼此幾乎不對視。珊瑚忙進忙出。在露這樣的知道內情的人之前很難假裝沒事。珊瑚的中國人的拘謹,再鍍上一層英國式的活潑,決心比他更有風度,可是吃飯的時候跟他說的三言兩語卻是眼神木木的,聲音也繃得很緊。準是因為她母親回來了,琵琶心裡想。跟從前兩樣了。陌生的態度又證明世界褪色了。可她還是喜歡跟他們一塊吃飯。飯擱在桌上,倒扣了隻盤子,省了阿媽為添飯進來出去。沒有熱手巾把子,而是粉紅綠色冰毛巾,摺好擱在盤子裡,擺放得像三色冰淇淋。珊瑚拿荷葉碗做洗手指的水碗,前一向是盛甜品的,碗裡有青藍色摺子。明拿毛巾拍了拍冒汗的額頭。“屋裡真暖。”他道。“脫了大褂吧。”露道,“出去會著涼的。”男子不在長衫外罩西式大衣,可是也得費一番口舌才能勸他們脫掉棉袍。“好吧。”明窘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隻有襖禱使他像個小男孩。琵琶也不知為了什麼原故,直釘著他的背,看著他把棉袍擱在沙發上。兩個女人也四道目光直射在他背影上。“公寓房子就是太熱了。”露道。“熱得倒好。”他道。“倒有一個好處,熱水很多。我一回來國柱就來洗澡,還把一大家子都帶了來。他們一向還特為洗澡開房間。”“這法子好,旅館比澡堂乾淨。”他道。“橫豎女人不能上澡堂。”珊瑚道。“要不要在這兒洗個澡?”露問道。“不,不,不用麻煩了。”他忙笑道。“不麻煩,自己去放洗澡水。”“還有乾淨的毛巾。”珊瑚忙道,急於避過這新生的尷尬。離開房間,帶了毛巾回來,隨意往他手上一掗,仍是太著意了。他勉強接下,不知道浴室在哪裡似的。難道不是在這裡洗過好幾次了?“下回帶弟弟來。”露告訴琵琶,“跟你爸爸說是來看姑姑。弟弟好不好?”“不知道。”琵琶躇躕著,“娘吃治肺結核的藥,也要他喝,同一個杯子,老是逼他喝完。”“她是想傳染給他。”露立時道,“心真毒!他怎麼就傻傻的喝呢?”琵琶沒言語。“不是說好得很嗎?”露道,“說是陵跟她好得很,跟姑姑也好,多和樂的一家子。”下次琵琶與陵一齊去。他低聲喊媽,難為情的歪著頭。“怎麼這麼瘦?”露問道,“你得長高,也得長寬。多重了?”他像蚊子哼。“什麼?”露笑道,“大聲點,不聽見你說什麼。”她等著,“還是不聽見。你說什麼?”“他沒秤體重。”琵琶幫他說。“要他自己說。你是怎麼了,陵,你是男孩子,很快也是大人了。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沒有法子,可是說話儀態都要靠你自己。好了,坐下吃茶吧。”茶點擱在七巧板桌上,今天排成了風車的範式。他坐在椅子上,儘量往後靠,下頦緊抵著喉嚨,像隻畏縮的動物向後退。他的態度有傳染力。疏遠禁忌的感覺籠罩了桌邊,從琵琶坐的地方看,蛋糕小得疊套在一起。“來,吃塊蛋糕。”露道,一邊倒茶。“自然一點。禮多反而矯情。”蛋殼薄的細磁並不叮叮響,而是悶悶的聲響。琵琶徐徐伸手拿蛋糕,蛋糕像是在千裡之外,也像踩著軟垂的繩索渡江,每一步都軟綿綿的不踏實。露將茶分送給他們,要他們自己加糖與牛奶。碟子水瓶摩擦小七巧板桌的玻璃桌麵,稍微一個不留神就能把桌子全砸了。露的安哥拉毛衣使她整個人像裹在朦朧的淡藍霧氣裡。琵琶察覺了露給陵的影響,就如同猝然間得了一個美麗的演員做母親。她知道他偏愛年紀大些的女人,見過他和榮珠在一塊煨灶貓似的。倒不是說他不喜歡年青女孩子,隻是年紀大些的女人散發出權勢富貴的光彩,世界儘在她們的掌握之中,而他卻一無所有。露似乎不知該說什麼。琵琶倒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無可奈何。她就著杯沿端詳陵。“陵,我看看你的牙齒。你的牙齒怎麼這麼壞?是不是沒吃對東西?肉、肝臟、菠菜、水果,要長大這些都得吃。家裡的飯菜怎麼樣?”她掉頭向琵琶說。“還好。”“那他怎麼會營養不良?看看他。”“吃飯的時候空氣太不愉快,他可能吃得不夠。”“陵,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自己該知道。就拿你娘來說吧,她有肺結核,還要你喝同一個杯子裡的藥。藥不能隨便吃,你大可不必吃。你想想,你這年紀正在發育,染上了肺結核可有多危險。你總知道吧?”他咕嚕一聲。“你說什麼?大聲點。不聽見。藏書網”“她很久以前就好了。”“什麼?很久以前就好了?你怎麼知道?這種事沒有人願意承認。你的咳嗽呢?姐姐說你還咳嗽。”他不看琵琶,可琵琶知道他必定恨她告訴了出來。她是間諜,兩個世界隨她自由穿梭。她可以說實話,不怕有什麼後果,而他隻是來作客吃茶的,吃完了便得走,眼裡看見的都不是他的。茶具、家具、有暖氣的公寓、可愛的女人。在家裡無論他們做什麼,他都沾上邊,不會甩下他,等他們死了,他們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琵琶震了震,領悟到弟弟更愛後母。“到寶齊醫院去照X光,”露正向他說,“我認識那兒的醫生。”遲疑了片刻,“跟他們說賬單寄給楊露小姐,他們認識我。”為什麼不把錢給他?琵琶心裡想。怕他會花在彆的東西上。“聽不聽見?儘早去,找克羅斯維醫生,提我的名字。陵,聽不聽見?”他頭一偏,微點了一下。“你父親送不送你上學校?現在這個時世哪還有把個男孩子關在家裡的?我隻擔心你姐姐,覺得你兩樣。兒子當然會供到上大學——你說什麼?”“聽說要上聖約翰。”“沒有高中學曆人家哪裡收呢?”“我可以買一個。”琵琶知道他也隻是說說,不讓母親再說下去。他也沒上醫院照X光,從此避著他母親。露一門子心思都放在琵琶身上,琵琶還有救。“要你父親送你到英國去。他答應的,離婚協議上有。”琵琶道:“我聽見爸爸說要幫沈家興義學,還供出國的獎學金。我恨不得跟爸爸說把獎學金給我。”露頭一摔。“也不過是空口說白話。你到如今還不知道你父親那個人啊?他哪可能捐錢辦學校,還提供獎學金。”琵琶直瞪瞪的,然後笑了起來。“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就信了。”“彆聽他說沒錢。我就是為這原故不讓你跟著我。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困在這裡一動都不能動。”她說得喉嚨都沙啞了。琵琶沒問她母親為什麼不能回歐洲,又是究竟為什麼回來。她早早就學會了彆多問,給訓練得完全沒了好奇心。“先彆忙跟你父親說什麼,我們先找人去跟他說,還許請你鶴伯伯出麵。不能讓你姑姑去,他們兩個現在不說話了。”“喔?”“從打官司之後。”“我不知道。”琵琶含糊道,半是向自己說。“不關你的事彆管,專心讀書就是了。”琵琶鄭重其事告訴何乾:“我要去英國念書。”“太太帶你去?”何乾問道。“不,我自己去。”“太太老是往那麼遠的地方跑,現在又要你也去。太太要是要你跟她,也沒什麼。她就是想把你搞到那沒人的地方去。”何乾含酸道。這還是第一次聽何乾說露的不是。琵琶不知怎麼反應。“我得去念書。”“念書又不能念一輩子,女孩家早晚要嫁人。”琵琶很窘,隨口道:“我不要結婚。我要像姑姑。”“嚇咦!”何乾噤喝一聲,仿佛她說了什麼穢褻的話。“像姑姑有什麼不好?”“姑姑是聰明,可你也不犯著學她。”陵從不問她到“姑姑家”的情況。抬出姑姑來是為了避提他們母親。有次她撞見他用麥管喝橘子水,躲在浴室裡,以為不會有人發現。他吸進一口,含在嘴裡,又吐回瓶裡,可以再喝一次。“噯呀!臟死了!快彆那樣。”他不疾不徐喝完了,空瓶擱在洗臉盆上,從禱子口袋裡取出梳子,在水龍頭下沾濕了,梳頭發。這一向他時髦得很,穿著榮珠的兄弟送的襯衫卡其長袴。他將濕漉漉的豐厚的頭發梳得鼓蓬蓬的。琵琶看見他回頭望,窄小的肩膀上架了一個奇大的頭,神情愉快卻機警,使她想起了對鏡梳妝的母親。“大爺家怎麼樣?還是老樣子麼?”她問道。與他談起彆人,他總是很明顯的鬆一口氣。“噯,這如今不好玩了。大爺病了。”“喔?”“病是好了,又為了遺囑的事鬨了起來。”他道,女孩子似的聲口。“親戚去了不自在。”“我想也是。”“爸爸說麻煩還在後頭呢。爸爸說:‘我們沈家的人冷酷無情,隻認錢。’”抿著唇,學他父親的話,不看姐姐,臉上卻有暗暗納罕的神氣。“爸爸說的?”琵琶詫異的笑道,也自納罕著。“其實爸爸自己……”他忙笑道,“還不是一樣,神經有問題了。”“怎麼會?”琵琶從不以為冷酷貪心是她父親的缺點。他的五官擠在一塊,尚且還沒開口就不耐煩了。“他就是死抓著不放手,怕這樣怕那樣。隻要還抓著錢,什麼也不在乎。”“不是娘才那樣麼?”他懊惱的頭一偏,不以為然。“不是娘,娘還明白,爸爸倒是越來越——比方說吧,他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屜裡一擱,幾個月也不理會。抵押到了期,就這麼丟了一塊地。”琵琶發出難以置信的聲音,為弟弟心痛,眼睜睜看著錢一點一點沒有了。亟欲給他一點彌補,她告訴他:“媽要賣珠寶,拿了出來要我揀,剩下的都留給你。”“給我?”他笑道,真正詫異,卻掛著缺乏自信的人那種酸溜溜的笑。他的牙齒鋸齒似的,讓人覺得像個缺門牙的孩子。“是啊,她先幫我們保管。你的是小紅藍寶石。”他的嘴皮動了動,忍住了沒問她揀了什麼。“我揀了一對玉耳環。媽說將來你訂婚了,可以鑲個訂婚戒子。”他一徑好奇的笑著,仿佛這個念頭前所未聞。然而喜悅之情卻無論如何藏不住。沒有人提過他將來結婚的事,當然時候到了他勢必會結婚,隻是現在就讓他有這個念頭,使他的心先亂了,不太好。琵琶不知如何是好,她說的隻是遙遠的將來,他卻眼睛一亮。前一刻還像飽經人情世故,對錢精明得很。秋鶴來過了。陵聽說了消息。來找她,兩隻眼睛睜得圓圓的。“你要到英國去了?”應酬的聲口。“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他斟酌了一會。“我看不成問題,沒有理由去不成。”她要的他一點也不心動。她倒不想到她是割舍了他焦心如焚緊釘不放的那份日漸稀少的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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