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決定放棄鋼琴的原因是至少她父親歡喜。也是鬆了口氣,再不犯著立在煙鋪前等他坐起來,萬分不合的掏出皮夾。這次她要大步走向煙鋪,說:“爸爸,我不想再學鋼琴了。”就像送他一份昂貴的大禮。她不曾給過他什麼,雖然也便宜了後母,並不壞了她的情緒。榆溪榮珠果然歡喜。珊瑚也平靜的接受。“既然不感興趣,再學也沒用。”她道,“那你長大了想做什麼?”“我要畫卡通片。”琵琶隻知道這種可以畫畫,而且賺進百萬的行業。她思前想後了許久。唯其如此才能坦然以對母親姑姑,因為她讓她們狠狠的失望。“你要再回去畫畫了,像狄斯耐嗎?”“我不喜歡米老鼠和糊塗交響曲,我可以畫不一樣的。我可以畫中國傳說,像他們畫佛經。”“不是有人畫過了?好像在哪裡看到過。”“是萬氏兄弟,在這裡製作了一張卡通片,《鐵扇公主》。”“那不是和畫畫兩樣?”“噯,是特彆的一種。能讓我做學徒就好了。”說得豪壯,話一出口就覺得虛緲,自己也悵惘了。聽她說的仿佛她的家和外麵世界並不隔著一道深淵。連自己上街買東西都極少,她敢走到陌生人麵前請他們雇用她?老媽子們總笑話楊家的女兒自己上街買糖果。“年青小姐上店裡買東西,連我們陵少爺都不肯。”橫豎她的職業是將來的事,將來有多遠她自己或姑姑都不知道。時間像護城河團團圍住了她,圈禁保護。“說不定該上美術學校,學點——”珊瑚總算沒說出“基礎”兩個字,“唔,技術的部分,像人體解剖。”說到末了自己也縮住了口。榆溪怎麼肯讓女兒混在男同學群裡畫裸體模特兒。誰都知道美術學校是最傷風敗俗的。“我不想上美術學校。”本地美術老師臨摹皇家學院最不堪的畫作,上過報,琵琶見過。“也好。”珊瑚道,鬆了口氣。“學校要不好,倒抹殺了天份。”頓了頓,方淡淡道:“不會又改變主意吧?都十六了。”“十六”兩字陡然低了低聲音,歉然笑笑,像是提醒哪個女人不再年青了。微蹙的眉頭卻難掩她對琵琶的失望。她本該與她們兩樣,為自己選定的職業早早開始訓練,證明女孩子隻要有機會一樣可以出人頭地。“不會再改了。”琵琶笑道,覺得空洞洞的,忙著在心裡抓住點什麼牢固的東西。鋼琴上蒙了一層灰,使她心痛,傭人擦過心裡才舒坦。“自己擦,”她母親當時說,“這是一生一世的事。”柳絮的母親想要鋼琴,榮珠卻不給,又不能向自己的嫂嫂收錢,賣給彆人也難為情。鋼琴便仍是擱在客室裡。榮珠滿腦子儉省的算盤。在報紙副刊上看見養鵝作為一種家庭企業。花園橫是荒廢著,她要廚子買了一對鵝,靠花園圍牆牆根上蓋了鵝棚。她從窗戶望出去,看見兩隻鵝踱來踱去,大聲自問什麼時候下蛋,疑心是不是一公一母,也不知廚子是不是給誆了?過些時也不看了。仍讓她想到自己,這屋裡連鵝都不生。兩隻鵝成了花園的一部分,大而白,像種在牆沿的高大的白玉蘭。大園子裡隻有這四五棵樹木,崎嶇不平的地麵,一塊塊的草茬。很難說園子有多大,就像空房間,時而看著大時而看著小。黃昏之前琵琶在園子裡跑了一圈又一圈,這時間隱晦些,安全些。她個子抽高了,昂首闊步太觸目,在園子裡卻不覺得。在灰褐的荒涼中飛跑,剝除了一切,沒有將來,沒有愛,沒有興趣,隻有跑步的生理快樂。兩隻大白鵝搖搖擺擺的踱步,彼此分開幾步,園裡的擺設似的,經過時理也不理她,原始的平原上與另一物種相遇,不屑為伍。大白鵝長得極為龐大,也不知是薄暮中空曠中顯得大。橙色圓頂硬禮帽小了好幾號,帽下兩隻圓滾滾的眼睛瞪著兩側。要是肯讓她輕撫白胖的背,就像狗一樣可愛了。有一次她經過時靠得太近,突然給注意到,下一秒鐘立刻狼狽奔逃,氣喘籲籲,恐懼捶打著耳朵,幾乎聾了。兩隻鵝追著她,悄然移動,雖然是東搖西晃,竟快如閃電,一門心思將她逐出園子。榮珠有個窮親戚,遠房的侄子,隻有他對榮珠的母親很尊重。老姨太總跟阿媽們說他有多好:“今年二十二了,書從沒有念完過,人倒是很勤奮,在銀號裡當店夥,養著他母親。現在跟著他榆溪姑爺到交易所,邊看邊學。這孩子有前途。”他高瘦,一襲青衫,古典美中略帶靦腆,一雙鳳眼,精雕細琢的五官,膚如凝脂。在吸煙室裡他聽著榆溪評講市場近況,緊張的稱是。在表姑麵前也害羞。等話說得差不多了,他退出吸煙室,過來到琵琶房裡。“看書啊,表妹?”他在門口含糊的說道,琵琶訝然抬頭。“褚表哥。”她點頭微笑,半站了起來。他走進來,隨時就走的樣子。“請坐啊。”他走過來到桌前。“表妹好用功。”他說。“喔,我不是在看書,是看。”她把書本拿給他。他接過去掀動書頁。“請坐啊。”“打擾了表妹。”“沒事沒事,我也是閒著。”他隻坐椅子邊緣,仍心不在焉的掀著書頁。“你喜歡看麼?”他頓了頓,方道:“我什麼也不知道,得跟表妹多討教。”“表哥太客氣了。你喜歡什麼?看電影?”“不知道。”“說不定還沒看到好片子。看過哪些片子?”他尋思著。“電影總看過的。”他似乎真的很認真的思索,正想開口,看著地下的臉卻蹙起了眉頭。“記不得了。”他喃喃說道。“表哥的工作一定很忙。”他不安的動了一下。“沒有,不值一提。”咕噥了一句。琵琶過了一會才想到交易所,比銀號規模要宏大得多。“交易所怎麼樣?很刺激麼?”“姑爹正教我。我還是什麼也不懂。”何乾送茶進來。“表少爺,請喝茶。”“不不,我得走了。”還是又拿起了書,垂眼釘著。“你喜不喜歡京戲?”他想了想,含糊應道:“不知道。”淡淡一笑,頭略搖了一搖,撇下不提了。琵琶不再說話,他說:“攪糊表妹了。”便走了。下次來還是一樣。她猜他是要自己把家裡的每一個人都應酬到。柳絮問:“褚表哥常來麼?”“噯,也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討厭死了。”詫於她那惱怒的聲口,琵琶倒樂意她這次少了那種圓滑的小母親似的笑容。倒像兩人是真正的朋友。“他進來坐下,一句話也不說。”“芳姐姐也是這麼說。老是進來坐,一句話也不說。芳姐姐說他討厭死了。”“他也上你們家去?”“倒不常來。他隻往有錢的地方跑。”“我們家沒有錢。”“姑爹有錢。”“喔?”琵琶詫異道。“他當然有錢。你知道芳姐姐怎麼說褚表哥麼?”一手遮口,悄悄道:“管他叫‘獵財的’。以為她會看上他。哼,追芳姐姐的人多了。”琵琶駭笑。“這麼討厭還想獵財!”獵財的人將她看作肥羊,琵琶倒哭笑不得。她還是富家女嗎?卻連一件大衣都沒有。與芳姐姐歸人同類,她應該歡喜欲狂,芳姐姐二十四歲,衣著入時又漂亮。但是聽見說褚表哥也是一樣去默坐,不禁愴然。榮珠有天說:“要不要燙頭發?你這年紀的女孩子都燙頭發了。”還是第一次提到琵琶的外表。說得很自然。琵琶登時便起了戒心,不假思索便窘笑道:“我不想燙頭發。”榮珠笑笑,沒往下說。其實琵琶早想燙頭發,人人都會說她變了個人,下次褚表哥來準是嚇一跳。她不喜歡直直的短發,狗啃似的,穿後母的婚前的舊衣服,穿不完的穿,死氣沉沉的直條紋,越顯得她單薄、直棍棍的。珊瑚道:“等你十八歲,給你做新衣服。”珊瑚一向言出必行,但是琵琶不信十八歲就能從醜小鴨變天鵝。十八歲是在護城河的另一岸,不知道有什麼辦法才能過去。“你就不能把頭發弄得齊整一點?”“娘問我要不要燙頭發。”“你娘還不是想嫁掉你。”珊瑚笑道。琵琶笑笑。她很熟悉那套模式:燙頭發,新旗袍,媒人請客吃飯,席間介紹年青男人,每個星期一齊吃晚飯,飯後看電影,兩個人出去三四回,然後宣布訂婚。這是折衷之道,不真像老派的媒妁之言,隻是俗氣些。她不擔心。誰有膽子在她身上試這一套!“我說不想燙頭發。”“彆燙的好,年青女孩子太老成了不好看。”表舅媽從城裡打電話來,珊瑚要她過來。表舅媽望著琵琶道:“小琵琶。”有些疑惑的聲口。“快跟我一樣高了。”珊瑚道。“淨往上長,竹竿似的。倒沒竹節,像豆芽菜。噯,女大十八變,知道往後什麼樣呢。”表舅媽和氣的道。“她至少頭發彆那麼邋遢。”“她是名士派。對,名士派。”表舅媽得意的抓住了這個字眼,“名士派。跟她秋鶴伯伯一樣。”“我不是。”琵琶喊,覺得刺心。“那怎麼這麼邋遢?”珊瑚道。“你這年紀的女孩子應該喜歡打扮。還是一天到晚畫畫看書?瞧不起錢?”“不是!我喜歡錢。”“好,給你錢。”珊瑚給她一毛。“我不想跟鶴伯伯一樣。”“奇怪你不喜歡他,他那麼喜歡你。”“他回來後見過麼?”表舅媽問珊瑚。“鶴伯伯從滿洲國回來了?”琵琶詫異道。“噯。”“真帶了姨太太回來了?”表舅媽身體往前湊了湊,急於聽笑話。“我問過他。我說恭喜啊,聽說找到新歡了。他隻搖頭歎氣,說:‘全是誤會,我也隻是逢場作戲。’”“他兩個姐姐怎麼說?差事丟了,又弄了個姨太太。”“他說她才十六,還是個孩子。”珊瑚道,仿佛年齡和身量減輕了這樁大罪。“是怎麼回事?”“他自己說是可憐她。”“堂子裡的?”“是啊。同僚拖他去的。長春荒冷寂寥,他又沒帶家眷,下了班也沒地方去,這個女孩子又可憐。”“偏我們的秋鶴爺又是個多情種子。”“我倒不怪他又看上了一個,就是不該帶回來。家裡大太太和姨太太已經鬨不清了。”“這會子他要怎麼辦?去過滿洲國又成了黑人。”“也許是他兩個姐姐養著他。”“這一個住哪裡?”“同姨太太住吧——大太太在鄉下。”“這一個可彆又生那麼多孩子。”無論他說是愛情或是同情都不相乾,琵琶心裡想。丟進鍋裡一燉,糊爛一團。貧窮就是這樣。“他至少該在滿洲國賣幾張畫。”珊瑚道,“鄭孝胥在那裡做總理,自己就是書法家。”“要是跟那些人處得好,也不回來了。”“是啊,可是他的畫從不賣,死也不肯賣。”有個第五世紀的文人,死也不肯提起錢這個字,他叫什麼來著?有人特意在他屋子裡到處堆滿銅錢,他隻嚷:“舉卻阿堵物!”從此“阿堵物”成了錢的彆稱。實生活裡也確實堵死了許多人的路。不看不說也無濟於事。她就受不了榮珠繞著錢打轉,卻絕口不提錢字。不出口的字是心上的障礙,整個中國心理就繞著它神秘的回旋。珊瑚將露寄來的近照拿給表舅媽看。在法國比阿希芝海灘上,白色寬鬆長袴,條紋荷葉帽。“氣色真好,一點也不顯老。”“反倒年青了。”“交朋友了嗎?”“沒有特彆的吧。”她將相片遞給琵琶。琵琶倒覺好笑,還特意回避。她母親有男朋友未嘗不可?離婚之前也不要緊,橫豎隻是朋友。她母親太有良心了。“真佩服她,裹小腳還能遊泳。”表舅媽心虛的低了低聲音,珊瑚也是。“還滑雪,比我強。”兩人在一塊就分外想念露。三人小集團裡表舅媽最是如魚得水。隻剩兩個,關係太深了點,不自在。其實這一向她們兩人有些緊張。珊瑚不知道援救雪漁表舅爺的事一概瞞住表舅媽使她憤懣不平,像個傻子給撂在一旁。每每表舅媽問起最近的發展,得到的答案隻是哄老太太的含糊其詞。珊瑚心事太多,不留意到傷了她的心。珊瑚隻想著表舅媽是不是疑心她和明的事。她不高興明堅持要秘而不宣,倒也想得到若是表舅媽知道了真相,準是倉皇失措。儘管她見識廣,對愛情又有憧憬,也不能接受姑侄相戀,尤其是她當兒子一樣親手帶大的孩子。但是珊瑚覺得表舅媽不是個藏得住事的人,心緒壞指不定是因為要擔心的事太多。自從表舅爺出了事,她便不像從前一樣好玩。今天又幾乎恢複舊貌。幸喜琵琶也在,又是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