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常打電話來討論打官司的事。榆溪並不願打官司,怕和異母兄弟絕裂,一家人鬨翻。可是他的妻子妹妹都讚成,而且也牽扯到金錢。王發給找來問老太太過世時有多少家產,他翻出了半腐爛的蘆葦籃子,籃子裡塞滿了古舊的賬簿。最後一個經管的人辭工了,就由他來收租。王發不識字,沒辦法查閱賬簿,便全數留了下來。珊瑚請律師審查,找到了有用的資料。珊瑚和榮珠不常見麵,姑嫂的感情還算不錯。兩人互稱姐姐。叫姐姐而不叫嫂嫂,叫哥哥而不叫姐夫,婚姻關係比起血親來世俗得多,這樣的稱謂典雅有況味。這會子聯手取回家產,她們分外的賣力討好。榮珠向珊瑚埋怨陵總是惹他父親不悅,珊瑚費了好大勁才忍住了不搶白她幾句。在吸煙室商議完後,她趿著高跟鞋輕盈下樓,很滿意自己的表現。見著何乾,她快心的喊,學何乾的土音:“噯,何大媽,你好啊?”“好好,珊瑚小姐好麼?”“好好。”珊瑚模仿她。就像從前,可是何乾卻是淡淡的,怕跟珊瑚說話。附近沒有人,還是怕有人聽見。誰知道是不是疑心她說新太太的不是?珊瑚倒摸不著頭腦。一時間竟還疑心何乾是不是聽見了她和明的事。她倒從不顧慮何乾怎麼想,可是老阿媽不讚同也讓她心煩。倒是肯定榆溪沒聽見什麼。“雪漁怎麼樣了?”他會問候侯爺,“情況怎麼樣?”不追問細節,免遭袖手旁觀之譏。他們的親戚也沒有一個幫忙。“她就是好事。”榆溪背後笑道,終究傳進了她耳朵裡。“可是現在能乾了,圓融多了。老練了。”他決不會疑心她和侯爺有什麼,侯爺的年紀太大了。侯爺的兒子是珊瑚的表侄,又比她小了六歲。表侄也還是侄子。姑侄相戀是亂倫,幾乎和母子亂倫一樣。誰也不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事。大家都信任她。“大家開口閉口說的都是你,從來不說我。”她曾向露說,幾乎透著悵望。侯爺夫人也什麼都不覺察到。真覺察了,她也藏不住。難道是傭人?他晚上回家晚,電話又多?樓下是不是閒言閒語的?不然何乾怎麼冷冷的?琵琶去看她,她又想了起來。“我在想,怎麼何乾對我就不像對你一樣。”她忽然道,“她也是看我長大的。”“她是爸爸的阿媽,不是姑姑的。”“她也照顧我,我的阿媽太老了。”“姑姑怎麼知道她對你不一樣?”“噯,看得出來。”你老取笑她,對她又沒有用處,琵琶心裡想。然而一論及情愛,她對姑姑就有保護欲。“也許是像人家疼兒子總不及疼孫子一樣。”她道,“人老了就喜歡小孩子。我就像她的孫女。”“大概吧,不知道。”珊瑚不像服氣了。每晚何乾都到琵琶房裡縫縫補補,陪她讀書畫畫,隻有頭頂一盞昏黃的燈,兩人圍坐在正中的桌邊,圍爐一樣。何乾打盹,琵琶畫她。她的頭垂在胸口,變得很大,露出光閃閃的禿頂,稀疏的銀白頭發緊緊往後梳。燈下,秀氣的臉部的骨架,秀氣的嘴唇,稀稀的眉毛睫毛褪了顏色。陰影濃淡透視看得琵琶出神,仿佛是她發明出來的。“何乾你看我畫的你。”“我是這個樣?”何乾愉快的說,“醜相。睡死了,怎麼睡著了。”琵琶上床後她送熱水袋來,椏進被窩裡。兩隻手像老樹皮,刮著琵琶的腳。琵琶把腳擱在法蘭絨布套著的熱水袋上,世上唯一的溫暖,心裡一陣哀痛。“我今天上街。”何乾有天晚上向她說,“給客人買蛋糕。大家都忙,要我去。靠近靜安寺那兒的電車站有個老叫化子,給了她兩毛錢。我跟自己說,將來可彆像她一樣啊。人老了可憐啊,要做叫化子。”“不會的。”琵琶抗聲說,愕然笑笑。“你怎麼會這麼想?”何乾不作聲。琵琶回頭看書,何乾也拿起針線,突然又大聲說:“何乾要做老叫化子了。”從不這麼激動過。“怎麼會呢?”琵琶忙笑道,“除非——”除非她自己要走,她父親是不會讓她走的,琵琶正想這麼說,仿佛她父親靠得住。末了改口道:“不會的。”仍是掛著極乏的笑。“不會的。”何乾仍是不作聲。琵琶心焦的釘著她縫衣服。想不出能說什麼,不了解幾句承諾就夠了,不管聽起來有多孩子氣。她會養何乾。過兩年她就大了,何乾就不用擔心了。可是琵琶忘了怎麼承諾。小時候她說長大了給何乾買皮子,小時候她對將來更有把握。她可以察覺到何乾背後那塊遼闊的土地,總是等著要錢,她筋疲力竭的兒子女兒,他們的信像蝗蟲一樣飛來。比起空手回家,什麼都好。能不回去,榮珠怎麼對她都可以忍。她怕死了被辭歇回家,竟然想到留在城裡乞討,繼續寄錢回去。琵琶從沒想過從她父親那裡繼承財產。父母是不會衰老死亡的。他們得天獨厚,縱使不是永保青春,至少也是永保中年。去看珊瑚,她問起打官司的事,也隻因為是姑姑正在做的一件事情。回家來從不聽見提起打官司的事。“我們有勝算。”珊瑚道,“這些事當然說不準。”“開庭了嗎?”“開了,現在說什麼還太早,下一庭是五月。”“大爺也去了?”“沒有去,隻他的律師去了。”“大爺看見姑姑不知道會怎麼樣?”琵琶對法律與國民政府倒是有信心。她唯一知道的法律是離婚法律。她母親能夠離婚,軍閥當政的時候簡直不可能。噯,她聽說中國的離婚法比英國的尚且要現代。五月快開庭以前,珊瑚的律師打電話來。榆溪同謹池私了了,官司給釜底抽薪了。珊瑚怒氣衝衝去找哥哥理論,他嚴陣以待。“我是不得已,”他道,“隻有這個辦法。我知道你聽不進去。他們之前就問過我們了。要是告訴了你他們提了一個數,你反正也是拿著了把柄好對付他們。”“你出賣我拿了多少錢?”珊瑚問道,“一定很便宜。”“我隻是不想再蹬渾水,我可沒給錢逼瘋了。官司打下去是個什麼了局?”“我們贏定了,陳律師說我們贏定了。”“贏了反倒是泥足深陷。我不打了。”榮珠打岔道:“他一直就不願意。官司拖下去,沈家人都沒麵子。”“我們贏定了。你以為他們這麼急著私了是為什麼,他們可不是傻子。”“他們隻是不想打官司了,我們丟人也丟得夠了。”他道。“可彆讓親戚們笑話。”榮珠道。“是你拖我進來的,我不想再插手了。”他道。“現在又怨起我來了。你倒大方,隨人家搶,得了一點好處,這會子又成了好兄弟了。”“異母兄弟到底還是兄弟。”榮珠道,“老太爺老太太要知道你們為了錢連手足之情都不顧了,就是死了也不閉眼。看看我們,我們家兄弟姐妹多了,都是和和氣氣的,大的教導小的,小的尊重大的,每個都是你推我讓的。”反駁的話進在舌頭尖上,可是珊瑚不想打斷話頭。不理榮珠,仍是針對榆溪,明知無望,仍希望能逼他再改變立場。這回礙於太太的麵,咬定了不鬆口。珊瑚想扇旺他的貪念。謹池打官司花了那麼多錢,能給他的也不多了。他們得送錢,打通了法官這個關節,再依著法官的指示打點重要人士。儘管拍胸脯擔保,打點的費用隻怕不止這些。驚人的花費顯然讓榮珠卻步,消了發財夢。而榆溪合不得的是手上的錢與一門闊親戚。兼顧了傳統與社會,他在物質上與精神上的需要。至於妹妹,也不是特為和她作對,他早也不滿。離婚的事他也怨怪她。要不是她和嫂嫂形影不離,總是幫著嫂嫂,也不會以離婚收場。珊瑚走了,臨走說再也不上他家的門。榆溪倒不禁止琵琶去看姑姑。珊瑚什麼也沒跟琵琶說,不希望她在她父親家裡的日子更難過。“什麼時候再開庭?”琵琶問道。“我們輸了。”珊瑚道。“怎麼會輸了?”“他們送錢給法官,我們也送。他們送得多。”端午節忽然叫王發送四色酒果到大爺家,王發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去了以後才從傭人那裡知道榆溪與大爺私了了。回家來傭人也有米酒吃。“喝一杯吧,何大媽?”潘媽說。廚子也說:“喝點吧,潘大媽?”眼裡閃動著做賊似的光彩,有些心虛促狹。老媽子們吃了半杯,男傭人吃得多。晚飯後王發一個人坐在長板凳上,臉喝得紅紅的,抽著香煙。何乾把水壺提回來,他就說了官司的事。“老爺做什麼都是這樣,”他道,“虎頭蛇尾。我根本摸不著頭腦,突然又想起送什麼節禮?官司難道是打著玩的?今天打,明天和?連手對付自己的親妹妹?可不作興胳臂肘向外彎。”何乾很緊張,怕有人聽見了。“我一點也不知道。”她反複的說。“我不是幫珊瑚小姐,可是她終究是自己的親妹妹。現在要她怎麼辦?官司輸了,說不定錢都賠上去了,又沒嫁人,將來可怎麼好?”“老爺一定有他的原故。”何乾低聲說道,“我們不知道。”“珊瑚小姐來,跟我問賬簿,我整籃整籃的拿了來。我倒不是等他們贏了官司打賞,可是看他們虎頭蛇尾,真是憋了一肚子火。我就說要乾什麼就彆縮手,要縮手就彆乾。”何乾低聲道:“這些事我一點也不知道,可是老太太過世的時候,珊瑚小姐還小,老爺年紀大,應該知道。珊瑚小姐從來就不聽人家的勸。”“總強過了耳根子軟,聽人吹枕頭風,倒自己親骨肉的戈。就一個兒子,打丫頭似的天天打,弄得跟養媳婦一樣成天提著心吊著膽。”片刻的沉默。“得上去看看。”何乾喃喃說道,卻沒起身,王發又說了起來。“從前當著姨太太的麵,我不敢罵,隻在樓下罵。現在兩樣了。人家可是明媒正娶來的,我連大氣都不敢哼。前天去買洋酒預備今天送禮,還怪我買貴了。我說:‘就是這個價錢。’她不喜歡我的口氣,掉過臉跟老爺說:‘這個家我管不了。’老爺就說了:‘王發,你越來越沒規矩了,還以為是在鄉下欺負那些鄉下人。下次就彆回來了。’欺負鄉下人?我是為了誰?在這屋裡連吃口飯都沒滋味了。知道你老了,沒有地方去,就不把你當人看了。”“怎麼這麼說,王爺?”何乾一頭起身一頭笑道,“老爺不看重你還會要你去收租麼?”秋天王發下鄉去收租,錢送回來了,自己卻不回來。留在田上,來年死在鄉下了。琵琶一點都不知道,跟榮珠卻也交過幾次手。跟她要大衣穿,她隻有一件外套,舊外套改的,也太小穿不下了。“你可真會長。”榮珠笑道,“現在做新的過後又穿不下了。”“可是我出門沒有大衣穿。”“去看親戚不要緊,他們不會多心。我們在家裡都隨便穿。你們家裡也一樣,你奶奶就很省,問你爸爸。”榆溪在房裡踱來踱去轉圈子,不言語。女兒的衣服由母親經管,他交由榮珠處理,還頗以為樂。“可是天冷了。”“多穿幾件衣服。”榮珠忙笑道。“大家都有大褂,獨我沒有,多怪。”“誰會笑話你?你不知道現在外頭這時世,失業的人那麼多,工廠一家接一家關門,日本人又虎視眈眈的。”琵琶聽得頭暈腦脹。直覺知道說的是門麵話,粉飾什麼。家裡錢不湊手?她常聽見鴉片的價格直往上漲。了解的光芒朦朧閃過,也願意講理,她衝口而出:“是不是錢的關係?”“不是,不是因為錢。”榮珠斷然笑道,耐著性子再加以解釋。琵琶幾次想插嘴打斷她這篇大道理,幸喜她還不算太愚鈍,沒提起榮珠才替自己訂了一件小羊皮黑大衣。她在報上看到新生活運動。實踐上連女人的裙長袖長都有定製。不準燙發。提倡四書五經、風箏、國術。錙銖必計,竟使她想起後母的手段,覺得政府也在粉飾什麼,任日本人作威作福,國事蜩螗卻不作為。還有次為了鋼琴課。“我們中國人啊,”榮珠躺在煙鋪上向琵琶說道,“崇洋媚外的心理真是要不得。你芳姐姐也學琴,先生是國立音樂學院畢業的,就不像你的俄國先生一樣那麼貴。”掉過臉去對著另一側的榆溪,“這個粱先生很有名,常開音樂會,還上過報,聽說很行。怎麼不換她來教?”她向琵琶說道。“我習慣了這個先生了。”“我在想在中國當天才真是可憐。資格那麼好,還是不能跟白俄還是猶太人收一樣的錢。我們中國人老怪彆人瞧不起,自己就先瞧不起自己人。等你學成了,可彆一樣的遭遇。”“換先生一個月能省多少錢?”琵琶問道。“倒不是省錢不省錢。你的鋼琴也學了不少年了,現在才想省錢也晚了。”琵琶的琴一直學得不得勁,從她母親走後就這樣了。教琴的先生是個好看的俄國女人,黃頭發在頭上盤個高髻,住了幢小屋子,外壁爬滿了常春藤,屋裡總像燉著什麼,牆壁上掛滿了暗沉沉的織錦和地毯。養了一隻中國人說的四眼狗,眼睛下有黑班。她的先生細長的個子,進出總是他替琵琶何乾開門。琵琶剛來時還不能和俄國先生說什麼,先生得把她用的男廚子叫進來通譯。他是山東人,也不知琵琶聽不聽懂他說的話,總掉頭看坐在小沙發上的何乾,成了四邊對談。先生解釋她怎麼曬得紅通通的。“昨天我去戛秋。”她做出遊泳的姿態。“喔,上高橋去了。”何乾說。“對,對,戛秋。非常好。可是看?噢!”她作個怪相,“看?全部,全部。”隻一下子就把棉衫掀到頭上,長滿雀班的粉紅色寬背轉向她們。“看?”聲音被衣服埋住了。何乾咕嚕著表示同情,並不真看,緊張的扭過頭去看廚子是不是過來了,自動側跨一步擋住她,不讓從廚房進來的人看見。赤裸的背有汗味太陽味。琵琶沒聞過這麼有夏天味兒的一個人。琵琶彈完一曲,先生會環抱住她,雨點一樣親吻她的頭臉,過後幾分鐘臉都還濕冷的。琵琶客氣的微笑著,直等出了屋子才拿手絹擦。等她進了尷尬年齡,先生也不再誇獎她了。“不不不不!”她捂住耳朵,抱著頭,藍色大眼睛裡充滿了眼淚。琵琶不習慣音樂家和白女人的怪脾氣,倒不想到先生之前的歡喜也是抓住學生的一個手段。使先生失望,她慚愧得很,越來越怕上鋼琴課。因為後母的意思,她換了梁先生。梁先生受的是教會派的教育,她母親姑姑素來最恨被人誤認是教會派的。西化的中國人大半是來自教會派的家庭。“尤其是知道你沒結婚,”珊瑚道,“馬上就問你是不是耶教徒。”“手怎麼這麼放?”梁先生說。“從前的先生教的。”“太難看了。放平,手腕提起來。”琵琶老記不得。俄國先生說手背要低,她相信。“又是!”梁先生喊,“我不喜歡。”她老弄錯,梁先生氣壞了,一掌橫掃過來,打得她手一滑,指關節敲到鍵盤上的板子。她早就想不學了,然而該怎麼跟媽媽姑姑啟齒?都學了五年了。她學下去,不中斷,因為鋼琴是她與母親以及西方唯一的聯係。可是該練琴的時候她拿來看書。陵來了,抵著桌子站著,極稀罕的來做耳報神。“我今天到大爺家去,駿哥哥過生日。”“他們怎麼樣?”“老樣子。”又溫聲道,“噯呀!最近去了也沒意思。你倒好,用不著去。”“去了很多客人?”“是啊,駒也去了。”琵琶過了一會方吸收。駒是姨太太的兒子。“怎麼會?大媽知道了?”“知道了,倒許還知道一段日子了。”“什麼時候認的?”“一陣子了。你不大看見他們吧?”琵琶除了拜年總推搪著不去。榮珠怕大爺大媽不高興琵琶還和珊瑚來往,興許還幫著珊瑚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大媽和吉祥對麵相見了?”“噯,她還得過去磕頭。”“就這麼順順當當的?”“大媽還能怎麼樣?都這麼多年了。不高興當然是有的,說不定還怪罪每個人,瞞著不告訴她。”他的聲口,圓滑的官腔,總覺刺耳。陵的每一點幾乎都讓她心痛。“駿哥哥到不動產公司做事了。”“做什麼差事?”“不知道。駿哥哥那個人……”同榆溪那種失望帶笑的聲氣一樣,隻是緊張的低了低聲音。“駒長大了吧。”“噯。”“幾歲了?十歲還是十一歲?”“十一了。”“他以前圓墩墩的,真可愛。”“現在改樣了。”“他也在家裡念書?”“噯,說不定會上聖馬可中學。”掉過臉去,以榆溪的口氣咕嚕,半是向自己說:“可是駒那個人……”琵琶等著聽駒又怎麼也不是個有前途的人,可他沒往下說。倒是覺得表兄弟二人都不怎麼敷衍陵。剛到上海那時候吉祥很是親熱,小公館讓他們有一家人的感覺。當時姨太太對前途仍惴惴不寧,孩子又小。這如今不怕了。窮親戚走得太近可不大方便。一時間琵琶覺得與弟弟一齊步入了他們自己知道立足於何處的世界。其實她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