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雷峰塔 張愛玲 4990 字 8天前

親戚裡走得最勤的是羅侯爺夫人。她帶著兒子另外住,兒子也是丫頭生的,不是她親生的。她胖,總掛著笑臉,戴一副無框眼鏡。“打麻將吧?”一見麵她總是這麼說,“麻將”兩個字一氣說完,斜睨一眼,邀請似的。可要是彆人想去看美國電影,她也跟著去。“真怕坐在她旁邊。”珊瑚道,“從頭到尾我就隻聽見‘他說什麼?’‘她說什麼?’”回來之後侯爺夫人還想要聽電影情節。“讓露說,”珊瑚道,“她橫豎看了電影非要講給人聽。”“沒人逼著你聽啊。”露道。珊瑚自己不耐煩說,卻又忍不住打岔:“還不到這一段吧?”“到了,你想成彆張片子了。”她將鋼琴椅挪到房間正中央,拍拍椅麵。“來,我學給你看。”“不犯著你學給我看,我剛看過。”“雪漁太太,來這兒坐。”雪漁是羅侯爺的名字。他太太吃吃笑著過來,坐下來,傴僂著肩,緊握著兩手放在膝上,捧著灰色絲錦旗袍下的肚子,像隻枕頭。“噯,要我做什麼?”“什麼都不做,隻不跟他說話。他叫‘薇拉——’她叫什麼來著,珊瑚?是薇拉吧?對了,就是薇拉。他想要跟她求愛。”她伸手越過雪漁太太的頭,摟她的肩。雪漁太太板著臉,彆人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現在我要做什麼?”“你還是不肯看他。‘薇拉——’他想吻你。”琵琶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末了還是她母親的一個眼神止住了。“露真會演戲。”雪漁太太道。“有人就說我真應該去演電影。”露道。“是啊,在船上遇見的一個人。”珊瑚道。“他想介紹我一個拍電影的。”“怎麼都不聽見珊瑚遇見什麼人?”雪漁太太突然問道,又匆匆回答自己的問話:“眼界太高了。”短短一陣沉默之後,露笑道:“誰要她總是喜歡像我一樣的人。”珊瑚沒接這個碴,也和一般婚姻大事被拿來談論的女孩子一樣緘默不語。雪漁太太猜測出洋這麼多年,露必定談過戀愛。她歡喜她這點,像是幫所有深閨怨婦出了口氣。這裡像是開了一扇門,等著她去探索,可是礙著孩子在眼前,隻能作罷。“你做媒人更好,露。”“珊瑚不喜歡媒人。”“總不會一個中意的人都沒有吧?”“我們沒見過很多人,不跟那些留學生來往。”“人家都看著我們覺得神秘。”珊瑚道,“當我們是什麼軍閥的姨太太。”雪漁太太笑道:“真這麼說?”“現今都這樣,總是送下堂妾出洋。”“南京的要人到現在還是哪個女人不要了,也往國外送。”露道。“他們自己掉了差事也往國外跑,說是去考察,還不是為了挽回麵子。”珊瑚道。“女孩子還不止是為麵子,還為了釣個金龜婿,出洋的中國人哪個不是家裡有錢。”“我就沒釣著。”珊瑚笑道。“你挑得太厲害了。”雪漁太太道,“讀書識字的女人就是這點麻煩。不怪人家說:念過小學堂的嫁給念過中學堂的,念過中學堂的嫁給念過大學堂的,念過大學堂的嫁給念過洋學堂的,念過洋學堂的隻有嫁給洋人了。”“倒不是女人老想嫁給比她們高的,男人也寧願娶比他們低的。”珊瑚道。“說真格的,怎麼沒嫁給洋人?”雪漁太太問道,對象是露,不是珊瑚。這話不該她答。“洋人也是各式各樣。”露道,“也不能隨便就嫁。”“彆那麼挑眼。‘千揀萬揀,揀個大麻臉。’”“最氣人的是我們的親戚還說珊瑚小姐不結婚,都是跟我走太近的原故。”露道。“話可是你親弟弟說的。”珊瑚打鼻子裡哼一聲,“說是同性戀愛。”“他學了這麼個時新的詞,得意得不得了。”露道。“我就不懂,古時候就沒有什麼同性戀愛,兩個女人做貼心的朋友也不見有人說什麼。”珊瑚道。“古時候沒有人不結婚,就是這原故。”雪漁太太道,“連我都嫁了。”“是啊,現在為什麼有老處女?”珊瑚道。“都怪傳教士開的例。”雪漁太太道。“老處女在英語裡可不是什麼好話。”露道,“這裡就不同了。處女‘冰清玉潔’,大家對一輩子保持完璧的女人敬佩得很。”“是因為太稀罕了。”珊瑚道。“也是因為新思想和女權的關係。”露道。“噯,叫人拿主意結婚不結婚,有人就是不要。”雪漁太太道。“我從來也沒說過不結婚。”珊瑚道。“那怎麼每次有人提親,十裡外就炸了?”雪漁太太道。“我就是不喜歡做媒。”“大家都說珊瑚小姐是抱獨身主義。”“這又是一個新詞。”“聽說抱獨身主義就在小指頭上戴戒子,是不是真的?”何乾端了盤炸玉蘭片進來,是她的拿手菜。“小琵琶,”雪漁太太一壁吃一壁說道,“她像誰?像不像姑姑?”“可彆像了我。”珊瑚道。“她不像她母親,也不像她父親。”琵琶小時候麵團團的,現在臉瘦了,長溜海也剪短了,把眼裡那種凝視的精光也剪了。現在她永遠是笑,總告訴她彆太愛笑,怕笑大了嘴。“琵琶不漂亮。”露道,“她就有一樣還好。”“嗯,哪樣好?”雪漁太太身子往前傾,很服從的說。琵琶也想知道。是她的眼睛?裡,女主角隻有一樣美的時候,永遠是眼睛。她倒不注意她的眼睛是不是深邃幽黑,勾魂攝魄,調皮而又哀愁,海一樣變化萬端,倒許她母親發現了。“猜猜。”露道,“你自己看看。她有一樣好。”“你就說吧。”雪漁太太咕嚕著。“你猜。”“耳朵好?”耳朵!誰要耳朵!她確實不像陵有對招風耳,又怎麼樣?陵有時睡覺一隻耳朵還向前摺,還是一樣好看。“那就不知道了,你就說是什麼吧。”雪漁太太懇求道。“她的頭。”露道,手揮動,像揭開麵紗。“她的頭好?”“她的頭圓。”雪漁太太摸了摸她的頭頂。“噯,圓。”仿佛有點失望,“頭要圓才好?”“頭還有不圓的?”珊瑚道。“當然有。”露聖明的說道。琵琶與陵每個星期上兩堂英語課。露把自己的字典給了他們。翻頁看見一瓣壓平的玫瑰,褐色的,薄得像紙。“在英國一個湖邊撿的。好漂亮的深紅色玫瑰,那天我記得好清楚。看,人也一樣,今天美麗,明天就老了。人生就像這樣。”琵琶看著脈絡分明的褐色花瓣。眼淚滾了下來。“看,姐姐哭了。”露向陵說,“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這種事才值得哭。現在的人不了,不像從前,詩裡頭一點點小東西都傷感,季節變換,月光,大雁飛過,傷春悲秋,現在不興了。新的一代要勇敢,眼淚代表的是軟弱,所以不要哭。女人太容易哭,才會說女人軟弱。”琵琶得了誇獎,一高興,眼淚也乾了。很希望能再多哭一會兒。雖然哭的理由過時了。“記得這片玫瑰吧,珊瑚?我在格拉斯密爾湖撿的。”“噯,真是個漂亮的地方。隻是每次想起來就想起謀殺案。”“什麼謀殺案?”琵琶開心的問道。“問你母親,她喜歡說故事。”“那件案子真是奇怪,最奇怪的是偏讓我們碰上了。我們到湖泊區去度假,再沒想到那麼安靜偏僻的地方會遇見中國人。這兩個人都是中國的留學生,才新婚,來度蜜月。我們住同一間旅館,可是我們不願去打擾他們,他們也不想交朋友,見了麵也隻點個頭。有一天他一個人回旅館來,早上他們出去散步。旅館的人問他太太呢,他說回倫敦了。他們不信。”“噯,他們以為小兩口是吵架了。”珊瑚道。“不是,老板說他一開始就不信。這些人以為華人都是傅滿洲。”“那裡的人對中國什麼都不知道。”珊瑚道,“會問‘中國有雞蛋沒有?’頭一次見了中國人,偏偏又是個殺妻的,末了上了絞架。真是氣死人。”“他們幾天以後才找到她,坐在湖邊,兩隻腳浸在湖裡。赤著腳,一隻絲襪勒在頸子上,勒死的。”“最恐怖的地方是傘。”珊瑚道。“噯,她還打著傘,可能是靠著樹什麼的,背影看上去就隻是一個女人打著傘坐在湖邊。”“抓到他了嗎?”琵琶問道。“在倫敦抓到了。也許是把她的幾張存摺都提出來了露了形跡。”“還不是為了她的錢才娶她的。”珊瑚道。“他們兩個在一塊,讓人忍不住想,男的這麼漂亮,女的太平常。”“那女的醜。”“她是馬來亞華僑,聽說很有錢,就是拘泥又邋遢。”“是醜。”“男的在學生群裡很出風頭,真不知道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太傻了。我看他也不是蓄意的,要殺也不會急於這一時。一定是他們坐在湖邊,新婚燕爾哩,她跟他親熱,他實在受不了,裝不下去了。噯唷,”她羞笑道,“沒有比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更惡心的了!”“我真弄不懂,她怎麼會以為他愛她?”“當然是昏了頭了,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在外國,突然間有個漂亮的同鄉青年對她好。”“我真不懂人怎麼能這樣子愚弄自己。我要是她,就做不到。”“像那樣的女孩一戀愛了,就一定是真的愛。我倒想起榆溪了。”露笑彎了腰,捧著單薄的胸口,她向琵琶說:“你父親也有多情的時候,那時候最惡心。”琵琶愛聽這件殺妻案,戀戀不忘的卻是乾枯的玫瑰花瓣。人生苦短,這粉碎了一切希望的噩耗打上門來了。無論將來有多少年,她總覺過一天少一天。有的隻是這麼多,隻有出的沒有進的。黃昏她到花園裡,學那個唱《可憐的秋香》的女孩子,在草地上蹦跳舞蹈。觸摸每一棵樹叢,每一個棚架,每一段圍籬,感覺夕照從一切東西上淡去。“一天又過去,墳墓也越近。”她唱道,可惜沒能押韻。她迫切需要知道有沒有投胎轉世。她不問她母親,知道她會怎麼說,而她也會立刻就相信,就得放棄那些無窮無儘過下去的想法。問老媽子們也不中用。她們的宗教隻是一種小小的安慰,自己也知道過時了,彆人看不起。也不想跟誰分享,或說服自己不信。何乾趁著跟佟乾去買布,偷偷到廟裡。兩人都燒了一炷香,事後談起來,還透著心虛的喜悅。“下次帶我去好不好?”琵琶問她。“啊,你不能去,人太多了。”琵琶倒沒放在心上太久。突然之間她的生活裡太多的事情,豐富得一時間不能完全意會。她大字形坐在織錦小沙發上看書,雙腿掛著一邊椅背。鋼琴上一瓶康乃馨正怒放,到處都是鮮花。露用東西兩個世界的富麗來裝潢房子。她拿嫁妝裡的一套玻璃框卷軸做爐台屏風,繡的四季風景。從箱子裡挖出布料來做椅套,餘下的賣給古董商。沙發上永遠堆了異國的東西,偶而會引出“彆碰”的喊聲。古董商一次找一個上家裡來,針織小帽,黑色長袍微帶冰濕的氣味,都長得一個模樣,麵無表情的檢視皮袍等什物。琵琶挨近去看這列隊的遊行,繡花的小圖穿插著抽象圖案與昆蟲,看得她頭暈眼花,嗒然若失,隻覺得從指縫中溜走,卻不知溜走了什麼。需要疾言厲色的時候總是珊瑚登場。“我們沒有時間討價還價。”古董商一挑剔,她便開口道:“隻要開個價錢。價錢不對,我們就找彆人來。我們沒那個工夫整天爭多論少,我們還有彆的事要忙。”古董商很是生氣,也不知該不該聽信她的話,指不定她這是以退為進。末了鐵青著一張臉,他脫口道:“十六塊。”“好,十六就十六。”他鐵青著一張臉掏出一幅折起來的白布,打了個包袱,是個龐大的白球,頂上有摺子。“拿得動麼?”露問道。“行。”兩手環抱住白色巨岩,還得想辦法看路,他忍不住露出諷刺的笑容。琵琶看著他兩腳外八,開心的走了出去。總是又有東西來填補空出來的位置,而且新的東西似乎是更該買的。給她和陵的三輪的小腳踏車,給陵的一輛紅色小汽車,真有駕駛盤,因為他長大了要當汽車夫。買的賣的,雙向交通川流不息。有時露上街也帶著琵琶。在百貨公司某個櫃枱太久,連琵琶都覺得無聊。店夥很巴結,從櫃枱後不知哪裡搬出椅子來。“請坐請坐。坐著看舒服。”露會拒絕,微有些不悅,像是嫌她看得太久了。可是琵琶坐了下來。玻璃下的東西晶晶亮亮的雖然迷人,看久了眼皮子也直往下掉,到最後露也得坐下來。從百貨公司裡出來,得穿越上海最寬敞最熱鬨的馬路。“過馬路要當心,彆跑,跟著我走。”露說。她打量著來來往往的汽車電車卡車,黃包車和送貨的腳踏車鑽進鑽出。忽然來了個空隙,正要走,又躊躇了一下,仿佛覺得有牽著她手的必要,幾乎無聲的嘖了一聲,抓住了琵琶的手,抓得太緊了點。倒像怕琵琶會掙脫。琵琶沒想到她的手指這麼瘦,像一把骨頭夾在自己手上,心裡也很亂。這是她母親唯一牽她手的一次。感覺很異樣,可也讓她很歡喜。聖誕節露為孩子們弄了很大一棵樹,樹梢頂著天花板。“站開點,小心,可不能起火了。”她警告道,興奮的笑。她和珊瑚掛起了漂亮的小飾品,老媽子們幫著把蠟燭從樹頂點到樹根。“真漂亮。”琵琶讚歎個不停。蠟燭的燭光向上,粉紅的綠色的尖筍。蠟燭的氣味與常青樹的味道混和,像是魔法森林裡的家。露和珊瑚要同羅家的幾個年青人出去吃晚餐跳舞,羅侯爺的兒子和侄子。看著她們換裝,變成聖誕裝飾也是一種享受。露一身湖綠長袍,綴了水滴形珍珠的長披肩,繡著雨中的鳳凰。珊瑚是及膝米色長毛絨大衣,喇叭裙厚厚滾了一圈米色貂毛。“當心蠟燭啊。”露臨出門還不忘再囑咐老媽子們一聲。第二天下午孩子們的禮物在聖誕樹下拆開。他們並不習慣得到禮物,每年也隻有舊曆年有紅包,給親戚磕頭,親些的得十塊錢,疏些的得四塊錢。老媽子們讓他們把壓歲錢擱在枕頭底下睡一晚,然後就存進了銀行賬戶,再也不看見了。這時他們坐在滿地的盒子、包裝紙、細刨花裡,興奮的知覺麻木了。打雜的又拿進了一個籃子來,是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狗。“你們要給它取什麼名字?”露問道,“隨便什麼都可以,是你們的狗。”中國人給狗取名字不外乎小花、小黃、來富。琵琶卻決定要叫它威廉,是陵的眾多英文名裡不用了的。小狗有黃色班點,耳朵不大看得見。姐弟倆帶著小狗躺在地毯上看英文童書上的插畫,英文還看不懂。書上的樹寶塔似的綠裙展開來,吊著鳳梨和銀薊。西方特為孩子們創造的魔法世界歡喜得她不知如何是好。而且她還享受著中國的奢華。有幾家親戚與露很親熱,不是“認養”了她就是陵。她一下子多了三個千媽,舊曆年送她錢,每回去都還帶糖果回來。自己的母親依舊是最好的,很像是神仙教母,比一般人的母親都要好,她很得意有這樣的不同。有天她母親父親卻在午餐時吵了起來。兩人一天中隻有這個時候會碰麵。“我是回來幫你管家的,不是幫你還債的。”“這筆錢我不付。”“我不會再幫你墊錢了。”“看看這個。又沒人生病,還會有醫院的賬單。”“誰像你?醫生說你打的嗎啡夠毒死一匹馬了,要你上醫院還得找人來押著去。”“這筆錢我不付。看看這些賬單,一個人又不是衣服架子。”“你就會留著錢塞狗洞,從來就不花在正途上。”“我沒錢。你要付,自己付。”“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榨乾她,沒有錢看她還能上哪。”何乾一聽拉高了嗓門,早把孩子們帶到法式落地窗外。琵琶不願走。餐桌是個狡猾的機器,突然不動了,前一向一直好好的,修理起來當然不用一分鐘。珊瑚姑姑不就還默默吃她的飯,佟乾也一樣立在她背後搖著蒲扇?她習慣了父親母親總是唱反調。記憶裡總是隻有在吵架的時候才看見他們兩個一塊。珊瑚跟陵、她自己也知道是當他們的緩衝器,她也喜歡那樣。兩人仍是高聲。也許是沒什麼,他們隻是見麵就吵。洋台上明亮而熱。紅磚柱之間垂著綠漆竹簾子,陽光篩下來,蟬噪聲也篩了進來。藏書網“在這兒玩。”何乾低聲道,靠著闌乾看著他們騎上三輪腳踏車。兩人繞著圈慢慢騎著。洋台不夠大,姐弟倆一會兒擦身而過,看也不看一眼。屋裡的聲音還是很大,露像留聲機,冷淡的重疊著榆溪的暴吼拍桌,可是琵琶聽不出他們在吵什麼。恐怖之中地板下突然空了,踏板一往下落,就軟軟的往下陷。她又經過弟弟一次,也不看他。兩人都知道新房子完了。始終都知道不會持久。“你姑姑跟我要搬走了。”一個星期之後露向琵琶說。她拿著一根橙色棍子擦指甲油,坐在小黃檀木梳妝台前麵,鏡子可以摺疊放平,也是她的嫁妝。“我們要搬進公寓,你可以來看我們。你父親跟我要離婚了。”離婚對琵琶是個新玩意。初始的畏懼褪去後,她立刻就接受了。家裡有人離婚,跟家裡有汽車或出了個科學家一樣現代化。“幾年以前想離婚根本不可能,”她母親在說,“可是時代變了。將來我會告訴你你父親跟我的事,等你能懂得的時候。我們小時候親事就說定了,我不願意,可是你外婆對我哭,說不嫁的話壞了家裡的名聲。你舅舅已經讓她失望了,說我總要給她爭口氣,我不忍心傷她的心,可是她也已經過世這麼多年了。事情到今天的地步,還是我走最好。希望你父親以後遇見合適的人。”“這樣很好。”琵琶不等問就先說。震了震,知道離婚是絕對正確的,雖然這表示新生活也沒有了。露卻愣了愣,默然了一會,尋找銼指甲刀。“你跟弟弟跟著你們父親過。我不能帶著你們,我馬上就要走。橫豎他也不肯讓你們跟我,兒子當然不放,女兒也不肯。”琵琶也覺得自然是跟著老媽子和他們父親過,從沒想過去跟著她母親。可以就好了!跟著母親到英國,到法國,到阿爾卑斯的雪地,到燈光閃爍的聖誕樹森林。這念頭像一道白光,門一關上就不見了。多想也無益。“這不能怪你父親。不是他的錯。我常想他要是娶了彆人,感情很好,他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我們不要緊。”琵琶道,也學母親一樣勇敢。“你現在唯一要想的就是用功念書。要他送你去上學得力爭,話說回來,在家念書可以省時省力,早點上大學。我倒不擔心你弟弟,就他這一個兒子,總不能不給他受教育。”露和珊瑚搬進公寓,公寓仍在裝潢,油漆工、木匠、電工、家具工來來去去。倒像新婚,不像離婚。琵琶去住一天,看得眼花繚亂。什麼樣的屋子她都喜歡,可是獨獨偏愛公寓。露與榆溪仍到律師處見麵,還是沒有結果。榆溪堅決不簽字。“我們沈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叫我拿什麼臉去見列祖列宗?無論怎麼樣也不能由我開這個風氣,不行。”隻要能把婚姻維持下去,有名無實他也同意。倒不怕會戴綠帽子,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娶到這樣的妻子是天大的福氣。可是他翻來覆去還是那句話:“我們沈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毫無希望的會麵拖下去。“我一直等你戒掉嗎啡。”露道,“把你完完整整的還給你們沈家,我也能問心無愧走開。過去我就算不是你的賢內助,幫你把健康找回來至少也稍補我的罪愆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很對不起你。”她還是頭一次這麼說。榆溪心一灰,同意了。往後半個鐘頭兩人同沐浴在悲喜交加之中。下次見麵預備要簽字了,榆溪卻又反悔。沈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英國律師向露說:“氣得我真想打他。”租界上是英國律師占便宜,他總算威嚇榆溪簽了字。“媽要走了。”露同琵琶說,“姑姑會留下。”“姑姑不走?”“她不走。你可以過來看她,也可以寫信給我。”她母親的東西全擺出來預備理行李,開店一樣琳琅滿目,委實難感覺到離愁。啟航到法國那天,琵琶與陵跟著露的親戚朋友去送行,參觀過她的艙房,繞了一圈甲板,在紅白條紋大傘下坐了下來,點了桔子水喝。國柱一家子帶了水果籃來,露打開來讓大家都吃。“可彆都吃完了。”國柱的太太吩咐孩子們。“來,先擦一擦。”露道,“沒有水可洗,也不能削皮,就拿手帕擦,用點力。”“哪費那個事!”國柱道,“街上買來就吃,也吃不死,嘿嘿!”“等真病了,後悔就來不及了。”露說。“人吃五穀雜糧的,誰能不生病?我們中國人最行的,就是拖著病長命百歲。”“拜托你彆說什麼‘我們中國人’,有人還是講衛生的。”“噯呀,我們這個老爺,”他太太道,“要他洗澡比給小娃子剪頭發還難。”“多洗澡傷原氣的。”國柱說。“你的原氣——整個就是消化不良。”露說。“這一對姐弟,到了一塊老是這樣麼?”雪漁太太問國柱太太。她笑道:“他是因為姑奶奶要走了,心裡不痛快。”“珊瑚可落了單了。”雪漁太太胖胖的胳膊攬住了珊瑚的腰,“我來看你,跟你做伴。”“好啊。”雪漁太太又摟住了露的腰,三人像小女孩似的並肩而站。“再見麵也不知道哪年哪月了。”“在中國舒舒服服的住著偏不要,偏愛到外頭去自己刷地煮飯。”國柱嘟囔著。“上回也是,我倒頂喜歡的。”露道。“一個人你就不介意做這些事。”珊瑚道。“隻有這樣我才覺得年青自由。”露道。“哼,你們兩個!”國柱道,“崇洋媚外。”“也還是比你要愛國一點。”珊瑚道。“我們愛國,所以見不得它不夠好不夠強。”露道。“你根本是見不得它。”國柱說。露道:“你們這些人都是不到外國去,到了外國就知道了,講起中國跟中國人來,再怎麼禮貌也給人瞧不起。”“哪個叫你去的?還不是自找的。”露不理琵琶與陵。有人跟前她總這樣,對國柱的孩子卻好,是人人喜愛的姑姑。今天誰也沒同琵琶和陵說話。國柱、他太太、雪漁太太隻是笑著招呼,就掉過了臉。離了婚的母子,也不知該說什麼,不看見過這種情況。他們也都同榆溪一樣,家裡從來沒有離婚的事。琵琶跟著表姐去參觀煙囪、艦橋、救生艇,一走遠一點就給叫回來。黃澄澄的水麵上銀色鱗片一樣的陽光,一片逐著一片。挨著河太近,溫暖的空氣弄得她頭疼。這是楊家的宴會,她和弟弟不得不出席,雖然並不真需要他們。好容易,站到碼頭上,所有人都揮手,隻有琵琶與陵抬頭微笑。揮手未免太輕佻魯莽了。在家裡,又搬家了,搬回衡堂裡,這次房子比較現代。離婚的事一字不提。榆溪的脾氣倒是比先前好。西方墜入地平線下,隻留下了威廉這條狗。沒有了花園追著狗玩,就到衡堂裡追。漸漸也明白了,雖然心痛,小狗待琵琶與陵和街坊的孩子沒有什麼兩樣。跟著他們跑,因為精神昂揚,不是因為他們喊它。晚上拴在過道,半希望能變成一隻看門狗。老媽子們不肯讓狗上樓,榆溪不準狗進餐室。琵琶與陵從來不吃零嘴,三餐間也沒有東西喂它。喂威廉的差事落到佟乾頭上,照露的吩咐給它生豬肝,老媽子們嫌糟蹋糧食,可是沒有公開批評。“彆過來,狗在吃飯。”何乾警告道,“毛臉畜牲隨時都可能轉頭不認人。”廚子抱怨豬肝貴,改喂剩飯泡菜汁。“還不是照吃不誤。”老媽子們說。威廉老在廚房等吃的。廚子老吳又罵又踢,還是總見它在腳邊繞。琵琶覺得丟臉,喊它出來,它總不聽。它倒是總不離開廚子老吳。廚子高頭大馬,圓臉,金魚眼布滿了紅絲,肮臟的白圍裙下漸漸的墳了起來,更像屠夫。“死狗,再不閃開,老子剝了你的皮,紅燒了吃。”他說。打雜的笑道:“真紅燒可香了,油滋滋的,也夠大。”“狗肉真有說的那麼好吃?”佟乾問道。“聽說鄉下的草狗有股子山羊的膻氣。”打雜的說。“狗肉不會,沒聽人家說是香肉哩。”廚子道,“招牌上都這麼寫的,有的館子小攤子就專賣香肉。”“那是在舊城裡。這裡是租界,吃狗肉犯法。”打雜的說。“管他犯不犯法,老子就煮了你,你等著。”廚子向狗說。“噯,都說狗肉聞起來比彆的肉都要香。”何乾說。“是啊,治絛蟲就是用這法子。把人綁起來,麵前擱碗狗肉,熱騰騰的。”打雜的道,“他夠不著,拚命往前掙,口水直流,末了肚子裡的絛蟲再也受不了了,從他嘴裡爬出來,掉進碗裡。”每次廚子老吳揚言要宰了狗,傭人就一陣的取笑討論,跟請先生一樣成了說不厭的笑話。琵琶隻有裝作不聽見。有天早上狗不見了。琵琶與陵屋子找遍了,還到衡堂裡去找,老媽子們也幫著找。下午佟乾輕聲笑著說:“廚子送走了,送到虹口去了。”漫不經心的口氣,還是略顯得懊惱,難為情。琵琶衝下樓去找廚子理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狗丟了,沒那條狗我的事就夠多了。”他說。“它老往外跑。”打雜的道,“我們都沒閒著,誰能成天追著一隻狗?”“那隻狗這一向是玩野了。”何乾道。“佟乾說是你把它送到虹口了!”“我沒有。誰有那個閒工夫?”“她不過這麼說說,怕你跑到街上去找。”何乾道,“你可不準到街上去亂走。”“是廚子提了。”琵琶哭了起來。“嚇咦!”何乾噤嚇她。“我隻知道今天早上狗不在廚房裡,我可一點也不想它。”廚子說。“它自己會回來。”何乾跟琵琶說。“隻要不先讓電車撞死。”廚子說。他們知道她不能為了母親送的狗去煩她父親。當天狗沒回來。隔天她還在等,並不抱希望。下午她到裡間去從窗戶眺望,老媽子們的東西都擱在這裡。一束香插在搪磁漱盂裡,擱在窗台上。末端的褐色細棍從未拆包的粉紅包裝紙裡露出來。我要點香禱告,她心裡想,說不定還來得及阻止狗被吃掉。到處找不著火柴。老媽子時時刻刻都警告她不能玩火柴。劃火柴這麼危險的事隻能交給老媽子們。她惦記著下樓去,拿客室的煙灰缸裡的火柴,又疑心自己劃不劃得著。總是可以禱告。不然那些沒錢買香的呢?老天總不會也不理不睬吧。她抬頭望著屋頂上白茫茫的天空。陰天,慘淡的下午,變冷了。老天像是渴望煙的樣子。還是去拿火柴的好。可是她頂怕會闖禍失火。還是禱告吧。又不願意考驗老天爺的能耐,末了發現什麼也沒有,沒有玉皇大帝,沒有神仙,沒有佛祖,沒有鬼魂,沒有輪回轉世。她的兩手蠢蠢欲動,想從白茫茫的天上把秘密摳出來。好容易忍住了,一手握住那束香,抬頭默念,簡短清晰,更有機會飛進天庭去:“不管誰坐在上頭,拜托讓我的狗威廉回家,拜托彆讓它給吃了。”反複的念,眼圈紅了。在窗台前又站了一會才出去。不會有用的。沒有人聽見,她知道。連焚香的味道都沒有,吸引不了玉皇大帝的注意。晚上醒過來,聽見門外有狗吠。睡在旁邊的何乾也醒了。“是不是威廉?”琵琶問道。“是彆人家的狗。怎麼叫得這麼厲害?”“說不定是威廉。下去看看。”“這麼晚了我可不下去。”何乾悻悻然道,“樓下有男人。”“那我下去。”“唉哎噯!”極驚詫的聲口。整個屋子都睡了,在黃暗的燈光下走樓梯,委實是難以想像。男女有彆的觀念像宵禁。琵琶躺到枕頭上,還是想下樓去。狗吠個不停。“要是威廉回來了呢?”“是我們家的狗早開門放進來了,不會讓它亂叫吵醒大家。”琵琶豎耳傾聽,待信不信的。“睡了。知道幾點鐘了麼?”何乾低聲威嚇,仿佛邪惡的鐘點是個埋伏的食人魔,可能會聽見。琵琶擔著心事睡著了。第二天人人說是附近人家的狗。好兩個月過去了,她也深信天上沒有神可以求告,佟乾卻又懊惱的笑道:“那條狗回來了,在後門叫了一整晚。廚子氣死了,花了一塊錢雇黃包車來,送到楊樹浦去了,說那兒都是工廠。這次總算擺脫它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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