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希望,離婚後也總是痛下決心。榆溪買了架打字機、打孔機器、卡其色鋼製書桌與文件櫃,擱在吸煙室一隅,煙鋪的對麵。訂閱《福星》雜誌,研究新車圖片小冊子,買了一輛車,請了一個汽車夫。榆溪懂英文,也懂點德文,在親戚間也是出了名的滿腹經綸。他小時候科舉就廢了,清朝氣數將儘前的最後幾個改革。都說讀古書雖然是死路一條,還是能修身養性。骨子裡是沒有人能相信中國五六百年來延攬人才的製度會說廢就廢,預備著它卷土重來得好,況且也沒有彆的辦法來教育男孩子。外國語隻是備用,正途出身不可得,也總能給他弄到個外交職務。清朝垮了,官做得再大也還是貳臣。可而今離婚後重新開始,榆溪倒慎重思索起找差事了。喝了一肚子的墨水,能賣給誰?是可以教書,薪水少地位低。還是有不少學校願意請沒有學位的老師。還是到銀行做事,讓人呼來喝去。他沉思良久,也向彆人請益。末了在一家英國人開的不動產公司找到了差事。每天坐自己的汽車去上班,回家來午飯,抽幾筒大煙,下午再去。沒有薪水,全看買賣的抽成。他一幢屋子也沒賣出,後來也不上班了。到底還是無所事事最上算。樣樣都費錢,納堂子裡的姑娘做妾,與朋友來往,偶而小賭,毒品的刺激。他這一生做的事,好也罷壞也罷,都隻讓他更拮據。他隻拿打字機寫過一兩封商業書信,就再也沒用過。有天琵琶在一張紙上打了滿滿一頁的早安。“胡鬨!”他惱怒的說,半是笑,匆匆把紙張抽掉。琵琶愛極了打孔機器,在紙上打了許多孔,打出花樣來,做鏤空紙紗玩。她常進來。他的房間仍是整日開著電燈,藍霧氤氳,倒是少了從前的那種陰森。煙鋪上堆滿了小報,叫蚊子報。他像籠中的困獸,在房間裡踱個不停,一麵大聲的背書。背完一段就吹口哨,聲音促促的,不成調子。琵琶覺得他是寂寞的。她聽見珊瑚說起他在不動產公司的辦公桌。琵琶那時哈哈笑,姑姑口裡的她父親什麼都好笑。可是在家裡就覺得異樣,替他難過。他似乎喜歡她進來,看他的報紙。她搜索枯腸,找出話來告訴他,好笑奇怪的事情,他喜歡的事情。離婚後他就不和楊家來往,倒不阻止琵琶去楊家。“舅舅的姨太太真挑嘴,除了蝦什麼都不吃。”她告訴他。“是麼?”他有興趣的說,又回頭去曼聲吹口哨。琵琶倒慶幸他沒追問,她也不知道還有什麼下文。他把何乾叫來替他剪腳趾甲,結婚以前的習慣一直不改。何乾站在當地談講一會,大都是說起老太太在世的時候。何乾倒是很樂於回憶。可是他嗤道:“你老是出了點芝麻大的事就嚇死了,養媳婦就是養媳婦。”他從小就喜歡取笑她是養媳婦。美其名是養個媳婦,卻是養個奴才,供住供穿,卻挨打挨餓,受她未來丈夫的欺淩,經常還被他奸淫。“咳,”何乾抗聲道,“我頭發都白了,孫子都大了,還是養媳婦?”“那你膽子那麼小?你到死都還是養媳婦。”“真的麼?何乾是養媳婦?”琵琶很是愕然。何乾年歲大了話也多了,還是絕口不提年青時候的事,永遠隻提她一個寡婦辛苦拉拔大兩個幼小孩子。“噯,還有什麼法子?我們母子三個人跟在收莊稼的人後頭,撿落在地下的玉米穗子。有時候我也紡些苧麻。女兒好,晚上幫我織,才八歲大。我看她困得直點頭,頭撞上了窗子,我就叫她去睡,我一個人紡到天亮,可是有時候連油燈也點不起。有一次真的沒吃的了,帶著孩子到他們大伯伯家借半升米,給他說了半天,低著頭,眼淚往下掉。”“他說你什麼?”琵琶問。“就是說哩。”她似乎不知怎麼說。“說什麼啊?”“說這說那的,老說窮都怪你自己,後來還是量了米讓我們帶回去了。半升米吃不了多久。怎麼辦呢?虧得這個周大媽幫我找了這份差事,她以前就在沈家乾活。我舍不得孩子,哭啊。”她的兒子富臣還是上城來找事。四十歲的人了,蒼老又憔悴,兩條胳膊垂在身旁站在榆溪麵前,看著就像是根深紅色莖梗。榆溪躺在煙鋪上,解釋現在這年頭到處都難,工作難找。住了約摸三個星期,何乾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回去了。“富臣又來要錢了。”琵琶告訴珊瑚。她覺得富臣是最壞的兒子,雖然其他的老媽子也都把大半的工錢往家裡寄。仿佛沒有人能靠種地生活了,都是靠老媽子們在城裡幫工維持下去的。“何乾給他找了個差事。”珊瑚道,“他這下可野了。喝,那時候他可多機靈,花頭也多。”“什麼差事?”“不記得了,看在何乾的麵子上才不追究,就是他一定得走。”“富臣以前就野麼?”琵琶跟何乾說。“那是年青時候的事了,現在好了。”何乾說,半眨眨眼,作保一樣。“這如今年紀大了,知道好歹了。”照例老媽子們隔幾年可以回鄉下一次。何乾終於決定回去,坐了好兩天火車,到通州換獨輪車到縣城,再走五裡路回村子。“我也要去。”琵琶說。她想看看在老媽子們背後的陌生淒慘的地方,像世界末日一樣的荒地。“噯,”何乾道,“哪能去?鄉下苦啊。”“我要看。”“鄉下有什麼好看的?”“我要睡在茅草屋裡。”一時間何乾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她又換上了軟和的交涉口吻。“鄉下人過得苦,款待不起你,老爺就會說怎麼把小姐餓壞了,都已經這麼瘦了。”何乾去了兩個月回來了,瘦多了,也曬得紅而亮,帶了他們特產的大芝麻餅,硬繃繃的,像風乾鱷魚皮一樣一片片的,咬一口,吃到裡頭的棗泥,味道很不錯。她常提到老太太,老太太的賞識是她這一生的頂點,提升了她當阿媽的頭,委她照顧兩代的沈家人。“痛就說。”她幫琵琶梳頭。“不痛。”“老太太也說我手輕。”又一次“老太太說我心細,現在記性差了。”她在抽屜裡找琵琶的襪帶。抽屜裡的東西都拿手巾包好,彆上彆針,一次拆開一小包,再摺好,彆上彆針。過年她蒸棗糕,是老太太傳下來的口味。三寸高的褐色方塊,棗泥拌糯米麵,碎核桃脂油餡,印出萬壽花樣,托在小片粽葉上。榆溪隻愛吃這樣甜食,琵琶也極喜歡,就可惜隻有過年吃得到。離婚後第一次過年,榆溪沒提買花果來布置屋子,也沒人想提醒他。到了除夕才想起來,給了琵琶十塊,道:“去買蠟梅。”她摸不著頭腦,從來沒有買過東西。她出去了,問何乾。街底有家花店。她堅持不要人陪,買了一大束黃蠟梅,小小的圓花瓣像蠟做的,付了一塊一,抬回家來,跟抬棵小樹一樣。十塊錢讓她覺得很重要,找的錢帶回來還給父親更讓她歡喜,單為這就過了個好年。比平常更像她的家。吃飯時榆溪幫她夾菜到碗裡。寵壞女兒不要緊,橫豎將來是彆人家的人。兒子就得嚴加管教。要他跑腿,榆溪老是連名帶姓的喊他“沈陵!”嚴厲中帶著取笑。他總是第一個吃完,繞著餐桌兜圈子,曼聲背著奏章。走過去伸手揉亂琵琶的頭發,叫她:“禿子。”琵琶笑笑,不知道為什麼叫她禿子。她頭發非常多,還不像她有個表姐夏天生瘡癤,剃過光頭。從來沒想到過他是叫她Toots(年輕姑娘)。她可以感覺到他對錢不湊手的恐懼。一點一點流失,比當年揮霍無度時還恐怖。平時要錢付鋼琴學費,總站在煙鋪五尺遠,以前背書的位置。“哼。”他咕嚕著再裝一筒大煙,等抽完了,又在滿床的報紙裡翻找。“我倒想知道你把我的書弄哪兒了。書都讓你吃了,連個屍骨也沒留下,憑空消失了。”好容易看他坐起來,從絲錦背心口袋裡掏出錢包來。王發老是沒辦法從他那裡拿到房屋稅的錢,背著他悻悻然道:“總是拖,錢擱在身上多握兩天也是好的。”何乾為了琵琶與陵的皮鞋和她自己的工錢向榆溪討錢,還是高興的說:“現在知道省了,敗子回頭金不換哩!”榆溪這一向跑交易所,賺了點錢。在窮愁潦倒的親戚間多了個長袖善舞的名聲,突然成為難得的擇偶對象。端午節他帶琵琶到一個姑奶奶家。“也該學學了。”他附耳跟她說。她的個子又竄高了,不尷不尬的。可是很喜歡這次上親戚家,似乎特彆受歡迎。有個未出嫁的表姑帶她到裡間去說話,讓她父親在前麵陪姑奶奶談講。她讓琵琶坐在掛著床帳的床上,也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兩隻手,羞澀的笑,像是想不起說什麼。她的年紀不上三十,身材微豐,長得倒不難看,幾個妹妹倒比她先嫁了。有一個湊巧走過,笑望著床上牽手坐著的兩個人。“你們兩個真投緣。”不理睬她。“在家裡做什麼?”她終於問琵琶。“跟著先生讀書。”“弟弟小吧,你幾歲了?”“十二了。”“在家裡還做什麼?”“練琴畫畫。”“多用功啊。”她笑望進琵琶的眼裡,手握得更緊,羨慕似的。琵琶覺得是為了她自己的生活枯燥的原故,這麼一大家子人擠在破舊的屋子裡。她跟珊瑚說起到姑奶奶家的事。“他們是想把你三表姑嫁給你父親。”珊瑚笑道。她沒想過父親會再婚。這時才明白到姑奶奶家引起的騷動,頓時覺得自己身價高了,有人爭著巴結,但也有點皇皇然。“他們現在說你父親可說儘好話了。脾氣又好,又有學問,又穩重,還越來越能乾了。”“爸爸喜歡三表姑麼?”“不知道。”他喜歡女人瘦。琵琶想到她母親和老七。三表姑的旗袍寬鬆鬆的,底下似乎很豐滿。我願意她做我的後母嗎?她的人不壞,不太聰明。琵琶隱約希望她父親能娶她,又不知道是不是真心想要。她不喜歡去想有後母的事。榆溪讓琵琶定期去看珊瑚,陵不跟著去。兒子是寶,是做父親一個人的。珊瑚和露仍是一體,雖然露不在這兒。還有個更現成的理由,姑姑本來就該見侄女的時候比侄子多。珊瑚買了汽車,學開車,旁邊坐著波蘭汽車夫,隨時預備接手。一身嶄新的高腰洋服非常的時髦,下擺及地,開高衩,襯托出腿和胸。她有一件米黃絲錦鑲褐色海豹皮大衣,公寓也都是深淺不一的褐色與立體派藝術,琵琶覺得不似人間。她尤其喜歡七巧板桌,三角形、平行四邊形,都靠一條腿站著。“這些是仿的七巧板。”珊瑚道,取出舊的拚圖給琵琶看,七塊黃檀木片裝在黃檀木盒裡。“看,可以拚出許多花樣來,梅花、魚、風箏、空心方塊、走路的人。想讓桌子變個樣子,隻要先拿這些拚圖試。”“是姑姑想到的?”“是啊。這裡的東西大部分是你母親的主意,隻有這張桌子是我想出來的。”她母親的照片立在書桌上,相框可以反轉,翻過來就是珊瑚的照片。露從相片裡往外看,雙眉下眼窩深,V字領上一張V字臉,深褐色的衣服襯得嘴唇很紅豔。“來給你母親寫封信。”珊瑚道。開始琵琶還很雀躍,說不定能告訴母親她的感覺,一直沒能說出口的話。可是立刻便發現隨便說什麼都會招出一頓教訓。提起發生過的趣事,或是她有興趣的事,露也總用蜘蛛似的一筆小字,寫滿整整一頁,讓人透不過氣來,警告她一切可能的壞處,要不就是“我不喜歡你笑彆人。彆學你父親,總對彆人嗤之以鼻,開些沒意思的玩笑……”她母親的信其實文如其人,可是還是兩樣。不過電影上的“意識”是要用美貌時髦的演員來表達的。琵琶選最安全的路,什麼也不告訴,隻重複說些她母親的訓示。她用心練琴,多吃水果,一麵寫一麵喝茶。“噯呀,滴了一滴茶在上麵了!”她哀叫道。“你媽看了還當是一滴眼淚。”珊瑚取笑道。“我去再抄一遍。”“行,用不著再抄。我看看,隻有這個字糊了點。”“我情願再抄一遍。”“行了,不用抄了。”“還是再抄一遍的好。我情願再抄一遍!”哭著寫信給母親!想起來就發窘,寧可抄一整本書也不肯讓她母親這麼想。隻費一張紙,還有一整本簿子可以畫畫。珊瑚去接電話,坐在穿堂,草草記下號碼。她也從交易所賺錢,女人最聰明的賺錢辦法。她跟新朋友聊天,不是女掮客就是老字號商家的太太,投機賺錢來維持優渥的生活。沈家人沒有一個像她一樣融入上海。電話到末了,她說的是國語,聲音壓得低,隻聽,很少開口。琵琶不去聽。她給訓練得沒了好奇心,也感覺她母親姑姑不介意她在旁邊也是為了這原故。她們就不這麼信任她弟弟。她甚至不納悶姑姑都在電話上同誰講這麼久,總是啞著喉嚨說話,顯得可憐巴巴。在珊瑚家遇見明哥哥,也從不疑心是跟他講電話。明哥哥是羅侯爺的兒子,侯爺夫人帶大的。到家裡來過又跟她母親姑姑出去吃茶跳舞的表哥裡頭,明哥哥是最不起眼的一個。他清瘦安靜,比她高不了多少。“明真喜歡跳舞。”珊瑚說。“明哥哥喜歡跳舞?”琵琶詫異道。“是啊,他上舞廳跟女孩子跳舞,就因為喜歡跳舞。”露向珊瑚說。“現在有錢做彆的事了。”珊瑚咕嚕了一句,兩人都笑。“明哥哥跟舞廳的女孩子跳舞?”琵琶喊道。他一個人來找珊瑚,琵琶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又訝然發現他是珊瑚的朋友。“明哥哥來了。”珊瑚跟她說,那天她留下來吃飯,珊瑚覺得有必要解釋:“是你雪漁表舅爺的官司,我在幫他的忙。”琵琶一直沒見過明哥哥的父親。要是知道是侯爵,她一定更好奇,可是她母親姑姑不喜歡提頭銜,不民主。琵琶隻知道侯爵的房子何乾記得,在南京。另一幢屋子是相府,其實是同一家人,搬到了上海,隻是琵琶始終沒想通。“官司?”她儘量露出關切的樣子。“挪用公款。他在船運局。”珊瑚悻悻的嘟囔,猛然扭過頭。琵琶覺得雪漁表舅爺就跟新房子的六爺一樣,也官居高位。“他們在告他麼?”她問道。“把他抓起來了,錢是公家的。”琵琶換上了難過的神色,可是珊瑚立刻就打破了坐牢的影像:“他現在在醫院裡,病了。”“喔,那還好。”“他是真有病。”琵琶又換上了難過的表情。“我們在想辦法讓他出來,因為這些事情拖多久都有可能。”珊瑚道,略帶遲疑,仿佛跟孩子說這些有點傻氣。“他是給人坑害了。”她咕嚕一聲,“都是周爾春搗的鬼。”也不知是誰,琵琶隻管點頭。姑姑會幫忙救人並不奇怪,姑姑就是這麼有俠氣。“問題在怎麼把虧空的錢給填上。”“很大筆錢嗎?”“他哪次不是大手筆。”珊瑚說,無奈的笑笑。明哥哥晚飯後來了,跑了一整天。珊瑚絞了個熱手巾把子,送上杯冰茶,坐在洋台上,像滿身征塵的兵勇這才鬆弛下來,氣力總算恢複了,方才說起這一天的忙亂,見過了律師等等,也見到了爸爸。聲音很低,端著茶杯正襟危坐,並不看誰。一提起“爸爸”,這兩個字特彆輕柔迷瀠,而且兩眼直視前方,仿佛兩個字懸在空氣中散發著虹光。珊瑚問話也是輕言悄語,琵琶卻不覺得是有事情瞞著她。他們講的事她完全聽不懂。他在講剛才去見某人受到冷遇,一麵說一麵噗嗤噗嗤笑,說到最可笑處,突然拉高了嗓門。琵琶倒不知道明哥哥有幽默感。她喜歡這樣坐在黑暗中聽他們說話。八層樓底下汽車呼嘯而過,背後是半明半暗的寂靜公寓。他們是最高尚最可靠的兩個人。兩人不疾不徐的談著,話題廣泛,像走在漫漫長途上,看不到儘頭。“都說沒有柏拉圖式的戀愛。”末一句引的英文,中文沒有這個說法。“什麼叫柏拉圖式?”琵琶問道。“就是男女做朋友而不戀愛。”珊瑚道。“喔。那一定有。”“喔?”珊瑚道,“你怎麼知道?”“一定有哩。”“你見過來著?”“是啊,像姑姑和明哥哥就是的。”兩人都沒言語。琵琶倒覺得茫然,懊悔說錯了話,卻也不怎麼擔心,姑姑和明哥哥不會介意的。靜默了一會,他們又開口,空氣也沒有變。時間晚了。琵琶才怕姑姑會叫她回家,姑姑就掉轉臉來說:“你爸爸要結婚了。”“是麼?”她忙笑著說。在家裡她父親不管做什麼都是好笑的。“跟誰結婚?”明哥哥壓低聲音,心虛似的。珊瑚也含糊漫應道:“唐五小姐。河南唐家的。”“也是親戚?”他咕噥了一聲。“真要敘起來,我們都是親戚。”後母就像個高達沒有麵目的東西,完全遮掩了琵琶的視線。仿佛在馬路上一個轉彎,迎麵一堵高牆,狠狠打了你一個嘴巴子,榨乾了胸膛裡的空氣。秦乾老說後母的故事。有一個拿蘆花來給繼子做冬衣,看著是又厚又暖,卻一點也不保暖。“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她是這麼念誦的。實生活裡沒有這種事,琵琶這麼告訴自己。“她要就在眼前,我就把她從洋台上推下去。”這念頭清晰徹亮的像聽見說出來。她很生氣。她的快樂是這樣的少,家不像家,父親不像父親,可是連這麼渺小的一點點也留不住。“說定了嗎?”明哥哥問道。“定了吧。”兩人都含糊說話,覺得窘。“是秋鶴的姐姐做的媒。聽說已經一齊打了幾回麻將了。”頓了頓,又向琵琶道:“橫豎對你沒有影響。你十三了,再過幾年就長大了,弟弟也是,你們兩個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爸爸再娶也許是好事。”“是啊。”琵琶說。“你見過這個唐五小姐?”明哥哥問珊瑚。“沒見過。”“不知道長得怎麼樣。”“唐家的女兒都不是美人胚,不過聽說這一個最漂亮,倒是也抽大煙。”“那好,”他笑道,“表叔倒不寂寞了。”“是啊,他們兩個應該合得來。”“她多大年紀了?”“三十。”聲口變硬,“跟我一樣年紀。”明哥哥不作聲。珊瑚岔了開去,說些輕快的事。琵琶提醒自己離開之前要一直高高興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