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雷峰塔 張愛玲 2155 字 8天前

陵的生日琵琶送了他一幅畫。畫中他穿著珊瑚送的西裝,花呢外套與短袴,拿著露送的空氣槍,背景是一片油綠的樹林。他應該會喜歡。畫擱在桌上,他低著頭看。她反正不相信他會說什麼,一會才恍然,他沒有地方放。“要不要收進我的紙夾裡?”“好。”他欣然道。她並沒有補上“畫還是你的”這句話,知道他並不當畫像是他的東西。一天她忘了將一張畫收進紙夾裡,第二天到飯廳去找,她總在飯廳畫畫。畫擱在餐具櫥上,拿鉛筆塗上了一道黑杠子,力透紙背,厚紙紙背都倒凸了出來。是陵,她心裡想,驚懼於他的嫉恨。這次她也同陵一樣不作聲。姑姑練鋼琴,她總立在一旁。她要母親姑姑知道她崇拜她們。她們也開始問:“喜歡音樂還是繪畫?”她們總問這類的問題,就跟她父親要她選金鎊和銀洋一樣。選錯了就嫌惡的走開。“喜歡姑姑還是我?”露也這麼問。“都喜歡。”“不能說都喜歡,總有一個更喜歡的。”喜歡母親吧。當然是她母親。可是母親姑姑是二位一體,總是兩人一塊說,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是如此。如今她們又代表了在她眼前開展的光輝新世界。姑姑一向是母親的影子。“畫姑姑的腿。”露說,“你姑姑的一雙腿最好看。”珊瑚雙腿交叉。“隻畫腿,彆畫人。”琵琶並不想畫姑姑的胸部與略有點方的臉。除了畫母親之外,她隻畫九、十歲的孩子,與她同齡的。可是一張畫隻畫腿並不容易。她卯足了勁,形狀對了,修長,越往下越細,略有點弧曲,柔若無骨,沒有膝蓋。最後的成品拿給珊瑚看,她漫不經心的咕嚕:“這是我麼?”並不特為敷衍琵琶,琵琶還是喜歡她。她當然知道她與母親有點特殊關係。說不定說喜歡姑姑她母親不會不高興。她母親長得又美,人人喜歡,琵琶是不是最喜歡她應該不要緊。“我喜歡姑姑。”她終於說了。珊瑚臉上沒有表情,也不說什麼。露似乎也沒有不高興。又得選音樂與繪畫了。“不想做音樂家不犯著學鋼琴。”露說。琵琶三心二意的。一天珊瑚放了張古典樂唱片,又放了張爵士樂。“喜歡哪一個?”琵琶花了很長的時間比較,小提琴像哭泣,幽幽的,閃著淚光,鋼琴叮叮咚咚的像輕巧的跳躍。她母親總是傷青春之易逝,悲大限之速至,所以哀傷的好。“喜歡第一個?”她們都沒言語。琵琶知道這一次猜對了。她們帶她去音樂會。“好貴,不為了你對音樂有興趣,我也不肯帶你去。”露說,“可是你得乖乖的,絕對不可以出聲說話。去的人多半是外國人,彆讓人家罵中國人不守秩序。”琵琶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三個鐘頭。中場休息時間也不作聲,頂佩服自己的能耐。卻聽見露和珊瑚咬耳朵:“看那個紅頭發。”琵琶問,“哪一個?”“前排那一個。”她在燈光黃暗的廣廳裡極目尋找,大紅的頭顱應該不難找。“哪裡?哪一邊?”“彆指。”離開的時候她還是沒能在人群中找到紅頭發的人。忍受了三個鐘頭格律的成份過多的聲響,像一支機械化部隊製伏全場聽眾,有洋台、柱子、渦卷裝飾、燈光昏黃的廣廳像老了幾百歲。坐進汽車裡,琵琶問道:“那個女人的頭發真是紅的?”“真的。”“跟紅毛線一樣紅?”“噯,很紅很紅。”她想像不出,也知道顏色方麵連母親也不能輕信。“想做畫家還是音樂家?”她一直到看了一部電影才決定了。電影說的是一個貧困的畫家,住在亭子間,豎起大衣領子禦寒,爐子裡沒有煤,女朋友也棄他而去。她哭了,往後好兩天還是一提到就掉淚。“做畫家就得冒著窮愁潦倒的風險。”露說。“我要做音樂家。”她終於說。“音樂家倒不會受凍,都在有熱氣的大堂裡表演。”露說。“音樂家有錢。”珊瑚說,“沒有錢根本不可能成音樂家。”她們送她去上鋼琴課。“第一要知道怎樣愛惜你的琴。”露說,“自己擦灰塵,小心彆刮壞了。愛惜你的琴,這是一生一世的事。我要你早早決定,才能及早開始。像我們,起步得遲了,沒有前途了。我結了婚才學英文,就連中文吧,我喜歡讀書,可是十四歲了連學堂也嫌老不收。”“我也是。十四歲,正是有興趣的年紀。”珊瑚說。“想不想上學?”露問琵琶。“不知道。”她極力想像出學校的樣子:三層樓的房子的橫切麵,每層樓都有一個小女孩在搖頭晃腦的背書。“你想想,跟許多同年齡的女孩子在一塊多好。我以前好羨慕彆的女孩子上學,可是不敢說什麼。你外婆不用罵,隻說一句,我的臉就紅破了,眼淚都要掉下來了。”琵琶隻覺得微微的反感,也不知什麼原故。不能想像她母親那樣子。一個人為什麼要這樣怕另一個人?太丟臉了,尤其還是個你愛的人,更加的丟臉。她母親出洋去,人人都是極神秘的神氣,她也不想知道為什麼,也不在乎。她弟弟也一樣。像野蠻人,他們天生就有自尊。“噯呀,我們小時候過的那個日子!不像現在的這一代。我就怕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尤其是你外婆又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卻把我當自己的孩子。我要給她爭氣。”“你親生母親是二姨奶奶還是三姨奶奶?”珊瑚笑著低語,仿佛說了什麼略嫌穢褻的話。“二姨奶奶。”“她是什麼時候過世的?”“我爹過世後不久就去了。”“那年紀可不大。”“死的時候才二十二。”“我們都快三十了,想想也真恐怖。”珊瑚笑道。“他到雲南上任,因為瘴氣死在任上。報信報到家裡,我母親和二姨奶奶正坐在高椅子上繡花閒講,兩個人都連椅子栽倒,昏了過去。”“他有幾個姨太太?”“正要討第十二個,一省一個。”“一打了。外國人都是這麼算的。”“有句俗話叫‘十二金釵’,說的就是後宮佳麗。又恰巧中國有十二個省分。”“虧得還沒分成二十二省。”“現在是二十二省了麼?”“他究竟娶了多少個?”“隻有四個。雲南有個女人,給錢打發了。”“你像你父親。你們湖南人真是羅曼諦克。”珊瑚窘笑道。“我老覺得是個男人就好了。”“‘湘女多情’哩。”珊瑚說了句俗話。“湖南人最勇敢,”露傲然道,“平定太平天國靠的就是湘軍。湖南人進步,膽子比彆人大,走得比彆人遠。湖南人有最晶瑩的黑眼睛。”“你也有那樣的眼睛鼻子。”“我祖父是湘軍裡的福將,他最聽不得人家那麼說,單是他運氣好似的。告老回家了,還像帶兵一樣,天一亮就起來,誰沒起來,就算是媳婦,也一腳踢開房門。我母親就常說她都嚇死了,過的那個日子啊!我父親年紀輕輕就死了,又沒留下子嗣來,族人還要把他的家產分了。”“他們可以這麼做麼?”“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二姨奶奶那時有身孕了,他們卻說是假肚子,要叫接生婆來給她驗身子。誰敢讓他們近身啊!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臨盆那天他們把屋子給圍上了,進進出出都要查,怕夾帶了孩子進去。一等聽見生的是女孩,他們就要踹倒大門,闖進來搶光所有的東西,把寡婦都轟出門去。什麼都預備好了,撞槌、火把,預備燒了房子。”“怎麼可以?”琵琶喊了起來。“他們怕什麼?反正是窮,又是大夥一齊乾,要殺也不能把他們全殺了。”珊瑚解釋道:“沒兒子就得從同族裡選一個男丁來過繼,什麼都歸他,可是他得照顧這個寡母。”“這是為了肥水不落外人田。萬一寡婦再嫁了,或是回娘家住,不會把財產也帶走。”露道。“倒真是孔夫子的好學生,”珊瑚道,“隻不過孔夫子也沒料想到會有這種事。”“後來怎麼了?”“生下了我。”“果然生了女孩子?”琵琶垂頭喪氣的。“是啊,他們想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可是消息還是走漏了。那些人又吼又嚷,撞起大門了。”就連馴順的聽著,垂眼看著盤中蘋果皮的陵都浮躁了起來,轉過頭去看背後,像看電影看到壞人要殺好人的那一幕。“後來他們又聽見生了男孩子。”“不是說生女兒嗎?”“你不知道你母親和舅舅是雙胞胎?”“雙胞胎!”琵琶與陵瞪大了眼睛,像是頭一回看見他們母親。“雙胞胎是一個接著一個生麼?”琵琶遲疑的問道。但凡話題涉及生產,多問也是無益。老媽子們隻是笑,說她是路邊撿來的,要不就是從她母親的胳肢窩掉下來的。“是啊。”露淡然說道,掉過臉去,看的不是珊瑚。琵琶卻覺得這兩人立刻聯合了起來,藏匿了什麼大人的秘密。“有時候隔了幾個小時才出生。”珊瑚的聲音低了低,同樣是不感興趣的神氣,讓人沒法往下問。“我還以為雙胞胎要不就都是男孩,要不就都是女孩呢。”“不是,有時候是一男一女。”珊瑚輕聲說道。“所以大家都說是你舅舅救了這個家。”露道,“他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那麼沉穩。祭祖的時候他是家裡唯一的男人,看他走上前去磕頭的樣子,人人都說看小男爵,多有氣派!”“舅舅是男爵?”琵琶愕然道。“現在不管這些了,這如今是民國了。還是以前我祖父平定太平天國有功,封了男爵的。”“朝廷沒錢可以賞賜了,就封了一堆的空銜。”珊瑚道,“從前有句俗話:‘公侯滿街走,男爵多過狗。’”“族裡有人說:爵位是我們賣命掙來的。解甲歸田的兵勇最壞。噯唷,你外婆過的是什麼日子唷!可是最傷心的還是你舅舅長大以後,老是氣她!”“國柱準是個闖禍精。”珊瑚作個怪相。“噯呀,彆提了。他倒是對我還不錯。”“他有點怕你。”“到如今他家裡有很多地方我還是看不慣。他太太當然也有錯。我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我才不在乎,她好像也不會不高興。”“她也怕你。”她們上樓去了。露拿化妝筆蘸了蓖麻油親自給琵琶畫眉毛。佟乾拿進一隻淡紫色的傘來。“這是太太的傘是珊瑚小姐的傘?”“不是我們的。一定是哪個客人撂下的。哪裡找到的?”露問道。“老爺房裡。”“怪了。誰會進去?”琵琶都不曾進過她父親的房裡。“收拾房間的時候看見擱在熱水汀上。我還以為是太太忘了的。”“不是,我沒見過這把傘。”“也不是珊瑚小姐的?這是女人拿的傘吧?”“還擱在老爺房裡水汀上。”等琵琶不在跟前,露又把佟乾叫進來問話。“這一向是不是有女人來找老爺?”佟乾嚇死了。“沒有,沒人來,太太。”“指不定是半夜三更來。”“我們晚上不聽見有動靜。”“準是有人給她開門。”“那得問樓下的男人,太太。我們不知道。”男傭人也都說不知道。可是誌遠向露說:“準是長子,他總不睡,什麼時候都可以放人進來。”榆溪也說沒見過這把傘。“想出去沒人攔著你,就是不能把女人往家裡帶。”露說,“我知道現在這樣子你也為難,可是當初是你答應的。我說過,你愛找哪個女人找哪個女人,就是不準帶到家裡來。”榆溪矢口不認,還是同意把長子打發了。“你知道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露問國柱,知道他跟榆溪很有交情。“不會是老四吧?”國柱立即便道,“是劉三請客認識的。叫條子,遇見一個叫老四的,認識他的下堂妾老七。兩個人談講起來才知道她跟老七是手帕交,姐姐長妹妹短的。過後我聽見說兩人到了一處,我可不信。她那麼老,也是吃大煙的,臉上搽了粉還是青灰青灰的,還透出雀班來。身材又瘦小。我的姨太太他都還嫌是油炸麻雀,這一個簡直是鹽醃青蛙。”“會這麼鬼鬼祟祟溜進男人屋裡,隻怕不是什麼紅姑娘。”露道。“這表示你們榆溪倒是個多情種子。”國柱吃吃笑,“念舊。不是紈袴子弟,倒還是個至情至性的人。”“行了,行了。你掀了他的底,再幫他說好話他也不會感激你。”“我可沒有,是他自己說的。”露要佟乾放回去的淡紫色傘末了終於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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