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雷峰塔 張愛玲 3884 字 8天前

一家人等了一整天。何乾晚上九點來把琵琶叫醒,她還是不知出了什麼事。“起來,媽媽姑姑回來了。”誌遠一大早就到碼頭去接,怕船到早了。下午隻送了行李回來。楊家人都到碼頭接船去了,露和珊瑚也接到楊家去了。“老爺也去碼頭了?”“去了。”誌遠說。“也到楊家去了?”“不知道。”誌遠到楊家去聽信,晚飯後回來了,老媽子們問:“老爺也在那兒?”“不看見。”“晚上回不回來?”“沒說回不回來。”他們都咬耳朵說話,沒讓孩子察覺有什麼不對。早先琵琶說:“我要到碼頭去。”“碼頭風大,不準去。”“表姐都去了,她們就不怕風大?”其實她也習慣了什麼事情都少了她。她從床上給人叫醒。她母親已經坐在屋子裡了。她忽然害怕擔著心事。“我要穿那件小紅襖。”橙紅色的絲錦小襖穿舊了,配上黑色絲錦禱仍很俏皮。何乾幫她扣鈕子,佟乾幫陵穿衣服。兩人給帶進了樓上的客廳。兩個女人都是淡褐色的連衫裙,一深一淺。當時的時裝時行拖一片掛一片,雖然像泥土色的破布,兩人坐在直背椅上,仍像是漂亮的客人,隨時會告辭,拎起滿地的行李離開。“太太!珊瑚小姐!”何乾極富感情地喊道,聲音由低轉高。“噯,何大媽,你好麼?”露道。“老嘍,太太。”“噯唉,不老,不老。”珊瑚學何乾的口音,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鬨著玩。“老嘍,五十九嘍,頭發都白了。”“叫媽,叫姑姑。”孩子們跟著何乾喃喃叫人。“還記得我哩?”露問道。“記得我麼?”珊瑚道。波浪鬈發緊貼著玳瑁眼鏡。她和露一點也不像,這天晚上卻好似孿生姐妹,跟琵琶見過的人都不同。“噯唷,何大媽,她穿的什麼?”露哀聲道,“過來我看看。噯唷,太小了不能穿了,何大媽,拘住了長不大。”“太太,她偏要穿不可。”“看,前襟這麼繃,還有腰這兒。跟什麼似的。”“是緊了點。”何乾說。“怎麼還讓她穿,何大媽?早該丟了。”“她喜歡,太太。今晚非穿不可。”“還有這條長袴,又緊又招搖。”她笑了,“跟抽大煙的舞女似的。”琵琶氣得想哭。她最好的衣服,老七說本來就該緊一點。我才不管你怎麼說,她在心裡大喊,衣服很好看。露又撥開她的前溜海,她微有受辱的感覺。她寶貝的溜海全給撥到了一邊。“太長了,遮住了眼睛。”露道,“太危險了,眼睛可能會感染。英文字母還記不記得?”“不記得。”琵琶道。“可惜了,二十六個字母你都學會了。何大媽,前溜海太長了,萋住眉毛長不出來。看,沒有眉毛。”“陵真漂亮。”珊瑚插口緩頰。“男孩子漂亮有什麼用?太瘦了,是不是病了,何大媽?”“我喜歡陵。”珊瑚道,“陵,過來。”“陵,想不想秦乾?”露問道,“何大媽,秦乾怎麼走了?”“不知道嘛,太太。說年紀大了回家去了。”“那個秦媽,”珊瑚笑道,“嘰嘰喳喳的,跟誰都吵。”“她是嘴快了點。”何乾承認,“可是跟我們大家都處得好,誰也想不到她要走。”“想不想秦乾啊,陵?”露問道,“噯唷,陵是個啞巴。”“陵少爺倒好,不想。”“現在的孩子心真狠,誰也不想。”露道,若有所思。“珊瑚小姐的氣色真好。胖了點吧?”“胖多了。我還以為瘦了呢。”“珊瑚小姐一路暈船。”露說。“在外洋吃東西可吃得慣?”“將(怎樣)吃不慣?”珊瑚又學何乾的土腔,“不慣就自己下廚做。”“誰下廚做?”何乾詫道,“太太做?珊瑚小姐也做?”“是啊,我也做。”“珊瑚小姐能乾了。”何乾道。“噯,今天怎麼睡呀?”何乾笑笑,珊瑚開玩笑她一向是微笑以對,但也知道這次帶著點挑戰的口吻。“都預備好了。就睡貼隔壁。”“太太呢?怎麼睡?”“睡一塊,太太可以吧?”“可以。”露說。兩人睡一房榆溪就不會闖進來。兩人都不問榆溪睡哪裡,何乾也不提他搬到樓下了。“有兩張床。”“被單乾不乾淨?”珊瑚嘮嘮叨叨地問,遮掩掉尷尬的問題。“啊啊,乾淨!”何乾喊道,“怎麼會不乾淨。”“真的乾淨?”“啊啊,新洗的,下午才鋪上的。”“這房子真小。”露四下環顧。“是啊,房子不大。”何乾道。“這房子怎麼能住。”珊瑚道。房子有什麼不好,琵琶悻悻然想。她就愛房子小,就愛這麼到處是棕紅色油漆,亮晶晶又那麼多泡泡。就像現在黯淡的燈光下,大家的臉上都有一團黑氣,她母親姑姑跟何乾說話,彆的老媽子站在門邊,笑著。一派和樂,新舊融合,遺忘的、半遺忘的人事物隱隱然浮現。真希望能一個晚上談講下去。“大爺收了吉祥做姨太太了。”珊瑚道。“都生了兒子了。”何乾道。“大太太不知道?”露道。“不知道。”何乾低聲道,半眨了眨眼,搖搖頭。“女人到底是好欺負的,不管有多凶。”露說。“他以前每天晚上都喊:‘吉祥啊!拿洗腳水來!’”珊瑚學大爺,“吉祥就把洗腳盆水壺毛巾端進去,給他洗腳。‘吉祥啊!拿洗腳水米!’頭往後仰,眼鏡後的眼睛眯細成一條縫。”“噯,從小開始就給大爺洗腳。”何乾道。“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看上她了。”珊瑚道。“彆人納妾倒也是平常的事,他可是開口閉口不離道學。”露道。“大爺看電影看到接吻就搗著眼睛。”珊瑚道,“那時候他帶我們去看《東林怨》,要榆溪跟我坐在他兩旁,看著我們什麼時候搗眼睛。”“吉祥現在怎麼樣?”露問道。“還是老樣子。”“不拿架子?”珊瑚問道。“不拿架子。”何乾半眨了眨眼,搖搖頭。“我喜歡她。”珊瑚道。“實在可惜了。”露道。“她倒許盤算過了。”珊瑚道。“不願意還能怎麼樣?一個丫頭,怎麼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露道。“可以告訴太太啊,他怕死太太了。”珊瑚道。“噯,大爺怕大太太。”何乾道,“一向就怕。”“不然早就討姨太太了。”珊瑚道。“大太太話可說得滿。”露說,“’你謹池大伯那是不會的,榆溪兄弟就靠不住了。’”“她每次說‘你謹池大伯’總說得像把他看扁了似的。”“還是受了他的愚弄。”露道。“我最受不了就是這樣演戲——什麼開家具店的,還弄人來給太太磕頭。”“吉祥總不會也以為是要嫁出去做老板娘吧?”“她知道。”何乾悄然道,半眨了眨眼。“她當然知道。”珊瑚道。“她說大爺答應她另外住,她才肯的。”何乾道。“她恨太太,也難怪。”露道,“這麼些年受了那麼多氣。”“她的妯娌都受不了,更彆說是丫頭了。”珊瑚道。“既然大家都知道,怎麼會隻瞞住大太太一個?”“誰有那個膽子說啊。”何乾低聲道。“也不犯著害怕了,木已成舟了。”珊瑚道。“駿知道也不告訴他母親?多了個兄弟,他不覺得怎麼樣?”“他說了也沒用。”珊瑚道,“孩子是沈家的骨肉,老婆再凶也沒辦法。”“大爺這麼做也算是報了仇了。”露道。“他一定是早有這個存心了,丫頭天天在跟前,最惹眼。”珊瑚道。“男人都當丫頭是嘴邊的肉。就連葵花,國柱也問我要,好幾個人也跟我說過,我都回絕了,一定得一夫一妻,還要本人願意才行。”“誌遠的新娘有福氣,有太太幫著她。”何乾道。“還叫誌遠的新娘?她都嫁了多少年了?”珊瑚道。“十六歲就嫁人是太早了,可是我不敢把她一個人留下。”葵花臉紅了,半個身子在門內半個身子在門外。看見榆溪上樓來,趁這機會走開了。“才回來?”榆溪一進房就說,“還以為今天住在楊家,讓你們講個夠。缺什麼沒有?”“這房子怎麼能住?”露說,“珊瑚跟我明天就去看房子。”他說:“我知道你們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會合意的,所以先找了這麼個地方將就住著。”他繞房間踱圈子,長長的影子在燈下晃來晃去,繞了一圈就出去了。他進來了空氣就兩樣了。珊瑚打嗬欠伸懶腰。“噯,我要睡了。”第二天屋子擠滿了親戚。露和珊瑚出門拜客,看房子,有時也帶著孩子們。興奮之餘琵琶沒注意她父親是幾時消失的,也不想到要問,一直到後來要搬家了,才聽見說他上醫院去把毒癮戒了,美其名是戒大煙。露堅持要他戒,榆溪始終延挨著不去,還是珊瑚跟哥哥大吵了一場他才去了。也是珊瑚安排好了醫院,可是臨到頭還是沒辦法把他拖上汽車。末了找了國柱來,他帶著胖子保鏢和兩個車夫,一邊一個押著他,坐楊家的黑色大汽車走了。前一向胖子始終沒有用武之地,這次倒看出他架人的功夫高明。國柱靠著一隅,勸得唇焦舌敝:“這是為你好。我是不願多事的,可是誰叫我們是親戚?親戚是做什麼的?”事後他說:“我可真嚇壞了。沈榆溪發了狂似的,力氣可大了,不像我氣虛體弱的,他用的那些玩意倒像一點影響也沒有,我還聽過他吹噓會打針。萬一讓他搶了胖子的槍呢?萬一扭打的時候槍走火了?我心裡想:完了,完了,這一次真完了。我倒沒想到穿上蠶絲背心,聽說可以防彈。我讓張福坐前座,充人數壯壯膽,我知道張福不管用,可是他比我還孬,抖得跟篩糠似的。你知道我最怕什麼?最怕我們家的老爺車拋錨。嘿嘿,幸虧沒有,一次也沒有,嘿嘿!一定是沈家祖宗顯靈。”露找到了一幢奶黃色的拉毛水泥屋子,黑色的屋椽交錯,有閣樓,後院。“就是人家說的花園洋房。”她說。有中央暖氣,還有一個琵琶格外喜歡的小升降架。羅家兩個表姐來,看了看客廳。“真漂亮,”兩個表姐悄聲說,“倒是藍椅子紅地毯——”“是不是很好看?”琵琶喊,“我最喜歡紅紅藍藍的。”已經長大的表姐們不作聲。“你們房間要什麼顏色?”露問。琵琶和陵合住一間房。“房間跟書房的顏色自己揀。”琵琶與陵並坐著看顏色樣本簿子,心裡很怕他會一反常態,發表起意見來。照例沒開口。琵琶揀了橙紅色,隔壁書房漆孔雀藍。動工以前始終疑心她母親會不會照樣吩咐工人,工人知道是小孩子的主意會不會真照顏色漆上。房間油漆好了。像是神仙生活在自製的世界裡,雖然顏色跟她心目中的顏色不大一樣,反正總是不一樣。她還是開心地看著新油漆的地方,一眼望去像看不儘。在孔雀藍書房上課,也不在意先生了。她把先生關在盒子裡了。她母親幫他們請的先生是個白胡子老頭,輕聲細語的,比彆的先生講得仔細。可是開課前露先送他們住了兩個月醫院澈底檢查。她把自己的法國醫生薦給所有的朋友,又做人情,也把兩個孩子送進了他剛開業的療養院。“那裡很漂亮。”她說。琵琶與陵很生氣要給拘禁起來,幸好有何乾陪著,要什麼玩具她都會送來。就跟住在洋人的餐館裡一樣。琵琶還是第一次吃到加了奶酪的通心粉。白俄護士長胸部鼓蓬蓬的,是個金發美人。檢查腸子運動,她總敲敲他們的賽璐珞洋娃娃,用怪腔怪調的中文問:“有沒有?”逗得姐弟倆捧腹。醫生診斷很正常,可是出院後每天還是要回院注射營養針,每隔一天還要去做紫外線治療。露也像紫外線燈一樣時時照臨他們。吃晚飯,上洗手間,躺下休息,她都會訓話:注意健康,受教育最要緊,不說謊,不依賴。“老媽子們都是沒受教育的人。她們的話要聽,可是要自己想想有沒有道理。不懂可以問我。可是不要太依賴彆人。老媽子們當然是忠心耿耿。可是就是何乾也不能陪你們一輩子。她死了你們怎麼辦?我今天在這裡跟你們講道理,我死了呢?姑姑當然會幫你們。可是姑姑也死了呢?人的一生轉眼就過了,所以要銳意圖強,免得將來後悔。我們這一代得力爭才有機會上學堂,爭到了也晚了。你們不一樣。早早開始,想做什麼都可以。可是一定得受教育。坐在家裡一事無成的時代過去了,人人都需要有職業,女孩男孩都一樣。現在男女平等了。我一看見人家重男輕女,我就生氣,我自己就受過太多罪了。”真該讓秦乾聽聽,琵琶心裡想。仿佛有人撥開了烏雲,露出了清天白日。有天晚上何乾發現她仰躺著,曲起了膝蓋,講她她也不聽了。“唉哎噯!”何乾將她的膝蓋壓平。“媽也是這樣。”“太太嫁人了。”“跟嫁不嫁人有什麼關係?”她又曲起膝蓋,“你問媽,她一定說沒關係。”何乾不言語,隻是硬把她的腿壓平,她也立刻又曲起膝蓋。何乾這次就算了,往後一見她屈膝躺著,必定會至少壓個一次,當提醒她。何乾不大管她,除非是涉及貞潔和孝順的事。現在琵琶畫的人永遠像她母親,柳條一樣纖瘦,臉是米色的三角臉,波浪鬈發,大眼睛像露出地平線的半個太陽,射出的光芒是睫毛。鉛筆畫的淡眉往下垂,靠近眼睛。好看的嘴塗了深紅色,近乎黑色的唇膏。她母親給她買了水彩、蠟筆、素描簿、圖畫紙、紙夾。她每天畫一幅。珊瑚每天教她和陵四個英文字母。坐在珊瑚的椅臂上,看她膝上的大書,很是溫馨。露給她梳頭,靠得她很近,卻不那麼舒服。她母親臉龐四周六寸的空氣微微有些不穩定,通了電似的,像有一圈看不見的狐毛領。“老媽子說的話她不信。”露同國柱的太太說,欣喜的神氣。“問過我才肯照她們的話做。”榆溪回家來住進了他的房間,嗎啡戒了,還是可以抽大煙。他下樓來吃午飯,踱圈子等開飯。他不會吹口哨,隻發出促促的嘟嘟聲,像孩子吹陶哨。孩子們問好他隻咕嚕答應,向妻子妹妹窘然點頭,僵著脖頸,頭微偏向一邊。大家坐下來,老媽子們盛上飯來。飯桶放在外頭穿堂裡。珊瑚榆溪談論親戚的消息,才沒多久就嘲笑起彼此喜歡的親戚來了。“噯呀!那個王三爺!”“噯唷,你那個周奶奶!”兩個木偶互打嘴巴子似的,兄妹倆從小習慣了。露一直不作聲,隻幫孩子們夾菜,低眉斂目,臉上有一種脈脈的情深一往的神氣。“吃肉,對身體好。市場沒有新的菜蔬麼,何大媽?”“不知道,太太,我去問廚房。”榆溪也不同妹妹爭論了,假裝隻有他一個人。拇指撳住一邊鼻翅,用另一邊鼻孔重重一哼,又換一邊,身體重心也跟著換。他挑揀距他最近的一盤魚,一雙筷子不停翻著豆芽炒碎豬肉,像找什麼菜裡沒有的東西。末了,悻悻然一仰頭,整碗飯覆在臉上,隻剩一點插筷子的空間,把最後一口飯撥進嘴裡,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聲響。吃完將碗往桌上一摜,站起來走了。餐桌的空氣立時輕鬆起來。桌麵拾掇乾淨之後,老媽子們端上水果,是露的創舉。她教孩子兩種削蘋果皮的方法:中國式的,一圈一圈直削到最後皮也不斷;外國式的,先把蘋果切成四瓣。她的營養學和教育訓話帶出了底下的問題:“長大了想做什麼事?”“畫畫。”“姐姐想做畫家。”露跟陵說,“你想做什麼?”這是第三次提起這問題。陵隻低聲說:“我想學開車。”露笑道:“你想做汽車夫?想開汽車還是火車?”陵不作聲。選了個聽起來不算壞的答案。“開火車的。”他終於說。“好,你想開火車。”露也不再追問下去。“我看看你的眉毛長了沒有。”她同琵琶說,“轉這邊,對著燈。像這樣子捏鼻梁。沒人的時候就捏,鼻子會高。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沒辦法,姿態動作,那全在自己。頂要緊的是彆學了什麼習氣。”“什麼習氣?”琵琶問道。她無奈的擺了擺手。“習氣,唔,就像你父親。你父親有些地方真,呃,真惡心。”末一句用了個英文字disgusting。“中文怎麼說來著?”她問珊瑚。“沒這個字。”“就是——就是讓人想吐。”她笑著解釋,往喉嚨揮揮手。“我就怕你們兩個也學會你們父親的習慣。你注意到沒有?”“沒有。”琵琶搜尋心底,卻突然一片空白。她父親舉止怪異的時候她從來沒正眼看過。“下次仔細看,可是千萬彆學他。你爸爸其實長得不難看,年青的時候很秀氣的,是不是,珊瑚?”“可不是,他的毛病不是出在長相上。”“就是他的習氣。當然是跟他害羞有關係。彆玩嘴唇,從哪學來的?”“不知道,我沒想。”“老是碰嘴唇會變厚。也彆舔。眉毛上抹點蓖麻油應該長得出來。”“陵的眼睫毛真長。”珊瑚說,“陵,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我今天要出去。”陵不作聲。“肯不肯,呃?就借一個下午,晚上就還你了?”陵微微搖頭。“啊,借給我一下午都不肯?”“唉,怎麼這麼小氣呀,陵!”露笑道。“他的眼睛真大,不像中國人。”珊瑚的聲音低下來,有些不安。“榆溪倒是有這一點好,倒不疑心。”露笑道,“其實那時候有個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不說了,舉杯就唇,也沒了笑容。珊瑚去練琴。露喝完了茶也過去,立在珊瑚背後,手按在她肩上,吊嗓子。她學唱是因為肺弱,醫生告訴她唱歌於肺有益。“低了。”珊瑚又敲了幾下琴鍵。“哪裡。我隻是少了練習,還是唱到B了。再一遍,拉拉拉拉拉!”“還是低了。”“才沒有。”露沙啞的笑,說話的聲音很特彆,彌補剛才在音樂上的小疏失。她洋裝肩膀上垂著的淡赭花球亂抖,像窸窣飄墜的落葉。“來哩,再來一遍哩。”她甜言蜜語的。珊瑚又彈了一遍,再進一個音階。“等安頓下來,我真得用功了。”露道。琵琶站在旁邊聽。“喜不喜歡鋼琴?”露問道。“喜歡。”她喜歡那一大塊黑色的冰,她的臉從冰裡望出來,幽幽的,悚懼的。倒是不喜歡鋼琴的聲音,太單薄,叮叮咚咚的,像麻將倒出盒子。“想不想像姑姑一樣彈鋼琴?”“想。姑姑彈得真好。”“其實我彈得不好。”珊瑚道。露去換衣服,要琵琶跟進去。“弟弟不能進來。”琵琶倚在浴室門口,露穿著滾貂毛的長睡衣,跟她說著話。浴室磅秤上擱著一雙象牙白蛇皮鞋。鞋是定做的,做得很小,鞋尖也還是要塞上棉花。琵琶知道母親的腳也是小腳,可是不像秦乾那麼異樣。脫掉拖鞋看得見絲襪下的小腳,可是琵琶不肯看。長了鰭還是長了腳都不要緊。“你們該學遊泳。”露正說道,“遊泳最能夠讓身體均衡發展了。可惜這裡沒有私人的池子,公共池子什麼傳染病都有。還是可以在長板凳上練習,鋼琴椅就行。改天我教你們。”“媽會遊泳?”“遊得不好。重要的是彆怕水,進了水裡就學會了。”“英國是什麼樣子?”“霧多雨多,鄉下倒是漂亮,翠綠的。”“我老以為英國天氣好,法蘭西老是下雨。”她這完全是望文生義,英國看上去有藍藍的天紅屋頂洋房,而法蘭西是在室內,淡紫紅色的浴室貼著藍色磁磚。“不對,正相反,法蘭西天氣好,英國老是下雨。”“真的?”琵琶道,努力吸收。“誌遠來了。”葵花穿過臥室進來。露隔著關閉的浴室門交代了他一長串待取的東西。他回來了,顫巍巍抱著高高一疊翻譯的童書和旅遊書,都是給琵琶和陵看的,可是琵琶還是喜歡她母親的雜誌。有一篇蕭伯納寫的《英雄與美人》翻譯在連載。情節對話都不大看得懂,背景卻給迷住了。保加利亞舊日的花園早餐,碧藍的夏日晴空下,舞台指導有種驚妙的情味與一種奶油般濃鬱的新鮮,和先前讀過的東西都兩樣,與她的新家的況味最相近。葵花有天立在浴室門口哭,隻有這時候是個空檔。“他家裡人說要不是娶了個丫頭,差事就是他的了。”她說。“什麼差事?”露說,“北洋政府沒了。就算八爺幫他薦了事,現在也沒了。”“他們說的是將來。”“誰還管什麼將來。再說,一離了這個屋子,誰知道你的出身。”“他們說他這輩子完了。”“他們是誰?他父母麼?”葵花不作聲。“他們早該想到才對,當初我問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樂得討個媳婦,一個錢也不出,現在倒又後悔了?”“他們倒不是當著我的麵說。”“要是因為還沒抱孫子,也不能怪你。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你們還年青,急什麼?彆理他們,誌遠不這麼想就行了。”“誰知道他怎麼想的。”“你隻是說氣話。你怎麼會不知道。”葵花隻是哭。“也許是我做錯了,讓你嫁得太匆促。你也知道,我不敢留你一個人。你們兩個都願意,誌遠又是個好對象,能讀能寫,不會一輩子當傭人。還沒發達就會瞧不起人,那我真是看錯他了。”“他倒沒說過什麼。”“那你還哭個什麼勁,傻丫頭?”“他希望能在南京找事。”“南京現在要找事的人滿城都是。”“求小姐薦事。”“現在是國民政府了,我們也不認識人了。”“求小姐同珊瑚小姐說句話?”“珊瑚小姐也不認識人了。時勢變了。你不知道,誌遠應該知道。能幫得上忙我沒有不儘力的,可是現在我也無能為力。”“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找不到事,他倒想開爿小店。”“外行人開店風險可不小。”“我也是這麼想,可是他有個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說小雜貨鋪蝕不了本。”最後他們跟露和珊瑚借錢開了店,總會送禮來,極難看的熱水瓶和走味的蜜餞。老媽子們帶琵琶和陵去過店裡一次,到上海城的另一頭順路經過。在店裡吃茶吃蜜餞。老媽子們也掏腰包買了點東西,彼此多少犧牲一點。誌遠夫妻來得少了。店裡生意不好。終於關了店,回南京跟他父母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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