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雷峰塔 張愛玲 3572 字 8天前

隔天何乾帶他們上楊家,他們母親的娘家。他們的國柱舅舅是他們母親的弟弟。謹池大爺的大小公館都井然有序,楊家卻吵吵鬨鬨。絕對是最好玩的地方。琵琶和陵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終於歸鄉了,在外吃了許多苦頭,需要好好彌補。秦乾雖然楊家長楊家短,真來了還是百聞不如一見。攔門躺著幾隻褐色大狗,像破舊的門墊,耳朵披在地上。楊家沒有人喜歡狗,也不知狗是怎麼來的,整個地上都是狗腥氣。也不是看門狗,陌生人來了也一點不反應。“噯呀!看這隻狗!”一個表姐喊了起來,踩了地上一攤尿,拿狗當抹布,將鞋在狗背上擦來擦去。“張福!看這一攤尿。”老傭人拖著腳拿著掃帚來了,嘴裡嘟嘟囔囔的,又去拿拖把。楊家的傭人都是服侍過上一代的老人。國柱隻弄了幾個新人進來,一個汽車夫,一個發動汽車的小車夫,一個保鏢,大家管他叫胖子,前一向是巡捕,現在仍是巡捕的打扮,黑色軟昵帽低低壓著眉毛,黑長袍底下藏著槍,鼓蓬蓬的。國柱到哪裡都帶著胖子,還覺得是綁匪眼中的肥羊,其實家產都敗光了,隻剩下一個空殼子。現在他多半待在家裡,同太太在煙榻上對臥,就像榆溪和老七。國柱太太抽完大煙坐起來,將琵琶和陵拉過去。“過來點,讓舅母抱抱。噯呀,舅母多心疼啊!何大媽,你不知道我有多不放心,就要叫人去接了,就要叫人去接了,就隻怕你家老爺生氣,反倒害了姐弟倆。多虧了有你照應,何大媽。”她說話的聲口像新房子的老太太,也是拖著調子,哭訴似的,隻是她憔悴歸憔悴,仍是美人,更有女演員的資格。她瘦削卻好看的丈夫話不多,一次也不問姐弟倆讀了什麼書。幾個女兒都圍在身邊,靠著他的大腿。“嗯,爸爸?嗯?好不好?嗯?”推啊搡啊,鬨脾氣似的亂扭,他全不理會。“夠了,夠了,”他說,“給我捶捶背,唉,背痛死了。”兩排小拳頭上上下下捶著他的腿,仍是不停哼著嗯著,比先更大膽。得不到答複就動手打他。“噯唷!噯唷!”他叫喚起來,“打死了。噯唷,彆打了。受不了了。這次真打死了,真打死了。”女孩子們哈哈笑,捶得更使勁。“去是不去?起不起來?”“好,好,饒了我,讓我起來。”“又什麼事?”他太太問道,不怎麼想知道。國柱咕嚕了句:“看電影。”一聽見這話,女孩子們歡呼一聲,跑回房去換衣服。一會又回來,看她們母親還在換衣服化妝,就磨著她,催她快點。琵琶和陵從頭至尾都掛著好玩的笑容,似乎事不關己,聽見一起去,倒也露出摸不著頭腦的樣子。一群人全都挨挨擠擠坐進了黑色老汽車後座,放倒了椅子。小車夫搖動曲柄發動了汽車,跳上車和保鏢坐前座。汽車順利過了兩個十字路口,卻不動了。曲柄再搖也發動不了。兩個車夫裡裡外外忙著,通力合作得再好也不濟事。汽車夫下車將車頭蓋打開,敲敲打打引擎,又發動一次,試了一次又一次。“要胖子下車,”女孩子們說,“他太胖了,都是他害的。”國柱不言語,胖子也巍然不動,軟呢帽下露出來的肉摺子青青的一片發碴。兩個車夫一個搖曲柄一個推車,找了不少路人來幫著推,男人男孩子喜歡摸汽車,順帶賺點外快。琵琶察覺一波波的力量從車子後麵湧上來,轉頭一看,後車窗長出了密叢叢的胳膊森林,偷偷希望汽車向前滑動磨掉胖子這個阻礙。她真討厭他。她儘量減輕自己的重量,坐著不敢往後靠,撐持著身體,不敢出力,怕又成了拖累。後車窗裡笑嘻嘻的臉孔突然歡聲大嚷,汽車發動了。人群給丟下了,也就不知道他們的勝利是短命的。第二次拋錨,琵琶心裡一沉,知道趕不上電影了。等趕到了,票房也關了。有一次再去又遲了半個鐘頭。單是坐汽車上戲院就是一場賭博,比一切的電影都要懸疑刺激。琵琶總嫌到舅舅家的次數不夠多。有次她父親帶她去。榆溪和小舅子倒是感情不錯。以前在上海常一塊上城裡玩。國柱對姐姐一去四年倒是護著她。傳統上女兒嫁出去了,娘家還是得擔乾係。榆溪倒不為這事怪他,兩人有知己之情。“令姐可有消息?”榆溪譏刺的問道。“就是上次—封信,什麼時候的事了?你們搬來以前。”“沒提什麼時候動身?”“沒有。最近收不收到信?”“沒有。”“那兩個人,還是彆催的好。依我看,你的手腕再圓滑一點,也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你倒會說風涼話。令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彆怪我,幫著她的可是令妹,不是我。我都不知道幫你遮掩了多少回。我老婆可沒跑。”“誰不知道你老婆脾氣好?少賣弄了。”“我們也吵。她要是夠聰明,沒抽上大煙,也早出洋了。”“少沒良心了,這麼漂亮的老婆,這麼一個良伴,還陪你抽大煙呢。”榆溪也同國柱的太太打情罵俏,她的愚鈍給了他膽子。她正忙著抽今天的第一筒煙,傍晚六點鐘。從床上移到煙榻上,她在一邊躺下,綠色絲錦開衩旗袍,同色的禱子,喇叭禱腳。發髻毛了,幾絲頭發拖在毫無血色的雕像一樣的臉上。緋紅的小嘴含著大煙槍,榆溪想起了抽大煙的女人的黃笑話。他在房裡踱來踱去,說著話,一趟趟經過她穿著絲襪的腳,腳上趿著繡花鞋。躺著見客並不失禮,抽大煙的人有他們自己一套禮節。最後一口吸完了,國柱的太太這才開口。“帶表妹下樓玩去。”她同第三個女兒說,她和琵琶同齡。琵琶不知道最喜歡哪個表姐妹,通常總是派最小的一個來陪她玩。兩個大表姐也在樓下。客廳擺著張小供桌,係著藏紅絲錦桌圍。穹形玻璃屋頂下有尊小小的磁菩薩,鐘一樣盤坐著。像是暫時的擺設,就在房間正中央,進進出出都會踢到蒲團。擺在這裡的時候也不短了,大紅蠟燭都蒙上了一層灰。給琵琶另端上茶來的一個老媽子說:“噯,我來磕個頭。”她在桌前跪下,磕了個頭,站起來走開了。“我也來磕一個。”琵琶的三表姐說。“我先磕。”二表姐說。“我幫你敲磬。”三表姐說。“我來敲。”琵琶說。“讓表妹敲。”二表姐說。琵琶接過銅槌,立在桌邊,敲了銅磬空空的球頂。磕一下就敲一次。小小悶悶的聲音並不悅耳,倒像是要求肅靜。敲第二聲之前似乎該頓一頓。琵琶真想叫表姐們彆磕得那麼快,促促的動作像是羞於磕頭。“要不要磕一個?”她們問她。“不要,我隻想敲磬。”為了配合她,又磕了一遍。一個瞎眼的老媽子聞聲而來,說:“我也來磕個頭。桌子在哪?二小姐,扶我過去。三小姐。”誰也不搭理她。老媽子並不走開。她異常矮小,一身極破舊的藍褂子。看著地下的眼睛半闔著,小長臉布滿皺紋,臉色是臟臟的白色,和小腳上自己縫的白布襪一樣。蹬著兩隻白色的蹄子,她扶著門,很有點舊式女子的風情。“大小姐。”她又喊,等著。扶牆摸壁走進來。“好了,我來攙你。”三表姐說。“噯唷,謝謝你,三小姐。還是三小姐好。我總說三小姐良心好。”“來,走吧。”三表姐攙著她的胳膊,“到了。”老媽子小心翼翼跪下來,卻跪在一隻狗麵前。三表姐笑彎了腰。“笨,”大表姐憎厭的說,“這是做什麼?”老媽子嘴裡嘀嘀咕咕的爬了起來,摸索著出去了。“她真討厭,”三表姐說,“臟死了。”“她頂壞了,”二表姐說,“你當她眼睛看不見啊?專門偷香煙。”“她會抽煙?”琵琶詫道。後來她看見老媽子在穿堂裡抽香煙,深深吸著煙,臉上那靜靜的淒楚變成了放縱的享樂。吞雲吐霧之間,仰著下頦,兩腮不動。瞎了的眼睛仿佛半閉著看著地下,譏誚的神色倒也嚇人。女孩子們總是小心眼裡轉呀轉的。“要張福買一磅椰子糖來。”二表姐跟三表姐說。“他不肯墊錢了。”“叫胖子去,他剛領工錢。”“不要,胖子頂壞了。”她說,眯細的眼睛閃著水光,牙齒咬得死緊。“再租點連環圖畫來。”“還要鴨肫肝。”“好。”“我去問廚子借錢。”“連環圖畫可以賒。”沒多久最小的女兒回來了,把連環圖畫書和一紙袋的肫肝朝她們一丟。“還有椰子糖。”“這是半磅?”“噯。”“到房裡躺著看去。”大家躺到沒整理的床上,每人拿本連環圖畫書。縐巴巴的大紅花布棉被角上臟汙了,摸著略帶濕冷。租來的書臟臟的氣味和鴨肫肝的味道混在一起。琵琶拿的是《火燒紅蓮寺》的第一冊,說的是邪惡的和尚和有異能的人。三表姐願意等她看完,好從頭看起,自己拿了兩個肫肝出去了。“舒服嗎?”二表姐問琵琶。“舒服極了!”“你喜不喜歡我們這兒?”“喜歡極了。”“那就不要回去了,就住在這兒。”“那不行。”“怎麼不行?就住下彆走了。”不可能的。琵琶還是希望這幢奇妙的屋子能圓了她的夢。這裡亂糟糟的人,亂糟糟的事,每分鐘都既奇美又恐怖,滿足了她一向的渴望。“姑爹下來了。”三表姐進來說。“快點,躲起來。”二表姐跳了起來,“找不著你就得他一個人走。”“躲到門後邊。”大表姐忙笑著說,也興頭起來了。“琵琶呢?”榆溪站在門口笑問道。“樓上,姑爹。”“躲在哪裡?出來出來。”他喊道,兩句話做一句講。琵琶緊貼著牆躲在門後,心跳得很。她父親的腳步聲進了隔壁房間。“出來出來。”“真的,姑爹,她不在這兒。她在樓上。”他出房間到過道上,上了樓。二表姐在門口幫琵琶偷看。“這樣不行。我知道哪裡他找不到。”“哪裡?”大表姐問道。“五樓。總不能到姨奶奶的房裡找人。”三表姐從樓梯口招手。四下無人。二表姐用力拉著琵琶,一步跨兩級跑上樓去,過了二樓呼吸不那麼緊張了,仍拉著琵琶的手不放,又推著她一路跑到頂樓。把琵琶推到屏風後,說:“姨奶奶,可彆聲張。”說完自己又跑下樓去了。“玩躲貓貓?”姨奶奶吃吃笑道。琵琶動也不敢動。她隻瞧見一眼,姨奶奶身材瘦小,眯細的眼睛,貝殼粉襖挎。家具也是同樣的粉紅色,琵琶覺得很時髦,可是白布屏風卻像病院。頂樓這個大房間也像病院裡的病房,悄然無聲,跟屋子的其他地方完全兩樣。她聽見姨奶奶走動,不知道做些什麼。表姐們曾說:“我們不上去。她頂壞,老編謊,在爸爸麵前歪派我們。誰也不想沾惹她。”多了個人在這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她不介意?她在屏風後站了很久。榆溪定是回家去了。這房子的法力奏效了。舅母不就老說要叫人去接她?就在這裡等表姐們來帶她,不犯著偷看露了形跡。腳步聲上樓來了,姨奶奶吃吃笑著招呼:“請進,進來坐,姑老爺。”“我就要走了。琵琶呢?”“沒見著。倒茶給姑老爺。”她吩咐老媽子。“喝過了。這上頭倒寬敞,沒上來過。”他繞著圈子喊:“出來出來。”他有點窘,但是也樂意參觀她這香巢。他總是嘲笑小舅子怎會挑了這麼一個姨太太,就跟彆人也奇怪他怎麼會看上老七一樣。他和國柱以前常一起出去嫖,各弄了個堂子裡的姑娘回家。他不明白國柱的日子過得這麼荒唐,怎麼還能像彆人一樣勉強維持下去。他自己的太太要回來了,卻不與他同住,隻說是回來管家帶孩子。他自然是同意了。也不知國柱和他太太知道不知道,想想真覺得窩囊。最後還是姨奶奶不自在了,想到人言可畏,又一個個烏眼雞似的。朝屏風嘍了眼,歪個頭。他懊惱的笑著把琵琶拉出來,帶她下樓告彆。父女倆坐黃包車回家,琵琶坐在他腿上。罕有的親密讓琵琶膽子大了起來。“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他嗤笑。“油炸麻雀似的。”“舅舅信佛麼?”“不信吧,我倒沒聽說過。”他訝然道,“信佛的多半都是老太太和愚民。不過你舅舅也是不學無術。”“舅母信麼?”“信佛麼?不知道。也說不定。你舅母笨。”他笑道。“真的?”她很驚異,一個大人肯告訴孩子們這些話。也很開心,覺得跟她父親從沒這麼親近過。這一趟路太短了,黃包車一下就到了。她一點也不懷疑他說佛教是無知的迷信,她倒是頂喜歡客廳那張供桌。藏紅絲錦桌圍已褪成了西瓜紅,蠟燭蒙上了灰塵,香爐冷清清的,可是不要緊。舅舅家的人顯然當它是吃苦耐勞的東西,不需要張羅。供桌隨處一擺,立刻就能上達天聽。楊家那樣窮困肮臟的地方尤其需要這麼一個電報站。她曾想住下九九藏書網,卻更愛自己的家。他們現在住的是衡堂房子,太小了,不夠誌遠和葵花住,所以兩口子到南京去投奔親戚了。房子既暗又熱,便宜的板壁,木板天花板,樓梯底下安著櫃子。琵琶極愛深紅色的油漆,看著像厚厚的幾層。拿得到何乾的縫衣針,她就用針戳破門上一個個的小泡,不然就用指甲。晚上和老媽子們坐在洋台,低頭就看見隔壁的院子,一家人圍坐著看一個小女孩彩排學校的戲劇。她穿洋裝舞著,頭上一個金屬發圈,在眉毛上嵌了個黃鑽。她一會飛過來一會又蹲下,拉開淡色的裙子,唱著《可憐的秋香》:“太陽,”“太陽,”“太陽它記得照耀過金姐的臉和銀姐的衣裳,”“也照著可憐的秋香。”“金姐有爸爸疼,”“銀姐有媽媽愛,”“秋香啊,”“你的爸爸在哪裡?”“你的媽媽在何方?”“你呀!——”“整天在草原上。”“牧羊,”“牧羊,”“牧……羊——可憐的秋香!”琵琶學她跳舞,一會滑步,一會蹲下,洋台上空間不夠旋轉。“彆撞著了闌乾,晃得很。”何乾說。楊家一個叫陶乾的老媽子傍晚總來他們家。她也是國柱繼承的老人,她隻在大日子才幫工,打算自己出來接生做媒,幫寺廟化緣修葺,幫人薦僧尼神仙阿媽。隻是這一向太太們不那麼虔誠了。又時興自由戀愛,產科醫院也搶了她不少生意。可是她還是常來。整個人像星魚。這一向她越常來敷衍老媽子們,想賣她們花會彩票,要她們把錢存在放高利貸的那兒,或是跟會。沈家的老媽子剛搬來,人生地不熟,是頂好的主顧。另一個好處是屋子隻有她們是女人,不犯著擔心太太會說話。她跟她們一齊坐在洋台上乘涼,談講著從前的日子。她裝了一肚子的真實故事,不孝的兒子自己的兒子也不孝,算計彆人的自己的錢也給騙光了,誘拐良家婦女的人自己的女兒也給誘拐了賣作娼妓。報應不到隻是時候未到。她知道一個女人,是“走陰的”,天生異稟,睡眠中可以下陰司地界。喪親的人請她去尋找亡魂,要在閻羅殿眾多鬼魂中找人並不是容易的事,有時她找到了人,卻見他受著苦刑,這種事卻不能對親戚明言他是罪有應得。陶乾隱瞞了名字,卻說了一個這樣的故事,就是南京這裡的沈家親戚。“等等,”琵琶喊道,“等我搬板凳來。”大家都笑。陶乾懊悔的笑,不想竟成了給孩子說故事。琵琶把小板凳擺到老媽子的腳和闌乾之間,生怕有一個字沒聽見。原來是真的?——陰間的世界,那個龐大的機構,忙忙碌碌,動個不停,在腳下搏動,像地窖裡的工廠。那麼多人,那麼刺激。握著乾草叉的鬼卒把每個人都驅上投生的巨輪,從半空跌下來,一路尖叫,跌在接生婆手中。地獄裡的刀山油鍋她不害怕,她又不做壞事。她為什麼要做壞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輪回上天去。她不要,她要一次次投胎。變成另一個人!無窮無儘的一次次投胎。做夢自己是住在洋人房子裡的金發小女孩,她都不乾相信會有這麼稱心的事。投胎轉世由不得人,但刺激的部分也就在這裡。她並沒有特為想當什麼樣的人——隻想要過各種各樣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可能得等上很長的時間,遙遙無期。可是現世的人生也是漫無止儘的等待,而且似乎沒有儘頭。時間足夠,大概每個人都會有機會做彆人。單是去想就鬨得你頭暈眼花。這幅眾生相有多龐大,模式有多複雜,一個人的思想行為都有陰間的判官記錄下來,借的欠的好的善的都仔仔細細掂掇過,決定下一輩子的境況與遭際。千絲萬縷糾纏不清,不遺失一樣,也不落下一人。正是她想相信的,但是無論怎麼樣想相信,總怕是因為人心裡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來的話。“噯呀,何大媽,佟大媽,可彆說是假的。”陶乾喊道,雖然並沒有人打岔。“真有這事!”她酸苦的說道,仿佛極大的代價才學到的教訓。“山西酆都城(酆都城應在四川,山西省的十八層地獄塑像則位於浦縣柏山的東嶽廟。)有個通陰司的門,城外有山洞,可以下去陰曹地府。那兒有間出名的廟,在廟裡過夜的人能聽見底下閻羅殿裡嚴刑拷打,閻王爺審陰魂。有人還嚇破膽呢,真的。”“真有個地方叫酆都麼?”琵琶愕然問道。太稱心了,不像真的,證據就在那裡,輾磨出生命之鏈的遼闊的地下工廠,竟然有入口。“可出名了,山西省酆都城。”“真能去嗎?”“我知道有人還去旅遊。火車不知到不到,這一向坐騾車的多。”“北方都這樣,坐騾車。”何乾道。“山西也在北方。”陶乾道。“很遠吧?”佟乾道。“現在指不定有火車了。”陶乾道。“有人下去洞裡嗎?”琵琶問道。“下去就出不來了,嘿嘿!”她笑道,“倒是有一個出來了,是個孝子,到陰曹地府去找他母親,所以才能出來。還要他答應看見什麼都不說,會觸犯天條。可是真有這些東西。噯呀,何大媽!佟大媽!所以我說使心眼算計人家是會有報應的,有報應的。”她的故事幫她建立起她的正直。老媽子們喃喃附和,大蒲扇拍打著腳踝椅腿,驅趕蚊子,入神聽著教誨,也入神聽著接下來的財物上的討論。她們都對賺外快的機會很心動,可是陶乾也發現她們對錢都很小心。以後她也不來了。琵琶倒是後悔沒要求見見這個走陰的。陶乾認識的人多,說不定真有人可以進出陰司。他們是在多大年紀知道自己有這個本事的?還許琵琶也會發現這個本事。她索遍了做過的夢,有沒有像閻羅殿和刀山油鍋的,可是她的噩夢就隻是坐舅舅的車去看電影車子卻拋錨。屋子雖小,她還是難得見到父親。他整天關在房裡。燒大煙的長子進進出出,照應他的起居所需。佟乾幫忙打掃。她把字紙簍拿出來,琵琶看見兩個老媽子蹲著理垃圾,頂有興趣的察看空藥瓶。有的空藥瓶仍擱在鋸齒形的硬紙盒裡,跟西方的一切東西一樣做得很精致。每隻小瓶都銼掉了一半,成了兩個洋蔥黃玻璃柱。“真好看。”琵琶說。“彆碰,小心割手。”何乾說。“我要當娃娃屋的花瓶。”“站不住的,底下是尖的。”“可以釘在牆上,當壁燈。”何乾想了想。“不行,不玩碎玻璃。”佟乾把小銼刀留下了。秋天熱得像蒸籠,突然就下起雨來。琵琶到洋台上看。大雨嘩啦啦地下,濕濕的氣味。粗大的銀色雨柱在空中糾結交織,傾瀉而下,落到地麵拉直了,看得她頭暈。北方不這麼下雨。闌乾外一片白茫茫,小屋子像要漂浮起來。濕氣也帶出了洋台的舊木頭味與土壤味,雖然附近並看不見土地。她先沒注意她父親坐在自己房間的洋台上。穿著汗衫,傴僂著背,底下的兩隻胳膊蒼白虛軟。頭上搭著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嘴裡喃喃說些什麼。琵琶總覺得他不在背書,是在說話。她很害怕,進了屋子。屋裡暗得像天黑了。雨聲嘩嘩。她看見佟乾在門口跟何乾低聲說話。“不知道。”佟乾說,“自個說話自個聽。”“長子怎麼說?”“說不知道。這一向自己打針。”說著兩人齊望著隔壁房間,怕他進來似的。黯淡燈光下麵色陰沉。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