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來了!”老媽子們快心的道,“先生來了就好了。都歸先生管。先生有板子,不聽話就挨板子。”板子是一塊木板,專打犯人屁股,打學生手心。琵琶隻是笑笑,表示不屑理會,可是同樣的笑話說了又說,本來就不好笑,再後來就更笑不出來了。她和弟弟在後院玩,廚子蹲在水溝邊刮魚鱗,忽然抬頭,眼睛閃過會心的一笑,唱道:“先生來了!”樓下收拾了房間當課室,是當過書童的王發把書房裡的配備都找了出來。老媽子們帶孩子們進來看。“看見沒有?”秦乾指著先生案上的板子。沒有琵琶想像中大,六寸長,一塊不加漆的木頭,四角磨光了,舊得黑油油的,還有幾處破裂過,露出長短不齊的木纖維,已經又磨光了。擱在銅器磁器間極不相稱,像是有什麼法力,巫醫的細枝或是聖骨擱在禮器裡。“看見板子了麼,大姐?”何乾問道。琵琶假裝不理會,心裡還是吊著水桶似的。生平第一次琵琶與陵有了休戚與共的關係。先生來的前一晚,姐弟倆默默看著老媽子收拾冬衣,訣彆似的看著這熟悉的一幕。兩人的衣服堆在椅子上,穿舊了的織錦漾著光,絲緞裡子閃著紅豔。那是晚餐後,電燈暗了,金褐色的光,像是要燒壞了。世界彌漫著一股無以言之的恐怖。“噯,先生明天就來了。”何乾突然想起來說,摺好了一件棉襖。第二天,雖然心理上早該預備好了,還是有措手不及的感覺。先生已經來了,在房裡休息。現在又和榆溪在課室裡說話,榆溪要孩子們下樓來見先生。牆上掛著孔夫子的全身像,黑黑的畫軸長得幾乎碰地。孔夫子一身白衣,馬鞍臉,長胡子,矮小的老頭子,裙底露出的方鞋尖向上翹。琵琶不喜歡畫像,還是得向供桌上的牌位磕頭。心裡起了反抗,還是向供桌磕了三次頭,再向先生磕頭。他是人間的孔夫子的代表,肥胖臃腫,身量高,臉上有厚厚的油光,拿領子擦了,汙漬留在淡青色的絲錦料子上。榆溪一旁觀禮,兩指夾著雪茄煙,銀行家一樣。傭人送上了午餐。這是第一天,先生與東家學生同桌吃飯,還有酒。琵琶覺得先生不該吃吃喝喝。榆溪倒是滔滔不絕,暢談教育,痛詆現今的學校,也藉題大罵外國的大學。“先要下工夫飽讀經書,不然也隻是皮毛。底子打得越早越紮實。女兒也是一樣。我們家裡一向不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反倒要及早讀書。將來等她年紀大了再弛縱也不遲。”他讓先生知道他是一個嚴父。先生不時客氣的點頭稱是。臉上的厚厚的油光掩不住疲憊與厭惡,仿佛是醫生見著一個病人,看遍了醫生,對自己的病了如指掌。午餐過後就開始上課,第一堂就上《論語》,木刻大字線裝書,很容易就弄臟。琵琶的指尖全黑了,臉也抹黑了。一天上完像是煤坑裡出來的。她老想把指頭塞進薄薄的雙層摺竹紙裡,撕開書頁。沒多久她的書全撕了頁,摺了角,很難翻頁。“板子開了張沒有?”老媽子們問道。“先生客氣是剛來的原故,可彆讓板子開了張,不然可就生意興隆了。”她們說道。先生每次伸手拿板子旁邊藤壺套裡的茶壺都有點緊張,唯恐誤會了。他身上有蒜味,在藤椅上打盹還打呼,可是琵琶已經習慣了他也是常人。有時要她背書,背著背著他就睡著了。她把書給先生,站在幾尺外,身體左搖右晃。同一句念了又念,忘了下半截,先生卻不提點,就知道他真睡了。這時很可以躡著腳上前去偷看椅背上的書。陵大聲念著書,瞪大眼睛看著她,聲音越來越小。然後發奮圖強,又往下咕嚕著搖籃曲。他們一齊辛勤苦讀,一星期七天,最近的假日還在幾個月後。先生要等到年底才會回家。他有一個打雜的小廝幫他洗衣服端飯。榆溪和姨太太的套間就在對過,不睡的時候門都是敞開的,對先生極不尊重,可是學校紛紛成立,塾師的工作並不好找。榆溪和老七這一向的心情很壞。兩個燒大煙的都吃了排頭,矮子為了麵子還解釋為什麼討了一頓好罵。他們到馮家推牌九輸了不少,疑心遇上了郎中,彼此埋怨認識了馮家。想賣地找不到買主。不犯著長子戳矮子的壁腳,日子就很難過了,末了矮子給逼走了,收拾行李的時候發誓說要討回這筆債。“砍了你。老子少了指頭,要你少了腦袋。”老七的父親也儘量躲著榆溪。“烏龜都怕了。”老媽子們快心的道,“噯,烏龜都怕了。”榆溪消沉之餘倒留心起孩子的教育來。中國一向有這個傳統,懷才不遇的文人閉門課子,寄希望於下一代。他叫琵琶和陵帶著書本來。“上到哪裡了?”他問道,又說,“上得這麼慢,幾時才上完?”要他們背書,都背得不熟。“從今天開始晚飯後在客廳念書。溫習白天上的課跟以前忘了的。背熟了就過來背給我聽。不背熟不準睡。”他們沒告訴先生讀夜書的事,可是吟吟哦哦的聲音一定是聽見了,也一定掃了他的麵子。琵琶覺得在客廳讀夜書,歡慶氣氛的壁燈嘲笑著他們,非常不是味道。她坐在窗前,房裡的燈光照亮了夜空,藍得像塊玻璃。夜晚真美,卻得坐在這裡搖擺著背誦一本看不懂的書,最讓她生悶氣。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王日:“叟……”她忘了說的是什麼,卻看見白皚皚的宮殿。最讓她不平的是讀夜書整個沒道理。她想關閉耳朵不聽房間另一頭弟弟慘慘戚戚小聲的念書聲。兩個人這樣子一齊受苦太丟臉了,這種事不該兩個人一道。終於該她拿著書到對過房間了。“爸爸。”她喊了聲,上前站到煙炕前,把書給他,他一言不發接了過去。老七躺在他對麵,隔著鴉片盤子。老七前一向對她那麼好,現在不理她了,可是當著她背書非常不得勁。老七穿著黑色禱襖,喇叭禱腳,抱著胳膊側身躺著。白絲襪上繡的鐘表發條花樣像一行蜘蛛爬上她的腳踝。琵琶搖擺身體背書,卻不得勁。長子坐在小矮凳上燒煙,兩邊肩膀聳得高高的,拿煙炕當桌子使,玩弄著煙架、煙簽、煙燈,榻上躺著兩個人,倒像是演兒子的人選錯了角,看著比父母還要年紀大。藍色的煙霧彌漫。兩個房間中間一個大穹門,像個洞窟,住著半獸半神,牛魔王與鐵扇公主。後來學英文,見著“父親的窩”這說法倒吃了一驚。“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子曰——”“過而——”榆溪催她,悶悶的坐了起來,傴僂著看書,眼泡微腫,瘦削的腮頰凹陷。“過而——子目:過而——”書本砰一聲扔在腳下。“背熟了再來。”她來來回回三次。陵早已上床睡了。第三次榆溪跳起來拉緊她一隻手,把她拖到空書房裡,抓起桌上的板子,啪啪的往下打。琵琶大哭起來,手心刺痛。榆溪又抓她另一隻手,也打了十幾下。“老何!”他大聲叫在穿堂窺探的何乾進來,“帶她上樓,再哭就再打。”“是,老爺。”何乾輕快的說。一上了樓安全了,琵琶哭得更響。“嚇咦,還要哭!”何乾虎起臉來吆喝,一麵替她揉手心。“好了,不準哭了。”她又說,不耐的替她揉手心。琵琶摸不著頭腦,抬頭看她冷漠的臉,有種她招惹父親不高興時,何乾就不喜歡她的感覺,隻是她並不相信。差不多每天晚上她都哭,倒是不再挨板子了。陵反倒比她聰明,從來沒出過事。老媽子們也不再拿板子說笑了。老七也感染了教育熱,想教侄子識字。榆溪很不屑,要他看他瞧不起的學校一年級教科書,比讀古書要實用。她每天把他叫到煙炕前問功課。不認得的字她總問榆溪。不用板子,單是徒手,抓著什麼就什麼,摺扇,繡花拖鞋,煙槍,不用起身,也把他打得青一塊黑一塊。現在屋子裡白天晚上都是琅琅的讀書聲。琵琶和陵白天在課室裡,晚上在客廳,那個男孩在穿堂一個人站著讀。他吸著鼻涕,大聲讀著老七的官話,沒腔沒調的,像個扭曲聲音的擴音器,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反複的念,末了總算念出點什麼陰森森的意思來:“池中魚,遊來遊去。”兩行字配上了圖畫,有隻魚在海草間遊水。他有一隻眼睛腫得睜不開。“把個頭打得有百斤籃子那麼大。”老媽子們低聲咕嚕,嚇壞了。“噯呀!”咬著牙歎氣,“小東西,也可憐——”小烏龜也不該受這個罪,可是她們話說了一半,縮住了。先生聽見了哭聲和吟誦聲也不問,端午節以前卻辭館了。端午是一年三次決定是否延聘先生的節日。先生走後,榆溪對孩子們的學業也意興闌珊,要他們自己溫書,等下一位先生來,可是他也不查問了。隻聽說要請新先生,始終沒來,姐弟倆便把書本拋下了,又恢複了舊貌。早晨坐在後院,母雞在腳邊走來走去。老媽子們在戶外洗衣服,輪流端著三腳紅木盆接水。晌午以前北方的天空特彆藍,空氣淨是水和肥皂味。水龍流下的水衝在洗衣板上。琵琶一身白點粉紅棉紗小褂,黑袴子。她一直等著夏天才穿這件小褂。是她外婆送的出生禮物,一整櫃衣服,足足可以穿到十歲。一直收在箱子裡,散發著樟腦味,摺子再洗也洗不平。她把竹凳擱在陰涼的地方,綠色的雞糞也最少。廚房裡廚子在剁肉,咚咚響。肥皂泡、白菜葉、雞毛順著水溝流走。她拿了弟弟和自己的扇子。“不能兩隻扇一起扇,”老媽子們告誡道,“會變成蝴蝶。”也不知是真是假,每次她想試立刻就被攔住。這會兒沒有人。她一手拿一把扇子,戰戰兢兢的搖了一下。兩股相對的氣流抵消了,手腕子倒特彆覺得無力,一路延伸到兩條胳膊。可是臉上微微的風就讓她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突然不想探個究竟了。人的生活太美好,不值得拿它冒險。蝴蝶是美,卻活不長,也不能做什麼。“陵少爺,彆踩了雞屎。彆到太陽底下去。”秦乾蹲著洗衣服,還不忘扭頭銳聲喊。楚誌遠找了個石板練書法,一個有樁子的石砧板。誌遠想在公家機關做事,得要寫一筆好字。他拿隻大毛筆沾水練字,水碗擱在廚房外頭窗台上。琵琶過去看。他站著寫,手腕懸空。大大的字在平滑的灰色石麵上浮現一會兒,水漬一乾就消失了。可以省紙。“說三國給我聽嘛,誌遠。”琵琶求他。你怎麼不自己看?都讀書了。“我要聽你講。”“書在那兒。自己拿去。”“我也要寫,就寫一個。”他沒作聲。“你寫完了說三國好不好?你說的比書上寫的好。”他可以把《三國演義》倒背如流。他的聲音小,跟他的身材一樣,年青的臉五官像擠住了,有點鼠頭鼠腦的,可是一說起空城計、舌戰群儒、草船借箭、苦肉計、錦囊妙計來,眉毛就會向上斜挑,逸興遄飛,連說帶比,拿捏得恰到好處。“給我寫嘛,誌遠。”末了他把毛筆給了她。她站在板凳上寫。寫得並不好。為了挽回顏麵,她畫起了拿手的畫來,畫了臉,有人臉那麼大,從灰色圓石板上瞪著看,活靈活現的,某個枉死的鬼魂被囚禁在石板裡。一串寒顫蠕蠕的在琵琶脊梁上爬。臉消失了。“彆畫畫。”誌遠說,“這是練字用的。”他拿走了毛筆,倒水在石頭上,仿佛被她弄臟了。誌遠是有抱負的,並不想一輩子當仆傭。他和琵琶的母親一齊長大,他父親是楊家的總管。露和弟弟小時候請先生,誌遠做伴讀,得到了受教育的機會。露出嫁,也把他帶了過來,以傭人的工錢請個秘書。新娘必須預備一切派得上用場的東西,才能完全獨立,在夫家才能抬頭挺胸做人。妝奩甚至包括便桶、臉盆、洗腳盆、各色澡盆。露出國之前要求誌遠留下,定期寫信報告孩子和家裡情況。他答應會等到她回國,露也把葵花嫁給了他,讓他滿意。年過去了,貧窮的年青人要出人頭地已經很難,年紀大了就更難。信給露他從不問露的歸期,生怕不耐煩似的。他並不知道榆溪直在要求太太回來。最近誌遠才替他寄了這麼一封信:“前函想已收覽。此間政治情勢猶如風雨將至,遍地陰霾,唯津可望逃過一劫。托庇於洋人籬下,餘不勝汗顏。琵琶與陵已子蕭所薦之夫子讀書,論語指日習完。近日餘頗覺浮躁無聊,空咄咄。陳氏進城,餘與之簿戰,小輸。春寒料峭,心懷遠人。格蘭氣候向以嚴酷聞名,望多加珍重。珊瑚索性疏懶不願提筆,豈不懷蓴羹鱸膾之思?若須餘寄送什物,但請直言。隨函附上小照一幀,唯瘦削瘏悴,不忍卿覽。”他的照片小小的、鵝卵形,裝在硬紙夾裡。憔悴的鵝蛋臉,發油亮亮的梳到後麵。無邊六角眼鏡使眼睛閃動著空茫的光。照後他題了自己作的詩:“才聽津門金甲鳴,”“又聞塞上鼓鼙聲。”“書生徒坐書城困,”“兩字平安報與卿。”誌遠的信寫得像公文,他希望能夠寫得熟練以備將來,隻是些地方總不脫他最愛的《三國演義》的聲口。他自稱誌遠,兩寫得小,偏右:“露小姐與珊瑚小姐鈞鑒:前稟想已入鈞覽。今再稟一事,必君心。四月初八爺電話召誌遠前往新房子,問姑爺事。誌遠稟公贈瑣事,周墊頭地爭,**嗎啡吸入煙事。“承八爺下問逐老七之策。誌遠以為為今之計,莫若調虎離山。八爺意欲去滬,唯老七南人,恐跟蹤南下。上上之策先由八爺接姑爺至新房子小住,彼處金城湯池,不可攻也。再行驅逐老七,立逼其遠離天津,其偽父亦不得留,防其居中策應。必杜絕再見之機,因姑爺懦弱,不能駕馭也。“八爺命誌遠不得聲張,恐事機泄露,陷誌遠於險境。本月十日誌遠又奉召前往。六爺亦在。命誌遠潛入姑爺內室,盜取針藥一枚,交周大夫送去化驗。幸不辱命……”他做的遠多於露的要求。同高級官員秘密會商,他覺得深受倚重。若是獲得賞識,說不定就能討個差事。兩兄弟隨便一個說句話就行了。可是那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新房子並沒有什麼動靜。也許是等北洋政府的消息。“新房子”拿不定主意。好事之徒才會背著堂兄弟把他的姨太太逐出家門,可也不能不管。放著不管,早晚會上癮,最後窮愁潦倒,訛上他們。末了還是拗不過八爺的母親的意思。新房子的老太太最見不得不受轄治的姨太太,這一個連過來給她磕頭都不曾。趕走她是件好事,可以拿來說上幾年,也能讓榆溪已逝的母親感激。誌遠奉命監視,報告最新發展。榆溪和老七大吵了一架,老七抓起痰盂罐,打破了榆溪的頭。琵琶正好從套間門口走過,看見她父親頭上裹著紗布,穿著汗衫,坐在銅床床沿上,悻悻然低頭看報。看上去非常異樣。琵琶隻怕給父親看見了又叫進去背書,趕緊跑了。隔天葵花匆匆上樓,悄聲說話,聲音卻很大。“八爺來了。”彆的老媽子都噤聲不語,像是宣戰了。“在樓下呢。”何乾向孩子們說:“彆下去,就在樓上玩。誰也不下去。”他們靜靜的玩,豎著耳朵聽樓下的動靜,也不知道該聽什麼。琵琶還不知道她父親不在家裡,早就借故送到新房子了。何乾秦乾耐著性子待在樓上,給兩個孩子做榜樣,也不到樓梯口去聽個仔細。隻隱隱聽見低沉的官話大嚷大叫,夾雜著女人高亢尖薄的嗓子,一點不像老七的聲音。沒有人聽過老七拉高嗓門。說的又不是她的鄉音,吵起來顯然吃虧。倒是沒有哭音,隻是直著嗓子叫嚷,時發時停。還跺腳,兩種聲音重疊,然後一頓。“八爺走了。”佟乾從樓梯口回房來說。葵花進來了,低聲說:“要她馬上走。說是她的東西都給她帶去。真走了。烏龜也走了。”“老天有眼。”秦乾說。“可不是,秦大媽,可不是。”何乾說。“這可好了。”佟乾說。“謝天謝地。”葵花說。接著就是搬東西。“記不記得那次她上樓來翻舊箱子?”葵花說,“陵少爺正病在床上,她走過去頭也不回。”“連頭都不回。”秦乾說。“噯,連句‘好點沒有’都不問。”何乾說。“就有這種人。”葵花說。秦乾不作聲。葵花又出去了,過了一會又回來了。“男人都幫著收拾。我可不想在附近,指不定連我都給使喚上了。”“知道往哪兒去?”秦乾問。“說是到通州。”“老烏龜就是通州人。她上通州做什麼?又不是親女兒。”秦乾說。“噯,她又沒個老家。”何乾說。“誰知道是不是上通州去。”葵花說,“幸虧走了。”“那麼個小地方要到哪去弄大煙跟嗎啡?”秦乾說。“通州很大。”何乾說,“在我們回老家的路上。”“那是北通州。”秦乾說,“這是南通州。”“八爺說不準她到北平、上海、天津這三個地方掛牌子,沈家的親戚太多了。”葵花說。“橫是還有彆的地方。”秦乾說。“再出去掛牌子做生意也不容易,又不年青了。”葵花說,“是啊,又抽大煙,又打嗎啡的。”佟乾口裡嘖嘖嘖的響,做個怪相。“一天該花多少錢!”“隻有姑爺供得起她。”葵花說。“她不會有好下場。自己的親侄子——一個頭還打得有籃子大。”秦乾說。“心真狠。”何乾也說。“看她現在怎麼辦,瘦得就剩一把骨頭,渾身都是針眼。”葵花說,“隻有姑爺當她是寶。”樓下仍忙著理行李。行李隻理了幾個鐘頭,幾輛塌車卻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門,箱籠、家具、包袱、電扇、塞得鼓漲的枕頭套、草草拿報紙包的包裹、塞滿了什物的痰盂和字紙簍。老媽子們擠在樓上窗口看。“哪來這些東西?”口裡嘖嘖的響,又是皺眉又是笑。“我要看。”琵琶說。何乾把她舉到窗口。“我也要看。”陵說。秦乾也把他抱了起來。又出來一輛大車,堆得小山似的,苦力在前麵拉,車後還有人推,搖搖晃晃走了。後麵又一輛。“不是說隻能帶他們自己的東西?”佟乾起了疑心。“他們房裡的都是他們的東西。”葵花說。他們默默看著底下,緊貼著黯淡的窗子玻璃,下午時間灰濛濛的。大車仍是一輛接一輛。“哪來這些東西?”葵花喃喃自語,摸不著頭腦,臉上不再掛著笑。又出來了一輛車。看著看著,心也掏空了似的。過後幾個星期,秦乾忽然辭工了。她說年紀大了,想回家去。主意一定,一天都等不得,歸心似箭。沈家也要搬到南邊,到上海跟露和珊瑚會合。露回來了,有條件,離開天津,以免新房子的老太太不待見她。上海和秦乾的老家南京隔得不遠,跟著走可以省一筆路費,可是她還是自己買了火車票。“噯,陵少爺,”葵花說,“秦乾要走了,不回來了。你不難過?不想她?”陵不言語。秦乾說:“是啊,秦乾走了。再沒人凶你了,沒人叫你彆跑怕跌跤,叫你彆吃怕生病。你會像大孩子,自己照應自己。要聽話。秦乾不在你跟前了。”“秦乾走了,等你娶親再回來。”何乾跟陵說,想緩和生離死彆的氣氛,編織出阿媽最歡喜的夢想,“等你討了媳婦,秦乾再回來跟你住。”秦乾不作聲。行李都拿到樓下了,黃包車也在等著。她一個轉身跟琵琶說話。“我走了,小姐。你要照應弟弟,他比你小。”淚水刺痛了琵琶的眼睛,洪水似的滾滾落下,因為發現無論什麼事都有完的時候。“還是小姐好,”葵花說,“又不是帶她的,還哭得這樣。看陵少爺。”半是取笑,“一滴眼淚也沒流,一句話也沒有,真是鐵石心腸。”秦乾不作聲,扭頭草草和老媽子們道彆,小腳蹬蹬的下了樓。老媽子們跟在後麵,淒淒惶惶似的,送她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