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弟弟每天都和老媽子待在樓上。漫長的幾個鐘頭,陽光照在梳妝台上,黃褐色漆,桌緣磨白了。葵花會上樓來,低聲說些樓下聽來的消息,小公館或是新房子的事,老爺的堂兄弟或男傭人的事。“王爺昨晚跟新房子的幾個男傭人出去了,在堂子裡跟人打了一架。”她和何乾相視一笑,不知該說什麼,“他們是這麼說的。他倒真是烏了隻眼,臉上破了幾處。”“什麼堂子?”琵琶問道。“嚇咦!”何乾低聲嚇噤她。葵花吃吃傻笑。“到底什麼是堂子啊?”“嚇咦!還要說?”何乾至少有了個打圓場的機會。她很尊重王發,像天主教的修女尊重神父。琵琶想堂子是個壞地方,可是王爺既然去也就不算壞到哪兒去。佟乾進來了,嘴裡嚼著什麼。“吃什麼?”陵問道。“沒吃什麼。”她道。他嗚嗚咽咽的拉扯她的椅子。“明明在吃哩。”“沒有吃。”“這個時候她能吃什麼?”何乾道。他揪了一把佟乾的袴子,死命的搖。“吃什麼?我要看。”“噯呀,這個陵少爺,這麼饞。”葵花笑道,“人家嘴巴動一動,他都要管。”“好,你自己看。”佟乾蹲下來,張開嘴。他爬上她的膝,看進她嘴裡,左瞧右瞧,像牙醫檢查牙齒。“看見了麼?”“你吞進去了。”他又哭了起來。“陵少爺!”秦乾銳聲喊,小腳蹬蹬蹬的進了房間,“丟不丟臉,陵少爺。”把他拉開了。“噯,這個陵少爺。”葵花歎道,“也不能怪他,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想吃?那就彆鬨病。”秦乾把他摟進懷裡擦眼淚。吃飯的時候常常有些菜陵不能碰,他總是哭鬨,秦乾就會拿琵琶給他出氣。弟弟吃完了琵琶還沒吃完,秦乾就說:“貪心的人沒個底。”琵琶下一頓吃得快了,跟何乾抱怨說:“咬了舌頭。”“怎麼吃那麼急?”何乾說。秦乾便唱道:“咬舌頭,貪吃鬼,咬腮肉,餓死鬼。”這次換琵琶先吃完,秦乾又唱道:“男孩吃飯如吞虎,女孩吃飯如數穀。”琵琶筷子拿得高。秦乾就預卜說:“筷子抓得遠,嫁得遠;筷子抓得近,嫁鄰近。”“我不要嫁人。”“誰要留你在家裡?留著做什麼?將來陵少爺娶了少奶奶,誰要一個尖嘴姑子留在家裡?把她嫁掉,嫁得越遠越好。”琵琶改把筷子握得低一點。“看,我抓得近了。”“筷子抓得遠,嫁得近;筷子抓得近,嫁得遠!”“不對!你以前不是這麼說的。”“就是這麼說的,俗話就是這麼說的。”“才不是!你說:‘抓得遠嫁得遠。’”“噯喲,現在就想嫁人的事了。”何乾不插手,隻是微笑看著秦乾嘲弄,設法讓他們繼續吃飯。琵琶一次又一次揀一盤豬肉吃。“豬肉吃多了不好。”秦乾說。“魚生熱,肉生痰,青菜豆付保平安。”下次吃豆付,琵琶愛吃,她又說:“豆付軟,像竹條,一下肚,變鐵片。”“你自己說豆付好。”“豆付是好,就是一落胃會變硬。”陵掉了一隻筷子,自然是好兆頭:“筷子落了地,四方買田地。”可是琵琶掉了筷子,她就曼聲唱道:“筷子落了土,挨揍又吃一嘴土。”“不對,我會四方買田地。”琵琶說。“女孩子不能買田地。”“女孩跟男孩一樣強。”“女孩是賠錢貨,吃爹媽的穿爹媽的,沒嫁妝甩都甩不掉。兒子就能給家裡掙錢。”“我也會給家裡掙錢。”“你是這兒的客人,不姓沈。你弟弟才姓沈。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我姓沈我姓沈我姓沈!”“唉哎噯。”何乾不滿的哼了聲,“彆這麼大嗓門。年青小姐不作興亂喊亂叫的。”“你這個脾氣隻好住獨家村。”秦乾說。“我不跟你說話了。”琵琶吃完了飯,放下碗。還剩了幾個米粒。“碗裡剩米粒,嫁的男人是麻子。”秦乾還說。她們爭執陵是不插口的,可是琵琶有時也恨他是男孩子。她記得第一次看見他,兩個小娃並排坐在床上,隔了有兩尺。都像泥偶,她決心轉頭不看他,招人嘲笑。她麵前擱了一隻盤子,抓周,她的第一次生日。從盤子上抓的東西能預測未來。後來她聽老媽子們說紅漆盤裡擱了一隻毛筆,一個頂針,一個大的古銅錢拿紅棉繩穿著中央的方洞眼,一本書,一副骰子,一隻銀酒杯,一塊紅棉胭脂。“我抓了什麼?”她那時問。“抓了毛筆,後來又抓了棉花胭脂,不過三心兩意,拿起來又放下。”何乾說。“女孩子喜歡胭脂不要緊,要是男孩就表示他喜歡女人。”葵花笑著說。“弟弟抓了什麼?”“陵少爺抓了什麼?”她們彼此互問。琵琶感覺他也跟平常一樣沒個定性。“抓了錢吧?”秦乾說。“噯,他將來會很有錢。”葵花說。好東西總擱得近,銅錢、書、毛筆。骰子和酒杯都擱得遠遠的,夠不到。會走路之後,琵琶到弟弟房裡,看見他在嬰兒床的欄杆後麵,一隻憔悴衰弱的籠中獸。後來他挪到大鐵柱床上,秦乾帶他一床睡。有次生病,哭鬨著要吃鬆子糖,鬆子糖裝在小花磁罐裡,旁邊有爽身粉,擱在梳妝台上。“吃點鬆子糖不要緊吧?”秦乾同露說。“不能吃甜的,他在發燒。”露說。他大哭,把隻拳頭完全塞到嘴裡去。“他是怎麼塞進去的?”露說,“嘴又不大。”秦乾把他的拳頭拉出來,抓著不放,一放手,又塞進了嘴裡。“嘴會撐大的。”露擔憂的說。“鬆子糖裡摻進黃連去,斷了他的念。”末了秦乾想出了這個主意。他們把黃連磨成粉,摻進鬆子糖,和成糊,抹在他拳頭上。他吮著拳頭,哭得更慘。他長大漂亮了,雪白的貓兒臉,烏黑的頭發既厚又多。薄薄的小嘴紅豔豔的,唇形細致。藍色繭綢棉袍上遍灑乳白色蝴蝶,外罩金班褐色小背心,一溜黃銅小珠鈕。“弟弟真漂亮。”琵琶這麼喊,摟住他,連吻他的臉許多下,皮膚嫩得像花瓣,不像她自己的那麼粗。因為瘦,摟緊了覺得衣服底下虛籠籠的。他假裝不聽見姐姐的讚美,由著她又摟又吻,仿佛是發生得太快,反應不及。琵琶頂愛這麼做,半是為了逗老媽子們笑,她們非常欣賞這一幕。出了家門他總是用一條大紅闊帶子當胸絆住,兩端握在秦乾手裡,怕他跌倒。上公園,他的一張臉總像要哭出來。整個人仆向前,拚命往前掙,秦乾在一碼後東倒西歪的跟著。連琵琶也覺得丟臉,旁人也都好奇的看著他們。“早呀。”有個洋人的阿媽道。不穿藍,而是白淨的上衣。“這主意好,不跌跤。”秦乾不同生人搭話,由何乾代答道:“噯,這法子不跌跤。”“他頂嬌貴的。”白衣阿媽說,並不直問是哪裡不對。“他現在好了,就是還有腳軟病。”“姐弟倆?”“噯。”“真文靜。”“是啊,不比你家少爺小姐活潑。”“噯呀。那幾個!天不怕地不怕。噯,九九藏書野孩子。嘖嘖嘖嘖。”她裝模作樣的學著歐洲人的聲口,“比不上你們這兩個,又可愛又規矩。”“他們倆倒好,不吵架。”琵琶心裡忸怩。其實我們誰也不喜歡誰,她大聲跟自己說。說不定少了秦乾她會喜歡弟弟,誰知道呢。“吉米!”阿媽突然銳聲大喝,震耳欲聾,“吉米過來。吉米不聽話。”她皺眉望著亮晃晃的遠處,又回頭安然織她的東西,一雙黑色長手套,似乎也是她的製服。老媽子總是在織東西,倒像是從洋人雇主那兒學到的名門淑女的消遣。草地蔓延開去,芥末黃地毯直鋪上天邊。這裡幾個人那裡幾個人,可是草地太遼闊,放眼望去淨是平坦的黃,沒有人踩過。琵琶忍不住狂奔起來,吞吃下要求她將自己切成兩半、占據吞噬自己的廣原。她大叫一聲。過了前頭的小駝峰,粼粼的藍色池塘會跳上來,急急在池邊阻住她。洋人的小孩蹲在水邊,一身的水兵服,戴草帽,放著汽船、玩具帆船。高聳的大樓倒映在池麵,閃著白芒芒的光,像水裡的冰塊。她很清楚是什麼樣子,到水邊這段路她總是跑過來。後麵隱隱聽見陵也跟著喊,也跟著跑。大紅帶斷了?“陵少爺!”秦乾像鸚哥一樣銳叫著,聲音落在後頭,“陵少爺!快不要跑!”秦乾也邁動一雙小腳追趕上來,蹬蹬的跑步聲讓草吞啞了。她跑起來髖部動得比腳厲害,所有動作都朝同一個方向,歪歪扭扭的。“陵少爺,會跌跤,跌得一蹋平陽。”她銳叫道,自己也跑得東倒西歪的,“樂極生悲呀。”琵琶和陵不同洋人的小孩說話,在家裡玩倒是滿口的外邦語言,滔滔不絕,向蠻夷罵戰。他們把椅子並排排列,當成汽車的前後座,開著上戰場,喇叭嘟嘟響。又出來重排椅子,成了山巒,站在山脊上,雙手扠腰,大聲嘲笑辱敵。末了撲向蠻夷,近身肉搏,刀砍劍刺,斬下敵人首級,回去向皇帝討賞。中午老媽子們送午飯來,將椅子扶正。飯後他們又將椅子放倒,繼續征戰。一個叫月紅,一個叫杏紅,是青年勇士族裡兩員驍將。琵琶讓陵長了歲數,成了八歲的孩子,她自私的讓自己十二歲。叫他杏弟,要他喊月姐。她使雙劍,他耍一對八角銅錘。“我不要使錘。”他說。“那使什麼?”“長矛。”“銅錘比較合適,年青,也動得快。”他背轉過去,像是不玩了。“好,好,長矛就長矛。”沒人在眼前他們才玩。可是有天葵花突然對琵琶低聲哼吟:“月姐!杏弟!”“你說什麼?”琵琶慌亂的說。“我聽見了,月姐!”“不要說。”“怎麼了,月姐?”“不要說了。”霎時間她看見了自己在這個人世中是多麼的軟弱無力,假裝是會使雙劍的女將有多麼可恥荒唐。葵花正打算再取笑她幾句,可是給琵琶瞪眼看了一會兒,也自吃驚,她竟然那麼難過,便笑了笑,不作聲了。可是有幾次她還是輕聲念誦:“月姐!”“不要說了。”琵琶喊道,深感受辱。她的激動讓葵花詫異,她又是笑笑,不作聲。戰爭遊戲的熱潮不再,末了完全不玩了。現在在樓上無所事事。寬寬的一片陽光把一條藍色粉塵送進嵌了三麵鏡的梳妝台上。蟠桃式磁缸裡裝著痱子粉。冬天把一罐凍結的麥芽糖擱火爐蓋上融化,裡麵站了一雙毛竹筷子。麥芽糖的小褐磁罐子,老媽子們留著拔火罐。她們無論什麼病都是團皺了紙在罐子裡燒,倒扣在赤裸的有雀班的肩背上。等麥芽糖變軟了,何乾絞了一團在那雙筷子上,琵琶仰著頭張著嘴等著,那棕色的膠質映著日光像隻金蛇一扭一扭,等得人心急死了。卻得坐著等它融化,等上好幾個鐘頭。做什麼都要很久。時間過得很慢,像落單的一隻棉鞋裡的陽光。琵琶穿舊的冬鞋立在地板上,陽光斜斜射過內麵鞋底的粉紅條紋法蘭絨裡子。“等我十三歲就能吃糯米。”琵琶說,“十四歲能吃水果,十六歲能穿高跟鞋。”她母親立下的規矩是不能吃糯米做的米糕,老媽子們則禁止她吃大多數的水果。柿子性寒,傷體質。有一次秦乾買了個柿子,琵琶還是頭一次看見。老媽子們都到後門去看販子的貨,隻有秦千真講價真買。柿子太生了,她先放在梳妝台的抽屜裡。房間沒人,琵琶就去開抽屜看看,炭灰色的小蒂子,圓墩墩紅通通的水果,看過一眼就悄悄關上抽屜。萬一讓人發現她偷看柿子,還不儘力張揚,洗刷陵的饞嘴汙名!他饞歸饞,可沒動過老媽子的好東西。隔兩天她就偷看一次,疑心怎麼樣才叫熟。有一次拿指甲尖去戳,紅緞子一樣的果皮上留下了一個酒渦,興奮極了。若不是秦乾的柿子,她就會去問她:“什麼時候吃柿子?”秦乾肯定會說:“小姐可真關心我的柿子啊。”又過了一個多月。有天秦乾打開了抽屜。“噯呀,我都忘了。”她說。把柿子拿了起來,剝掉了一點皮。“壞了。”她短短的說了一句。“整個壞了?”何乾問。“爛成一泡水了。”她急急出房去把她這罕有的失誤給丟了。琵琶一臉的驚詫,柿子仍是紅通通圓墩墩的,雖然她好久前就注意到起皺了。就算裡頭化了水了,也是個漂亮的紅杯子。可是她沒作聲。一顆心鼓漲了似的,重甸甸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