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雷峰塔 張愛玲 3449 字 8天前

秦乾買了一本寶卷。有天晚上看,歎息著同何乾說:“噯,何大媽,說的一點也不差,誰也不知道今天還活著明天就死了:‘今朝脫了鞋和襪,怎知明朝穿不穿。’”“仔細聽。”何乾跟站在她膝間的琵琶說,“聽了有好處。”何乾才吃過了飯,呼吸有菜湯的氣味,而她剛洗過的袍子散發出冬天慣有的陽光與凍結的布的味道。大大的眼睛瞪得老大,好看的臉泛著紅光。“來聽啊,佟大媽。”葵花喊著漿洗的老媽子,“真該聽聽,說得真對。”佟乾急步過來,一臉的驚皇。“生來莫為女兒身,喜樂哭笑都由人。”“說得對。”佟乾喃喃說,鮮紅的長臉在燈光下發光,“千萬彆做女人。”“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牛馬。”“說得真對,可惜就是沒人懂。”葵花說。“噯,秦大媽,”何乾歎道,“想想這一輩子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可不是哩。錢也空,兒孫也空,”秦乾道,“有什麼味?”她倒沒說死後的報應也是空口說白話。誰敢說沒有這些事?可是她們是知道理的人;學會了不對人生有太多指望,對來生也不存太大的幻想。宗教隻能讓她們悲哀。幸好她們不是虔誠的人。秦乾也許是對牛彈琴,可是她的性子是死不認輸的。說到陵少爺,她的家鄉,舊主人露的娘家,她總是很激昂。絕口不提她的兒子和孫子,在她必然是極大的傷慘與酸苦。她是個伶俐清爽的人,卻不常洗腳,太費工夫了。琵琶倒是好奇想看,可是秦乾簡單一句話:“誰不怕臭隻管來看。”琵琶就不敢靠近。彆的老媽子哈哈笑。“不臭不臭。”葵花說,“花粉裡醃著呢。”“你沒聽過俗話說王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秦乾說。她一腿架著另一腿的膝蓋,解開一碼又一碼的布條。變形的腳終於露了出來,隻看見大腳趾與腳跟擠在一塊,中間有很深一條縫,四根腳趾彎在腳掌下,琵琶和陵都隻敢草草嘍一眼,出於天生的禮貌,也不知是動物本能的回避不正常的東西。“裹小腳現在過時了。”秦乾道,“都墊了棉花,裝成大腳。”“露小姐也是小腳,照樣穿高跟鞋。”葵花道。“珊瑚小姐倒沒纏腳?”漿洗老媽子問道。“我們老太太不準裹小腳。”何乾道,“她說:‘老何,我最恨兩樁事,一個是吃鴉片煙,一個是裹小腳。’”“楊家都管老媽子叫王嫂張嫂,年紀大了就叫王大媽張大媽。”秦乾道。“這邊是北方規矩。”何乾道。“露小姐總叫你何大媽,楊家人對底下人客氣多了。”秦乾道。“北方規矩大。”何乾道。“噯,楊家規矩可也不小。有年紀的底下人進來了,年青的少爺小姐都得站起來,不然老太太就要罵了。”“我們老太太管少爺管得可嚴了。”何乾道,“都十五六了,還穿女孩子的粉紅繡花鞋,鑲滾好幾道。少爺出去,還沒到二門就靠著牆偷偷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換一雙。我在樓上看見。”她悄悄笑著說,仿佛怕老太太聽見。雙肩一高一低,模仿少爺遮掩脅下的包裹的姿勢。“我不敢笑。正好在老太太屋裡,看見他偷偷摸摸脫掉一隻鞋,鬼鬼祟祟的張望。”一聽見姑爺,秦乾就閉緊了嘴,兩邊嘴角現出深摺子。“怎麼會把他打扮得像女孩子?”葵花問道。“還不是為了讓他像女孩一樣聽話文靜,也免得他偷跑出去,學壞了。”她低聲道,半眨了眨眼。“怪道人說家裡管得越緊,朝後就越野。”葵花道。“也不見得。少爺就又害羞又膽小。”何乾戀戀的說道,“怕死了老太太。”“老太太多活幾年就好了。”葵花道。“哪能靠爹媽管,”秦乾道,“爹媽又不能管你一輩子。”“老太太還在,不至於像今天這麼壞。”何乾柔聲說道。“是啊,他也怕露小姐。”葵花道,“真怕。”“太太能管得住他。論理這話我們不該說,有時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老太太多活幾年就好了。她過世的時候少爺才十六。”秦乾又決定要沉默以對。一腳離了水,拿布揩乾。紅漆木盆裡的水轉為白色,硼粉的原故。“廚子說鴨子現在便宜了。”漿洗老媽子突然道。秦乾看了她一眼,眼神犀利。腳也俗稱鴨子。“過年過節廚子會做鹹板鴨。”何乾道。“葵花愛吃鴨屁股。”琵琶道。“可彆忘了,陵少爺,把鴨屁股留給她吃。”秦乾道。這成了他們百說不厭的笑話。“還是小丫頭就愛吃鴨屁股了。”何乾道。“有什麼好吃。”漿洗老媽子笑道。“怎麼不好吃?屁股上的油水多哩。”秦乾道。葵花笑笑,不作聲。望著燈下她扁平漂亮的紫膛臉,琵琶覺得她其實愛吃鴨子,吃彆人不要吃的,才說愛吃。她是個丫頭,最沒有地位,好東西也輪不到她。有天下午葵花上樓來,低聲道:“佟乾的老鬼來了,打了起來。”“怎麼才見麵就打。”何乾道。“廚子忙著拉開他們。我插不上手,叫誌遠又不在。”“兩個都這麼一把年紀了,也不給她留臉麵。”“我要是佟大媽就不給他錢。橫豎拿去賭。”“她能怎麼辦,那麼個鬨法?”“他一動手就給錢,下次還不又動手。”“那種男人真是不長進。”“就讓他鬨,看他能怎麼。”“要是把這地方砸了呢?”“叫巡捕來。”“老爺會聽見。”“至少該拿巡捕嚇嚇他。”“不長進的人,什麼也不怕。”“佟大媽都打哭了,那麼壯的人。”聽見佟乾沉重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兩人都不言語了。她進了老媽子們的房裡,一會兒出來了,怯怯的喊了聲:“何大媽。”何乾走過去,兩人低聲說了一陣。何乾進了老媽子們的房間。“月底我就還給你。”佟乾的聲音追上去。“不急。”“彆下樓去。”葵花跟琵琶說。“我要看老鬼。”“噯,何大媽,小姐想下樓去。”“我要打老鬼。”“唉哎噯!”何乾緊跟在後麵,氣烘烘的喊了聲。“小姐真好。我哪能讓你幫我出氣。”佟乾難為情的說。琵琶倒詫異,她並沒有感激的神態。“彆怕,我幫你打他。”“嚇咦!”何乾一聲斷喝,“人家都是做和事佬,你倒好,幫著人家窩裡反。”“我討厭他。”佟乾斟酌著該怎麼說,不能說她是孩子。“他那個蠻子不識高低,傷了你可怎麼好?”“我不怕他。”她自信男傭人會來幫她。她氣極了,已經在想像中撲上去拳打腳踢。等老鬼回過神來,彆人也製住了他。她心裡積存的戾氣有許久了,受夠了秦乾重男輕女的論調。這是最後一根稻草。佟乾這麼高大壯健的女人也被男人打,而且逆來順受,還給他https://錢。她會讓他們瞧瞧。她弟弟釘著她看,眼睛瞪得有小碟子大,臉上不帶表情。秦乾坐在那裡納鞋底。葵花上樓來說老鬼來了,她就沒開過口。“嚇咦!黃花大閨女說這種話!”她在秦乾麵前給何乾丟人。要下樓她得一路打下去。指不定下次更合適,奇襲才奏效。老鬼還會再來。可是他們說好了就瞞住她一個人。每次等人走了琵琶才知道他來過。過了一年,近年底她的決心也死了一半,碰巧看見一個又瘦又黑、沒下巴的男人坐在傭人的飯桌上,同打雜的和佟乾說話。後來才知那就是老鬼,很是詫異。和那些鄉下來的人沒什麼兩樣。何乾的兒子也隔三差五就上城來找事,總是找不到事做。何乾老要他彆來,他還是來,日子過不下去了,不是收成不好,就是鬨兵災蝗蟲。何乾自是願意見到兒子。在廚房拿兩張長板凳鋪上板子,睡在那裡,吃飯也是同傭人一桌吃。何乾閒了就下來同他說話。住了約摸一個月就叫他回去了,臨走帶了一大筆錢,比何乾按月寄回鄉下的錢還要多。他生下來後就央了鄉下的塾師幫他取名字。塾師都一樣,滿腦子想著做官,因為自己就是十年寒窗指望一試登天的人。他取的名字是富臣,一個表哥叫重臣。富臣既乾又瘦,曬成油光錚亮的深紅色。琵琶每次看見他總會震一震,自己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原故。她忘了他年青的時候有多好看,也說不定是在心底還隱隱記得。“富臣會打鐮槍。”佟乾說,透著故作神秘的喜氣。似乎是他們同鄉的舞蹈。“我哪會。”“叫富臣打鐮槍給你看。”王發說。富臣隻淡笑著,坐在那兒動也不動。“現在添了年紀了,”何乾說,“前一向還跳的。”“鐮槍是什麼?”老媽子們都笑。“跳舞的時候手上拿著的。”“拿著怎麼跳?”“給富臣一根竹竿,讓他跳給你看。”王發說。琵琶知道問富臣也問不出個什麼道理來。他坐在飯桌的老位子上,極少開口。單獨跟他母親一塊,竟然像受了屈的小男孩,那樣的神情在他這樣憔悴的臉上極為異樣。他守寡的姐姐也為了錢來,隔的日子長些,因為她是嫁出去的女兒,不該再向娘家伸手。她也曬得一張棗紅臉,隻是臉長些,倒像是給絞長的。何乾稱她女兒“大姐”,這種久已失傳的習慣讓母親在女兒的麵前矮了一截。她也叫琵琶“大姐”,所以講起她女兒來稱為“我家大姐”,以資識彆。但是有時候跟琵琶特彆親熱,也叫她“我家大姐”。我家大姐生得既蒼老又平凡,媳婦也帶著來了,想到彆人家裡幫工。從哪裡來的,這棗紅色的種族?“鄉下什麼樣子?”琵琶問何乾。“噯,鄉下苦嗬。鄉下人可憐啊。”她隻這麼說。可是吃飯的時候她說:“彆這麼挑嘴,鄉下孩子沒得吃嗬。”說著眼睛都霧濕了。有次她說:“鄉下孩子吵得沒辦法,舀碗水蒸個雞蛋,一人吃一匙,騙騙孩子們。”王發下鄉收租大半年了,這向來是賬房的差事,可是沈家人總叫個可靠的老家人去。田地靠何乾的家鄉近,也和王發的家鄉近,可是他家裡沒人了。他娶過老婆,死了,也沒留下一兒半女。何乾到男傭人的屋子找琵琶和陵,總會找他說說話。他給她倒茶,再幫姐弟倆添茶,茶壺套在藤暖壺罩裡。“喝杯茶,何大媽。”“唉哎噯,”她作辭道,“不麻煩,王爺。”他把茶端到門口。老媽子們有條不成文的規矩,不進男傭人的屋子。他回屋裡坐在小床上,何乾站在門口。陵在床上爬來爬去,掀開枕頭找枕下的東西。“鄉下現在怎麼樣,王爺?”“老樣子。”他咕嚕了一句。“還鬨土匪?”她問道,眯細著眼,等待著凶訊。“到處都鬨。我在的時候來了四趟。”“噯呀!”心酸的歎息由齒縫間呼出來。“現在好多人有槍。”“噯呀!年景越來越壞了。”“我也學了打槍。橫豎閒著也是閒著。”“噯呀!鄉下這麼亂。”何乾離鄉太久了,許多事都是道聽塗說,想像不出來。王發往下說,她草草點頭。琵琶覺得他們都是好人,老天卻待他們不公平。她很想要補償他們。“等我大了給王爺買皮袍子。”她突然說。兩人都好像很高興。何乾說:“大姐好,分得出好壞。”“是啊。”王發說。“我呢,大姐?我沒有?”何乾說。“你有羊皮襖了。我給你買狐狸毛的。”“真謝謝你了。可彆忘了,謝過了就不作興反悔了。”“等我大了馬上買。”“陵少爺昵?”王發說,“陵少爺,等你大了老王老了,你怎麼幫老王?”陵不吭聲,隻是在床上爬,東翻西找。王發與何乾苦笑,並不看彼此。論理他們是該得到遠比工錢多的養老金,可是現實上還得寄希望於年青的一代。可惜是女孩子這一邊。“還是大姐好。”王發低聲說。“大姐好。”何乾喃喃說,仿佛也同意可惜了。王發到小公館去見榆溪,沒派什麼差使給他。“王發又笨脾氣又壞。”榆溪從前說,可是沒辦法打發了他。他服侍過老太爺。王發瘦瘦的,剃著光頭,兩頰青青的一片胡子碴,從前跟著老太爺出門,走在轎子後,投帖拜客。“我學王爺送帖子。”打雜的說,“看,就是這個身段!”他緊跑幾步,一隻手高舉著紅帖子,一個箭步,打個千,仍然高舉著帖子,極洪亮的嗓子宣讀出帖上的內容,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他其實沒親眼見過。民國之後就不興了。“王爺送帖子給我們看看。”他說。王發一絲笑容也沒有,正眼也不看他一眼。“王爺送帖子給我看。”琵琶說,“好不好,就一次。”無論她怎麼求,他一定不理睬,雖然他也疼她。有時候他會帶她出去走走,坐在他肩頭。看木頭人戲,看耍猴戲,看壓路機,蒸汽船一樣的煙囪,有個人駕駛,慢悠悠的在鋪整的馬路上來來回回航行。周圍蒸騰出毒辣的瀝青味,琵琶倒覺得好聞,因為這是上海夏天融化的氣味。有時遇見了賣冰糖山楂的,一串串油亮亮紅澄澄的山楂插在一隻竹棍上,小販扛著竹棍像是京戲裡的武生的紅絨球盔冠。偶而王發會自掏腰包買一串給她。“王爺,你不送帖子給我看麼?哪天給我看看好不好?旁邊沒有人的時候?”琵琶坐在他肩頭上懇求著,可是他像不聽見。有天深夜榆溪突然回家來,坐在樓下房裡。琵琶沒聽見聲響,可是早晨醒了,老媽子們才在梳頭發。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何乾披著白發立在穿堂的衣櫃小鏡前,嘴裡咬著一段紅絨繩綁頭發。頂嚇人的,長長的紅繩從腮頰垂下,像是鬼故事裡上吊自儘的女人的舌頭。她還不知道她父親在家裡。慢慢的聽見有人說話,聲氣倒輕快,老媽子們低聲嘰喳,像檸檬水嘶嘶響。“不回那兒了。叫人去收拾衣服煙槍,班竹玉煙嘴那一隻。”王發到小公館去把東西拿了回來。“她說告訴你們老爺自己來拿。”他跟誌遠說,“我就說姨奶奶,我們做底下人的可不敢吩咐主子做什麼,主子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我是奉命來拿東西的,拿不到可彆怪我動粗,我是粗人。這才嚇住了她。”“她一定是聽過你在鄉下打土匪。”誌遠說。“老爺老說我脾氣不好。她要把我的脾氣惹上來了,我真揍她。她也知道。就算真打了她,也不能砍我的腦袋。打了再說。我要是真打了她,老爺也不能說什麼,是他要我無論如何都得把東西拿回來。這次他是真發了火,這次是真完了。”他反複說了好幾天,末了榆溪自己回姨太太家,把衣服和班竹煙槍拿了回來。榆溪隻有在祭祖的時候才會回大房子來,小公館是不祭祖的。看人擺供桌,他在客室踱來踱去,雪茄煙飄在後麵,絲錦袍子也飄飛著,半哼半吟小時候背的書。檄文、列傳、詩詞、奏摺,一背起來滔滔汩汩,中氣極足,高瘦的身架子搖來晃去打節拍,時常像是急躁的往前衝。無邊六角眼鏡後纖細的一張臉毫無表情。琵琶與他同處一室覺得緊張,雖然他很少注意到兩個孩子。有次心情好抱她坐在膝蓋上,給她看一隻金鎊,一塊銀洋。“選一個。”他說,“隻能要一個。”琵琶仔細端相。大人老是逗弄你。金鎊的顏色深,很可愛,可是不能作準,洋錢大些,也不能作準。“要洋錢還是要金鎊?”“我再看看。”“快點選。”她苦思了半天。思想像過重的東西傾側,溜出她的掌握。越是費力去抓,越是疑神疑鬼,仿佛生死都係於此。一毛錢比一個銅錢小,卻更值錢。大小和貴賤沒有關係。她選了洋錢。“你要這個?好吧,足你的了。”他將金鎊收進了口袋,把她放到地板上。何乾討好的笑,想打圓場。“洋錢也很值錢吧?”“傻子不識貨。”他冷哼了一聲,邁步出了房間。又一次她母親還在家,他心情好,彎腰同琵琶一個人說話。“我帶你到個好地方。”他說,“有很多糖果,很多好東西吃。要不要去?”他的態度有些惡作劇、鬼鬼祟祟的,弄得琵琶惴惴然。她不作聲,她父親要拉她走,她卻往後躲。“我不去。”“你不去?”他將她抱起來,從後頭樓梯下去,穿過廚房。她隱隱知覺到是為了不讓她母親看見。跟他出去非但危險,也算是對母親不忠。她緊緊扳住後門的軸條,大嚷:“我不去,我不去!”她挨了打,還是死不放手,兩腿踢門,打鼓似的咚咚響。他好容易掰開了她的手,抱她坐上人力車。到了小公館她還在哭。“來客了。”他一壁上樓一壁喊。房間仍舊照堂子的式樣裝潢,黃檀木套間與織錦圍邊的卷軸。蓋碗茶送上來了,還有四色糖果瓜子,盛在高腳玻璃杯裡,堂子裡待客的規矩。有個女人一身花邊黑襖禱,纖長得和手上拿的煙一樣,俯身輕聲哄著琵琶,幫她剝糖果紙,給她擤鼻子擦眼淚,並不調侃她。她的手指輕軟乾燥,指尖是深褐色,像古老的象牙筷。琵琶不肯正眼看她,羞於這麼快就給收服了。姨太太並沒有在她身上多費工夫,榆溪也不堅持要琵琶跟她說話。兩人自管自談講,琵琶在椅子上爬上爬下,檢查家具的下半部,像一隻狗進了新屋子。樣樣東西都是新的,自然也都潔淨無瑕,像是故事裡收拾的屋子。“她喜歡這兒。”榆溪輕笑道。“就住下來吧?不回去了?”姨太太傾身低聲跟琵琶說,“不想回去了是不是?這裡比家裡好吧?”琵琶不願回答,可是她父親帶她回家又合不得。老媽子們嚇死了。她母親也生氣,卻笑著說不犯著瞞著她。他們都是遙遠的過去的人物了,她一點也不留戀,可是在家裡有時確實是無趣。她時時刻刻纏著何乾,洗衣服也粘著她。她彎著腰在爪腳浴缸裡洗衣服,洗衣板撞得砰砰響。閒得發慌,她把何乾的圍裙帶子解開了,圍裙溜下來拖到水裡。“唉哎噯!”何乾不讚成的聲口,衝掉手上的肥皂沫,又把圍裙係上。係上又給解開了,又得洗手再綁上。琵琶嗤笑著,自己也知道無聊。碰到這種時候她總納罕能不能不是她自己,而是彆人,像她在公園看見的黃頭發小女孩,隻是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是天津的一個中國女孩。她的日子過得真像一場做了太久的夢,可是她也注意到年月也會一眨眼就過去。有些日子真有時間都壓縮在一塊的感覺,有時早幾年的光陰隻是夢的一小段,一翻身也就忘了。靠著浴缸單薄內卷的邊緣,她用力捏自己,也隻是悶悶的痛。或許也隻是誤以為痛,在夢裡。要是醒過來發現自己是彆的女孩呢?躺在陌生的床上,就跟每天早上清醒過來的感覺一樣,而且是在一幢大又暗的屋子裡。她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原故,總覺得外國人是活在褐色的陰影裡,從他們的香煙罐與糖果盒上的圖片知道的。沈家穿堂上掛了幅裱框的褐色平版畫,外國女人出浴圖,站著揩腳。朦朧微光中寬背雪白,浴缸上垂著古典的繡帷,繡帷下幅落進浴缸裡。白衣阿媽銳聲吆喝樓下的孩子,吵醒了琵琶,紗門砰砰響。她母親在洗澡,她父親吃著早餐,濃密的黃色八字胡像賣俄國小麵包的販子。餐桌上擱了瓶玫瑰花,園子裡也開滿了玫瑰花。電話響了。有人往窗下喊。小孩和狗一個追一個跑,每個房間鑽進鑽出。門鈴響了。她有點怕這一切,卻又不停的回來。怎麼知道這是真實的,你四周圍的房間?她做過這樣的夢,夢裡她疑心是一場夢,可是往下夢去又像是真實的。說不定醒著的真實生活裡她是男孩子。她卻不曾想到過醒來會發現自己是個老頭子或老太太,一輩子已經過完了。突然之間不犯著再渴望更多人更多事了。姨太太進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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