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雷峰塔 張愛玲 2312 字 8天前

父母都不在的兩年在琵琶似乎是常態。太平常了,前前後後延伸,進了永恒。夏天每晚都跟老媽子們坐在後院裡乘涼。王發一見她們來,就立起身來,進屋去在汗衫上加件小褂,再回來坐在屋外的黑夜裡。“王爺還真有規矩,”葵花低聲道,“外頭黑不溜丟的,還非穿上小褂子。”“王爺還是守老規矩。”何乾說。她們放下了長板凳,隻看見王發的香煙頭在另一角閃著紅光,可是卻覺得有必要壓低聲音。“小板凳搬這兒來,陵少爺。”秦乾說,“這裡,靠蚊香近些,可彆打翻了。”“秦大媽你看這月亮有多大?”何乾問,倒像是沒想到過。每次看就每次糊塗。“你看呢?”秦乾客氣的反問。“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了。你們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她問兩個孩子。琵琶遲疑的舉高了一隻手對著月亮,拿拇指尖比了比。“這麼大。”“多大?有銀角子大?單角子還是雙角子?”不曾有人這麼有興趣想知道她說什麼。她很樂於回答。“單角子。”“唉,小人小眼!”何乾歎口氣道,“我看著總有臉盆大。老嘍,老嘍。佟大媽,你看有多大?”佟乾是漿洗的老媽子,美其名是保母,窘笑著答:“何大媽,你說臉盆大麼?噯,差不多那麼大。噯,今晚的月亮真大。”“我看也不過碗那麼大。”秦乾糾正她。“你小,秦大媽。”何乾說,“比我小著好幾歲呢。”“還小。歲月不饒人呐。”秦乾說了句俗語。“噯,歲月不饒人啊。”“你哪裡老了,何大媽,”葵花說,“隻是白頭發看著老。”“我在你這年紀,頭發就花白了。”“你是那種少年白頭的。”葵花說。“噯,就是為了這個才進得了這個家的門。老太太不要三十五歲以下的人,我還得瞞著歲數。”老太太自己是寡婦,頂珍惜名聲,用的人也都是寡婦,過了三十五才算是到了心如止水的年紀。基於人道的理由,她也不買丫頭。況且丫頭麻煩,喜歡跟男傭人打情罵俏,勾引年輕的少爺。何乾其實才二十九歲,謊報是三十六歲。始終提著一顆心,唯恐有人揭穿了。同村的人不時出來幫工,沈家與多數的親戚家裡的傭人都是從老太太的家鄉薦來的。那塊土地貧瘠,男人下田,女人也得乾活,所以才不裹小腳。沈家到現在還是都用同一個地方來的老媽子,都是一雙大腳,隻有秦乾是陪嫁過來的,99lib?裹小腳。她是南京城外的鄉下來的,土地富庶,養鴨子,種稻,女人都待在家裡嗬護一雙三寸金蓮。“小姐會不會寫我的名字?”漿洗的老媽子問。“佟,我會寫佟字。”“小姐也幫我扇上燙個字。”“我現在就燙。”她伸手拿蚊香。“先拿張紙寫出來。”何乾說。“不會寫錯的。”“先寫出來,拿給誌遠看過。”何乾說。楚誌遠識字。“我知道怎麼寫。”她憑空寫個字。“拿給誌遠看過。一燙上錯了也改不了了。”楚誌遠不同彆的男傭人住一塊,在後院單獨有間小屋,小小的拉毛水泥屋,倒像是貯煤箱或更夫的亭子。琵琶從不覺得奇怪他和葵花是夫妻,兩人卻不住在一塊。都是為了回避在彆人家裡有男女之事的禁忌。讓外人在自家屋子裡行周公之禮會帶來晦氣。誌遠雖然不住在屋裡,鬥室仍像是單身漢住的。葵花有時來找他,可是她在樓上有自己睡覺的地方。老媽子都管她叫誌遠的新娘子,不叫葵花了,葵花是她賣身當丫頭的名字,她已經贖了身。在這個都是老婦人和小孩的屋子裡,她永遠是新娘子。婚姻在這裡太稀罕了。琵琶走進熱得跟火爐一樣的小屋。誌遠躺在小床上,就著昏暗的燈泡看書。“寫對了。”她出來了,一壁說。誌遠的窗子透出微光,她就著光拿著蚊香在芭蕉扇上點字,點得不夠快,焦褐色小點就會燒出一個洞來。“誌遠怎麼不出來?裡頭多熱啊。”秦乾說。“不管他。”葵花不高興的咕噥,“他願意熱。”“誌遠老在看書。”何乾說,“真用功。”“他在看《三國演義》。”琵琶說。“看來看去老是這一本。”他媳婦說。“你們小兩口結婚多久了?”何乾問,“還沒有孩子。”她笑著說。葵花隻難為情的應付了聲:“兒女要看天意。”“回來,陵少爺,彆到角落裡去,蜈蚣咬!”秦乾喊。“人家說顴骨高的女人克夫。”何乾說,“可是拿我跟秦大媽說吧,我們兩個都不高。倒是佟大媽,她的顴骨倒高了,可是他們兩口子倒是守到老。”“我那個老鬼啊,”佟乾罵著,“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你這是說氣話。”何乾說,“都說老夫老妻哩。”“老來伴。”葵花說。“我那個老鬼可不是。”佟乾忙窘笑道,“越想他死,他越不死,非得先把人累死不可。”“秦大媽最好了。”葵花說,“有兒子有孫子,家裡還有房子有地,不用操心。”“是啊,哪像我。”何乾說,“這把年紀了還拖著一大家子要我養活。”“我要是你啊,秦大媽,就回家去享福了。何苦來,這把年紀了,還在外頭吃彆人家的米?”葵花說。“是啊,像我們是不得已。”何乾說。“我是天生的勞碌命。”秦乾笑道。一聽她的聲口,大家都沉默了。太莽撞了。秦乾是能不提就絕口不提自己家裡。一定是同兒子媳婦慪氣,賭氣出來的。不過兒子總定時寫信來,該也不算太壞。她五十歲年紀,清秀伶俐,隻是頭發稀了,臉上有眼袋。她識點字。寫信回家也是去請人代寫,找街上幫人寫信的,不像彆的老媽子會找誌遠幫她們寫。“今年藤蘿開得好。”葵花說。“暖,還沒謝呢。”佟乾說。她們總不到園子裡坐在藤蘿花下。屋子的前頭不是她們去的地方。“老太太從前愛吃藤蘿花餅,摘下花來和在麵糊裡。”何乾說。她的手藝很高,雖然日常並不負責做飯。“藤蘿花餅是什麼滋味?”秦乾說。“沒有多大味道,就隻是甜絲絲的。太太也叫我做。”一提起太太葵花就歎氣。她是陪房的丫頭,算是嫁妝的一部分。“去了多久了?”她半低聲說,“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何乾歎口氣。“噯,隻有天知道了。”秦乾也是陪嫁來的,總自認是娘家的人,暫借給親戚家使喚的。她什麼也沒說,不是因為不苟同背地裡嚼舌根,就是礙於在彆人家作客不好失禮。“說個故事,何乾。”琵琶推她的膝蓋。隻要有一會兒沒人說話,她就怕會有人說該上床了。“說什麼呢?我的故事都說完了。讓秦乾說一個吧。”“說個故事,秦乾。”琵琶不喜歡叫秦乾,知道除非是陵問她,她是不肯的。可是陵總不說話。能搖頭點頭他就一聲也不吭,連秦乾也哄不出他一句話來。“要誌遠來說《三國演義》。”秦乾說。“誌遠?”他媳婦嗤笑道,“早給他們拖去打麻將了。”“打麻將?這麼熱的天?”秦乾驚詫的說。“聽,他們在拖桌子倒骨牌了。”何乾轉過頭去看。“王爺也走了。”“裡頭多熱。他們真不在乎。”秦乾說。老媽子們默默聽著骨牌響。“說個故事,何乾。”“說什麼呢?肚子裡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就說那個紋石變成了漂亮女人的故事。”“你都知道啦。”“說嘿。說紋石的故事。”“我們那兒也有這麼一個故事,說的是蚌蛤。”秦乾說,“撿個蚌蛤回家更有道理。”“噯,我們那裡說紋石,都是這麼說的。”何乾說。“陵少爺!彆進去,臭蟲咬!”秦乾趁他還沒溜進男人住的地方,便把他拉了回來。“喲,我們有臭蟲。”廚子老吳在麻將桌上嘟囔。打雜的嗤笑。“她自己一雙小腳,前頭賣薑,後頭買鴨蛋。”他套用從前彆人形容纏足身材變形的說法,腳趾長又多疙瘩,腳跟往外凸,既圓又腫。誌遠瞅了他們一眼,製止了他們。怕秦乾聽見,她的嘴巴可不饒人。“坐這裡,陵少爺,坐好,我給你講個故事。”秦乾說,“從前古時候發大水,都是人心太壞了,觸怒了老天爺,所以發大水,人都死光了。就剩下兩個人,姐弟倆。弟弟就跟姐姐說:‘隻剩我們兩個了,我們得成親,傳宗接代。’姐姐不肯,說:‘那不行,我們是親姐弟。’弟弟說沒辦法,人都死光了。末了,姐姐說:‘好吧,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給你。’姐姐就跑,弟弟在後頭追,追不上她。哪曉得地上有個烏龜,絆了姐姐的腳,跌了一跤,給弟弟追上了,隻好嫁給他。姐姐恨那烏龜,拿石頭去砸烏龜,所以現在的烏龜殼一塊一塊的。”“可不是真的,烏龜殼真是一塊一塊的。”葵花笑著說。琵琶聽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弟弟看。他也不看她。兩人什麼事都一起,洗澡也同一個澡盆洗,省熱水,傭人懶得從樓下的廚房提水上來。家裡有現代的浴室,隻有冷水。有時候何乾忙就讓佟乾幫著洗澡。看姐弟倆扁平的背,總歎氣。“不像我們的孩子,背上一道溝。”她跟秦乾說,可憐的笑著,“都說溝填平了有福氣。”“我們那兒不作興這麼說。”琵琶跟陵各坐一端,腳不相觸,在蒸氣中和他麵對麵,老媽子們四隻手忙著,他的貓兒臉咧著嘴,露出門牙縫,潑著水玩。她知道哪裡不該看。秦乾常抱著他在後院把尿,撥開開襠袴,扶著他的小麻雀。“小心小麻雀著了涼。”葵花會笑著喊,而廚子會說:“小心小雞咬了小麻雀。”“六七歲的孩子開始懂事了,”何乾有次說,“這兩個還好,聽話。”他們坐在月光下,等著另一陣清風。秦乾說了白蛇變成美麗的女人,嫁給年青書生的故事。“畜牲嫁給人違反了天條,所以法海和尚就來降服白蛇。她的法力很高強,發大水抵抗。淹了金山寺,可是和尚沒淹死。末了把她抓了,壓在缽裡,封上了符咒,蓋了一個寶塔來鎮壓。就是杭州的雷峰塔。她跟書生生的兒子長大後中了狀元,到寶塔腳下祈禱痛哭,可是也沒有彆的法子。人家說隻要寶塔倒了,她就能出來,到那時就天下大亂了。”“雷峰塔不是倒了麼?”葵花問道。“幾年前倒的。”秦乾鬱鬱的說道。“是了,露小姐上次到西湖就是瓦礫堆,不能進去,”葵花說,“現在該倒得更厲害了。”“難怪現在天下大亂了。”何乾詫道。“哪一年倒的?那時候我們還在上海。噯,就是誌遠說俄國老毛子殺了他們的皇帝的那一年。”葵花道。“連皇帝都想殺。”佟乾喃喃道。“這些事誌遠知道。”何乾讚美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秦乾套用古話。“我們呢,我們隻聽說宣統皇帝不坐龍廷了。”何乾說,“不過好像是最近幾年才真的亂起來的。”“雷峰塔倒了,就是這原故。”葵花笑道。“有人看見白蛇麼?”琵琶問道。“一定是逃走了。”葵花道。“都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麼?”“哪兒都有可能。像她那樣的人多了。”葵花嗤笑道。“那麼美麼?”“多得是蛇精狐狸精一樣的女人攪得天下不太平。”“有時候她還變蛇麼?”“還問,”秦乾道,“就愛打破砂鍋問到底。”男傭人的房裡傳來的燈光聲響很吸引人。琵琶走過去,立在門口。“回來,陵少爺。裡頭太熱了,又出一身汗,澡就白洗了。”琵琶沒注意弟弟跟在她後頭,這次拿她做掩護,蹦蹦跳跳進屋去了。“琵琶小姐,你想誰贏錢?”王發從麻將桌上喊。她想他贏錢,可是她也喜歡誌遠。何乾來到她背後,教她說:“大家都贏錢。”“大家都贏錢,那誰要輸錢?”廚子說。“桌子板凳輸。”何乾套了句老話。琵琶走過去,到誌遠記賬的桌上。有次傍晚何乾帶她過來,跟誌遠說:“在她鼻孔裡抹點墨,說是止血。一個冬天靠著爐子,火氣大。”誌遠拿隻毛筆幫她點上墨,柔軟的筆尖冷而濕,一陣輕微的墨臭。從那時起她就非常喜歡這個地方,每天晚上進來拿紙筆塗塗抹抹,很熟悉屋子裡的氣味,甚至熟悉了微鹹的墨味。“有紙麼,誌遠?”“他們忙,彆攪糊人家。”何乾說。“報紙底下。”誌遠說。“又畫小人了。”廚子老吳說,“碰!”他喊,大賺一手。琵琶畫了一族的青年勇士,她和弟弟是裡頭最年青的。硯台快乾了。沒上漆的桌子上有香煙燙焦的跡子,擱了杯茶,她把冷了的茶倒了一點。蚊子在桌子底下咬她。唇上的汗珠刺得她癢酥酥的。王發取錯了牌,咒罵自己的手背運。花匠也進來了,坐在吱嘎響的小床上,一陣長長的咳聲,從喉嚨深處著實咳出一口痰來,埋怨著天氣熱。一局打完了,牌子推倒重洗,七八隻手在攪。廚子老吳悻悻然罵著手氣轉背了。花匠布鞋穿一半,拖著腳過來看桌上一副還沒動的牌。每個人都是甕聲甕氣的,倒不是吵架。琵琶頂愛背後的這些聲響,有一種深深的無聊與忿恨,像是從一個更冷更辛苦的世界吹來的風,能提振精神,和樓上的世界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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