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把門簾裹在身上,從綠絨穗子往外偷看。賓客正要進去吃飯,她父親張羅男客,他的姨太太張羅女客。琵琶四歲母親出國,父親搬進了姨太太家,叫做小公館。兩年後他又帶著姨太太搬了回來,帶了自己的傭人,可是吃暖宅酒人手不足,還是得老媽子們幫著打點。從不聽見條子進這個家的門,可是老媽子們懂得分寸,不急著巴結姨太太,免得將來女主人回來後有人搬嘴弄舌。虧得她們不用在桌邊伺候。正經的女太太同席會讓條子與男客人臉上掛不住。客室一空琵琶就鑽了進去,藏在餐室門邊的絲絨門簾裡,看著女客走過,都是美人,既黑又長的睫毛像流蘇,長長的玉耳環,纖細的腰肢,喇叭袖,深海藍或黑底子衣裳上鑲著亮片長圓形珠子。香氣襲人,輕聲細語,良家婦女似的矜持,都像一個模子打出來的,琵琶看花了眼,分不出誰是姨太太。男客費了番工夫才讓她們入席。照規矩條子是不能同席吃飯的。男傭人王發過來把沉重的橡木拉門關上,每次扳住一扇門,倒著走。輪子吱吱喀喀叫。洗碗盤的老媽子進客室來收拾吃過的茶杯,一見琵琶躲在簾子後,倒吃了一驚。“上樓去。”她低聲道,“何乾哪兒去了?上樓去,小姐。”姓氏後加個“乾”字是特為區彆她不是喂奶的奶媽子。她服侍過琵琶的祖母,照顧過琵琶的父親,現在又照顧琵琶。洗碗盤的老媽子端著茶盞走了。客室裡隻剩下兩個清倌人,十五六歲的年紀,合坐在一張沙發椅上,像一對可愛的雙胞胎。“這兩個不讓她們吃飯。”洗碗盤的老媽子低聲跟另一個在過道上遇見的老媽子說,“不知道怎麼,不讓她們走也不給吃飯。”她們倒不像介意挨餓的樣子,琵琶心裡想。是為了什麼罰她們?兩人笑著,漫不經心的把玩著彼此的鐲子,比較兩人的戒子。兩人都是粉團臉,水鑽淡湖色緞子,貂毛滾邊緊身短襖,底下是寬腳禱。依偎的樣子像是從小一齊長大,仿佛袷燈座上的兩尊玉人,頭上泛著光。她沒見過這麼可愛的人。偶而她們才低聲說句話,咯咯笑幾聲。火爐燒得很旺。溫暖寧謐的房間飄散著香煙味。中央的枝型吊燈照著九鳳團花暗粉紅地毯,壁燈都亮著,比除夕還要亮。拉門後傳來輕微的碗筷聲笑語聲,竟像哽咽。她聽見她父親說話,可能在說笑話,可是忽高忽低,總仿佛有點氣烘烘的聲口。之後是更多的哽咽聲。希望兩個女孩能看見她。她漸漸的把門簾裹得越緊,露出頭來,像穿紗麗服。她們還是不看見她。她的身量太矮。圓墩墩的臉有一半給溜海遮住,露出兩隻烏溜溜的眼睛。家裡自己縫的扣帶黑棉鞋從絲絨簾子上伸出來。要是她上前去找她們倆說話,她們一定會笑,可也一定會惹大家生氣。讓她們先跟她講話就不要緊了。她漸漸放開了簾子,最後整個人都露了出來。她們還是不朝她這邊看。她倒沒料到她們是為了不想再惹怒她父親的原故。她終於疑心了。兩個女孩坐在沙發上那麼舒服的樣子,可是又不能上前去。她們像是雪堆出來的人,她看得太久,她們開始融化了,變圓變塌,可是仍一徑笑著,把玩彼此的首飾。洗碗盤的老媽子經過門口,一眼看見琵琶,不耐煩的嘖了一聲,皺著眉笑著拉著她便走,送上樓去。老媽子們很少提到她母親,隻偶而會把她們自己藏著的照片拿出來給迥然不同的兩個孩子看,問道:“這是誰呀?”“是媽。”琵琶不經意的說。“那這是誰?”“是姑姑。”“姑姑是誰?”“姑姑是爸爸的妹妹。”姑姑不像媽媽那麼漂亮,自己似乎也知道,拿粉底抹臉,總是不耐煩的寫個一字。琵琶記得看她洗臉,俯在黃檀木架的臉盆上,窗板關著的臥室半明半暗,露出領子的脖頸雪白。“媽媽姑姑到哪去啦?”老媽子們問道。“到外國去了。”老媽子們從不說什麼原故,這些大人越是故作神秘,琵琶和弟弟越是不屑問。他們聽見跟彆人解釋珊瑚小姐出洋念書去了,沒結婚的女孩子家隻身出門在外不成體統,所以讓嫂嫂陪著。老媽子們每逢沈家人或是沈家的老媽子問起,總說得冠冕堂皇。珊瑚小姐一心一意要留洋,她嫂嫂為了成全她所以陪著去。姑嫂兩個人這麼要好的倒是罕見,就跟親姐妹一樣,沒幾家比得上。小兩口子吵歸吵,不過誰家夫妻不吵架來著。聽的人也隻好點頭。彆家的太太吵架就回娘家,可沒動輒出洋。他們也聽過新派的女人離家上學堂,但是認識的人裡頭可沒有。再有上的學堂也近便些。“洋娃娃是誰送的?”丫頭葵花問道。“媽媽姑姑。”琵琶道。“對了。記不記得媽媽姑姑呀?”永遠“媽媽姑姑”一口氣說,二位一體。“記得。”琵琶道。其實不大記得。六歲的孩子過去似乎已經很遙遠,而且回想過去讓她覺得蒼老。她記不得她們的臉了,隻認得照片。“媽媽姑姑到哪去啦?”“到外國去了。外國在哪啊?”“喔,外國好遠好遠啊。”葵花含糊漫應道,說到末了聲音微弱起來。“他們還好,不想。”洗碗盤的老媽子道,微微有點責備的聲氣。何乾忙輕笑道:“他們還小九九藏書,不記得。”琵琶記得母親走的那時候。忙了好幾個禮拜,比過年還熱鬨,臨動身那天晚上來了賊。從貼隔壁的空屋進來的,翻過了回廊間的隔牆,桌上的首飾全拿了,還在地下屙了泡屎,就在法式落地窗一進來的地方。作賊的都這樣,說是去黴氣。收拾行李弄得人仰馬翻,人人都睡死了。琵琶早上要鹹鴨蛋吃才聽見這回事。何乾說:“嚇咦,昨兒夜裡鬨了賊,你還要找麻煩?”琵琶真後悔沒見著小偷的麵。她也沒見到巡捕。巡捕來了趿著大皮鞋吧嗒吧嗒上樓檢查出事現場,她跟弟弟都給趕去了後麵的房間。露與珊瑚改了船期。沈榆溪動員了天津到北京上海的親友來勸阻他的太太妹妹,不見效,就一直不到這邊的屋子來。琵琶反正是父親不在也不會留意。她很難過首飾被賊偷了,卻不敢告訴她母親姑姑她也為她們倆難過。她們決不當著她的麵說。姑嫂兩人又留了一段時間,看出巡捕房的調查不會有結果。唯一的嫌疑犯是家裡的黃包車夫,一半時間在大房子這邊,一半時間在小公館。他消失了蹤影。有人說是讓巡捕嚇壞了。也可能背後指使的是姨太太,甚至是榆溪。不過一切都屬臆測。她們又定好了船票,又一回的告彆親友,回家來卻發現行李沒了。“挑夫來搬走了,我們以為是搬到船上。”老媽子們道,嚇壞了。“誰讓他們進來的?”“王爺帶他們上樓的。”王發道:“老爺打電話來說挑夫會過來。我以為太太跟珊瑚小姐知道。”她們氣極了,知道王發也搗鬼。王發向來看不慣老爺的作為,這一次他卻向著他。兩個年青女人離家遠行,整個是瘋了。這個家的名聲要毀了。她們要他去找榆溪,堅持要他回家來。小公館不承認他在那。她們讓親戚給他施壓。末了榆溪不得不來。“噯,行李是我扣下了。”他說,“時候到了就還給你們。”她們嚷了起來,老媽子們趕緊把孩子帶到聽力範圍之外。“有沒有行李我們都走定了。”“就知道你會做出這種事來。”“對你們這種人就得這麼著。你們聽不進去道理。”琵琶隻聽見她父親一頭喊一頭下樓,大門砰的摔上了。習慣了。老媽子們聚在一塊嘰嘰喳喳的。親戚繼續居中協調。臨上船前行李送回來了。“老是這麼。”王發嘀咕道,“虎頭蛇尾,雷聲大雨點小。”啟航那天榆溪沒現身。露穿著齊整了之後伏在竹床上哭。珊瑚也不想勸她了,自管下樓去等。她麵向牆哭了幾個鐘頭。珊瑚上來告訴她時候到了,便下樓到汽車上等。老媽子們一起進來道彆,擠在門洞裡,擔心的看著時鐘。她們一直希望到最後一刻露會回心轉意,可是天價的汽船船票卻打斷了所有回頭的可能。唯一的可能是錯過了開船時間。她們沒有資格催促女主人離開自己的家。琵琶跟陵也給帶進來道彆。琵琶比弟弟大一歲。葵花一看老媽子們都不說話,便彎下腰跟琵琶咬耳朵,催她上前。琵琶半懂不懂,走到房間中央,倒似踏入了險地,因為人人都寧可擠在門口。她小心的打量了她母親的背,突然認不出她來。脆弱的肩膀抖動著,抽噎聲很響,藍綠色衣裙上金屬片粼粼閃閃,仿佛潑上了一桶水。琵琶在幾步外停下,唯恐招得她母親拿她出氣,伸出手,像是把手伸進轉動的電風扇裡。“媽,時候不早了,船要開了。”她照葵花教她的話說。她等著。說不定她母親不聽見,她哭得太大聲了。要不要再說一遍?指不定還說錯了話。她母親似乎哭得更淒慘了。她又說了一遍,然後何乾進來把她帶出房間。全家上下都站在大門外送行,老媽子把她跟弟弟抱起來,讓他們看見車窗。她父親沒回來。何乾與照顧她弟弟的秦乾一齊主持家務。天高皇帝遠,老媽子們頂快活,對兩個孩子格外的好,仿佛是托孤給她們的。琵琶很喜歡這樣的改變。老媽子們向來是她生活的中心,她最常看見的人就是她們。她記得的第一張臉是何乾的。她沒有奶媽因為她母親相信牛奶更營養。還不會說話以前,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裡,這站桶是一個狹長的小櫃,底是虛的。拿漆碗喂她吃飯。漆碗摔不破也不割嘴。有一天她的磁調羹也換成了金屬的。她不喜歡那個鐵腥氣,頭彆來彆去,躲湯匙。“唉哎噯!”何乾不讚成的聲口。琵琶把碗推開,潑灑了湯粥。她想要那隻白磁底上有一朵紫紅小花的調羹。“今天不知怎麼,脾氣壞。”何乾同彆的老媽子說。她不會說話,但是聽得懂,很生氣,動手去搶湯匙。“好,你自己吃。”何乾說,“聰明了,會自己吃飯了。”琵琶使勁把湯匙丟得很遠很遠,落到房間另一頭,聽見叮當落地的聲音。“唉哎暖。”何乾氣惱的說,去撿了起來。忽然嘩嘩嘩一陣巨響,腿上一陣熱,濕濕的襪子粘在腳上。剛才她還理直氣壯,這下子風水輪流轉,是她理虧了。她麻木自己,等著挨罵,可是何乾什麼也沒說,隻幫她換了衣服,刷洗站桶。何乾一向話不多。帶琵琶一床睡,早上醒來就舔她的眼睛,像牛對小牛一樣。琵琶總扭來扭去,可是何乾解釋道:“早上一醒過來的時候舌頭有清氣,原氣,可以明目,再也不會紅眼睛。”露走了以後她才這樣,知道露一定不讚成。但是露立下的規矩她都認真照著做,每天帶琵琶與陵到公園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