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在三樓病房的裡手。警官看清直江醫師走進電梯以後,轉向倫子問:“果真不要緊嗎?”“那位大夫是這麼說的,當然不要緊。”“然而,這麼做是否太蠻橫了?”“沒關係的。”倫子極其堅定地說。但她自己也是初次碰到這種情況。治療室裡,患者像野獸一樣不停地吼叫。警官背著他小聲向救護隊員們傳達了直江醫師的指示,隊員們聽了警官的話也同樣迷惑不解。“真把他塞進廁所裡?”“是的,廁所在樓梯口的右側。”倫子在前頭帶路,打開電燈,推開近前的女廁所門。隊員們滿腹狐疑地把醉漢放在擔架上抬向廁所,醉漢仍舊胡亂罵人,然而,當他被撂在廁所門前的一瞬間,便驚慌地朝四周環視了一眼。兩個救護隊員立刻從兩側把他架起來,不由分說地推進女廁所的門裡了。“你們要乾什麼?喂!媽的,混蛋!”患者猛勁地敲門、大喊大叫。然而,有兩名隊員從門外頂著,他毫無辦法。“開門!你們給我開門,開門啊!”醉漢繼續喊叫,但隊員們隻管頂緊門一聲不吭。“請踩著這個從上往下看。”倫子從手術室裡搬來腳踏凳,放在廁所門前。“每隔5分鐘看一次就行吧?”“在他喊叫著的時候肯定沒有問題。”“這麼說必須等這家夥老實了我們才能離開嘍?”“對不起!就得這麼辦。”“他不會死在裡麵吧?”“不用擔心,我也常來看他。”隊員表情生硬地點了點頭,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請給我們救護總署打個電話,就說患者狂暴,暫時不能回去。”“好的。”倫子返回掛號室,警官正在打電話,仿佛在了解著被害者的身份。倫子把隊員托她辦的事交代給旁邊的另一個警官便回治療室了。阿薰正呆呆地站在治療室煮沸消毒器前發愣。“怎麼啦?”“那張臉多可怕!他額上閃著光的不是玻璃碎片嗎?”“是啤酒瓶吧。”“太可怕啦!”“我看光是那套縫合器械恐怕不夠用,你再從手術室裡拿來五六個柯赫爾鉗和培安氏鉗。”阿薰臉色蒼白,向手術室走去。倫子用水桶打來熱水和冷水,淘好抹布。病床上的人造革和周圍的地板上都濺上了血。當她擦完地板,做好器械消毒時,掛號室裡傳來一群男人的談話聲。那是語調粗暴爭論著什麼的聲音。倫子來到走廊裡一看,有四五個漢子圍著兩名警官,這些人都穿著皮夾克或紅毛衣等瀟灑的服裝。“把渾身是血的人塞進廁所裡,真是無法無天!”“死了人怎麼辦?”“這裡難道不是醫院嗎?”漢子們七嘴八舌逼向警官。“治療方麵的事與我們無關,我們隻是遵照大夫的指示辦事。”警官答道。“那好,我就去問大夫,大夫在哪兒?”警官看見倫子從後邊來到,便走上前說:“請把大夫叫來。”“怎麼啦?”“希望向這群人說明一下把患者塞進廁所裡的理由。因為他們的夥伴挨了打,正殺氣騰騰的。”“快點兒把他叫來!”一個漢子喊道。倫子拿起電話機,掛向值班室,三遍鈴聲響過,直江接了電話。“患者的朋友們趕到這裡來了,說是要見您。”“什麼事?”“要求說明一下為什麼把患者塞進廁所裡……”“你告訴他們不用擔心!”“可是,您不下來很難了結……無論如何您得來一下。”“……”“求求您。”“好,我去。”電話掛斷了,倫子轉身向漢子們說:“大夫這就來。”“本該如此!”漢子們晃著膀子盛氣淩人地坐到候診室的椅子上。“肯定是那幫的小子們乾的,隻要能把事情調查明白,不怕他們不承認。”警官抱歉似的向倫子說。停送暖氣的門診室寒氣逼人。漢子們有的弓腰抱膀,有的兩腿打顫。也許是直江在三樓按動了電梯電鈕,電梯指示燈從1升到了3停住了,然後又由3向1降下來。警官和一夥人一起望著指示燈的移動。指示燈從2降到1停止下來時,一夥人站了起來。這時,電梯的門開了。直江沒穿白大褂,還是剛才那件淺藍色襯衫。走出電梯,他平靜地環視了一下小夥子們,什麼也沒說,徑直向右麵走去。電梯附近有個樓梯口,再往前就是門診部的廁所了。一夥人同警官魚貫地跟了過來。直江走進廁所,向倚在門上的救護隊員問:“怎麼樣啦?”“噢,多少老實些了。”隊員慌忙從腳凳上站了起來,直江蹬上腳凳,從門上方朝廁所裡俯視了一下。“喂!開門……”廁所裡的漢子又喊叫起來,他的聲音顯然沒有當初那麼有力了。直江看他一會兒,然後從腳凳上下來,又看了看手表。“塞進這裡來過了15分鐘吧?”“是的。”隊員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答到。“還得等一會兒。”直江說完,擰開水龍頭衝洗了手,走出廁所。那夥人又跟在他的後麵走回來。儘管他們一言不發,臉上卻是陰沉凶惡的。倫子走在最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事態發展。直江醫師似乎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他邁開大步走去。過了樓梯口來到電梯前時,他突然停住,轉身問道:“你們有什麼事?”那夥人一齊抬頭看著直江。“大夫問你們有什麼事,你們可以說啦。”警官向那夥人說。“其實……”一個穿皮茄克的年長一點兒的漢子說,“那醉鬼同我們是老相識,因為一點點小事跟彆人打起架來,聽說被塞進廁所裡了?”這漢子有點水蛇腰,左頰長個小痣。“把他關在那種地方,死了怎麼辦?”“死不了。”直江答。“這是你的一麵之詞,他可是個患者啊!”“我不想給發酒瘋的人看病!”“可他頭破了,正流血呀!”“……”“你聽見我說的話嗎?”“你們是說對醫院不滿意嘍?”“不是對醫院不滿意,而是對這種做法不滿意!”“病曆在哪?”直江問倫子。“還沒有。”“快拿一份。”倫子急忙從掛號室取來一本新病曆。“叫什麼名字?”“是叫戶田次郎吧?”警官朝一夥人叮問。“對。”“有保險嗎?”“大概有吧!”水蛇腰漢子回頭問旁邊的人。“我想他是加入了的。”“是國民健康保險吧?”“可能是……”旁邊的一個漢子回答說,似乎沒有把握。“工作單位?”警官問。“領著生活補貼金。”“這麼年紀輕輕的人領補貼?”“是失業保險吧?”另一個漢子答道。“我們也有點兒說不清。”一漢子說。“這麼說醫療費由你們幾個出嘍?”直江朝那夥人看了一眼,他們麵麵相覷。最後,那個水蛇腰漢子回答說:“該由患者本人付吧?”“不過,目前得由你們墊付。”“嗯,好吧。”“住院怎麼樣?”“需要住多長時間?”“最少需要兩周。”“那,就拜托啦!”“住哪類病房?”“有哪類?”“有特等、一等、二等、三等、大病房。一等的一天9000日元,特等一萬五,光靠保險是不夠的。”一夥人又麵麵相覷了。“即使是大病房,沒有保險金,光住院費一天也要1500日元。”“大病房現在沒有空床位。”倫子插嘴說。“聽說大病房沒有空床位,住三等的三人間每天3000日元,住那裡行吧?”“有什麼法子呢。”水蛇腰漢子想了一下應允了。“那好,你們交5萬日元的押金吧。”“現在?”“對。”“今晚太遲了,等……”“你們的時間不是剛開始嗎?”直江看了看候診室牆上的掛鐘,時針指著11點40分。“今天晚上就請您饒過這一遭吧。”水蛇腰漢子勉強擠出一點笑意說。直江看著病曆,不作回答。“拜托您了,大夫”“……”“難道你不相信我們?”“不能相信。”“你說什麼?”漢子向前邁出一步拉開架勢,警官急忙過來拉開,“你也算個醫生?”“沒錯,是醫生。”直江直勾勾地瞪著漢子說。“是個冷血醫生!”“沒有住址,沒有工作單位,能不能支付藥費也不清楚,沒法讓他住院!”“可是他出了那麼多血,放任不管,會死掉的!”“從前曾有住院時耍酒瘋,胡攪蠻纏,不付醫藥費就溜走的病人。”“你說他也是這種人?”“現在租間房子還要押金呢!治病要押金是理所當然的。”“真是個摳門兒醫院!”“彆費口舌了,痛痛快快準備押金吧。”警官說。“剛才我不是說過現在拿不出來嗎?”“那好,我拒絕醫治。”“拒絕?”直江說完,朝電梯口走去。“喂,喂。”漢子又跑到直江前麵擋住去路。“無論如何也得現在拿錢?”“當然!”“那你稍稍等一等!”年長的漢子顯得無可奈何,把另三個人召到了候診室一邊。直江走進治療室,坐到椅子上點燃了支香煙。“給您送來個棘手的患者,實在對不起!”警官內疚地道歉說。“流氓都不好對付。”直江吸了一會兒煙,看看手表。“你去看看患者!”“是。”倫子走了出去,這時,剛才那個漢子擦身走了進來。“剛才我們大夥湊了湊,可隻有3萬日元,行嗎?”漢子的語氣比先前多少緩和了。“希望能成。”“若是不夠,你們還得馬上送錢來。”“這我知道。不過,你也得給他精心醫治啊。”直江從漢子手裡接過3張一萬日元麵額的票子,用彆針彆在病曆卡上。“你好像也喝了酒?”漢子坐到直江麵前的圓椅子上說,直江並不回答。他往病曆卡上蓋了一個橢圓形戳記,然後開始寫上一連串外國字。“因為什麼鬥毆的?”警官掏出記事本來向漢子尋問。“什麼原因也沒有,好像他們喝著喝著就拌起嘴來,發了火,動了手。”“打人者是你們的同夥吧?”“正因為他跑掉了,弄不清。”“你彆裝傻!”“都是真話。”“我已經有數了。”警官剛說完,倫子返回來了。“他突然安靜下來,坐到地麵上了。”直江點點頭,朝四周看了一眼。“把床稍稍往裡挪一下,縫合器械都準備妥了嗎?”“準備好了。絲線用4號的行嗎?”“行吧。”“那麼,我去讓他們把他抬進來。”倫子為通知救護隊員,來到走廊裡。直江站起來,挽起襯衫袖子,穿上膠皮圍裙。這工夫,警官同一夥人已把床拉到屋中央去了。患者又被擔架抬了進來。“請把頭放在這邊。”擔架在床前做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後,頭朝窗戶一邊了。如今患者仿佛換了個人似的,剛才還發酒瘋,現在卻下巴朝天,四肢耷拉著入睡了。倫子和阿薰從兩側為他脫去西服和毛衣,他的手腳像癱瘓似的軟綿無力。脫去毛衣隻剩下一件襯衫時,倫子把血壓計纏在他的右臂上,直江切了切脈,然後放上聽診器。他的臉被血弄得一塌糊塗,但已不流血了。“血漿400輸液,你用臉盆打來滅菌水,給他擦擦臉。”直江拿開聽診器吩咐倫子和阿薰。“他怎麼樣?”水蛇腰漢子伸過頭來問直江。“用不著擔心,你們出去吧。”一夥人退後了一步。直江戴上了口罩和橡膠手套。“還要滴進一點兒消毒皂液。”“是。”“好啦,拿紗布來!”紗布蘸上滅菌水,輕輕地敷在傷口上。血塊一點一點地被水溶解,擦拭幾次以後,患者的麵目逐漸顯現出來了。以額部為中心向上劃有三條傷口,向右下方通過眼眶到麵頰一條,額頭中央殘留著一塊3厘米見方的玻璃碎片,頭發裡還有無數碎玻璃。那夥人雖然退後了一步,但仍在床的周圍圍觀。“你也洗洗手幫我一下!”直江吩咐做完輸液的倫子。擦掉血汙以後,患者的臉顯得更加白淨,他五官端正,想象不到竟是個英俊小夥子。“大夫,會留下傷疤嗎?”圍觀人群中的水蛇腰漢子問道。“會留下。”“過幾年也不能消除嗎?”“不能。”直江一邊用鉗子攏合傷口一邊答道。手術做了30分鐘。以右上額為中心呈放射狀的三條傷口和通過右眼外眶直達麵頰的一條共縫了20針。患者從頭頂到額部的右半側臉完全用繃帶纏上後,被抬到三樓的三等病房裡。小夥子體內的酒精發揮了作用,局部麻醉藥雖然隻用了一點點,他都不覺得疼,隻管酣睡到手術終了。“輸液用百分之五的葡萄糖500CC,外加兩支阿多那。”“知道了。”直江摘下口罩和帽子,倫子轉到身後為他解開膠皮圍裙的帶子。“告訴那夥人不要留在病房裡瞎幫忙,事情處理完後就讓他們走開。”“是。”那夥人在手術進行中就被叫了出去,警察聽取了案件經過。“剩下的事全靠你們了。”直江洗完手剛要出屋,似乎又想起點兒事,轉過身來說:“我已經在剛才那家店給你們訂了壽司。”“剛才那家?”“就是你第二次掛電話的那地方,我聽說是急診,想到做完手術時應該吃點什麼,便給那裡留下了錢,現在你給那裡掛個電話,馬上就能送來。”“這……”“給你們兩人各訂一份,掛電話通知他們送來就可以了。”“從澀穀到這裡,又是深夜。”時鐘已指到12點30分。“不要緊,他們知道的。”“對不起!”直江推開治療室的門來到走廊,調查完那夥人的警官拿著記事本走來說:“患者的住址弄清了。”“請告訴護士吧。”“能不能把病名告訴我?”“前額、右臉創傷,記住:不是扭傷而是創傷。”“這兩個字意義還不同嗎?”警官邊往記事本上寫著邊問。“創傷是開口的傷,扭傷是指跌打損傷那樣皮膚未破的傷。”“明白啦,那麼,需要多少天才能痊愈呢?”“要兩周以後。”“後遺症能達到什麼程度?”“若是女人,會落下倒黴一輩子的傷疤。”直江回頭看著身後的一夥人說,“若是你們有點傷疤也許更好些。”“那疤難看嗎?”“會讓人望而生畏的。”那夥人呆呆地望著直江。“竟栽在他們手裡了!”“爛醉如泥時,來不及躲閃嘛。”“完全對。”“好,就這樣吧。”“深更半夜,給您添了不少麻煩。”警官鞠躬時,那夥人也跟著行禮。當倫子兩人擦完手術器械,清理完治療室時,壽司送到了。那夥人經警官勸說,於10分鐘前離去了。倫子和阿薰回到了三樓護士休息室。“咱們吃吧。”“看樣子挺香啊。”阿薰看著壽司說,並隨手沏好了茶。此時已是午夜1點,兩個人都餓了。“想不到直江醫師這麼體貼人。”“不過是掩蓋他外出的紕漏而已。”“儘管如此,他畢竟認識到了自己的過錯,仍是個好人哪。”“倒也是。”“就是不錯嘛!”“你也太單純了!”“怎麼見得?”阿薰不滿似的說。“彆上他的圈套。”“可是你瞧,今天晚上那麼重的傷他都毫不費力地處置完了,而且,對於那群流氓全無懼色……”“當一名外科醫生,這麼點兒事算了什麼。”“不對,記得上次有個大腿骨折患者來咱院時,小橋醫師都有些哆嗦啦。”“那是因為年齡和經曆都不相同啊。”“我最喜歡那種冷漠的醫生。”“好啦,好啦,還是快吃吧。”“誌村怎麼樣?”“啊!把東西忘在門診室了,我去取來。”“是什麼東西,我去取吧!”“不必啦,你先吃吧。”倫子不坐電梯,順著樓梯跑了下去。剛剛不久還是燈火通明、人聲嘈雜的門診室,如今卻在微弱的燈光下恢複了寧靜。倫子下了樓梯來到左手的掛號室,拿起了放在裡端的院內電話機。號碼7就是醫師值班室。“喂,喂!”直江的語聲有點兒困意。“是我。”倫子一邊瞥著周圍,一邊低聲說。“剛吃完壽司。”“是嗎?”“您不吃嗎?”“我不要。”“稍微吃點兒吧。”“我說了,不吃。”“剛才忘對您說了,您不在醫院時,我給兩名門診患者做了治療,還給另兩名打了針,都是照以前處方做的。”“太好啦!”“還有,石倉老人喊疼,我給他服了兩劑普魯巴林,是不是多了點兒?”“不多。”“您已經睡下啦?”“正躺在床上看書。”“您喝了酒最好早點兒休息。”“就這些嗎?”“噢,明天或後天您有空嗎?”“明天有事。”“後天或者大後天呢?”“若是後天的話……”“那就後天,在上次的老地方行嗎?”“6點左右。”“知道啦!”“你現在從哪兒打來的電話?”“從門診室,阿薰不在這裡。”“……”“晚安!”倫子掛斷電話,小跑似的爬上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