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過後,賓客們都已逐漸星散,仇奕森的酒量雖好,經不起和葡斯幫辦等幾個洋人唱唱鬨鬨,酒氣上湧,也就迷迷糊糊,趙老大正好就上前來慫恿。“仇老弟,時間不早啦,我們都預備走了,你怎樣?明天晚上還有一餐呢!”仇奕森舉目四望,酒醉的客人,七歪八倒,沙發上、地板上全有,少數舞興未儘的青年男女們,仍沉緬在舞池裡踏著旋律。他的冤家,章寡婦和葉小菁兩人早不知去向,在這裡待下去,也沒什麼趣味。於是,他站起來,彈去身上的酒汙塵垢說:“好,天快亮了,魔鬼也得星散,我們就走吧!”夜靜如死,街道上一片淒寂,銜頭接尾的汽車仍一列排著,忠心守候著他們的主人,司機們早在車廂裡睡熟了,仇奕森從屋裡出來,海風自遠處繞過山巒襲來,徐徐撲到臉上,他打了兩個冷噤,酒也醒了一半。“這樣夜,恐怕不容易叫得到街車了!”趙老大在汽車行列中冀圖找到一部出租汽車。但是沒有,汽車全屬私人所有。“仇老弟,你站在這裡等一會,我進去替你打電話到汽車公司,或者在客人當中借一部汽車送你回去。”仇奕森點頭應允,趙老大就匆匆趕回屋子裡去,趙老大走後,街口轉角處倏而駛來一架金邊出租小轎車,自動在仇奕森身旁停下,司機探出頭來搭訕。“先生,要汽車嗎?”仇奕森自道運氣還不太壞,但是趙老大已經走回屋子裡,“你等一等!”他向司機說著,便轉身飛奔走向屋內。踏上石階,就聽趙老大和劉進步在說著話。“哼,趙大哥你彆想黃牛,打通宵麻將,你想溜?不行不行!”劉進步說。“唉,我已經和仇奕森約好了同路……”趙老大回答。“不管你和誰約好!說話要當話!”仇奕森探首入內,隻見兩人正在拉拉扯扯吵鬨,趙老大一眼瞥見仇奕森進來。就推開劉進步說:“看,仇老弟已經進來了,彆弄得我不好意思。”“你黃牛好意思!”劉進步說。仇奕森見兩人鬨得不可交開,便揚手向趙老大說:“趙大哥,勞你費神,汽車已經找到了,假如你有應酬,那麼我就先走一步了!”說完頭也不回,轉身就走。趙老大與劉進步兩人,刹時停止爭論,全趨到門旁,眼瞪瞪看著仇奕森落下石階,闊步穿出花園,跳上等候在門前的金邊汽車。龍坤山也竄了出來。三人湊到一堆,暗自慶幸,以為惡計得售。仇奕森上到汽車,就揚手向司機說:“利為旅酒店。”當馬達啟動,仇奕森籲了口氣,息神舒暢地向座位靠下,驀然他感覺到意外,原來車廂中,已預早坐著一個女郎。仇奕森隻看那身衣飾打扮,就知道是梅嘉慧。她怎麼會預先潛伏在車廂裡。梅嘉慧忙伸手指點著唇兒,示意請仇奕森不要張聲。仇奕森頓時記起她在客廳中留下的那一句話:“大廳中耳目眾多,說話不方便,我得找機會和你詳談!”也許梅嘉慧真有著困難需要仇奕森幫忙,礙在受歹徒重重監視,所以預先雇好一部汽車,停留在街口等候,仇奕森想著,就暗中向車外掃射了一眼,幸而街道上靜無人跡,他和梅嘉慧的會麵,沒有任何人知道。但仇奕森的估計錯誤,汽車啟動後,向南環方向駛去,馬路上黑暗處立時有六七個彪形大漢,現了出來,大家會在一處,互相商量一陣,就分頭星散。這時大漢之中,以熊振東為首,因為仇奕森意氣用事,單人匹馬,參加章寡婦的宴會,無異獨闖虎穴,自投羅網,所以招集“黃牛黨”全班人馬,各處布站,暗中保護,恐防一旦出事,就可以在外麵接應,這當兒見仇奕森安然出來,自然也就放心而散了。英雄末路,仇奕森有一個類如熊振東般忠心熱誠的朋友,也是難能可貴了。到這時,熊振東打發手下兄弟離去後,仍放心不下,就單獨追隨往南環“利為旅”酒店而去。在汽車中。仇奕森見梅嘉慧心緒不寧,欲言又止,便說:“梅小姐,到這時你總可以放心說話了!”梅嘉慧翹起唇兒,向前指了一指,示意司機有耳,這種小心翼翼的舉動,使仇奕森大惑不解。幸而由西望洋山出來,隻要一霎眼的時間,“利為旅”酒店就到了,汽車在門前停下。仇奕森說:“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在旅館裡麵談話,恐怕不大方便,要不然,我請你到我的房間裡去坐坐!”“隻要心地光明正大,我們不必要有顧忌!”她推開車門,首先出到車外。仇奕森無奈,付過車費。揮手讓汽車離去。“不怕人家閒言議論嗎?”梅嘉慧搖著頭,就逕自向酒店行了進去。仇奕森瞬了瞬眼,梅嘉慧雖表現落落大方,但到底是及笄年華的女郎,任怎樣也應該有所顧忌,三更半夜和一個陌生男子進旅店,總是不大名譽的事。這間“利為旅”酒店,是賭城著名貴族化的高級酒店,樓下是舞廳與酒吧,是時,舞廳早已打烊,酒吧間也是冷清清的,當中是一條寬闊的通道,鋪有毛茸茸的綠絨地氊。在通道的末端,就是二樓旅館的樓梯,梅嘉慧已站在樓梯口等候,仇奕森趕過來,梅嘉慧就移步上樓而去。樓上樓梯口處也是一條寬闊的通道,兩旁全是例號的房間,一色奶白色家俱,牆上粉飾及布置全是西歐色彩,滿現得雅潔華貴。通道當中凹進一小方塊地方,是公共的小客廳,旁邊有櫃台,望進是仆歐輪流值班的憩息室,隨時給客人們呼應使用。深夜時分,通道上靜悄悄的,值班的仆歐也伏在櫃台上歇息養神。這時,他聽得腳步聲響,忙抬起頭揉了揉兩眼,看見是仇奕森回來,而且還帶著一個妙齡少女,三更半夜帶女人進旅館,在仆歐的眼中看來,當然就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他推開櫃門穿出來,向仇奕森擠眉弄眼,趕著就彎過通道,啟開在走廊末端的一間敞大的房間,等仇奕森走近就鬼鬼祟祟將仇奕森拖了一把,行到廊道一隅,距離梅嘉慧略遠,然後低聲說:“仇大哥,你還有這樣好的興致呢……”“彆胡說!”仇奕森叱責。仆歐忙附嘴到仇奕森耳畔,指手劃腳,喁喁說了一陣。仇奕森忿然說:“哼,這批家夥居然敢明目張膽對付我,非得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不可!”仇奕森賞了一點小費給仆歐,打發他走後,就請梅嘉慧進到房間裡。原來這間“利為旅”酒店的經理、帳房、下人……全是仇奕森昔日賭場裡的老夥伴,他們為著章寡婦陷害親夫姘雷標的醜事,極為忿慨,不齒與雷標為伍,自動與章寡婦脫離關係,自成一派,唯被章寡婦惡勢力所迫,所以隻有開始安份,營商做買賣,直至今天,經營這間“利為旅”酒店。也可以說是仇奕森的殘餘死黨。經理的姓名,叫做莫德全,也就是仇奕森昔日的心腹親信,負責經營賭場的買賣,之後仇奕森失風入獄,賭場便被雷標的把兄弟楊大和占據。莫德全率領這批餘黨,經營“利為旅”酒店。在表麵上雖然是安分守己的商人,但社會的潛勢力仍有,假如和章寡婦的惡勢力相比,當然是以卵比石,好在,在賭城規規矩矩做買賣的商人是可以立足的,他們表麵上做到此點,章寡婦也奈何不得。仇奕森脫獄歸來,複仇的謠傳已鬨得滿城風雨,而且仇家遍地皆是,陰謀四布,危機重重,隨時都可能有殺身大禍,“利為旅”酒店位在賭城交通要點,環境複雜,最容易遭遇仇人暗算,但仇奕森仗著有殘餘死黨的勢力憑藉,就故意選擇這個地方居住。這批死黨,十年來受章寡婦的冤枉氣已久,見仇奕森無恙歸來,正如如虎添翼,以為可以重振昔日聲威,粉碎章寡婦之惡勢力,以消除心胸鬱積的怨氣,雄心勃勃冀圖恢複橫行賭城的惡勢。所以給仇奕森全力支持掩謢。剛才,仆歐俯耳向仇奕森報告的,就是有幾個身份不明自稱為警署乾探的匪類,想潛入仇奕森房中搜索,而被酒店的人發覺,經過一場衝突後才行逃去。仇奕森讓梅嘉慧進到房中,請她在長沙發坐落。不久,仆歐扣門進來,替他們斟上兩杯熱茶,離去後,仇奕森燃著煙卷,向梅嘉慧說:“這裡是最安全可靠的地點,絕無騷擾,你儘管放心說話好了!”梅嘉慧的態度惴惴不安,心緒紛亂,如坐針氊,兩眼不住地在房中上下周圍掃射,仇奕森對她說話根本沒聽見。仇奕森以往狡獪多疑,這會兒看見梅嘉慧的舉動失常,不免又起了疑團,暗中留意她的視線,梅嘉慧的眼光儘在他的行李、衣櫃、書桌、抽屜上,溜來溜去,仇奕森心中有了疑慮,更裝著安然無事,一方麵把房中所有的窗簾完全放下。“梅小姐,你該說話啦!”他俯到梅嘉慧身旁,大聲說。梅嘉慧如在夢中驚醒。“啊……仇先生……你屋子裡有酒嗎……我的心緒非常不安……可以給我喝一杯酒嗎……?”仇奕森是個酒徒,屋子裡各式各樣的洋酒全有,但在章寡婦的酒會中,他分明看見這小妮子滴酒不沾,現在突然索酒,事情未免又有了怪誕!“你要威士忌還是白蘭地,或薄荷酒?”“隨便好了……”梅嘉慧答。仇奕森拉開酒櫃。取出一瓶翠綠色薄荷酒,用高腳杯滿滿斟了一杯,遞給了梅嘉慧,複又取出空杯,替自斟了半杯威士忌,然後在梅嘉慧對麵坐下,啜著酒,靜靜等候梅嘉慧說她所要說的話。隻要看梅嘉慧捏酒杯的姿勢,及她啜酒的態度,就可知道她不善於飲酒,那醇熟甘甜的美酒,她竟當作苦澀嗆喉的苦藥,皺眉愁臉,咬著牙關,才把整杯酒咽下喉去。“梅小姐,你要再來一杯嗎?”仇奕森問。“好的……”梅嘉慧說:“請再給我一杯!”仇奕森接過酒杯,轉身行向酒櫃,這時,梅嘉慧開始驚惶失措,兩手也不斷地抖索,慌慌張張打開了她的手提包,取出一隻金屬小盒子,揭開盒蓋,迅速地就把盒中盛著的藥粉,全傾倒到仇奕森的酒杯中。由於她的動作過於慌張,粉末自盒中振蕩散落到地氊上,灑滿了花白的點子。幸而仇奕森隻顧著斟酒,並沒有注意到,她還來得及伸出腳在地氊去掃抹。等到一切回複原狀,仇奕森已經替她把薄荷酒送了過來。“梅小姐,你的神智好像已經安定下來了,到這個時候,你總該說你的話了!”“哦……”梅嘉慧支吾著回答。“……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本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呢,有一樣事情不好……就是愛賭……因為賭,就把家產輸得精光殆儘……”仇奕森兩眼炯炯發光,凝視傾聽梅嘉慧說話,他覺得梅嘉慧的言語前後不符,這會兒所說的與在章寡家中所說完全兩樣,這是什麼道理呢?難道說事情又有了變化?她又再次遭受匪徒的威嚇要脅不成?“這些話於我有什麼關係呢?”仇奕森深啜一了一口酒,顯然他是不知道酒裡已經被人暗放下蒙藥。梅嘉慧見仇奕森喝了酒,自己的陰謀並沒有露出破綻,較為放心,但情緒反而變得更為緊張。“不,仇先生,”梅嘉慧呐呐說。“我深悉你的為人,見義勇為,樂於助人……而且,對於賭的門徑很熟,就憑在章小姐家中當眾揭破龍坤山的騙局……就非常了不起……”“彆給我戴高帽子,”仇奕森又啜了一口藥酒。“你有什麼要求?快說吧!”他的酒量很大,一麵又行向酒櫃,取出威士忌酒瓶,拔開瓶蓋,將杯子斟得滿滿的,“人家都說我是標準的老酒徒,不要見笑。”梅嘉森眼看著仇奕森把下過蒙藥的酒一口一口飲下口去,她的心幾乎要從口腔裡跳出來。一麵支吾著說:“……我今天來,是希望能領教一點賭的門徑……你……你可以教我嗎?”仇奕森刹時怒目圓睜,他認為梅嘉慧是在撒謊,說話前後矛盾,她深夜和一個陌生男子躲到旅館裡,所要求幫助的,隻是學一點賭的門徑,這簡直是令人不可置信的事,要不然,她就是一個好拆白,或是一個高級賣淫的交際草。“要怎樣才可以識彆賭局的騙詐呢?”梅嘉慧繼續問,她的態度矯揉做作,藉以掩飾她的恐慌。仇奕森冷靜一想,回複常態,將酒一飲而儘。“你一個人住在賭城嗎?”他問。“不,還有我的媽媽!”“是逃難來賭城的吧?”“嗯……”“父親呢?”“教共匪殺掉了……”觸著心事,梅嘉慧的眼眶有點紅潤。“你有職業嗎?”“先生,你問這些乾嗎?”梅嘉慧以手帕拭去淚珠。“我來請教的是賭技……”“嗯……”仇奕森的眼蓋漸漸低垂。他搖了一下腦袋說。“這酒味不大好,大概是走了氣味……”他伸手再去取酒瓶時,已支持不住,踉蹌跪倒在地。勉強掙持站起來,以手捏著腦門,“唉……酒不大好……”接著就伏倒在床上,昏迷不醒。梅嘉慧慌忙站起來,推搖了仇奕森一把,見他已昏迷失去知覺,心中忐忑跳蕩驚喜交加,忙將電燈完全熄滅。在旅館的仆歐想,住客們三更半夜帶回的女郎,準是情婦或神女,現在電燈滅去,自然是雙雙入睡,不疑有他,但這時,梅嘉慧已開始搜索仇奕森的房間。梅嘉慧並非個中能手,動作非常遲鈍,手忙腳亂,戰戰兢兢,一舉一動全帶出聲響,她在手皮包中取出預先藏備的小手電筒,掣亮,首先搜查仇奕森的書桌,有幾個抽屜,全都鎖著,大概是藏著比較貴重的東西,梅嘉慧無法啟開。其他的抽屜,又隻是些內衣褲、襪子、牙刷等零星用物,沒有搜查的價值,舉目四看,仇奕森又沒有其他行李,抽屜的鑰匙又不知道藏在那裡。忽然,床上一陣咿啞簧動聲響,仇奕森呻吟著輾轉反側。“……唉……這些酒太壞了……太壞了……”他發了夢囈。梅嘉慧慌忙將手電筒滅去,驚嚇得閃躲在書桌角後瑟縮戰抖,呼吸屏窒,全身冒出冷汗,幸而仇奕森發過夢囈後又沉睡如死,室中又回複死寂。梅嘉慧的心跳如鹿撞,擦去額上冷汗,鼓足勇氣在室內四下潛行,茶幾的抽屜,收音機台、書架、酒櫃……全都搜查過,沒有什麼發現,假如不把書桌的抽屜打開,那就隻有空手而回了,梅嘉慧想著,就取了酒櫃中藏著的罐頭刀,預備把抽屜撬開。忽然,仇奕森又發夢囈了:“噢……我的鑰匙呢……鑰匙呢……藏在那裡呀……不行……抽屜裡有重要寶貴的東西呀……啊……不要緊……鑰匙藏在衣櫃裡…在衣櫃裡……”梅嘉慧毛發悚然,仇奕森的夢囈已指示出他的鑰匙所在地,頓時喜出望外,但是衣櫃在那裡呢?她探首四下觀望,哦,原來在睡床的背後,所以一直就沒有注意到。找著衣櫃,梅嘉慧就慌慌張張趕了過去,但刹時又止步,天下那有這樣好的事?發夢囈會告訴你心中所需要的東西,難道說他已經洞悉自己的陰謀麼?梅嘉慧帶著惶恐疑惑的眼光,細細看了仇奕森一眼,他仍昏迷爛睡如死。“不會的,他分明中了蒙藥……夢囈隻是巧合而已!”梅嘉慧想著,就啟開了衣櫃,衣櫃中懸掛著的全是一套套嶄新畢挺的西裝,她按著每一口袋搜尋,找了半天,那有什麼鑰匙……梅嘉慧急得香汗淋漓,心焦如焚,再沒有時間慢慢去找尋鑰匙了,還是把抽屜撬開了再說。想著,就連衣櫃的門也忘記扣上,匆匆趕回書桌旁,取起罐頭刀,插入屜縫,咬緊牙關,拚命的扳撬。她的手腳越是焦急越是不俐落,撬得木板咿咿啞啞發響,自己也弄得滿頭大汗,忽然,一隻手伸自她的背後,說:“梅小姐,你的鑰匙在這裡呢!”梅嘉慧頓時魂飛魄散,驚呼失聲,回頭,隻看見那老狐狸仇奕森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站在她的背後,笑口盈盈,捏著一把鑰匙,伸遞到她的麵前。梅嘉慧在這時,驚、惶、羞、窘,四味交集,忍不住,珠淚滾滾而墜,放聲痛哭起來。“你到底要找尋什麼呢?”仇奕森和顏悅色地問,一麵以鑰匙將抽屜內裝滿了全是一束束一疊疊簇新還沒有開封的鈔票,其他什麼也沒有。“假如是要錢的話,要多少,自己去拿吧!錢是身外之物,怎樣來,怎樣去,我不在乎!……”仇奕森越是講得慷慨義氣,梅嘉慧越覺得恥辱難受,她突然躍起發足狂奔,想奪門逃走,但門早已鎖上了呢,門鍵如釘死在板壁上,怎樣狂拉瘋扯也扯不開,走廊上起過一陣腳步聲,仆歐在問話:“仇大哥,出了什麼事嗎?……”“沒什麼事,你去睡吧!”仇奕森燃著一根煙卷,散閒回答。梅嘉慧已哭得如梨花帶雨,自知已陷下羅網逃不出去,勉強掙紮,也隻是自尋更多的淩辱。她頹喪地蹣跚回到座椅上。“我知道你說的全是謊言!”仇奕森說。一麵移步到窗前,略掠起窗簾,俯首臨街下望。是麵向南環海灣的大馬路,街燈杆兒禿立,與綠樹相間,燈光慘黯與樹影飄搖之下,隱約可以看見幾條黑影在黑暗中蠕動,有些還在吸著煙卷,星星煙火像鬼貓兒眨著眼。不時,還有些守候得焦灼不耐煩,穿到街心,仰首顛腳向這間房間的窗戶探望。似乎擔憂著他們的工作事敗垂成。“差不多兩個多鐘點了,我放下窗簾時就看見這幾個家夥在鬼頭鬼腦。現在還在等候你的消息呢!”仇奕森繼續說。“梅小姐,哭也沒有用,你得坦白告訴我!你是自己願意來的。還是受他人壓迫?”梅嘉慧泣不成聲,已成淚人一般,搖了搖頭,她不願意回答,隻靜待著這險惡狡獪的戰勝者的處決。“實際上,我隻要看你說的話和你的舉動,態度,和在章寡婦家中完全不同,就可以知道你不是自願的,絕對是受歹徒的逼迫,是嗎?——主使你的人是誰?”仇奕森忽然轉變語氣,嚴厲而帶著凶狠。梅嘉慧張惶不知所措,仰著淚臉,欲言又止,終於,她向仇奕森哀求說:“仇先生……你放了我吧……我……我完全是為了我的母親……”“母親?”仇奕森感到詫異。“這話怎麼講?”“……仇先生,請原諒我,我實在有不能說的苦衷,說出來,我們母女三人都有生命危險……”“我也是一個標準殺人王,你怕彆人殺你,難道說,就不怕我殺你嗎?”仇奕森說得很平和,但眼中已露出令人威懾的凶光。悔嘉慧垂下了首,沒有回答,她猶豫不決,旁徨無主,不知道是否應該招供。仇奕森伸出腳尖,踩抹地氊上落下的藥粉餘末,說:“就憑在酒杯裡放下蒙藥,我就該把你殺死,但是我看你的舉動,不像個下流社會出身的女郎,當然也配不出這種害人的藥末,你要知道,在我們黑社會圈子裡,使用這種迷藥是最卑劣可惡的行為,為整個圈子裡的人所不齒!藥是誰給你的?誰是你的主使人?希望你坦白告訴我,誰敢碰你一根汗毛,我以性命替你作保障!”仇奕森的話說來娓娓動聽,使梅嘉慧深為感動,慢慢仰起了頭,忍著抽噎說:“仇先生,您真能保護我們母女倆人的生命嗎?”“隻要你回心向善,我助你跳出火坑!”仇奕森說。一麵又斟出一杯碧綠的薄荷酒,遞給了梅嘉慧:“你的神誌不大好,再喝一杯酒定定神吧!”梅嘉慧鼓足勇氣,取酒一飲而儘。於是,她開始講述她母女倆人悲慘的身世。她說:“我的心情非常淩亂,也不知道話應該從何說起!”“是否應該從假鑽戒說起?”“不!”梅嘉慧搖頭。“那麼蒙藥,是誰交給你的?”“龍坤山……”“嗯,我早就猜想是獨眼龍!”“不,我應該說龍坤山是主持人,蒙藥是趙老大交給我使用的……”梅嘉慧淩亂無章,加以解釋。“趙老大?”仇奕森愕然驚呼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老煙蟲,是仇奕森心目中最為俠道的仁義大哥。他怎麼會參與這個卑劣的陰謀,簡直令人不敢置信。“不過,龍坤山和趙老大兩人的性情非常乖戾,手底下絕對沒有這麼多的兵卒,停留在馬路上接應你的那一批人,又是誰派來的?”仇奕森猶豫了半晌,又問。“全是劉進步派來的!”梅嘉慧答。“好哇!狐群狗黨全聯盟了!”仇奕森氣忿說。“好像,陳烱也在外麵……”“他們全都沒有死夠!”仇奕森嗤然冷笑,好像全不把他們放在眼內。“不過他們用美人計派你來向我下迷藥的目的是什麼呢?”梅嘉慧粉頰一紅,羞答答說:“他們要搜查您的新罪證,及你目前的環境,現有部下的力量……”“這些還需要搜查嗎?他們隻要打聽打聽就行了!”“不過,主要的,他們要我留意你屋裡有沒有藏著奇形的圖樣……”“這是為什麼呢?”仇奕森感到詫異。“他們說,你在未入獄前有一筆很大的錢財秘密埋藏起來,你做事向來謹慎,小心翼翼,也許會繪畫下地圖。所以,隻要發現有可疑的圖樣,就要我偷出去……再不然,得到你的犯罪贜證。他們捏在手中,就可以向你要脅,逼你供出藏金的所在地……”“哼,好卑汙無恥的手段!”仇奕森額上青筋暴露,憤然說。“可是你和他們是什麼瓜葛,這樣死心塌地的為他們做事呢?”梅嘉慧羞愧地垂下了頭,珠淚盈眶,顫著嗓子說:“這話說來很長……他們已經在外麵等很久了!”“放著天給他們做膽子,他們也不敢闖進來,你儘管說!”“總得請你原諒我……我本來是好人家的女兒,怎會和這些地痞流氓結黨做壞事呢?我父親是╳╳省的教育廳長,他對政治風雲,感到心灰意冷,也就告老退休息隱家園,以為自此與世無爭,共產黨自然也不會對他怎樣,豈料共產黨來後,他首先就被指為‘鬥爭’的對象,加上一個‘文特’的罪名,就處了死刑……”梅嘉慧說到這裡,就悲愴而失聲痛哭。仇奕森也不答腔,吸著煙卷,緘靜地等待梅嘉慧把故事繼續說下去。“……父親故後,我和母親、幼妹,三人逃難到了賭城,舉目無親,初時,我和幼妹都在念書,憑著攜帶出來的一點財資,生活雖然清苦一點,但也過得去,豈料,我母親受到這次事變的刺激,竟沉緬於賭博,這還不說,命運乖戾,她竟又碰上龍坤山這批騙匪……”“唉!碰上龍坤山……”仇奕森搖頭歎息,對梅嘉慧母女的遭遇極表同情。“隻幾個月的工夫,他把母親自大陸所帶來的一點財資完全騙個乾淨。這還不說,他還繼續的誘惑母親賭博,並且充義氣裝好人,故意借出本錢,鼓勵我母親去翻本,母親的理智已經昏迷,怎樣勸也勸不醒,還一直把龍坤山當作好人呢,這樣下來,她便欠下了龍坤山一筆很大的賭債……”“大概欠了多少?”仇奕森問。“我也不大清楚,大概總在四萬元以上,”梅嘉慧說,她的情緒,悲憤交加,漸為激昂。“到了最近,龍坤山突然轉變臉孔,翻臉不認識人,強迫著我母親還錢,揚言必須要限期交款,否則將予我母女三人不利!天呀,我們母女三人,落難來到賭城,舉目無親,那來這筆巨款,求借無門……龍坤山卻每日遣派地痞流氓上門催逼!仇先生,你還沒有看見那批流氓是怎麼的一個樣子,氣勢淩人,簡直不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他們揚言,假如我母親再不還錢的話,就要把我和我的小妹妹去變賣為娼……先生,你說他們還有國法麼?我們母女三人,整幾個月來,每日都以淚洗臉渡著日子,母親再次受到這種打擊,悲憤之餘,頓萌輕生之念,投水、上吊,自殺過好幾次,幸而都被人救起……”說到此,梅嘉慧忍不住又放聲痛哭,很久,她才忍住了悲咽繼續說下去。“我逼得無法可施,偷偷瞞著母親,親自去哀求龍坤山,請求他額外施恩,彆逼我母親過甚,隻要他肯把期限緩延下來,我願意為他做任何工作,所得的酬金慢慢攤還母親的賭債……”“所以你就替他們的騙局做賭‘媒’!”仇奕森一語道破。“假鑽戒也是他交給你行騙用的!”“要不然,我還有什麼辦法呢?”梅嘉慧抽噎說:“而且龍坤山仍不滿足,他狠著心腸,還要把賭債加上利息,每個月利上加利,我所得到的酬勞還不夠付利息,我這一輩子,將永遠為他們儘義務了……”“嗯,你們害了自己,又去害人!”仇奕森說時,一麵在記事簿上撕下一張紙片,東一筆,西一筆,胡亂畫著,畫些什麼東西,梅嘉慧也看不懂。“所以,你在章小姐家中當眾揭破龍坤山的騙局時,我就想到你人格的偉大,冒險犯難,見義勇為,自然肯鋤強扶弱,我曾下意識地希望你能同情我們母女的遭遇,仗義救我們母女脫離苦海,所以我躲在走廊上等候你……”“但是你為什麼又中途變卦呢?”仇奕森問。“因為我在走廊上向你說話的時候,被劉進步突然闖出來撞見,後來,在客廳樓梯下麵你拉著我問話的時候,龍坤山又剛巧由樓上下來看見,於是,他們就開始胡猜亂想,說你是個風流不羈愛好女色的狂徒,以為你在追求我呢!他們認為對付你最好的武器就是利用‘女色’所以就……”“所以就利用你做工具,向我施美人計!是嗎?”“是的,同時他們還答應事成後,將我媽媽的賭債一筆勾消,”梅嘉慧兩腮漲得緋紅。“初時,我不肯泯沒良心極力推辭,因為我沒有這種經驗,但是經不起他們的威逼利誘……”“你媽媽欠賭債有借據捏在他們手裡嗎?”“大概是有的!”“嗯,”仇奕森猶豫了片刻,他已經把圖樣畫好,還將紙片貼近燈泡,烤了一會,讓筆跡紙張都變成陳舊一點。“仇先生,到這個時候,你總會原諒我的處境,同情我的遭遇吧!我的一切行動,全是違心所願,為人逼壓之下……天快亮了,他們還在外麵守候著,我們相約會合的時間已經過了……可以放我走嗎……”梅嘉慧說時,淚珠又簌簌而下,“這番工作的失敗,還不知會產生什麼後果呢?”“慢著!”仇奕森說:“欠四萬元的債不能夠奪你一輩子的清白,這張紙片你拿去!”“這是畫的什麼東西?”梅嘉慧接過紙片細細端詳。“你彆管,你隻要拿去交給獨眼龍就行了,你說在我襯衣中的記事簿中搜出撕下來的就行了!”紙片上,畫著的像是一個地圖,有指南針,說明了方向,圖上全是山墳,靠左角的一座墓碑上,打上一個粗黑的“X”。注明有一個“章”字。“仇先生,這就是你秘密藏款的地圖麼?”仇奕森裂嘴一笑,沒有回答。“啊,仇先生,你真是一個偉大的人……”梅嘉慧激動歡呼忘形,幾乎要將仇奕森摟著,吻他的臉頰。忽然,她又躊躇起來:“但是……你的損失不是太大了麼?……”“你不用管,反正三天之內,我替你媽媽取回所有的賭債借據,你們就可以自由了。”仇奕森說著,拉開了房門。“天將亮了,你該回去交待你的任務,賭是培植罪惡的魔鬼,黑幕重重,你母親受過這次的教訓以後,相信也會反省,你們可以重敘天倫的樂趣了!”門外走廊上已不像原先那樣的平靜,仆歐們三三兩兩分批據守在各道要點,而且全有短家夥戒備,情形好像非常嚴重,原來,他們發現馬路上那批鬼頭鬼腦的守望者來路不正,顯然是不懷好意,恐仇奕森有失,所以預先戒備。同時,他們已聯想出仇奕森帶回來的女郎與馬路上的守望者有關,在門板上偷聽,知道仇奕森已把女郎控製住,這才放心守候在外,靜觀其變。這時,仇奕森開門出來,向大家使過眼色,仆歐們全閃避隱伏,仍然留下一人在走廊上,安若無事。當是值夜班的。“啊,仇先生,這麼早就要出去了麼?”他問。“不,天亮了,這位小姐要回家去了呢!”仇奕森答。“要替你打電話找汽車麼?”“不用,你去開鐵門吧!”仇奕森命令。仆歐就匆匆搶在前麵下樓去了。“仇先生,我真不知道怎麼感激你才好?”梅嘉慧心中有愧,仇奕森以德報怨的寬大舉動,使她感激涕零,無所適從,呐呐說出最後一句。“話不必多說了,他們守候在下麵,你應該交最後一次差啦!”仇奕森說,他在樓梯口止步。“我不便送你了,給他們看見不方便!你應該向他們說我仍睡得很死!”梅嘉慧懷著煩重的心情,走下樓梯,忽然她又問:“仇先生,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麼?”“你說!”“是蒙藥不好,還是你有特彆的解酒藥,為什麼你喝下去昏迷一會就醒了?”“嗬嗬……”仇奕森披嘴一笑。“蒙藥是最猛烈的一種!我沒有解酒藥,隻怪你的手法不好,我替你斟酒時,你下藥戰戰兢兢的情形,我在酒櫃的玻璃上全看得清清楚楚,酒我一口也沒喝!在嘴唇邊碰碰,做樣子的。”他聳了聳肩膀。“但是我分明見你喝乾了……”“那是後來我替自己加斟的時候,另換了一杯,你的蒙藥,現在原封未動,擺在酒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