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1 / 1)

我從來沒見過像特萊恩A座頂層這樣的地方。這裡跟特萊恩其他地方不一樣——沒有窒息的辦公室和混亂的格子間,沒有灰色連牆鋪的工業地毯或者熒光燈。這裡是一個寬敞的巨大空間,耀眼的陽光通過落地玻璃窗射進來。黑色的花崗岩地板上零零散散地鋪著東方地毯,牆上則是閃光的熱帶木板。整個空間被常青藤、藝術座椅和沙發分開,正中央有一個獨立的瀑布,水流從高低不平的粉紅色石頭中飛流直下。這就是主管接待套房。專門用來接待重要訪客:內閣秘書,參議員和眾議員,首席執行官,州政府首腦。我從來沒來過這裡,也不知道誰來過,不想知道。這裡很不符合特萊恩的風格。不是那麼平易近人。讓人感覺誇張震撼,富麗堂皇。室內瀑布和瓷器上燃氣火苗呼呼作響的圓木狀壁爐之間,放了一張圓形的小餐桌。兩個拉美人——一男一女,都穿著栗色套裝——一邊清理銀咖啡具和茶具、糕點籃、橙汁罐,一邊輕聲地用西班牙語交談著。我茫然地看看四周,沒其他人。沒人在這裡等我。忽然,隨著清脆響亮的“叮”的一聲,一小扇磨砂鋼製的電梯門從房間的一側拉開了。是Jock和保羅·坎米雷堤。兩個人談笑風生,神清氣爽,飄飄然猶如天上的風箏。這時,戈達德瞟見了我,笑聲戛然而止,說:“好啊,他在那兒。容我失陪一下,保羅——你會理解的。”坎米雷堤微笑著拍了一下戈達德的肩,留在了電梯裡。戈達德剛踏出電梯,門就在身後關上了。他幾乎一路小跑著穿過了大廳。“跟我一起到廁所去,好嗎?”他對我說,“我得把臉上的化妝品洗掉。”我默默地跟著他走到一扇表麵光滑的黑門前,上麵鑲有男女銀製頭像。我們進去以後,上麵的燈亮了。這個洗手間寬敞明亮,四周都是玻璃和黑色大理石。戈達德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好像變高了點,可能跟站的位置有關,不像平時那麼臃腫。“上帝,我看起來真他媽像李柏瑞斯(美國著名鋼琴家——譯者注),”他用手搓開肥皂沫就往臉上揉,“你從來沒有來過這裡,是嗎?”我搖了搖頭,看著鏡子裡的他把頭低到麵盆上又抬起來。我心裡很亂——恐懼、憤怒、驚訝——亂得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了。“嗯,你知道在生意場上,”他繼續說道,口氣裡好像帶著點歉意,“戲劇性是關鍵——華麗、壯觀、裝飾,全都是無用的東西。我不能在樓下簡陋的寫字間裡接待俄國總統或者沙特阿拉伯的皇儲。”“祝賀您,”我輕輕地開口說,“今天是個盛大的早晨。”他用毛巾擦臉。“不過是增加了更多的戲劇性。”他無所謂地說。“你知道懷亞特會買下Delphos,無論以什麼樣的代價,”我說,“就算是要破產。”“他沒法抗拒。”戈達德說。他把沾滿橘紅色和棕色顏料的毛巾甩到大理石櫃子上。我感覺到心跳開始加速了。“隻要他相信你將會宣布光學芯片這激動人心的突破,他就會那麼做的。但根本沒有什麼光學芯片,對嗎?”戈達德古靈精怪地咧嘴笑了笑。他轉過身,我跟著他出了門,繼續說道:“這就是為什麼沒有專利文件,沒有人力資源文件……”“光學芯片,”他的聲音好像穿過地毯飄向了餐桌,“隻存在於帕洛阿爾托某個小破公司裡燒糊塗了的腦子裡麵和臟兮兮下三濫的筆記本裡。你追尋的是一個幻想,它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反正在我的世界裡根本不存在。”他坐到桌子旁邊,指了一下身邊的位置示意我坐過去。我坐了下來,兩位穿製服的服務生走過來給我們倒上了咖啡,剛才他倆一直站在常青藤後麵不顯眼的地方。我現在不害怕,不生氣,也不困惑了,就是覺得渾身無力。“他們可能是下三濫,”我說,“但是你在三年前就買下了他們的公司。”我承認這是猜測,但有根有據——根據我在網上查到的文件,Delphos的主要投資人是倫敦的一個投資基金,它通過凱門島的投資工具來注入資金。這就意味著Delphos用五個左右的母公司做幌子,實際上隻是操控在一個玩家的手中。“你是個聰明的家夥,”戈達德邊說邊抓起一個甜卷使勁地卷起來,“真正的所有者很難查到。你也來一個餡餅吧,亞當。這些奶油芝士甜點真是讓人愛死了。”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保羅·坎米雷堤,一個從來都是逐字逐句看文件的人,竟然會踏實地“忘記”在條款上注明不允許再考慮其他報價的話了。一旦懷亞特看見這個,他就會知道自己隻有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從特萊恩把Delphos公司“偷走”——就算董事會同意,也沒時間了。而且他們很可能不同意。我注意到還有一個座位,心想還會有誰來。我沒胃口,也不想喝咖啡。“但是讓懷亞特上鉤的惟一辦法,”我說,“就是讓他叫一個以為是自己安插的臥底去把東西取回來。”我的聲音開始打顫,因為現在心裡隻有怒火了。“尼克·懷亞特是個疑心非常重的人,”戈達德說,“我了解他——我也是這種人。他很像中央情報局——除非是他們親自拆穿的詭計,否則什麼都不會相信。”我抿了一口冰水,結果涼得我喉嚨痛。寬敞的房間裡隻聽見瀑布嘩嘩的流水聲,耀眼的燈光刺得我眼睛疼。這裡很讓人愉悅,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服務生拿著一個水晶罐走過來要給我的杯子重新斟滿,但戈達德擺了擺手。“Muchos graciɑs(西班牙語,意為多謝——譯者注)。你們倆可以出去了,我們自己可以搞定。你能把我們的另外一位客人請進來嗎?謝謝。”“你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是嗎?”我說。忘記是誰曾經告訴過我,每次特萊恩落難並且將至失敗的時候,它的對手總是會出現致命的失誤,然後特萊恩就會變得比之前更加強大。戈達德斜了我一眼。“惟手孰爾!”我覺得頭暈。是保羅·坎米雷堤的簡曆泄露了秘密。戈達德從一家名為克萊登的數據公司把他挖了過來,當時這家公司是特萊恩最大的競爭對手。後來,克萊登犯了一次遺臭萬年的技術性失誤——家用Beta製大尺寸磁帶錄像係統出現故障——在特萊恩鏟除它之前,它馬上就要進入輝煌時期了。“在我之前,有坎米雷堤。”我說。“在他之前還有彆人。”戈達德喝了一大口咖啡。“不,你不是第一個。但是我要說,你是最好的。”這句讚揚刺痛了我。“我不明白你是怎麼讓懷亞特相信這個想法的。”戈達德朝打開的電梯門看了一眼,就是之前他走出來的同一扇門。是朱迪絲·波爾通。我的呼吸停止了。她身穿白色襯衣和藏青色套裝,乾練利索。她的嘴唇和指甲呈珊瑚色。她朝戈達德走過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後她麵對著我,把我的手緊緊握在她手裡。她的手上發出一種熏人的草藥味,而且冰涼冰涼的。她坐到戈達德的邊上,打開一張亞麻紙巾鋪到大腿上。“亞當很好奇你是怎麼說服懷亞特的。”戈達德說。“哦,我沒必要把尼克的胳膊擰起來,千真萬確。”她發出嘶啞的笑聲。“你的動作可比那溫柔多了。”戈達德說。我盯著朱迪絲。“為什麼是我?”最後我問。“我很驚訝你會這麼問,”她說,“看看你做的事情。你有天賦。”“就因為這個,抓住我的把柄就是為了錢。”“公司很多人都會進行非常規操作,亞當,”她邊說邊朝我貼了過來,“我們有很多選擇。但是你從人群中脫穎而出。你太適合了。在阿諛奉承方麵極具天賦,而且還有你父親的事情。”我已經出離憤怒得坐不住也聽不下去了。我起身,站到戈達德麵前,說:“我來問你一些事。你覺得以利亞現在會怎麼想你?”戈達德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以利亞,”我說,“你兒子。”“噢,糟了,對啊,以利亞,”戈達德說,困惑的表情慢慢變成了扭曲的快感,“那個。對啊,嗯,那是朱迪絲的靈感。”他咯咯地笑了起來。房間好像開始慢慢旋轉起來,光線也開始變亮,更加讓人精疲力竭。戈達德看著我,眼睛裡閃著亮光。“亞當,”朱迪絲說,關切憐愛地說。“坐下,拜托。”我站在原地盯著她。“我們都很擔心,”她說,“怕你懷疑一切都來得太容易了。你是一個極其聰明而且直覺非常敏銳的人。每一件事情都得合情合理,否則就會露餡。我們不能冒那個險。”我忽然看見戈達德的深紅色書房,終於明白那些戰利品都是假的。戈達德的詭計多端,戰利品落入腰包的過程……“噢,你知道,”戈達德說,“這個老家夥給了我一個爛攤子,我就讓他想起他死去的兒子,全部都是屁話?有點道理的,對吧?”“不能坐以待斃。”我呆呆地說。“正是。”戈達德說。“非常,非常少的人能做到跟你一樣,”朱迪絲說,笑了笑,“大部分人和你一樣腳踏兩條船時,都無法忍受雙重身份的無間煉獄。所以你很與眾不同,我希望你能清楚這一點。這就是我們把你放在第一位置的原因。你比我們設想的要好得多。”“我不相信,”我低聲說。我覺得腿軟,腳也站九-九-藏-書-網不穩了。我得立刻離開這兒。“我他媽的不相信。”“亞當,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朱迪絲溫柔地說。我的頭好像被人戳了一個大窟窿那麼痛。“我要去清理我的辦公室。”“你不會這麼做的,”戈達德喊道,“你不會離職的。我不批準。像你這麼出色的年輕人簡直太少了。我需要你在第七層幫我。”陽光刺得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你還信任我?”我把頭移到一邊躲避陽光,痛苦地說。戈達德長舒了一口氣。“商業間諜,我的孩子,在美國就像蘋果派和雪佛蘭一樣平常。他媽的,你以為美國是怎麼成為經濟巨人的啊?讓時間倒回到一八八一年,一個名叫弗朗西斯·洛威爾·卡伯特的美國人航行到大不列顛,偷走了英格蘭最重要的秘密——卡特萊特織布機,那可是他媽的整個紡織業的基石。結果他媽的為美國帶來了工業革命,把我們美國變成了巨人。這都得感謝工業間諜的一個小小的舉動。”我轉身,踱步走過大理石地板。橡膠鞋跟吱吱作響。“我所做的就是被當成傻子耍了一把。”我說。“亞當,”戈達德說。“你現在就像一個滿腹牢騷的失敗者。就跟你爸爸一樣。但我知道你不是——你是一個成功者,亞當。你非常出色。你應該拿走你獲得的東西。”我笑了,輕輕地發出了笑聲。“意思就是說,我基本上就是一個滿口假話的騙子。一個隻會胡言亂語的人。一個一流的騙子。”“相信我,你做的事情,每天都在世界上在發生。看啊,你在辦公室放了一本《孫子兵法》——你看了嗎?上麵說,所有的戰爭都是因為欺騙。商場就是戰場,婦孺皆知。生意的最高境界就是欺騙。沒有人會公開承認這一點,但是這就是事實。”他的聲音緩和了下來。“到處的遊戲規則都一樣。你隻是比彆人玩得好一點。不是,你不是一個騙子,亞當。你他媽的是一個策略大師。”我轉動了一下眼睛,惡心地搖了搖頭,轉身朝電梯走去。戈達德非常輕地說:“你知道保羅·坎米雷堤去年賺了多少錢嗎?”我連頭也沒回,說,“兩千八百萬。”“幾年以後你也會賺到這麼多的。在我心裡,你值這麼多,亞當。你堅定,眼界開闊。你真他媽的太強了。”我輕輕哼了一聲,他可能沒聽見。“我跟你說過,當你在Guru項目上挽救了我們的利益,我有多感激你嗎?類似的事情不下十幾件。讓我正式向你表達我的感激與謝意。我給你加薪——年薪一百萬。讓你認購更多的公司股票,按照我們公司目前的走勢,明年你可以淨賺五六百萬。後年就會再翻一番。你他媽的就是千萬富翁啦!”我定在了原地,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怎麼應對。如果我扭頭,他們肯定覺得我接受了。如果我繼續往前走,他們就會覺得我是在拒絕。“這是一個比金子還要堅固的核心集團,”朱迪絲說。“你拿到的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但是記住,這不是白給的——你得靠實力來賺取。你生來就是乾這行的料。你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更加擅長乾這一行。在過去的一兩個月裡,你知道你賣了些什麼嗎?不是便攜式通訊器材,不是手機,不是mp3播放器,而是你自己。你是在賣亞當·卡西迪。而我們就是買家。”“我不是商品。”我在心裡說,忽然覺得很尷尬。“亞當,轉過來,”戈達德生氣了,“轉過來,馬上。”我遵從了,表情很慍怒。“你知道如果你走了,將會是什麼後果嗎?”我笑了:“當然。你會告發我。交給警察,聯邦調查局,或者什麼的。”“我不會這麼做,”戈達德說,“我不會讓公眾知道任何關於這件事的隻言片語。我隻會讓你沒車,沒房,沒錢——你什麼都沒有。你一無所有。對一個向你這樣的人才來說,這是一種什麼生活啊?”他們占有你……你開公司的車,你住公司的房子……你的整個生活都不是你自己的……我的爸爸,我已經與世長辭的父親,是對的。朱迪絲從桌子邊上站了起來,走過來湊到我身邊。“亞當,我理解你的心情。”她小聲說道。眼睛濕潤了。“你受傷,你生氣。你覺得被人背叛了,受人愚弄了。你想像一個小孩子一樣通過生氣尋求發泄、自我安慰和安全感。這些都可以理解——我們有時都會有這種感覺。但是現在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氣了。你看,你還沒有陷進去。你找到了你自己。這就是好事,亞當。這就是好事。”戈達德靠在椅子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我可以從銀咖啡壺和糖碗上看見他臉上某些部分的倒影。他慈祥地笑了。“彆把東西丟得到處都是,孩子。我知道你會做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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