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去特萊恩進行第一次麵試的前夜,我去探望了我爸爸。我每周至少去看他一次,有時更多,這要視情況而定,要看他是不是打電話叫我過去。他老給我打電話,部分原因是他太孤獨了(媽媽六年前過世了),另外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吃的類固醇導致他有點妄想狂,因此他深信他的護理員們想殺了他。所以他的電話從來都不怎麼友好,也不怎麼輕鬆愉快,都是些抱怨、怒罵和控訴。他說他的一些止痛片不見了,他堅信是卡裡恩護士偷的。還有,氧氣公司供應的氧氣質量太差了。另外,朗達護士老是絆著他的空氣軟管,猛地一下就把小管子也就是氧氣插管拽出了他的鼻孔,差點沒把他的耳朵給一並扯下來。要說很難留得住照顧他的人,這實在是輕描淡寫得有點可笑了,事實上,幾乎沒人能忍得了幾周。自從記事起我就知道弗朗西斯·X·卡西迪(即弗蘭克·卡西迪——譯者注)是個脾氣暴躁的男人,並且隨著他逐漸衰老和病情惡化,他的脾氣也越來越大。他每天總是抽上幾包香煙、大聲地乾咳,而且老犯支氣管炎。因此他得上肺氣腫實在是沒什麼讓人吃驚的。他還有什麼盼頭?好多年前他就已經沒力氣吹滅自己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了。現在他的肺氣腫處於所謂的晚期,也就是說他隻能活幾個禮拜,幾個月,也可能是十年。誰知道呢。不幸的是,作為他惟一的子嗣,安排護理的重任就落在了我頭上。他還住在那棟由一樓和地下室構成的公寓裡,我就是在那兒長大的。媽媽過世後,屋裡的一切都沒改變,還是那台金黃色的、從來沒有正常運轉過的冰箱,還是那張一邊下陷的沙發,也還是那副年久發黃的蕾絲窗簾。他沒有任何積蓄,養老金也少得可憐,連支付他的醫療費用都不夠。這意味著我得將自己薪水的一部分花費在他的房租、健康護理以及其他家庭開銷上。我從來沒期盼過他會感謝我,也從來沒被他感謝過。他永遠不會向我要錢,我們倆都有點兒裝模作樣——假裝他是靠信托基金或是彆的什麼在生活。我到的時候,他坐在他最喜歡的蘇丹式躺椅上,正在那台巨大的電視機前看節目——這是他主要的消遣——這可以讓他揪著什麼就發一通牢騷。他鼻孔裡插著氧氣管(他現在得二十四小時吸氧),正在看商業信息片。“嗨,老爸。”我說。大約有一分鐘他都沒抬頭——他完全被商業信息片迷住了,仿佛是在看電影《精神變態者》中最驚險恐怖的那一幕。他瘦了,平頭也都白了。他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那個婊子要辭職,你知道嗎?”他所說的“婊子”是最新的家庭健康護理員,一個名叫莫林的憂鬱的愛爾蘭女人。莫林五十多歲了,戴著一頭醒目的紅色假發。大概是時間到了,她拿著一個塑料筐,裡麵堆滿了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T恤和平腳短褲。她一瘸一拐地穿過起居室——她的髖部曾受過傷。惟一99lib?使我詫異的是她居然忍了這麼久才辭職。在蘇丹式躺椅旁邊的茶幾上有一個小小的無線電門鈴,每當他有需要的時候就會按鈴叫她,而他似乎老在按鈴。要麼就是他的氧氣出問題了,要麼就是鼻管把他的鼻腔弄得太乾燥了,再不就是要人攙他去洗手間。莫林偶爾會推著他出去“散步”,他坐在機械推車裡,一邊逛商場一邊罵罵咧咧地說現在的年輕人的不是,還不忘變本加厲地辱罵莫林。他口口聲聲地說莫林想毒死他。正常人當然會被他搞瘋,更何況莫林本來就挺敏感的。“你怎麼不告訴他你叫我什麼來著?”她邊說邊把洗好的衣服放在沙發上。“噢,上帝啊。”他說。由於老喘不上氣,他隻能斷斷續續地幾個詞幾個詞地往外蹦。“你一直在我的咖啡裡放防凍劑,我能嘗出來。他們把這叫做‘弑老’,你知道的,就是謀殺老年人。”“如果我想殺你,我會用比防凍劑更好點兒的東西。”她反駁道。儘管已經在美國居住了近二十年,她的愛爾蘭口音還是很重。“他說我是個——那個詞我都說不出口。”“去他媽的,我叫她臭婊子。這個詞用在她身上還太禮貌了!她打我!他媽的這些空氣軟管搞得我隻能坐在這兒,不能動彈,這個婊子就對我拳打腳踢。”“我隻是從他手裡搶下了一根香煙,”莫林說,“他趁我在樓下洗衣服的時候偷偷抽煙。滿屋子的煙味兒,你以為我聞不到嗎?”她看著我,“醫生禁止他吸煙!我都不知道他把香煙藏在哪兒了——他肯定把它藏在哪兒了,我知道的!”老爸得意地笑了,但是什麼也沒說。“管它呢,我有什麼可操心的?”她辛酸地說,“反正今天是我在這兒乾的最後一天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商業信息片裡不時傳出演播室花錢請來的那群托兒的驚呼聲和叫好聲。“好像我會介意似的!”老爸說。“她什麼都不乾。看看這兒的灰塵吧。這個婊子到底能乾什麼?”莫林拿起洗衣筐,說道:“早在一個月前我就該走了。不,我根本就不該接這個活兒。”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見到她的那分鐘我就該炒了她,”他嘟囔著說,“我就知道她是那些謀殺老年人的凶手之一。”他撅起嘴來呼吸,就像是在含著吸管吸氣一樣。我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老頭兒不能獨自一人在家——他上廁所都需要幫忙。他不願去老年公寓,他說如果我送他去的話他就自殺。我把手放在他的左手上,他左手的食指連著一台發著紅光的指示儀,脈搏氧飽和度儀——我想是叫這個名字。顯示屏上的數據為百分之八十八。我說:“我們總會找到合適的人的,爸爸,彆擔心。”他抬起手來甩開了我的手。“她算哪門子的護士?”他說,“她根本不關心彆人。”他一陣劇咳,從椅子邊上摸出一塊卷成團兒的手帕,咳出一口痰。“我搞不懂你為什麼不搬回來住。你到底在乾什麼?你的那份狗屁工作根本毫無前途。”我搖搖頭,柔聲說:“不行,爸爸。我還得償還念書時申請的學生貸款。”我不想提醒他總得有人賺錢支付剛剛辭職的那個人的工錢。“大學生,讀了不少書啊,”他說,“不過是在浪費金錢!在外麵跟狐朋狗友們狂歡嘛!為了你,我勒緊了褲腰帶,一年連兩萬塊都花不到。這樣的大學還不如在家裡念!”我報以一笑,以示自己並沒有生氣。為了保持氣管通暢,他必須服用波尼鬆(合成類固醇,用作抗過敏、免疫抑製和抗癌藥——譯者注)。不知道是不是他吃的那些類固醇把他變成了這樣一個大混球,還是他的本性就是如此。“是你死去的媽媽把你慣壞了,把你寵成了這樣。”他又吸了一口氣,“你是在浪費生命。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一個真正的工作?”老爸很擅長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有點不爽,但是立刻恢複了平靜。對這個老頭兒說的話可彆往心裡去,否則你會瘋掉的——他的脾氣就像是垃圾場裡的狗。我總是覺得他的怒火就像狂犬病——他根本沒有自製能力,所以你也沒法責備他。他從來不能控製自己的脾氣。在我還是個小孩兒、完全沒有反抗能力的時候,他動不動就拿皮帶抽我,忘乎所以地狠揍我。打完後他還總是嘟噥:“看看,你都讓我乾了些什麼。”“我正在努力找。”我回答。“他們能嗅到一英裡外的窩囊廢,你知道的。”“誰?”“那些公司啊。沒人想要窩囊廢,大家都想要贏家。去給我拿罐可樂來,好吧?”從他還是教練的時候,他就開始信奉並且時常念叨他的這些不二真理——我是個“窩囊廢”;隻有得第一才算勝利,第二名就是失敗。有一段時間,我一聽這些話就上火。不過現在已經習以為常了,我總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我走到廚房,思索著現在該怎麼辦。老爸需要全天候護理,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還有哪個中介會給我們派人來呢?剛開始的時候,我們請的是那些隻想撈外快的正式醫院的護士。他把她們氣走後,我們找了一連串勉強合格的護理員。這些人隻接受過兩周的訓練,拿了個護理助理證書。再後來,我們在報紙的廣告上逮著誰就是誰了。莫林把金黃色的熙爾仕楷模冰箱整理得井井有條,整潔有序得讓人相信它本該是擺放在政府實驗室裡的。金屬架的高度已經被莫林調整好了,一排可樂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上麵。就連廚房裡通常臟兮兮的玻璃杯也被擦得閃閃發亮。我往兩隻玻璃杯裡放進一些冰塊,分彆倒進一聽可樂。我一定要和莫林好好談談,代表老爸向她道歉,懇請甚至懇求她留下,有必要的話也可以賄賂她,至少也要讓她等我找到彆的護理員後再走。也許我可以利用她對老年人的責任心——儘管我覺得老爸的臭脾氣已經將之一點點地消磨了。事實上,我已經窮途末路了。如果明天的麵試搞砸了,我就有的是時間了,隻是我會在伊利諾伊州的某個監獄裡度日如年地熬我那無窮無儘的時間。我端著杯子走回去,杯子裡的冰塊發出丁當的碰撞聲。商業信息片還在沒完沒了地播放。這些片子要放多久?又有什麼人會看呢?我的意思是,除了我父親外。“爸爸,沒什麼可擔心的。”我說。但是他已經暈過去了。我在他麵前站了幾秒,看看他是否還在呼吸。他的頭以一個古怪的角度垂著,下巴貼在胸膛上。氧氣機發出輕微的聲響。地下室裡傳來莫林收拾東西的聲音,也許她還在默默地排練她臨走前要說的話吧。我把可樂放在堆滿了藥品和遙控器的小茶幾上。然後俯下身,吻了吻老爸那斑斑點點的紅額頭,輕聲說:“我們總會找到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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