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時節家家雨。聽起來詩情畫意,可是實際上,這個黃梅季可是夠折騰人的。黃梅的梅,其實也可以換作發黴的黴。並不因為天一直下雨,宮裡人就不換衣裳了。照換。那一樣,也得照洗。可是洗了總是晾不乾,主子的衣服可以使火鬥熨到它又鬆又乾,可是一般宮人宦官的衣裳就沒得這樣的優待了。陰乾的,半濕不乾的,穿在身上綿塌塌潮乎乎,彆提多難受了。而且天潮,線也澀。庫房這陣子給的線都不怎麼好,再一潮,一拉就斷,彆提多難用了。潮生睡的位置靠窗,窗縫總朝裡滲水,潮生想辦法,找了一些碎木屑來,用碎布條纏上,塞在窗縫那裡防潮。但是能堵得了水,潮氣還是堵不住。雨下了那麼些天,到處都有一股黴腐的氣味兒。“潮生,外頭有人找你。”“哎,來了。”潮生咬斷線頭,把線篋放在一邊。院門處有個撐著傘的身影,潮生看了一眼,那人將傘朝一邊偏,含著淚朝她笑著說:“潮生。”“含薰?”明明分離的時間沒有多久,可是感覺卻象是過了大半輩子一樣。含薰抹了抹眼,伸手來拉住潮生的手,頓時吃了一驚。“你這手……”潮生把手掌翻過來,這手粗多了,和在煙霞宮時當然不能比。屋裡人多眼雜,潮生沒敢讓含薰進屋,兩人就撐著傘站在屋角說話。含薰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了。她聲音小,傘麵上雨聲細密連綿的響,倒不怕被彆人聽去她們說什麼。“以前你一直勸我的話,我總覺得你想得多。出了那件事,才知道你說得對。可惜你雖然比我看得明白,自己卻被卷了進去。”含薰眼圈發紅:“那天一早就不見了你,我想找人問,可是所有的人都被拘在屋裡不許亂走,更不許說話。一直到天黑,我瞅個空子,想去找歲暮姐姐問問你去了哪兒,結果……我躲在牆角,看著兩個人用被子卷著她從屋裡抬走,血滴嗒在地下,還有一個人跟在後麵抹,一點印子都沒留下。”“這是為什麼?”“我不知道……”含薰哆嗦了一下:“我嚇得不敢喘氣,等那些人走遠了,我才趕緊回屋裡去。沒過兩天,我們就被各自打發了,我被分到了東內……我不敢再尋人打聽你的消息,可是時時在夢裡,看到你一身是血的找我求救……”潮生低聲安慰她:“我這不是沒事麼。”“什麼沒事,我聽說你挨了四十杖。”“我命大,隻躺了幾天就起來了。”潮生自己說到這兒也有些疑惑。的確,她的傷當時很疼,可是後來好得是很快的,並沒傷筋動骨,現在身上隻有點淺淺的印子,也沒有什麼大疤瘌。四十杖在宮裡,是真的可以打死人的。她又沒有背景,又沒錢打點,沒道理那些人對她格外手下留情。那……還是有人在暗中照顧著她嗎?和托伍媽媽照應她的是同一個人嗎?那人會是誰呢?潮生沒有頭緒。“你現在怎麼樣?”“我挺好的。”含薰說:“東內的活兒不多,我先是在仙雲苑做事,現在服侍二皇子。”說到二皇子的時候她頓了一下。潮生當時不知道是為什麼,後來潮生走了之後,她想辦法朝旁人打聽。那人說:“二皇子啊?唉,真是……二皇子的親娘是劉妃,早早的過世了。二皇子自幼患了腿疾,這久病的人,脾氣可不太好,聽說他住的那宮苑三天兩頭朝外抬人……”潮生心一沉。她就知道,事情沒含薰說的那麼簡單。好差事是有的,但是不會輪到她們頭上。看來含薰的處境不比她好哪兒去,說不定還要凶險。潮生一連幾晚,夢中都總見見著有人抬著黑糊糊的被卷兒往外走,她恍惚覺得那是歲暮,可是又覺得那會不會是含薰?結果醒來後一身是冷汗,頭還隱隱作痛。潮生警惕起來。彆是著了風寒。不能生病,絕不能生病。在這個地方病不起。她到現在沒攢下幾個錢,一副藥都抓不了——再說,她也沒有抓藥的門路。浣衣巷在皇宮的最北邊,靠著宮門不遠。出了巷子再穿過一道門,就是出宮的一道側門。每天都有雜役,采辦,小宦官和上了年紀的宮人從這裡出入。他們時常從外麵夾帶東西進來,宮人們自然也要給他們一些好處和方便,兩。上次潮生被打得半死,伍媽媽給她用的藥就是托人從外麵帶進來的。就算以前在煙霞宮,望梅那種有臉麵的大宮女病了,也隻能自己托人找些藥丸吃,煎藥都不成。一來不可能讓人看病開方子,二來就算有方子,抓了藥,你有膽子在宮裡煎嗎?彆說奴才,主子也病不起。你知道你吃的藥經過多少人的手嗎?知道你一病下,彆人會趁虛而入做些什麼嗎?況且,宮中如此殘酷,花無百日紅,皇帝難道想看到你病怏怏的一張黃臉?潮生努力的往肚裡灌熱水,還托人搞了碗薑湯。她這些日子和小宦官白榮倒算是相熟。她替白榮做過一雙襪子,白榮投桃報李,幫她買了一個頂指。東西雖然不過一兩文錢,但是一來一往,關係倒也漸漸熟了。白榮也是沒什麼根基靠山的,他進宮時候長,四處都混得熟,經常借著差事出宮門,幫彆人捎帶東西。有時候能賺個茶錢,可要是有頭麵的人吩咐的,還會吃力不討好。內房裡的女人各有各的門路,白榮還抓了一把炒瓜子給她:“喏,給你。”潮生笑著接了:“這哪兒來的?”“跟蘇公公在茶館坐了一會兒,走時在碟子裡抓的。”“你不吃?”“我在外頭吃過了。”潮生謝過他,拈了一顆磕了皮兒,瓜子兒是五香的,炒得有點過火,微微帶點焦味。白榮小聲跟她說:“潮生姐,你聽說沒有?”“什麼?”“我聽蘇公公和人說,前麵人手不大夠,好象要從浣衣巷這邊撥人過去。”潮生微微意外:“真的?”“嗯。”白榮說:“去了那邊,總比在這兒有奔頭。”可是潮生想,機會應該不會落到她的頭上。她是因罪被貶到這裡來的,相當於檔案上留了案底——這樣的經曆,哪會有主子願意用?比她關係硬比她能乾比她曆史清白的人多了去了。潮生有些隱約的恐懼。對於外麵。浣衣巷裡儘管勞苦,可是這裡暫時讓她覺得安全。可是,她也有些不甘。難道這一輩子,就留在浣衣巷裡頭?沒完沒了的漿洗縫補,說不定哪天就一頭栽下去再也醒不過來。然後就象其他不幸的人一樣,一領破席卷了去扔到宮人斜?果然,白榮和她說這事兒沒兩天,潮生就聽滿兒也說起這事來。和潮生的淡然不一樣,滿兒乾勁兒十足,雄心勃勃的要抓住這個機會。她對浣衣巷外麵的險惡一無所知,她隻知道外麵的世界更遠,更美好。外麵的人吃的,穿的,用的,都比這裡不知好了多少倍。外麵的人有體麵,有權勢——滿兒一點都不掩飾,她還夢想過自己會做妃子呢。她曾經把一件精致華麗的衣裳披在自己身上,對水照影。潮生想跟她說,外麵沒有她想的那麼簡單,或許有一天,送了命都糊裡糊塗不知道緣因。她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當時發生的事情,她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零零碎碎的消息漸漸彙到一起,反而讓她越來越心驚。“潮生,你不想出去?”滿兒有些奇怪地問。潮生咬斷線頭,撫了撫針腳:“你看看這樣行不行?”滿兒站起來看看,脫了線的地方已經補得平整如初。她高高興興,也就忘了剛才的問題。等她走了,潮生一個人坐在那裡。想。她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