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跟我猜的一樣。”青柳雅春隻能逞強地如此說道。整個人癱在椅背上,假裝平靜地看著窗外。前園先生所駕駛的貨車開始前進,在路燈與車燈的照耀下,在車道上與自己乘坐的這輛車交錯而過。“沒能成功逃走,真是可惜。”佐佐木一太郎冷冷地說道。“開車的這個人,”青柳將力量凝聚在腹部,不想再被佐佐木看見自己軟弱的模樣,以下巴比著駕駛座,說:“他一直像這樣戴著耳機嗎?”“你說的是小鳩澤嗎?”青柳說:“小鳩澤?他一點也不像一隻小鴿子(日文中的‘小鳩’是‘小鴿子’之意。)呀。”嘴上雖然這麼開玩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這麼可愛的名字一點也不符合他的形象,這就叫做不實廣告嗎?”如果不說一些話,仿佛隨時會被恐懼與不安擊垮,但又想不到該說什麼。青柳用力從鼻孔吸入一口氣,讓胸口完全鼓起,停頓了一會,吐出去的瞬間,力量又迅速流失,身體開始發抖,完全想不到任何計策。轎車開始前進。小鳩澤手握方向盤,一板一眼地開車,向右轉,朝南邊前進。青柳在心裡祈禱著,希望至少在此時能夠遇上塞車,偏偏路上幾乎一輛車也沒有,車子的速度越來越快。“到了車站之後,我會幫你銬上手銬。”“為什麼現在不銬?”“沒有必要欺負弱者,不是嗎?”這還是青柳第一次被人當麵稱為弱者,那種感覺當然很不舒服,但是除了不舒服,生殺大權掌握在他人手上的恐懼感更為強烈。“我……”青柳以顫抖的聲音說:“我會有什麼下場?”佐佐木一太郎凝視著他。開車的小鳩澤嘴裡似乎喃喃說著什麼,但聽不清楚,不知道在哼歌,還是在自言自語。“你,”佐佐木一太郎說:“你會被我們帶到東京,以殺害首相的凶手身份被捕。不過,不用害怕,現代的日本是個法治國家,你不會遭到刑求或拷問。但是,電視新聞及雜誌可能會把你的事情大肆渲染,你的家人及親戚朋友可能也會遭受責難。”對青柳來說,媒體的攻勢正是最可怕的刑求和拷問。“我該怎麼做?”“你現在能夠做的最佳選擇,”佐佐木一太郎重複了剛剛的話:“就是自首,承認一切。”“一切?”“我們很清楚你做了什麼事,所以你隻要認罪就可以了。這樣一來,你跟你的家人所受的傷害將可以降至最低。”“我做了什麼事?”青柳在朦朧的意識中如此回答,心想:“但我什麼都沒做呀。”或許是因為太累,也或許是車子的搖晃令他覺得很舒服,或是為了逃避眼前的現實,青柳感到一陣睡意襲來。也許最後一點才是真正的理由吧。“你不需害怕。”佐佐木一太郎靜靜地說:“一切交給我們處理,不用擔心。”青柳雖然想著:“到底要把什麼交給你們處理呢?”卻無法做出反應,甚至開始覺得與其采取什麼新的行動,倒不如就這麼乖乖坐著。我已經嘗試抵抗過了,也努力過了,青柳看著窗外一道道向後延伸的路燈燈光,心裡如此想著。我並沒有乖乖就範,能做的我都做了,雖然最後還是被捕,但我已經儘了全力。他在昏沉的腦海裡把一條條借口排列出來。我已經做得很好了。佐佐木一太郎所說的那句“不用擔心”在青柳雅春的內心不停回蕩。原來如此,不用擔心,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現在的青柳就好像一個在沙漠即將渴死之人,“不用擔心”這幾個字仿佛一股誘人的泉水,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他們處理吧,“不用擔心”。車子突然停了下來,原以為到車站了,仔細一看原來又是紅燈。此時的青柳開始覺得,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倒不如趕快搭新乾線到東京,把一切都交給佐佐木一太郎處理吧,眼前的紅燈反而讓他不耐。正當他想將身子靠向車窗時,視線一角突然看見一輛車子迅速逼近。“啊,危險。”他說道。一輛車子從右後方衝了過來。青柳才剛理解那是一輛白色的舊款輕型汽車,兩輛車子已經撞在一起了。02一開始,由於視線劇烈晃動,青柳以為自己又被毆打了,就在他愣了一下的同時,轎車開始以逆時針方向打轉。青柳趕緊抓住眼前的駕駛座座椅,旁邊的佐佐木一太郎則伸手在空中亂抓,接著倒向另一邊的車門。車子因撞擊力道打滑,從旁邊撞過來的輕型汽車將青柳雅春等人所乘坐的轎車擠到了左側的路邊護欄。接著,輕型汽車停了下來,擋在轎車前方。青柳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頂在前座座椅上的脖子異常疼痛。重新坐穩的佐佐木一太郎迅速采取行動,在轎車停下的同時,便打開車門衝了出去。小鳩澤也粗魯地打開駕駛座的車門,走到了車外。青柳腦袋一片空白,往窗外一看,那輛從旁擠過來的輕型汽車裡也有個人打開駕駛座的車門走了出來,副駕駛座前的擋風玻璃下方有一團頭發,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人趴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不知道怎麼了。“那是你的同伴嗎?”旁邊傳來說話聲,剛剛走出車外的佐佐木一太郎將頭探進後座,問青柳雅春:“他是來救你的?”此時青柳才想到,剛剛應該趁機逃走的,不禁為自己的愚蠢感到愕然,但已經太遲了。忽然間聽見“咚”的一聲巨響。不明白發生什麼事的青柳吃驚地縮著身體,往右手邊的後座窗外看去,看見一個背影正貼在車門上,一個矮小的男人正以背部靠著眼前的車窗,原來是剛剛從輕型汽車的駕駛座裡走出來的那個男人。他穿著黑色連帽T恤,正在與小鳩澤搏鬥。穿著黑色連帽T恤的男人不高,看起來頗為柔弱,數次被小鳩澤推撞在轎車上,他年紀看似不大,幾乎跟路上隨處可見的那種參加文藝性社團的國中生沒什麼兩樣。青柳將視線移回左邊的車門。佐佐木一太郎就站在開啟的車門外,勸著小鳩澤:“喂,彆打得太過火。”看起來一副已經對小鳩澤這種突發性的暴力傾向感到相當不耐煩。接著,他取出手機,撥了號碼。連帽T恤男一次又一次撞在青柳旁邊的車門上。這個看似少年的男人,說不定早已昏厥了。“喂,把手伸出來。”這句話在耳邊響起,令青柳嚇得全身一震。佐佐木一太郎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他旁邊,一手拿著手銬,一手抓著他的手腕。“出來,我們換車。”看來這輛轎車已經動彈不得,佐佐木一太郎決定要換一輛車,剛剛他打的那通電話應該是為了安排另一輛車吧。青柳隻能任由擺布,不知何時兩手已經被銬上手銬。佐佐木一太郎一邊喊:“出來。”一邊拉扯手銬。走出車外,天空一片漆黑,馬路在整排路燈的照耀下顯得頗為明亮。轎車被夾在路旁護欄與輕型汽車中間,看來確實是動彈不得了。車道上還有數輛汽車,但這些車子都沒有停下來,似乎是想要儘快遠離麻煩,接連變換車道從青柳的麵前駛過。人行道上聚集了一小群圍觀路人。佐佐木一太郎舉起了手冊之類的東西,大喊:“請各位迅速離開。”路人一聽,紛紛四散而去。小鳩澤以雙手向前推出,連帽T恤男的背部撞在轎車上,車身微微晃動。男人一陣踉蹌,宛如一個貧血的國中生。人行道上傳來尖叫,有人大喊:“快叫警察!”“我們就是警察,請不用擔心。”佐佐木一太郎立刻說道。青柳兩隻手腕被銬在一起,隻能愣愣地站著,心想:“那個穿黑色衣服的男人有危險,恐怕不是受點小傷而已。”小鳩澤打開駕駛座的車門,探身進去,抓住放在副駕駛座上的霰彈槍,再將身子退出來。霰彈槍看起來像一支有著防滑握柄的巨大原子筆,旁邊圍觀的路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小鳩澤毫不遲疑地以槍口對準連帽T恤男,將前托部往後一拉,喀啦一聲,子彈上膛。青柳也看傻了眼,心想,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或許小鳩澤以為那個連帽T恤男是他的同伴,所以發起狠來想要好好教訓他吧。“住手。”佐佐木一太郎指著小鳩澤說道。戴著耳機到底能不能聽見指令,實在頗令人懷疑,不過小鳩澤確實是停下動作,接著放下了霰彈槍。靠在轎車上的那個黑色連帽T恤男,雖然由青柳的方向隻能看得見背影,但恐怕已奄奄一息。“好了,走吧。”佐佐木一太郎說著,扯動青柳的手腕。小鳩澤緊跟在他身後,讓他感到極大的壓迫感,偶然間轉頭往那輛撞在護欄上的輕型汽車一看,在路燈的映照下,副駕駛座上坐著一名女性,一動也不動,不知道要不要緊。那個女人穿著白色襯衫,胸口位置有一小塊呈現深黑色,形狀不規則,看來應該不是衣服的花紋。正當青柳懷疑那是不是血跡時,背後突然傳來小鳩澤的呻吟。青柳一愣,停下腳步回過頭去,佐佐木一太郎也停了下來。連帽T恤男就站在小鳩澤旁邊,目露凶光,動作迅速,手上握著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看不出來是菜刀還是小刀,隻知道是一把99lib.亮晃晃的刀子,而且刀身很長。連帽T恤胸前的白色星星圖案扭曲變形。小鳩澤慌忙閃避刀鋒。青柳此時終於從正麵看清楚連帽T恤男的長相:額頭寬大,臉孔像個國中生,也像偶然鑽出地表的土撥鼠,給人一種整天隻會關在房間裡,從沒曬過太陽,每天隻吃零食過活的感覺,但是他的動作敏捷到令人吃驚,這就叫做人不可貌相吧。隻見他一轉身,不知何時刀子已經換到了左手,朝小鳩澤砍來,而且動作相當純熟,並非隻是慌張地拿著護身用的小刀亂揮,而仿佛是一個老練的舞者,朝著小鳩澤不停攻擊,完全不給予喘息機會。一開始,小鳩澤也慌了手腳,隻能拚命閃避,後來抓住機會舉起霰彈槍,也不管這裡是市區,毫不猶豫地開了槍。連帽T恤男迅速撲向一旁。以那副文弱書生的模樣,動作竟然這麼迅速,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霰彈槍發出撕裂空氣的巨大聲響,將停在旁邊的轎車擋風玻璃擊碎,一旁的路人高聲尖叫。這一陣突然的槍響令青柳想要捂住耳朵,但因兩手被銬上手銬,無法自由擺動,隻能閉上雙眼,祈求這些聲響趕緊平息。等到張眼一看,卻看見小鳩澤正以左手按住持霰彈槍的右手,與連帽T恤男相對而立,肩膀上插著一把刀子。連帽T恤男人從外表實在看不出來運動神經那麼發達,在一發發的槍擊之下,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然能夠逼近小鳩澤,令青柳大感詫異。隻見他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站在頭戴耳機的小鳩澤眼前。小鳩澤想要重新舉起霰彈槍,但男人的右腕再次破空而來,手上又出現了另一把刀子,後頭剛好一輛車經過,車燈將刀鋒照得發出白色閃光。小鳩澤揮動右手,避開了刀子,但刀尖似乎還是隔著衣服劃傷了皮膚,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扭曲。連帽T恤男眯起雙眼,仰望著比自己高兩個頭的小鳩澤,眼神極為冰冷。此時,站在青柳身旁的佐佐木一太郎突然扯起嗓子大喊:“不準動!”佐佐木一太郎舉起手槍,準確地對著連帽T恤男。隻見他兩手持槍,青柳的背包則被丟在地上。距離大約十公尺,但佐佐木一太郎所擺出的沉穩架式,透露出絕對不會打偏的氣勢。連帽T恤男隻能停下動作,鼓起了腮幫子,露出不滿的表情,好像心懷不滿的年輕人被問了一句“你到底在不滿什麼”之後,顯得更加不滿的模樣。青柳往佐佐木一太郎看了一眼,發現他的注意力已經被手持刀子的男人所吸引。青柳接著看看自己的雙手。“你現在能夠做的最佳選擇就是自首,承認一切。”佐佐木一太郎剛剛說過的這句話再次浮現在他腦中,接著又想到佐佐木一太郎所提出的交換條件:隻要自首,他可以幫忙製造出博取媒體同情的劇情。有可能嗎?讓世人同情暗殺首相的凶手,真的有可能嗎?“你會變成第二個奧斯華。”他腦中響起了森田森吾的聲音。青柳曾經看過在甘乃迪暗殺事件後遭到逮捕的奧斯華在移送途中被傑克·魯比槍殺身亡那一瞬間的照片。傑克·魯比從圍觀人群中突然衝出來,奧斯華完全沒有察覺。這就是答案嗎?這就是答案吧。勸我自首,讓我乖乖地跟著他們走,然後派另一個人暗殺我。死人是不會說話的,到時候他們想要安插什麼樣的角色給我,都是輕而易舉。青柳未及細想,即已展開看行動,宛如祈禱般,將戴著手銬的雙手交握,然後像鐵鎚一樣用力揮出,打在佐佐木一太郎的後腦勺上,拳頭感到一陣疼痛。佐佐木一太郎失去平衡,青柳趁機抓住他腳邊的背包,踏穩腳步,往前狂奔。以戴著手銬的雙手抓著背包,這樣的姿勢實在很醜、很彆扭,但也隻能用這樣的姿勢奔跑。耳邊傳來“站住”的聲音,接著槍聲響起,青柳瞬間麵無血色,擔心自己是不是被擊中了,但是既沒有疼痛感,也沒有感到任何衝擊力。遠方某處似乎聽見有人在喊叫,喇叭聲及尖叫聲傳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