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雅春感到上氣不接下氣,畢竟不習慣綁著雙手跑步,何況背包拿在手上還挺重的。在人行道上奔跑時,擦身而過的每個路人一看見手銬都瞪大了眼,這麼令人起疑的模樣實在太醒目了。金田首相剛遇害不久,仙台市區內的路人應該都處於神經緊繃的狀態,意識到“凶手說不定就在這附近”的可能性相當高。一個男人以這種模樣在街上奔跑,不可能不引人注目。青柳躲進小巷,打算在沒人的地方稍作休息。他踢翻了塑膠水桶,但沒時間理會,繼續往前奔跑。遠處再度傳來尖叫聲,或許是小鳩澤又開槍了吧。他跑進一棟肮臟的小公寓,沿著樓梯朝下走,來到狹窄的樓梯間,整個人靠在牆上,將背包放在腳邊,調整呼吸,愣愣地看著手銬,明知沒有用,還是試著將雙手往兩邊拉扯。果然拉不斷。“啊,我來幫你把手銬拿掉吧。”一個聲音突然從樓梯入口處傳來,青柳吃了一驚,兩腳一軟,從樓梯上滾下,一屁股摔在下方約第三階的階梯上。“啊,嚇一跳嗎?”一個男人緩緩走下來,青柳一眼就認出他。是個額頭很寬,神色帶著三分怯懦,身材矮小的青年,他就是剛剛拿刀刺傷小鳩澤的男人。仔細一看,年紀應該比國中生大得多,但還是給人一種內向、生澀的感覺。“我來拉你一把吧?”男人伸出了手,但青柳不予理會,以雙手銬在一起的姿勢奮力一扭,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啊,手伸出來。”男人迅速舉起右手,青柳一驚,以為他要拿刀子砍自己,仔細一看,他手上拿著一支小鑰匙。隻見他伸手,輕輕鬆鬆打開了手銬。“這鑰匙是……”“這是我從剛剛那位警官身上拿到的。你不是揍了那家夥一拳嗎?我趁機摸了他的口袋,就找到這支鑰匙。”男人顯得很平靜,但突然冒出一句不合宜的敬語,或許他不太習慣與年長者往來。他緩緩從扣在皮帶上的小袋子中取出眼鏡戴上。“你……”青柳看著恢複自由的雙手說:“為什麼要救我?”“這算救了你嗎?說真的,小哥,你是誰啊?”“咦?”“我是偶然看見那個高頭大馬的男人,才趕緊追上來的,我找了他好久呢。小哥,你隻是剛好在現場。”“那輛被你開來衝撞的輕型汽車,又是怎麼回事?”“喔,那隻是我偶然弄到的車子。”接下來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仿佛是某種常見的電影情節,以電影劇情來看雖然很老套,出現在現實裡卻令人難以置信。男人說,他偶然間看見佐佐木一太郎與小鳩澤帶著青柳走出阿一的公寓。“我心想,啊,終於找到了。那個耳機跟霰彈槍,一定是他不會錯。我急著想要追上去,但你們開著車,我隻好趕緊攔下那輛剛好路過的輕型汽車,開著那輛車追趕你們。我不知道有幾年沒開車了呢。”青柳感到相當疑惑,那輛輕型汽車又不是計程車,怎麼會停下來?但是他沒有把這個問題說出口。那名坐在副駕駛座上,趴在擋風玻璃前動也不動的女子應該就是那輛輕型汽車的車主吧。她的衣服上那塊黑色汙痕應該是血,可以想像那塊血漬是這個男人以刀子刺殺造成的。“人家不是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嗎?小哥,你一看就知道是被他們抓住的人,所以我們算是同一國的,我這樣想應該沒有錯吧?”“小鳩澤他們現在在哪裡?”青柳反射性地看一看男人手上有沒有刀子。那個巨無霸該不會被這個男人打倒了吧?“小鳩澤?”“就是那個拿霰彈槍的男人。”“啊,原來那家夥叫做小鳩澤啊?真是太好笑了。”男人像個天真少年露出笑容。“老實說,那家夥以為我好欺負,實在太小看我了。他大概認為自己人高馬大,手上又有槍,一定天下無敵吧。話說回來,今天我還是隻有逃走的份,這已經是第二次敗北了,實在也沒臉說他什麼。”“你為什麼特地幫我偷來手銬的鑰匙?”“沒什麼特彆的理由,隻是覺得讓他們以為我們兩個是同伴應該不錯。”“我跟你?”“越是混淆情報,對我們越有利,不是嗎?隻要我伸手搶奪手銬鑰匙,他們應該就會認為我們是同黨,不管是警察還是媒體,都會這麼認為,但其實我們兩個毫無關係。像這樣把對手搞糊塗,做一些沒有必要的動作,讓他們誤以為其中必有深意,這可是逃亡的金科玉律呢。所以我本來的目的隻是拿走鑰匙,但心想,送佛送上西天,乾脆幫你解開手銬好了。我這個人很好心吧?明明人這麼好,為什麼我沒有朋友呢?真奇怪。”兩個人擠在樓梯間對話,青柳感覺自己好像是在陰暗小巷裡遭到不良少年勒索的國中生。不過,眼前這個男人的外表看起來這麼斯文,反而比較像是遭恐嚇的那一方。“話說回來,那個戴耳機的彪形巨漢竟然叫做小鳩澤,真是太不搭調了,他那副德行跟鴿子根本是天差地彆呢。”青柳此時忍不住將所想的事情說了出來:“不過,你也一樣吧?”“什麼?”男人鏡片後方的細眼稍微變得銳利了些。“你不是也被彆人取了一個怪名字嗎?”青柳在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開始害怕,感覺自己會被捅一刀,不禁背脊發涼,但又無法阻止自己的嘴巴繼續說:“你就是切男吧?那個攔路殺人魔。”02男人在一瞬間將眼睛眯得更細了,接著臉頰一緩,說:“嚇一跳吧?”青柳點了點頭。“很久以前,你連續犯案的那段期間,我曾經看到某寫真周刊所刊登的報導。一個拿著槍的壯漢正在跟連續殺人魔一決高下,簡直像漫畫一樣。”當時是一個送貨員同事拿著雜誌給青柳及其他人看的,大家還笑著說:“這篇報導實在太誇張了,簡直像美式漫畫。”但是如今回想起來,那個拿著槍的壯漢應該就是小鳩澤吧。青柳說:“我想起了那篇報導。”“原來是那篇報導啊。”男人噘著下唇不再說話,看不出是否對這件事感興趣。過了一會,他說:“繼續在這個樓梯間聊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要跟我來?”他伸出手指打橫一指,朝著暗巷深處走去。青柳背起背包,緊跟在後,不知為何,內心毫無恐懼與遲疑,讓全仙台市民心驚膽顫的連續殺人魔明明就在眼前。男人也曾一度回頭問:“你怕不怕我?”“怕是怕,不過……”青柳老實回答:“我今天遇到太多莫名其妙的事,腦袋已經一片混亂。”好像一台已經把多種水果打成稀泥的果汁機,就算加進新的水果繼續打,混雜程度也不會改變。“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青柳試著如此說明。“小哥,你到底做了什麼事?”“我隻是一直逃亡。因為蒙上了不白之冤,隻能選擇逃亡,剛剛其實已經被警察逮到了,又被你救出來,但我真的好累……”青柳在心裡接著說:“所以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從你身邊逃走了。”男人不發一語,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止是臉,就連自己身上的衣服鞋子也都被對方仔細打量了一番。“怎麼了?”青柳這句話還沒問出口,男人已舉起一隻手伸了過來,他大吃一驚,整個人差點向後彈。男人在他牛仔褲的後腰位置一摸,拿起一個看起來像是長尾夾的東西,說:“你看,這玩意可以將你的位置情報發送出去,可見得警察做事是很小心的。這玩意就夾在你的皮帶旁邊。”“他們什麼時候在我身上放了這種東西?”青柳難掩驚訝。男人若無其事地說:“大概是剛剛押你上車的時候放的吧。”接著,他將發信機丟進旁邊的信箱內,說:“好了,走吧。”男人以慣熟的步伐在狹窄的巷道內穿梭前進,來到一間頗為肮臟的汽車旅館,走進了旅館旁邊的公寓,周圍的亮光不多,隻能仰賴汽車旅館的招牌燈光前進。這是一棟老舊的木造公寓,走進公寓內,爬上樓梯,扶手摸起來有生鏽的粗糙感。男人上到二樓,打開第一道門,門似乎未上鎖。他往牆上的開關一按,室內的燈亮了起來。那是一個有著橙色傘狀燈罩的小燈,把屋內照成了橘子色,呈現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寥感。這是一間隻有三坪大的住屋,散發著一股刺鼻的榻榻米臭味。“小哥,你叫什麼名字?”“青柳。”青柳回答。到了這個地步,也沒必要隱瞞本名。“喔。”“你呢?”“我叫三浦。”男人報出名字時,依然是一臉不滿。“這是你家?”“怎麼可能。”男人想也不想地說道。屋子中央有張沒有毛毯的桌爐,男人在桌前坐下,青柳也在男人的對麵坐下。“到處都是監視係統,快把我煩死了。”男人說:“剛開始完全找不到一個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裡。”“這裡是安全的?”“嗯,至少目前是。”“這不是你家?”明知會被嫌煩,青柳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次。隻見牆邊有個小小的彩色置物櫃,上麵放著一個相框,裡麵的照片是一個身穿皮外套的濃眉男人與一個小男孩的合照。“那就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三浦察覺青柳的視線,嘟著嘴說道。“原本的主人?”“我跟他暫借這個屋子。”“他現在在哪裡?”一臉斯文的三浦緊閉著嘴唇沉默了一陣子,才開口說:“我給了他一些錢。那對父子的夢想是開著敞篷車在日本到處旅行,所以我給了他一筆足以實現夢想的錢,請他將這個屋子借我。這樣的交換條件不賴吧?他現在應該在某個地方開著紅色敞篷車吧。”青柳緊咬臼齒,心想:“一聽就知道是謊話。”忍不住將視線從照片上移開。“小哥,你該不會以為我已經把那對父子砍死了吧?”三浦以帶刺的口吻說道。“沒有。”青柳說道。總不能告訴他,你說對了。“老實說出來吧。”“沒有。”青柳含糊地回答著。在這時候發揮正義感,大喊“你這個殺人魔,我要報警抓你”的選項是不存在的,一旦報警,第一個被抓的人會是自己。“他們說那個監視係統是為了抓我而裝設的,根本是胡扯。抓我隻是借口,借口。表麵上看來似乎是為了市民的利益,骨子裡是為了監視市民,真是虛偽。”“不管是不是借口,讓他們有這個機會的人總是你。”青柳老實地說道。“不,我不這麼認為,就算沒有我,他們也會找到其他借口。那些政治人物隻有在找借口這方麵是天才。不管是任何事情,殘殺猶太人也好,發動戰爭也好,隻要告訴大家,這樣下去很危險,大家就會聽話照做,就是這麼一回事。仙台的監視係統也一樣,為了我這麼一個拿刀亂揮的危險分子,有必要建立起這麼一套大手筆的基礎建設嗎?”“那個係統的性能有多強?”“就我所知,”三浦微微撐開鼻孔,說:“整個城市有著為數不少的保安盒,對吧?每一個都可以擷取半徑數十公尺內的所有電磁波,包含電話及電腦的無線網路,就連聲音也可以錄下來。保安盒頂部的球形攝影機可以拍到幾乎是三百六十度的影像。當然,那麼廣大的攝影範圍,要將影像全部錄下來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就跟監視攝影機一樣,可以經由操控,掌握即時畫麵。”“這些情報都會被傳送到某個地方嗎?”“每一個保安盒都像一台連接網路的電腦,所以不會主動傳送情報,而是由管理者連線進入保安盒的資料庫中,讀取情報,也可以用搜尋方式尋找情報。”“像這樣的監視社會,在虛構的故事中倒是滿常見的。“你說的是東尼·史考特(東尼·史考特(Tony Scott,1944-)是著名的電影導演,出身於英國,代表作有《扞衛戰士》(Top Gun)等。文·溫德斯(Wim Wenders,1945-)亦是著名導演,出身於德國。此處所說的兩部片可能是將東尼·史考特於一九九八年公開的《全民公敵》(Enemy of the State)與文·溫德斯於一九九七年公開的《終結暴力》(The End of Violence)這兩部電影拿來比較。兩者皆談及了監視社會的問題。《一九八四》(eey-Four)則為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Gee Orwell)在一九四九年出版的政治諷刺。)?還是文·溫德斯?那兩部片子還滿像的。”三浦的雙眼突然綻放喝彩,呼吸也變得急促,整個身子湊了過來。青柳對這些名字毫無概念,隻能以過去讀過的標題來回應:“例如《一九八四》。”“八〇年代?”三浦回了句有點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接著又說:“不過,有一點很重要的是,在現實之中不可能監視任何角落,例如這棟破公寓的屋內,他們就看不到。不管是偷拍還是竊聽,他們都不會把機器裝在這種地方,那些人應該認為除了少數特彆人物的住家之外,其他地方都沒有監視的必要吧。不過,如果要問我,其實我認為像這樣的地方才最應該裝設監視係統。那些人做事情總是抓不到重點。”青柳此時想到,當初自己在稻井先生家中撥打手機之後,行蹤立即曝光,他將這件事告訴三浦,三浦以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那還用說,這年頭的手機隻要電源是開啟的,就可以查得到所在位置。一般而言,手機發出通話訊號後,基地台都會先確認號碼是否正確,然後才會將訊號傳給對方的手機。”“是這樣嗎?”“當然是這樣。”此時的三浦看起來就像一個被腦袋不好的笨學生問得不耐煩的老師。“位置情報會被記錄在主記憶體,並且會不斷更新。所以隻要想查,就可以查得到電話是由誰的手機打出去的,當然也查得到位置。據說那個保安盒可以分享電話係統的主記憶體資訊,同時應該也會有更加詳細的位置情報,所以如果真的想要躲起來,最好還是把手機丟了吧。”“已經丟了。”正確來說,是交給了那個賣雜誌的遊民,不過結果是一樣的。“聰明。”對方第一次開口稱讚。青柳不禁想要點頭說聲“謝謝”。“你最好要有一個觀念,就是絕大部分的手機談話內容都是同步被竊聽的。”“什麼?”“當然,並不是真的有人用耳機偷聽,我的意思是會被錄音。”“被機器竊聽?”“沒錯。聲音會被儲存在機器中,等到需要時,就可以從中搜尋出來,保安盒就是這樣的係統。所以警方可能是從這些資訊搜尋到跟你的手機號碼有關的情報。但反過來說,他們隻能從手機號碼來判斷是否是關於你的情報,所以隻要用其他的號碼來打電話,就不太會被抓到。”“原來是這樣啊?”“以常識來思考就知道,想要用你的聲紋來搜尋情報,並不是件輕鬆的事。你不這麼認為嗎?越是模糊的條件,搜尋起來越困難,就算做得到,也會花很多時間。最簡單而明確的條件就是手機號碼,打出去跟接收的號碼。”“這麼說來,隻要我用其他人的手機打電話……”“被發現的可能性一定會降低。不過,接電話的人如果跟你有關係,警方可能會用對方的號碼來搜尋。”青柳的腦中立即想到阿一,自己打給阿一的電話被掌握,這一點也不奇怪。接下來,又想到井之原小梅。那她呢?她跟自己的關係也已經被警方知道了嗎?又或者,她其實是警方為了陷害自己而安排的人呢?這個苦惱已久的疑問再次冒出。“不過,要一直將聲音及影像錄下來,資訊量應該大得嚇人吧?”青柳說出心中的疑問:“就算僅限於仙台市內,應該也會很快就耗儘容量才對。”“所以,我想情報應該隻會儲存一段時間。”三浦說起話來頗為木訥,卻散發出一股高級知識分子的帥氣。“以現實狀況來看,要儲存整個仙台的情報,頂多隻能儲存一、兩天份。換句話說,這個機器對調查以前的案件完全沒有幫助,因為過去的資料會被刪除。”“完全沒有幫助?”“但是如果發生了重大案件,就能派上用場了,因為警方可以進行即時監控。”三浦說道。“例如今天發生的遊行爆炸事件,那個凶手就很適合以即時監控的方式追蹤。”三浦伸手撫摸著眼鏡的腳架,突然喊出一聲出“啊”,接著嘴角上揚,說:“小哥,你該不會就是那個殺害首相的凶手吧?”青柳不知該怎麼回答,一時間啞口無言。“咦?就是你嗎?真的假的?”三浦顯得很興奮。青柳才剛想“他該不會要跟我握手把”的時候,三浦已經伸出了右手說:“請跟我握個手。”“我不是凶手,隻是被當成了凶手。”三浦一聽,不再說話,眼睛眨了眨,以滿臉認真的表情一邊摸著眼鏡,一邊湊近青柳仔細觀察。“真有意思。”接著他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戲謔地笑了。“你被人誣陷了嗎,青柳?你看起來那麼老實,真是可憐,太好笑了。”“一點也不好笑。”“難怪那個叫做小鳩澤的壯漢會來抓你。我猜那家夥應該是隸屬於特殊單位,若不是暗殺首相的凶手,也不必他出馬。啊,青柳,你知道嗎?一般警察可不能像那樣拿霰彈槍亂開槍的。”“我也這麼想。”青柳語帶諷刺地說道。“公務員戴著耳機工作應該也不太妙。”此時屋外傳來聲音,青柳的背脊敏感地一震,轉頭凝視著窗戶,雖然很想走近窗邊查看,但又怕自己的身影被人從窗外看見,因而不敢行動。三浦似乎察覺了青柳的心思,說:“彆擔心,那是客人進出汽車旅館的腳步聲。”接著又說:“就算首相死了,上汽車旅館的人還是照上不誤。”三浦站起來,從冰箱內取出兩罐啤酒,將其中一罐遞給青柳,拿起桌上的碗裝泡麵,以熱水衝泡。熱水散發出溫暖的熱氣,讓青柳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話說回來,被人誣賴是暗殺首相的凶手,這樣的經驗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的。能不能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我?在麵泡好之前的這幾分鐘就好。”三浦一麵說,一麵拉開啤酒罐拉環,以一副看好戲的態度說了聲“乾杯”,拿著啤酒罐在青柳的啤酒罐上敲了一下,湊向嘴邊。“真令人好奇。”對青柳而言將自己遇到的這些事告訴彆人,並不為難,或許心裡早就希望將這些事對某個人一吐為快了。“該從何說起呢?”“不如從頭開始說起吧?新郎,青柳某某,身為父親青柳某某與母親某某的長男,出生於某某市,從小就開朗活潑、成績優秀、運動全能……”三浦開玩笑地模仿婚禮司儀的台詞。青柳很自然地露出笑容,毫無理由地感到放鬆,但又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笑。他決定從早上遇到森田森吾時開始說起。三浦聽著青柳的話,不停輕浮地說著“喔”、“哎呀呀”或“那可真糟糕”之類的話,表情卻相當認真,仿佛在鑒定一顆新發現的寶石。“真有意思。”聽完之後,他如此說道。“這樣誣陷彆人真是太過分了,你確實有生氣的權利。”“對呀,真是過分,好讓人生氣。”“由你所說的狀況來判斷,你完全是被設計陷害嘛。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們就已經挖好了各種陷阱等著你來跳。可是,為什麼會挑上你呢?跟那個首相關係更密切的人,應該多的是吧?”“我怎麼知道。”青柳將啤酒罐放在唇邊,但想了一下還是沒喝。這樣的動作全被三浦看在眼裡。青柳心裡一驚,抬起眼來,兩人四目相交。“你擔心我在啤酒裡下毒嗎?”三浦說:“嗯,什麼事情都是謹慎一點比較好,可是懷疑我,對你完全沒幫助,你認為我會去檢舉你嗎?”“我也99csw.不知道。”青柳隻能如此回答。透過窗簾的縫隙,可以看見窗外透著微微的亮光,應該是路燈吧。“吃泡麵吧。”三浦說著,遞了一碗過來。熱氣從碗蓋的縫隙間透出。“不過這個可能也有毒喲。”青柳心想拒絕他的好意似乎也太不識大體,於是接過了筷子,想也不想便掀開碗蓋吃了起來。好長一段時間沒吃到溫熱的食物,眼角不知為何微微濕潤。“啊!”過了一會,三浦突然大叫一聲,打破了沉默。隻見他嘴巴張得大大的,說了聲:“咦?不會吧?”放下泡麵,將上半身湊過來說:“我認識你。”“咦?”“不會吧?真的假的?”三浦的表情似乎是頗為感動。“你不就是那個人嗎?很久以前救了女明星的那個送貨員,我在電視上看過你,看過好幾次呢。”青柳雅春隻能苦笑著回答了聲“喔”。到了這種時候,還是有人提起這個話題,而且竟然連眼前這個讓整個仙台、甚至是鄰近縣市以至於全國都陷入恐懼的連續殺人魔也認識自己,讓青柳哭笑不得。“原來如此,他們就是算準了這一點。”三浦恍然大悟地說道。“大家都喜歡看見英雄變成狗熊,何況青柳你又長得帥,對我們這些平凡男人來說,十足是令人嫉妒的對象,見你蒙上不白之冤,大家反而會拍手叫好呢。真是高明的做法,你真是首相暗殺計劃的最佳凶手。”“那所謂的英雄形象也隻是被任意塑造出來的假象。”“凶手竟然是一個被認為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人,這樣才更讓人興奮。”三浦開始大口吸著泡麵,他那豪氣的吃相看在青柳的眼裡,不禁也感染了那種豪爽的氣息。青柳也在片刻之間將泡麵吃完,連湯也喝得乾乾淨淨,將麵碗往桌上一擱。很巧的是,兩個人放開麵碗的時間完全相同。“青柳,真是辛苦你了,接下來呢?”“什麼接下來?”“接下來打算怎麼逃?”“完全沒主意。”青柳老實承認。“事實上,剛剛坐在警車上時,我就已經放棄希望了。”青柳被佐佐木一太郎與那個小鳩澤押上車載往車站的路上,曾經一度認為自己能做的都做了,那心情就好像參加了一場雙方實力懸殊的比賽,雖然儘了全力,最後還是敗北收場。雖然與高中棒球隊不同,沒辦法安慰自己就算這次輸了也還有夏季比賽,但除了乖乖束手就縛之外,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喔。”三浦取下眼鏡,以布擦拭鏡片。“的確,要逃是很困難的。仙台幾乎徹底受到監視,即使交通運輸係統已解除全麵封鎖,但到處都有路檢據點。想得到的做法大概隻有……”“大概隻有?”“在市內找一戶值得信賴的人家,一直躲著,這個方法或許不錯吧。警察除非將仙台的房子全都翻過一遍,否則是抓不到你的。不過,如果那是一戶跟你原本就有關係的人家,應該會先被搜索。”三浦一邊說著一邊戴上眼鏡。“想得到跟你毫無關聯的藏身之處嗎?”青柳根本想都不用想。“沒有。”“而且不管躲在哪裡,要是被附近鄰居看見,還是有可能被檢舉。我想警方應該也快公布你的消息了。”“咦?”“你想想,你剛剛用那樣的方式逃走,他們應該也不再認為可以用低調的方式逮住你了吧。”三浦說著,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說不定已經被公布了。”電視熒幕在映照著橙色燈光的房間內逐漸變亮。青柳目不轉睛地盯著,還是老樣子,每一台都製作了特彆節目,播放著金田首相遊行與爆炸瞬間的影像,來賓的組合也已了無新意,讓人體會到節目製作人也不是好當的,不禁感到有點同情。“這場騷動都是你引起的,真是了不起。”“一點也不。”三浦轉了幾台之後,說:“看來還沒有公布。”語氣仿佛是在向青柳道賀。“不過,我猜明天早上之前就會公布了,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到時候……”“到時候,外頭每一個人都會變成你的敵人。”三浦言詞犀利地說:“你隻要一走上街,就會有人報案,到那時你就變成所有人認定的暗殺首相的凶手了。”“至少我自己不這麼認為。”青柳反駁道。接著望向窗戶,說:“在那間汽車旅館內躲一陣子,你覺得如何?”“這點子不太高明。”三浦立即否定。“你一個人沒辦法進汽車旅館,一定要找一個女人陪你。你當然可以上街搭訕,但是隨便搭訕一下就傻傻跟你走的女人,你覺得可以信任嗎?”光聽三浦這番話,會令人以為他是個身經百戰、早已厭倦縱欲人生的花花公子,但是他的外表,卻像一個在女人麵前講話會打結的靦腆少年。“而且,警察也不是傻子。再過一陣子,他們應該就會針對這些住宿設施展開調查了吧。膠囊旅館也一樣,你的照片會在每個員工之間傳閱。”“網咖呢?我稍早之前才去過。”“應該也越來越危險吧。等到你的消息被公開之後,就沒辦法再去了。”“既然如此,”青柳看著眼前的電視機說:“不如跟電視台或報社聯絡看看,如何?告訴他們‘我是被冤枉的’、‘我是無辜的’,他們就算不信,也可能有興趣報導。”“這一點確實可行。大眾媒體選擇報導題材的條件不在真假或善惡,而是有不有趣。你這件事很有話題性,他們一定會爭相報導的。當然,這麼做也是有危險性。”三浦沉著地說道。“而且,你打算怎麼跟他們說?難道你要告訴他們‘我因被控涉嫌暗殺首相而遭到追捕,但我是冤枉的,請將這件事報導出來’嗎?”“我隻是個普通民眾,卻被誣陷為重大案件的凶手,光是這點就很有話題性了吧?”“你認為電視台的人會願意保護你,為你辦一場現場直播節目嗎?”“有可能。”是否真的可能?疑問在青柳心中一閃而過。接著,他突然想到以前也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在社會上引起一陣軒然大波。“對了……”青柳望向三浦,隻見他不停微微點頭。“沒錯,以前有一個偽裝成我的假貨找上電視台。那時,電視台的高層樂不可支,打算安排一場獨家的現場直播節目。”“結果因內部舉發,被警方知道了。”“後來,那個假貨被逮捕,電視台似乎也吃了很多的苦頭。”“都是你的錯。”“才不是我的錯咧。不知道是哪個笨蛋妄想取代我的地位,跟電視台搭上了線。”三浦在說出“妄想取代我的地位”這種話時,臉上的表情是相當認真的。“不過,自從發生那件事之後,電視台應該都沒有膽量為了節目收視率包庇罪犯了。就算你打電話過去,電視台也不敢給你正麵回應。”“但這是個相當重大的事件。”“正因為事件重大,所以除非膽量過人,否則電視台是不敢不將凶手交給警方的。”青柳反駁:“做這種大膽妄為的事情,不是電視台的拿手把戲嗎?”但三浦卻說:“媒體絕對不會做沒把握的事。他們雖然喜歡趁勢起哄,但再怎麼亂來也總是在安全範圍之內。他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先確認沒有問題之後才做的。”“你討厭媒體,這隻是你的偏見。”“打不打電話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傻傻地出麵,很有可能會中警方的埋伏,這一點最好要有心理準備。而且,說不定他們會在節目中趁亂開槍把你打死。”“警察會做這種事?”“對那些政府高層來說,你是眼中釘。”青柳沒辦法將這個警告一笑置之,隻有無意義地伸手拿起泡麵的碗,朝空碗底看了一眼,又放回去,感覺腦袋開始變得遲鈍。“青柳,你自己沒有什麼逃跑的點子嗎?”青柳察覺三浦正在問自己,趕緊抬起頭來,張開雙眼。換句話說,自己竟然不知不覺閉上眼睛,睡意讓腦袋異常沉重。“點子……”青柳發現自己說話變得喃喃呐呐,不禁有些焦躁,那種感覺就好像以遲鈍的手腕拉動一組生鏽的滑車。他想起來了,點子是有的,應該是有的,他拚命回想。當初在網咖坐在電腦前輸入訊息,就是為了這件事。“點子隻有一個。”接下來,青柳雅春將自己所設定的唯一計劃說明一遍,口齒不清的狀態讓他感到全身不對勁且急躁不安。“這點子蠻有趣的。”三浦聽完之後,像個小孩子一樣雀躍,眼神綻放光芒。“不愧是曾當過送貨員的人,利用送貨員收取貨品的機會的確是個不錯的點子。”“其實沒什麼勝算。”青柳半自虐地說道。“不過,成功的可能性並不是零。那個人會相信你說的話嗎?”“我也不知道。”青柳回答。“不過,我現在唯一擁有的武器,隻剩下對他人的信賴了。”“真有趣。”三浦一股笑意噴了出來。“被騙得那麼慘,還能相信彆人?你真是個怪人。不過,既然如此,你就在這個房子裡休息到早上吧。到了明天,你再依照你的那個計劃行動。這時候,休息是最重要的。”“這樣的狀況下,怎麼可能睡得著。”青柳環顧室內,不知為何覺得天花板變低了,斑駁的牆壁看起來相當脆弱,似乎隻要輕輕一刮就會在兩個房間之間開個洞。青柳看著看著,睡意越來越濃了。“對了,順帶一提,就算一直躲在這個房子裡,也是沒辦法解決問題的,除非你想永遠住在這裡,但那是不可能的。或者你可以試試看在這裡拚命吃東西,吃到變成胖子,讓現在這張帥氣臉孔完全消失,到時候或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外麵吧。”三浦說道:“努力一點,說不定半年就又肥又腫了。”“咚”的一聲,讓青柳張開了眼睛,剛剛似乎又不知不覺閉上雙眼了。就算再怎麼疲累,也不應該會突然變得如此想睡,他不禁心生懷疑,往前一看,桌上放著手機,轉頭望向三浦,問:“這是?”“那是某人的手機,應該還可以用,送你吧。”“某人?”“屍體還沒有被找到,所以手機還能用,我剛剛試過了。”青柳被“屍體”這個字眼嚇一跳,愣愣地望著三浦。換句話說,他所殺死的人至少還有一個尚未被警方發現。“總是有需要打電話的時候吧?這支手機的號碼還沒有被警方鎖定,不必擔心被發現電話是你打的。”三浦淡淡地說道。青柳拿起手機,正想要開啟電源時,卻發現眼皮已經掉了下來,心中萬分不解,為什麼會那麼想睡呢?“抱歉。”三浦點頭致歉道。“咦?”青柳趴在桌上回應。“我在泡麵裡下了藥。青柳,你還是休息一下比較好。我是一片好心,如果沒有先恢複體力,原本可以逃得掉的情況也會變成逃不掉。你剛剛說的那個計劃必須到明天早上九點才能實行,現在剛好可以好好睡一覺。”“藥?”青柳已完全無法思考,腦袋隻有一種被堆滿了沉重石塊的感覺。“那我先離開了。”三浦說了最後一句話。“我想到了什麼能幫助你逃走的好點子,會再跟你聯絡。”“等等……”青柳哀求的聲音小得幾乎沒有人聽得見。在下一個瞬間,意識便已飄走,眼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