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1 / 1)

我們搭電梯來到位於樓上的伺服器機房。方才見到的整層辦公室已經很大了,這間伺服器機房更是寬敞,置物櫃外形的電腦整齊排滿整個房間,宛如書架上排滿書籍的圖書館,到處可見閃爆不停的指示燈,還有許多薄型熒幕,顯示著各種不同的畫麵,有些像是心電圖的圖表,也有寫著英文或日文的訊息,影像一下子出現,一下子消失。我向櫃台小姐提出希望參觀伺服器機房時,並沒想到對方會答應得這麼爽快。伺服器機房可說是公司的命脈,一般情況下,公司絕對不會答應讓來路不明的陌生人進入參觀的,就連公司員工,絕大部分也無法進入機房,如果有哪間公司會輕易答應說“好的,請跟我來。”大概都不是什麼有製度的公司。所以我隻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沒想到櫃台小姐竟然真的回答:“好的,請跟我來。”我心想,這一定又是永島丈的功勞吧。身為現任國會議員的他,一定是事先打電話來下達了指示,要歌許公司的人讓我們儘情參觀。當然,即使是國會議員的要求,也不可能讓一般民間企業如此唯命是從,可見得當中一定有著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其實我也隻進來過一次而已。”櫃台小姐以略帶歉意又有些興奮的語氣說道。空無一人的空間裡,隻有大量正在進行運算處理的電腦,壓倒性的氣勢讓我說不出話來。“這房間是做什麼用的?”佳代子悄聲問我,但我隻是愣愣地凝視著這一大片的伺服器。這裡也充滿了工作。每台機器都隻是依照各自賦予的程式命令進行著運算,輸入資料、研判、演算、輸出;每台機器各自負責不同的工作,互不乾涉。而綜合這些機器的輸出,便得出了某個具有意義的成果。樓下辦公室是人類在工作,這裡是電腦在工作。不斷不斷地消化工作。“請問三位想離開了嗎?還是要再待一下呢?”櫃台小姐問道。這種狀況下,她就算表現出不耐煩的態度也是情有可原,但她不知是耐性太好還是專業意識太強,口氣依然溫和親切,沒有絲毫不悅。“五反田前輩……”我將這裡的伺服器配置狀況及其數量之龐大告訴了五反田正臣,口氣就像是拿公事征詢上司的建議。“好驚人的係統,這不用看就知道了。”他說道。“這就是壞蛋頭子?”唯有佳代子麵對這副景象依舊毫無退縮,“就是這些機器乾了壞事?”“可以這麼說,也不能這麼說。”“你在說什麼?壞蛋到底在哪裡?”“沒有誰是壞蛋。”我好不容易才從震驚的情緒中開了口。這時我想起一件事,對了,佳代子一向都是毫不客氣地教訓眼前的壞蛋,無論是偷腥男人或是意圖傷害她的暴徒都一樣,或許她以為同樣的模式可以套用在所有壞家夥上頭吧。果不其然,她開口了:“我喜歡俐落乾掉壞蛋之後皆大歡喜的故事。”“我也是。”我也很喜歡懲奸除惡的劇情,但現實往往沒那麼單純。“是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佳代子說著跨步向前,走到一台伺服器旁邊,我和櫃台小姐還來不及阻止,她已經抬腿使出了一個回旋踢。就在我弄明白她想摧毀機器的那一瞬間,倏地,我有種大夢初醒的感覺,腦中整個清晰了起來。對啊!與其被事物的龐大架構唬得暈頭轉向,束手唉聲歎氣,不如先解決當下的問題。對抗眼前的敵人,好過什麼都不傚。我覺得,這間歌許公司裡麵並沒有壞蛋,但如果這些伺服器所架構出的係統有可能引發可怕的事態,那麼即使無法解決根本的問題,至少能夠賞它一記回旋踢。佳代子的右腿在空中畫出美麗的弧線,漂亮地擊中了伺服器。不,嚴格說來伺服器並沒有被擊中,我們隻聽到塑膠凹陷的聲響。原來機器周圍有一層薄薄的透明防護壁,佳代子的腳踢到上頭便彈了回來。“您在乾什麼?請住手!”櫃台小姐慌張且憤怒地說道。“踹一下又不會怎樣。”佳代子若無其事地說道。“渡邊,怎麼了?”五反田正臣將臉湊過來問我。“我妻子想攻擊伺服器,但失敗了。”我沮喪地向五反田正臣報告了這不名譽的戰果,“伺服器外圍有一層透明保護壁。”“嗯,我想也是。”五反田正臣點點頭,接著撫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之後,低聲說:“有沒有辦法到主控台去?”所謂的主控台,指的是用以管控伺服器的輸出輸入設備的一部分。再巨大、保護得再嚴密的電腦,也必須定期維護,此時就必須透過主控台來處理。我沒有問他想做什麼,直接轉頭對櫃台小姐說:“抱歉,能不能請你們的主管來一下?”“咦?”“我妻子剛剛踢了機器一腳,我想當麵向你們主管道歉。”“什麼?”“乾嘛道歉?”佳代子嘟著嘴說道。但我沒理會她,繼續以誠懇的口吻對櫃台小姐說:“麻煩你請主管過來,我想向他說明現在的狀況。”沒多久,她取出手機打了通電話,接著對我們說:“係統負責人馬上就到。”這時的她已經不願與我們三人的任何一人視線相交。係統負責人來得異常之快,轉眼已出現在眼前,我甚至懷疑他不是真人而是立體影像。“敝姓田中,是係統負責人,請問有什麼問題嗎?”他的腳有些跛,梳著最近流行的三七分發形,身穿領口頗寬的襯衫,係著領帶。“是這樣的,我帶這幾位過來機房……”櫃台小姐解釋道。田中一聽,皺起了眉頭問道:“為什麼?”“是公關部來的通知。”“公關部?他們為什麼要讓外人進來機房?”“聽說是永島老師的指示。”田中誇張地聳了聳肩,接著刻意歎了一大口氣,看著我說:“諸位有何貴乾?”“我們正在調查這些伺服器的設定,方便的話,請讓我們使用主控台。”不出我所料,田中登時板起了臉孔,因為我們這樣的要求,就和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要求說“我們正在調查你的存款金額,請讓我們看你的存折”沒兩樣。“請問您想做什麼?”櫃台小姐相當訝異。“這是我們的工作。”我語重心長地說出了這句話。世界上絕大部分的行動,動機都是出於工作。緊接著我凝視田中,不是凝視他的雙眼,而是凝視他的全身,我想像自己鑽進了他的體內。“好吧,帶他們去主控台。”我默念道。“好吧,帶他們去主控台。”田中說道。“咦?”櫃台小姐傻住了。“快點,帶他們去就是了。”我讓田中又立刻補了這一句。櫃台小姐答了一聲“是”,卻是滿臉狐疑,吞吞吐吐地說:“可是……我也不知道主控台在哪裡。”也對,她不可能知道機房內的詳細配置,我剛剛沒考慮到這一點。於是我改變了作法。這次,我對著櫃台小姐施展腹語術。或許是愈來愈熟練的關係,我很快地讓她說出:“剛剛公關部通知說,由於事態緊急,希望能夠馬上交由這幾位處理。”“為什麼?”“聽說係統有嚴重故障的可能,現在分秒必爭,希望我們務必協助他們。”田中聽了,沉默不語。“再慢就來不及了。”我儘量擺出嚴肅的表情望著田中。“這是我們的工作。”五反田正臣也開口說道。02五反田正臣一來到主控台前,整個人頓時精神抖擻。他雙眼失明,一切操作隻能由我代為執行,但他卻能夠俐落而不間斷地說出適當指示,這就叫做如魚得水、如係統工程師得電腦吧。他拿出一片小小的儲存晶片,叫我插進機器裡。我也沒問晶片裡頭有什麼東西,便將晶片插入熒幕旁的插槽。畫麵上出現一個小小的視窗。“好像有反應了。”“隨便按個按鍵。”五反田正臣說。我早就猜到五反田正臣想乾什麼了。晶片中一定儲存著他很久以前撰寫的那個工具程式,那是個非常單純卻非常有破壞力的程式,沒什麼絢麗的機關,隻是會將磁碟中的所有資料刪除罷了。若經由網路入侵係統執行這個程式,一定會被防衛程式給擋下來,但是像這樣直接上主控台執行,絕大部分的程式操作都不成問題,我們現在所需要的隻是一股決心。“你們在做什麼?”田中在我們背後憂心忡忡地問道。“這樣好嗎?”櫃台小姐也一臉疑惑地問田中。她的意思應該是:“讓他們為所欲為,真的沒問題嗎?”“不然還能怎麼樣?公關部不是都這麼說了嗎?”田中對櫃台小姐方才被我操縱所說出的話深信不疑。我緊盯著畫麵。五反田正臣一定是希望至少要破壞掉這套係統吧,也就是說,他的作法和妻子的回旋踢是一樣的道理。“畫麵上有沒有出現什麼?”五反田正臣問道。“隻出現一句‘刪除中’。”我不禁莞爾,這個程式真是光明正大。“假設有一片非常大的草原。”五反田正臣小聲說道。“咦?”我愣了一下。“草原實在太大了,到處長滿雜草,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拔不完,這種時候能怎麼辦?”“還能怎麼辦?”“第一個選擇是放棄,反正沒辦法全部拔完,索性什麼都彆做。如何?很明智吧?那麼,你知道第二個選擇是什麼嗎?”“是什麼?”“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把自己周圍的雜草拔掉。”“而這正是……”我望著畫麵上的“刪除中”文字。“對,這就是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雖然沒辦法徹底解決問題,但至少,能夠破壞眼前這套係統。”我點了點頭。我想相信,麵對遠大目標時什麼也做不了的我們,還是能夠朝著眼前的渺小目標努力。“‘所謂的危險思想,就是試圖將常識付諸行動的思想。’”五反田正臣低喃道。這是他以前也引用過的芥川龍之介的名言。我不知道這句話的正確解釋是什麼,或許是警惕人們“彆自大地以為自己所認知的常識通用於全世界”,也或許是想說“愈是常識的想法,愈是不受人們歡迎”。五反田正臣接著說道:“到底什麼是常識,誰說得準呢?”數分鐘後,畫麵正中央出現新的訊息視窗。寬扁的訊息視窗上寫著:“發現未經許可的應用程式,將強製中斷執行。”我不禁倒抽一口氣。五反田正臣察覺有狀況,低聲問我:“怎麼了?”“出現了訊息。”“上麵寫什麼?”我悄聲轉速了內容,他咂了個嘴,“真的假的?我們可是直接在主控台上執行耶,連我寫的程式都對付不了?這係統防衛也太神經質了吧?”“是啊。”看來係統察覺我們正在執行的程式不對勁,於是自動中斷了執行。五反田正臣又下了一些指示,找出係統內的一些檔案,停止部分功能之後再度執行那個工具程式。但依然無法順利執行。“還是不行嗎?”“看樣子是沒辦法了。”我低聲說道。身後的田中頻頻喊著:“喂,處理完了嗎?喂!”我的肩頭頓失力氣,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剛剛有多緊張。五反田正臣也歎了口氣,顯得很失望,但他的嘴角微微帶著一抹笑意。“看來我們連自己周圍的野草也拔不了。”“或許吧。”我和五反田正臣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卻也有一股在強敵麵前徹底敗北的痛快感。“好強勁的對手。”我說道。就在這時,畫麵上出現了伺服器端傳來的新訊息:“是否已見您所應見的資訊?”這像是係統的預設訊息,也像是監控著一切的人對我們說的話。我將這個訊息告訴五反田正臣,他沉默了片刻之後,笑著說:“乾嘛把話講得像平家物語啊。”我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日本平安時代末期的源平合戰中,平家武將平知盛在目睹平家慘敗之後說了一句“吾已見吾應見,當慷慨赴死”之後投水自殺,所以五反田正臣才會說出“乾嘛把話講得像平家物語啊”。)。“喂,你們到底在乾什麼?”田中再也按捺不住,抓著我的肩頭說道。“你給我閉嘴!”佳代子以閃電般的速度一腿踢開田中的手臂,櫃台小姐驚聲尖叫,不知是誰按了警鈴,室內鈴聲大作。我一把抱住五反田正臣,狂奔而去。03我們原本擔心歌許的安全係統會自動將整棟大樓封鎖,幸好電梯還能如常使用。仔細想來,這棟大樓這麼高,歌許公司或許沒有權限封鎖整棟樓吧。我們衝進電梯,按下地下二樓的樓層鈕。“喂,可以放我下來了吧?”我完全不記得自己何時將五反田正臣背到了背上,他這麼一喊,我趕緊放下他,自己也很訝異到底是哪裡來的力氣能背著他跑這麼遠。“結果我們什麼也做不了,隻能選擇逃跑。”五反田正臣扶著我的肩膀說道。沒錯,我們夾著尾巴逃了,連區區一個係統也破壞不了。“是啊。”我有一股想坐下來的衝動。要是就這麼閉上眼,醒來時會不會置身於完全不同的世界呢?如果一覺醒來,發現是個萬事和平的平凡日子,那該有多美好。身旁的佳代子默默地握住了我的右手。很不可思議地,我感覺到一股溫暖的空氣沿著她的手流進了我的體內,讓我因空虛而頹靡不振的心情再次獲得了力量。“老公,你沒問題的,因為你擁有特殊的能力。”“佳代子,你是指我的……超能力嗎?”這個壓在心頭許久的疑問,我終於問了出口。感覺電梯下降速度似乎加快了。“超能力?”那算是腹語術嗎?總之是個奇妙的特殊能力,“你是為了喚醒我的超能力,所以故意讓我遇上那麼多可怕的事?”她睜大了眼,直直地看著我,一隻大眼睛彷佛要將我整個人包圍,接著她和平常一樣眯起眼笑了,“你在說什麼呀?哪來什麼超能力?”“你不是說我有超能力嗎?”“世上根本沒有那種東西啊。”“可是你明明說我擁有特殊的能力。”“那不一樣,我說的是一般的特殊能力。”一般的特殊——這聽起來有些滑稽。“比方說,讓妻子幸福的能力。”她說。五反田正臣噗哧笑了出來,“這能力果然很特殊。一般人可做不到哦。”我不知道妻子這句話有幾分認真,怔了好一會兒。她再次用力地握住我的手。電梯一路朝地下二樓前進,就在即將抵達時,我看向妻子的側臉。而且,緊緊回握她的手。突地,一陣幻覺向我襲來。眼前電梯的壁麵、天花板與地板都宛如乾燥的皮膚片片剝落,鋼索與軌條像是斷裂的血管搖擺不定。地板驟然塌陷,我奮力掙紮,不想讓自己落入深淵,恐懼幾乎讓我尿失禁。就在這時,我看見與我牽著手的妻子文風不動地站著,瞬間將我拉回現實。她不是幻覺,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卻令我安心了下來。可是沒多久,我腦中又浮現佳代子渾身是傷的模樣,她的洋裝殘破不堪,身上傷痕累累,喘著氣對我說:“我也對彆人做過類似的事,這是我的報應。”我當然不知道為何會出現這樣的影像,我衝上前想緊緊抱住她,但流著鮮血的她卻像座沙雕般瞬間崩塌,消散得無影無蹤。她曾說過,如果要傷害他人,就要有遭報應的覺悟,或許是因為她道段話,讓我出現了這樣的幻覺。我腦中響起在岩手高原上與愛原綺羅莉的對話。她說:“人並不是由情報組成的。”我間:“那麼人是由什麼組成的?”她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答道:“還用說嗎?當然是血、肉和骨頭啊。”“你還好嗎?”佳代子若無其事地問道。我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接著,我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竟然想脫口說出一句我從不曾說過的話。但我知道這句話一旦說出口,一切都會變得陳腐,做作而虛偽,於是我忍住了。就在這時,專心望著液晶樓層顯示的佳代子竟喃喃吐了一句:“我愛你。”這是我的腹語術又發功了嗎?還是她自己想說的?我無從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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