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1 / 1)

“喂,醒醒!”我的右肩被推了一下,霎時睜開了眼。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著的,或許因為睡的時間半長不短,我的腦袋渾渾重量,隻知道自己正被綁在椅子上。我望向四周,漸漸掌握了狀況。“醒醒吧。能在拷問過程中睡著,你也算是很有膽量。”一名滿臉胡碴的年輕男人說道。他正拿著一把類似鉗子的東西,抵在我的指尖上。“我連一枚指甲都還沒拔呢。”他說。我感覺天旋地轉,彷佛被倒吊在半空中轉圈子。“這裡是……”我環顧左右,發現這是我家公離的廚房裡。我縮著肩膀,整個人被捆綁在廚房中央的一張椅子上。“你老婆懷疑你偷腥,所以派我來問出偷腥對象。”男人聳聳肩說道。我心想,這麼說來,過去這段期間我所看見、所經曆的那些事,都是一場夢境?是為了逃避折磨的疼痛與恐懼,我的意識躲進了我自己創造出來的故事裡?包括歌許公司、交友網站、安藤商會和井阪好太郎的死,都是我的幻想?這麼一想,一股虛脫感頓時襲來,同時也鬆了口氣。隻不過看著眼前的男人,恐懼又湧上心頭。一切都要從頭來過嗎?從這個場景開始?我氣餒極了,這種心情就像是活了大半輩子又被迫變回小學生一樣。“你偷腥了,對吧?”胡子男輕聲說道。“夠了,彆再來了!”我喊道。“我們到了哦。”忽然,我的身體劇烈搖晃,似乎有人推著我的右肩,於是我張開了眼,感覺像是意識醒來之後,硬逼自己撐開眼皮。我揉著眼睛,發現自己正坐在車內副駕駛座上,縛著我的不是繩索,而是安全帶。負責開車的佳代子說:“該醒了,我們到了。”“渡邊,虧你還睡得著。”後座的五反田正臣敲著我的椅背說:“看來等一下都交給你就對了。”“我做了個夢。”“什麼夢?”“一切都是夢的夢。”“真像繞口令。”五反田正臣笑著說:“你在逃避現實啊。哪一邊比較好?現實?還是夢境?”“半斤八兩。”我說道,五反田正臣滿意地說:“我想也是。”佳代子下了車,我才想起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我解開安全帶,走出車外,還沒幫後座的五反田正臣開車鬥,他已經自行下車了,明明雙眼看不見,動作卻這麼俐落,真的很令人訝異。車子停在一處寬敞的地下停車場。這是一棟外觀頗新的狹長形大樓,樓高超過五十層,我們位在地下二樓的停車場。以上是佳代子的說明。她說她開車進後門,沿著地麵上的指示燈左彎右拐了一會兒,就到了這裡。我心想,最近停車場出入口都有辨識車籍資料的裝置,這輛車能安全通過,看樣子應該不是贓車吧。停車場裡頗昏暗,看不清遠方,四麵都有通道向遠處延伸,腳邊閃爍著行人專用的箭頭燈光,我們沿著標示走了一會兒,終於進到建築物內部,眼前是一整排約十座電梯,全黑的牆麵透過間接照明而隱隱亮著光。“真氣派的大樓啊。”佳代子在成排電梯前伸著懶腰。“歌許公司就在這裡?”“不過永島丈說隻是一間很普通的公司啊。”五反田正臣撇起嘴角說道,一邊撫著小狗形狀的步行輔助器。“他說在二十五樓吧?”佳代子說著按了上樓按鈕,斜前方一道電梯門緩緩開啟,彷佛已等候多時。我們走了進去,電梯朝二十五樓快速上升,我們默默看著標示樓層的數字。“去了也毫無意義。那兒隻是一間公司,公司裡當然隻有一群上班的員工。”永島丈的話浮上我的心頭。即使如此,我依然心存期待。抵達二十五樓,電梯門一打開,一塊寫著“歌許股份有限公司”的嚴肅招牌映入眼簾,還有一道看起來堅固無比的不透明大鬥,鬥旁的魁梧守衛惡狠狠地盯著我們,語帶恫嚇地問:“你們來乾什麼的?”而門內最深處的房間裡,數名冷血,唯利是圖、手握大權的男人正坐在豪華沙發上,討論著如何保身及如何賺錢。我在心中想像著,我們即將麵對的會不會是這種情況呢?如果是這樣,問題就簡單多了。無論整間公司再怎麼戒備森嚴,需要經過多少次暴力對決,隻要能克服這一切,乾掉惡徒的首領,事情就能解決了。宛如打鬼民間故事的模式,簡單明快;打倒惡鬼,皆大歡喜。我在心中如此祈禱著。“祈禱也沒用啦。”電梯即將抵達之際,佳代子開口了。“咦?”“你剛剛在祈禱吧?”我愣愣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何能看穿我的心思。“你心裡在想什麼,我大概都猜得到。”五反田正臣吹了個口哨,彷佛在調侃路上情侶似地說道:“看來你隻要一偷腥就會被逮到呢。”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就在我嗯嗯啊啊試圖把話題帶過時,一聲輕響,電梯門打開了。我們走出電梯。終於,我們來到了敵人的秘密基地,惡勢力的大本營。“請問三位有何貴乾?”我們走進了歌許公司。這是一間平凡但看起來頗具規模的公司,當然,氣氛和所謂的“敵人的秘密基地、惡勢力的大本營”根本是天差地遠。這裡真的隻是一間普通的公司。樓層牆壁全是玻璃,從走廊上便看得見公司的全貌,內部沒有隔間,一大群人坐在辦公桌前敲著鍵盤,每個人的桌子都很大,而且為了得到最寬敞的活動空間,桌子擺放角度不儘相同,整層辦公室充滿了優雅與知性美,完全沒有一般量產工廠的感覺。“如何?”五反田正臣問道:“我聽見很多敲鍵盤的聲響,這是什麼樣的地方?”失明的他沒摘下太陽眼鏡,隻見他望著空中某處,宛如正在追蹤氣味的狗。“該怎麼形容呢……。真是一間氣派的公司呀。”我後麵那句話是對著櫃台小姐說的。“謝謝您的稱讚,請問有什麼事呢?三位是否已事先預約?”她的態度非常客氣,毫無警戒心。“預約啊……”我吞吞吐吐了起來。“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五反田正臣也不知如何應對。一旁的佳代子開始焦躁地動來動去,我知道她討厭麻煩事,也不喜歡這種可愛又有禮貌的年輕女生。我惴惴不安,很擔心她會懶得費唇舌,直接靠武力硬闖進去。果然,我見她握起拳頭往前踏出一步,就在我心中大喊不妙時,櫃台小姐突然說話了:“啊,真是抱歉,三位是永島老師的友人吧?”“永島丈?”佳代子倏然定住。“友人?”五反田正臣低喃道。“我們剛剛接到公關部的通知,聽說三位透過永島老師的介紹,想參觀敝公司。非常歡迎,請往這邊走。”我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見玻璃門打開來,隻好跟著櫃台小姐走進去。我與佳代子對看一眼,她聳聳肩說:“那個人選真貼心。”我不禁思索了起來,永島丈為什麼要幫我們聯絡歌許?本來我懷疑這一切都是陰謀,他故意安排我們來到一間假的歌許公司,我們看了之後自然會打退堂鼓。但我又想到臨彆前永島丈那充滿決心的神態,總覺得他似乎沒必要這麼做。我好像有些懂了,說不定,他是想將歌許公司的一切毫無隱瞞地呈現在我們麵前,讓我們親眼見證“歌許真的隻是一間普通的公司”。為什麼他要這麼做?會不會是因為,他也想加以確認?我想起剛剛在車上做的夢。我在夢裡以為自己這段時間隻是做了一場夢,夢醒的瞬間,我感到很不安,懷疑自己所經曆的這一切其實都是虛幻夢境。而永島丈的內心深處或許也有著同樣的不安。關於係統,他的觀念是,一切“就是那麼回事”,但他自己其實也無法掌握係統的全貌,因為他也是係統的一部分。或許,他開始懷疑他所“知道”的事物不過是一場虛幻,說穿了隻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所以他希望我們能夠替他加以確認。他所知道的是“就算去到歌許公司也毫無意義”,但他並不曾親自確認過,所以他希望借由我們這些局外人的雙眼,代替他證實係統是真的存在歌許公司裡,並且確認前往歌許公司一事真的是“毫無意義”。“聽說任何人被稱為老師,內心都會腐敗哦。”五反田正臣故意以櫃台小姐聽得見的音量說道,但櫃台小姐沒有任何反應。進到辦公室內,整個空間的清潔感與奢華的氛圍令我有些茫然若失,所有員工幾乎不是麵對著電腦熒幕敲鍵盤,就是倚著流線形辦公椅翹著腿講手機。我們繞過眾人身後,宛如參觀博覽會似的。櫃台小姐絮絮叨叨地說明公司的工作內容,但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如何?”五反田正臣問道。他雖然看不見,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股特殊的職場氛圍,“氣氛好像跟我們公司不太一樣。”“是啊,”我隨即應道:“跟我們公司一比,這裡簡直是貴族上班的地方。”如果說我們的工作環境是站著用餐的蕎麥麵店,這裡就是提供豪華套餐的高級餐廳。“搞不好連氧氣也比我們公司多。”“很有可能。”這裡的職員搞不好會一邊優雅地吃著蛋糕一邊工作呢。我後麵這句話還沒說出口,便眼睜睜看著一名男員工一麵盯著熒幕一麵將叉子刺進手邊的草莓蛋糕裡,不禁啞口無言。“你剛剛說,貴公司的工作內容是管理係統?”五反田正臣問道。櫃台小姐停下腳步回答:“是的,這也是我們的工作項目之一。”她的笑容非常自然,讓人覺得很舒服。“請問是什麼樣的係統呢?”我問道。“我們同時管理數套係統,至於細節,恕我不能透露。”我忍不住想說,其實是你自己不清楚吧?但我沒說出口,因為我知道就算說了,她也一定會誤解我的意思,並回答“是的,以我的立場確實不清楚係統的細節”。而且其實我是想請她讓我們見見營運主管或係統設計者,但我也打消了這個念頭。雖然我們一定找得到頂著主管職銜的人,但是這些人一定也看不見事情全貌,就好像政治家雖多,卻無法掌握世上所有紛爭擾攘一樣。沒有某個人負責統管整個係統,係統也不是分彆握在幾個高層手上,沒有人能夠綜觀全貌,所有的人隻是盤根錯節地相互牽連在一起。一定是這樣。“其實,貴公司之前是敝公司的客戶。”我試著編出一套我們的來意,想順便抱怨當初怎麼打電話也聯絡不上一事。這時身後傳來某名男員工以畢恭畢敬的口吻講電話的聲音:“感謝您接受敝公司的委托,我馬上將對方的姓名地址等個人資料傳送過去,您在輸入安全密碼之後就可以下載這些資料了。”原來這間公司也會把工作外包給下遊業者啊。但我略一思索,忽然覺得不對。這該不會是為了對上網搜尋者進行封口而打給暴力團體的委托電話吧?不管是之前襲擊我的可怕男人、陷害大石倉之助成為電車猥褻嫌犯的幕後黑手、或是對五反田正臣的眼藥水動手腳的人,都是為了工作而乾下這些事。剛剛身後這通電話,搞不好是另一件類似的委托也說不定。接到委托工作的人會聯絡另一個人,而這個人再將工作轉包給另一留人,就這樣一層層傳下去,經過專業分工,追求最高效率,最後的結果就是“良心”與“罪惡感”都消失得乾乾淨淨,甚至不會有人記得“我的心裡曾經有過良心與罪惡感啊”。就是這麼回事,不是嗎?我已經完全聽不見櫃台小姐的說明了,敲鍵盤的輕快聲響、熒幕上的網頁內容、卷動文字情報的作業畫麵、對著手機說出的恭謹言詞、電腦冷卻風扇的聲響,這些來自廣大辦公室內的各種聲光將我重重包圍。所有人、事、物全都混合在一起成了液狀,在辦公室內蠢蠢蠕動,濃稠的液體形成了一道漩渦,不斷撫過我們的身軀,而隨著流動速度愈來愈快,黏稠度逐漸降低,這股濁流變得如同河水。沒錯,這世上的一切都是由工作堆積起來的,追求利益與效率的種種工作就像一條大河,流動在我們的四周,而我們隻能彷徨無助地站在泛濫的河水之中。每一個瞬間,都可能有人因上網搜尋而被監控係統悄悄鎖定,或是有人正在下達指示將某個人封口。可以九九藏書網肯定的是,這中間不存在壞人。我瞄了櫃台小姐一眼,包含她與此處每個敲著鍵盤的員工在內,想必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是惡行的幫凶吧。他們做的事情並沒有直接讓任何人受到傷害,但工作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接力”之後,就會出現受害者,而這間公司的上遊想必也存在著同樣的“工作接力”。但是我也無法肯定這到底算不算壞事,因為反觀我自己,即使隻是活在世上,搞不好就對某些人造成了危害或損害。我看到身旁的五反田正臣皺起了眉頭,或許他也覺得無力且迷惘吧。“怎麼了?”佳代子問道。唯有她依舊是平日那副調調,讓我安心不少。我想起了她先前在國際夥伴飯店裡說過的話:“因為是工作所以不得不做,這隻是借口罷了。”她認為即使是執行工作,也必須對自己的行為有所認知,若是為了工作而被迫做壞事,就該帶著痛苦的心情去做。反觀這整間辦公室裡的人,隻是漠然地做著被交代的工作,絲毫嗅不出一點良心不安的氣味。不過,這不能怪他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們根本看不清楚全貌。”“你說什麼?”“佳代子,”我問她:“你認為做了壞事之後推說不知道,是能夠被原諒的嗎?”“什麼樣的壞事?”“對世人來說不好的事。”佳代子笑著答道:“聽好了,大部分對某人而言是壞事的事,對另一個人而言卻是好事哦。善惡對錯,其實很難有定論的。”“但是……”我想提出反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喂,渡邊。”五反田正臣喊了我。“什麼事?”“我猜,像歌許這樣的公司,搞不好到處都是。”“我也覺得。”說到底,這裡隻是負責網路搜尋監控係統的機構之一,在這裡工作的人,可能壓根不知道這間公司的存在目的是為了進行“網路搜尋的監控”。“永島丈說的沒錯,來到這裡也無法改變任何事。”五反田正臣說道。我聽他這麼說,挫折感與無力感頓時湧上。“乾嘛這麼沮喪啊?”佳代子開口了,“你不是說過嗎?人又不是為了遠大的目標而活著,那為什麼不試著朝渺小的目標邁進?”她的話語強而有力。沒錯,就是這樣。於是我斂起下巴,振作起精神,轉頭對櫃台小姐說:“請問我們能參觀一下放置伺服器的機房嗎?”就算走進了運作整個係統的伺服器機房也無法改變什麼,我很清楚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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