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1 / 1)

遠處山頭日漸染上楓紅。來到北海道,已經過了一年。抬頭望天,青色與白色交織的天空彷佛蒙上一層薄霧,涼爽的風拂麵而過。我將望遠鏡抵上眼窩,視線在空中梭巡著。我看見了一隻鳥,那是棲息在前方防風林內的蒼鷹,或許是見到獨自站在平地上舉著望遠鏡的我而感到好奇,它飛了過來,在我的正上方盤旋,張著雙翅,以明亮的天空為背景,畫出和緩的弧線,翅膀上的斑點看得一清二楚,美得令人歎為觀止,小小的爪子像是穿了一雙紅襪,非常可愛。我癡癡地望著蒼鷹漸飛漸遠,感覺自己仿佛隨著蒼鷹一起盤旋上升,舒適悠閒地乘風飛行。這副望遠鏡是幾個月前,住在岩手高原的愛原綺羅莉寄來北海道給我的。我和妻子決定搬來北海道生活一事,我隻告訴了愛原綺羅莉。她信上寫著:“這是詩織送你的禮物,聽說是潤也的東西。北海道老鷹似乎很多,不妨用用看吧。”雖然一開始我完全不知道這東西有什麼標準使用方法,到戶外摸索了一陣子之後,我也體會到觀賞蒼鷹的樂趣了。自己也感到可笑的是,有時我甚至覺得盤旋天上的蒼鷹會對我說話。回到店裡,在吧台後方洗杯盤的佳代子微笑地說了聲:“你回來啦。”店內共有五張圓桌,每張圓桌旁各有四張椅子,但現在一個客人也沒有。毫無專業經營知識的我,為什麼會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海道開一間咖啡店?我自己也說不出原因。但如今已過了半年,雖然賠上了從前當上班族時存下來的老本,倒是沒有出現巨額赤字。我挑了個座位坐下,看向牆上的薄型電視熒幕。電視是開著的,平常我們隻拿這台電視來看電影,今天卻很難得地播著新聞節目。“為什麼突然看起了新聞?”我問道。遠離社會上的所有情報,可說是我們新生活唯一的堅持。“早上這個人打電話來,叫我們看今天的新聞。”佳代子指著熒幕說道。此時出現在熒幕上的是永島丈。“永島丈打電話來?”我嚇了一大跳,他為什麼會打電話給我們?畫麵上的永島丈正對著麥克風演講,他看上去青春洋溢、滿腔熱血,和一年前沒什麼兩樣。演講地點是一個布置得中規中矩的會場,應該不是國會,或許是某場公開會議吧。看樣子他現在似乎隸屬一個我從沒聽過的政黨,但他什麼時候結成了新政黨?我對這件事也一無所知。一年前,佳代子在國際夥伴飯店教訓了兔子男和緒方那件事,被報導成“戴著兔子頭罩的男子襲擊下榻飯店裡的永島丈與秘書緒方,永島丈擊退了那個男子,救了秘書的性命”。社會一片嘩然,永島丈再次成為注目焦點。我們潛進歌許公司企圖破壞係統的舉動也占了報紙小小的篇幅,警方公布了“公司內部監視器所拍到的歹徒影像”,但影像中的人長得和我們一點也不像。我想很可能是永島丈為了救我們,或者該說是為了放我們一馬,而在情報上動了手腳。他自己也承認,這種作法其實和播磨崎中學事件沒什麼不同。掩蓋事實,捏造另一個劇本。永島丈有自覺地扮演英雄角色,甘願詮釋一個被操縱的人偶,試圖借此引導國家朝他的理想方向進化。“這新聞在講什麼?”我指著畫麵問道。“不知道啊,政治的事彆問我。”“可是我總覺得你什麼都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反正就是啊,那個永島老師希望我們看看他的努力成果。”“簡直像是請雙親務必到學校欣賞自己才藝表演的小孩子嘛。”我不禁苦笑。我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店內倏地靜了下來。這個世界變得如果、這個國家變得如何,我毫無興趣。“你的意思是,你打算視而不見?”02一年前,我們從歌許公司逃出來之後,汽車後座的五反田正臣對我說道。在那個時間點,我已經決定辭去工作,搬到遙遠的陌生土地,儘可能切斷所有情報過生活了。“你聽著,歌許的那些員工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工作會造成什麼結果,對吧?他們隻是不知其所以然地做著被交付的工作。當然回頭看,我們也是一樣,我們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或生活會為彆人帶來什麼影響,隻是不知其所以然地活著。”“是啊。”“而你現在卻要反其道而行?你明明知道事情真相,卻打算逃去遠方蒙起眼睛過日子?”“五反田前輩,你以前不是說過嗎?‘視而不見也是一種勇氣。’”五反田正臣絲毫不覺得尷尬,還刻意踢了我副駕駛座的椅背說道:“視而不見是不對的,渡邊。”“或許吧,但我已經決定到遙遠的地方靜靜地過日子了。”“就算你過著隱居生活,還是會被卷進這個世界的紛爭的。”“那也無所謂。你呢?五反田前輩,你有什麼打算?”“我啊。”他以堅定的口氣說道:“我打算好好地想一想。”“想什麼?”“如何不要視而不見,起而奮戰的方法。”“奮戰歌許?”“歌許根本微不足道吧,我想對抗的是整個係統。這整個‘就是這麼回事’的機製已經讓太多人遭遇不幸了,我想拯救他們。”我很訝異他會說出“拯救他人”這樣的宣言。“你是認真的?”“是啊。”他一派輕鬆地說道。“真的辦得到嗎?”“誰知道呢。不過我們會留在這裡試著努力看看。”“我們是指你跟誰?”“我跟大石啊,我們會很有耐心地對抗下去的。”我哈哈大笑,看來他已經擅自幫大石倉之助決定好了,大石倉之助顯然逃不了被卷入麻煩的命運。“五反田前輩,接下來會是猛男的時代哦。”我說。“那是什麼?猛男的意思是勇敢對抗敵人的男人嗎?”此時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對了,你知道加藤課長自殺身亡了嗎?”五反田正臣聽了愕然無言,喃喃念著“不可能吧”,好一陣子嘴張得開開的。好不容易說出話來,他說這是近幾年來讓他最驚訝的事,遠比歌許的真相還令他難以置信,“怎麼覺得有點寂寞啊。”他歎口氣說道。我聽他這麼說,也覺得寂寞了起來。後來我就沒再和五反田正臣聯絡了,也不曉得他現在人在哪裡,做著什麼樣的工作。03來到北海道之前,我曾上網過一次,進入搜尋頁麵,鍵入“播磨崎中學”與“安藤商會”兩個關鍵字,鼓起勇氣按下了搜尋鍵,結果沒有任何符合搜尋條件的網站。之前至少會搜尋到那個交友網站,現在什麼都搜尋不到了。接著我靈機一動,鍵入“國際夥伴飯店”與“渡邊拓海”兩個關鍵字,按下搜尋鍵。我想知道網路上有沒有任何將我和那間飯店串聯在一起的情報,雖說那件事被巧妙地掩蓋了,但難保不會有人知道真相。搜尋結果,隻找到一個網站。由網頁標題看來,似乎是個化妝品的購物網站。我盯著網頁標題看了好一會兒,終究是沒有勇氣將它點開。我不敢再繼續深究,擔心這又是某個陷阱。此外,關於我之前的偷腥對象櫻井由加利的消息,在我與佳代子即將出發前往北海道之前,我在東京車站巧遇公司的某名女職員,她告訴我:“由加利和那個在帛琉認識的老公離婚,聽說回鄉下老家去了。”我禮貌性地聊了兩句,並沒有追問櫻井由加利的老家地址及聯絡方式。我不再相信任何情報了,現在天底下的一切事物對我來說,都像是會隨著觀察角度而改變的錯視畫(錯視畫指的是利用巧妙的筆法來營造出立體感或各種錯覺的圖畫,超現實主義派(Surrealism)畫家多擅長這樣的手法。),誰能保證這個女職員與我在東京車站的巧遇不是某人的刻意安排呢?我並不常想起井阪好太郎,但每次一想起,心情都很差。即便已經死了,他對我而言依然是個麻煩的朋友。他留給我的那封寫著“看的人是笨蛋”的遺書,那封稱不上遺書的遺書,我仍保存至今,將它夾在井阪好太郎的書裡。前幾天,我突然想到,井阪好太郎會不會透過某種形式留了訊息給我?搞不好在搜尋引擎上輸入“看的人是笨蛋井阪好太郎”或是“看的人是笨蛋渡邊拓海”,就能看到他生前製作的網頁。以他的個性,搞不好真的會大費周章地安排這種機關;或者應該說,我很希望他真的這麼做了。04“你在發什麼呆?”佳代子不知何時坐到我身旁,將一杯咖啡放到我眼前。我望著妻子。我無法知道什麼是真相,也不敢肯定什麼情報是正確的,而究竟是什麼樣的係統掌控著我們的生活,我也無從得知,但至少我能夠肯定的是,妻子與我共同度過的這段平凡的時空將永遠不會消失。身後傳來開門聲,我反射性地站起來轉頭說了一句“歡迎光臨”,但當我看見這位意外的訪客,當場說不出話來。佳代子也轉頭一看,“哎呀,小哥。”她很自然地笑著打招呼:“原來你活得好好的。”“好久不見。”眼前露齒微笑的正是戴著墨鏡、蓄著胡子的岡本猛。我懷疑自己看見幽靈了,一年前的那個紀錄片裡,他明明已經慘遭殘酷的折磨身亡。“那是……”我忍不住問道:“那是騙人的嗎?”難道那段影像是捏造的?這是最容易接受的解釋。但仔細一看,岡本猛的手指少了數根,還拄著拐杖,顯然都是那場折磨遺留下來的痕跡,換句話說,那段影像是千真萬確的。“那時候我懶得陪他們玩下去,就躺著裝死。他們以為我死了,其中一個把我扛到車上打算把我載去棄屍,我找機會乾掉了那家夥。後來我在醫院躺了一陣子,出院時已經聯絡不上你們了,我隻好到處閒晃過日子,直到最近才得知你們夫妻在這裡開店。”岡本猛慢條斯理地說道。接著他在我隔壁桌坐下,點了一杯咖啡。“這杯我們請客。”佳代子說著,起身朝吧台走去。我本來想問他是從誰的口中得知我們在這裡開店的,想想又打消了念頭。情報會因任何可能泄露出去,就算查清楚了,也沒多大意義,因為並無法改變情報泄露的事實。“你好像胖了一點啊。”岡本猛撫著胡子問我。我還無法相信岡本猛仍活著這件事,不敢貿然開口和他說話。我坐在椅子上直盯著他,一邊摸著自己的頸子與下巴,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答道:“有嗎?胖了嗎?”“你待在這種地方乾什麼?”“視而不見地過日子。”他沒有問我對什麼視而不見,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這麼做好嗎?”這句話犀利地切中了核心。我看了佳代子一眼,坦率地說道:“沒什麼好不好,我隻是不想毀了我的人生。這也是一種選擇。”岡本猛沒應聲。“你對我很失望嗎?”我忍不住問道。“不會啊。”他立即答道:“你有你的考量,我也不能說什麼。就像你說的,這也是一種選擇。”“對,這是我思考之後做出的選擇。”“你後來沒有再偷腥了吧?”他取笑道。“我從沒偷腥過,你彆冤枉我。”我嘴硬地答道。岡本猛哈哈大笑,接著露出惡作劇的表情,問了一個令我相當懷念的問題:“你有沒有勇氣?”我反射性地想回答“那玩意兒被我忘在老家了”,但我把這句話吞了回去,略一思索之後,我指著吧台裡的佳代子說道:“為了避免弄丟,我把勇氣交給她保管了。”岡本猛露出戲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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