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想當當看真正的英雄。”永島丈帶著羞赧而天真的笑容說道。那副表情根本不像國會議員,而是個美式足球選手。“你從天花板內的配線管爬進來?”我丟下槍,愣愣地看向永島丈剛剛跳下來的通風口。“實際爬過之後,我才知道配線管裡又窄又暗,很不舒服呢。”“你這人真有意思。”佳代子笑著說道。接著她拿起繩索,纏上緒方的手臂。大石倉之助則幫忙捆綁腳踝,他害怕得直發抖,擔心眼前的怪物不知何時會醒來,動作謹慎又有些慌亂,而且他的棉褲被小便淋得一片濕漉漉,但他似乎並不在意。“你為什麼要來救我們?”站在我身後的五反田正臣開口了,“既然要救,之前何必離開?”他指著永島丈說道。我不禁懷疑他根本沒失明,否則怎麼知道永島丈站在哪裡?“我一直在樓下房間。”“我們遭受折磨的時候,你躺在床上睡大覺?真是優雅呀。”五反田正臣語帶挑釁地說道。“不是的。”永島丈否認,但五反田正臣根本一副不想聽他解釋的樣子。“不過,都是這樣吧。”佳代子一邊扯緊繩索,插嘴道:“明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小孩在挨餓,我們還是開心地吃著蛋糕;有人正遭受暴力對待的夜裡,賓館裡的情侶們一樣打得火熱。都是這樣啊,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又來了。”我不耐煩地說道:“拜托彆再說‘就是這麼回事’這句話了。”每個人都拿這句話來當理由,什麼“就是這樣的係統”,“就是這麼回事”,乍聽很有道理,其實有說跟沒說一樣。“不過,你為什麼突然跑來救我們?”大石倉之助小心翼翼地問道。對政治家提出問題,似乎令他頗惶恐。“原因跟剛剛的話題有關。”永島丈微微抬頭,箋一向半空中。“哪個話題?”“剛才說過,這世上的一切都脫離不了係統。”“拜托彆再來了。”我露骨地顯露出不耐煩。“我們所生存的這個社會太複雜,沒辦法把過錯推到任何一個人頭上。各種欲望、利益得失及人際關係互相牽連扯動,什麼是萬惡之源,沒人說得出來。這樣的觀念,我是認同的。善惡分明的狀況隻存在於虛構的故事裡。”“嗯,或許吧。”佳代子點頭同意。“但是,抱持著這樣的觀念,最後隻會得到一個結論。”永島丈邊說邊搖晃著腦袋,彷佛運動選手正在做熱身操。“什麼結論?”大石倉之助問道,他遠離緒方,將顫抖的身體倚著椅子。“虛無。”永島丈語氣堅定地說道。“虛無?”由於平常很少提到這個宏大的字眼,我不禁重複說了一遍。“虛無?”佳代子和大石倉之助的反應也一樣。“虛無大叔(“虛無大叔”(アンクルきよむ)音近象征美國的虛擬人物“山姆大叔”(アンクルサム、Uncle Sam)。)?”五反田正臣笑著說道。這種時候隻有他還有心情開諧音玩笑。“因為無論做什麼,結論都是一句‘就是這麼回事’。即使內心產生恐懼或不安,也找不出原因。像這樣永遠把自己當成係統的一部分,最後隻會進入虛無的境界。”永島丈說到這,朝地上被五花大綁的緒方看了一眼,似乎想說“這個男人正是最典型的虛無案例”。“但你先前不是講了一堆什麼這才是讓國家存續下去的正確方法嗎?”“是啊,我原本以為,就算進入了虛無的境界也無所謂,反正‘就是這麼回事’,我一直是這麼告訴自己的。”永島丈坦白道:“但是,你剛剛的一句話點醒了我。”“我?”突如其來的指名讓我有些錯愕,“我說了什麼?”“我之前也提到過,這房間裡裝了監視器和收音麥克風,而樓下有一間監控室,我一直待在那裡麵。”我嚇得整個人差點沒彈起來,“所以我們現住也被監視著?佳代子所做的事都被看到了?”若真是如此,很可能早有人向上層通風報信了。“這點不必擔心。”永島丈從容不迫地說道。“為什麼不必擔心?”“我已經叫他們停止了。”“停止什麼?”“停止監視。”永島丈邊說邊拍掉西裝肩上的灰塵,“剛剛監控室裡除了我,隻有一名監視員和一名秘書。我假裝接到其他部門的緊急電話指示,告訴他們‘監視到這裡就行了’,然後叫他們離開監控室。”“假裝?你的演技上得了台麵嗎?”佳代子調侃道:“雖然身為政治家必須熟知如何欺騙民眾,但你這人看起來不太會說謊哦。”“我演得很習慣了,畢竟我可是演了五年的英雄。”“演了五年的英雄?什麼意思?”佳代子問道。永島丈敘述播磨崎中學事件時她並不在場,所以聽得一頭霧水。“我在監控室裡聽著你們的對話,看著你們即將遭受折磨。後來,我聽到你說了一句話。”我愣愣地眨著眼睛張著嘴。“你對緒方說,‘人又不是為了遠大的目標而活著。’”我登時想起來了,剛才我確實無意間說出這句話,下一句我記得是“渺小的目標才能成為生存意義。”“這句話讓我如夢初醒。”永島丈的背脊挺得筆直,結實的胸膛顯現威嚴氣勢,眼神中的遲疑或羞澀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迷人的魅力。這個人明明是個政治家,卻洋溢著青春熱情,讓人看得目眩神迷。“什麼意思?”“就像我剛剛說的,滿腦子隻想著係統的人終會變得虛無。目標太過遠大,隻是徒增無力感而已。好比‘拯救芸芸眾生’這種抱負,任何人都會覺得無從下手吧?雖說這就是政治家的使命,但如果沒有弄清楚自己究竟是為誰而活、敵人到底在哪裡,一直追逐著模糊不明的目標,眼前隻會是一片虛無的未來。”“是啊,以你的情況,不但是政治家,還是個扮演英雄的政治家,一定更辛苦吧?”“五反田前輩,你彆再酸他了。”“大石,我並不是在酸他。”“不然是什麼?”“狡獪地繞圈子攻擊他的弱點。”“不是一樣嗎?”永島丈聽著五反田正臣與大石倉之助的對話,神情和緩了一些,繼續說:“但是你的那句話,讓我找到了脫離虛無的方法。”“什麼樣的方法?”“從小地方著手,”永島丈聲音宏亮地說道:“有趣的是,我才這麼一想,視野突然遼闊了起來,頓時想起從前美式足球教練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拯救眼前需要幫助的人,不要想太多。’如果看到球員受傷倒地,不管是敵人還是隊友,都應該過去拉他一把。”“通常這種善良的家夥最後都會被騙光全身家當。”“五反田前輩,你隻是在潑人家冷水吧。”大石倉之助憂心忡忡地說道。“我原本也這麼想。老是被眼前的小事牽著鼻子走,看到有困難的人都要伸出援手,遲早會惹上麻煩。但我現在看開了,總而言之,我決定試著從小地方開始行動。”永島丈吸了一口氣,胸膛撐得更大了,“我想要拯救眼前受難的你們。”“因為聽了渡邊那句話?”“是啊。”永島丈直直地望著我。“可是,為什麼你要鑽進配線管裡爬過來?”雖然是無關緊要的問題,我還是問了出口。既然這裡是飯店,為什麼不搭電梯或走樓梯上來就好了?他不好意思地低著頭說:“我想彌補那起事件。”“彌補?”永島丈沒回答,似乎也沒打算詳細說明,他笑著說:“我隻是想當當看真正的英雄。”整個房間一片沉靜,大家似乎都認為現在不該自己發言。我仰望永島丈落下來的天花板通風口,佳代子也跟著仰起了頭,接著大石倉之助及永島丈的視線也移了過來,我們一起望著天花板上四方形空洞內的黑暗。我突然想起井阪好太郎臨死前以自嘲的口吻說出的那句“我的無法改變世界,但或許能夠讓某一個人看懂,那就夠了。”或許他也是對遠大的目標感到挫折,才改變作法,選擇了一個渺小的目標。即使是心高氣傲的井阪好太郎,麵對廣大人群,同樣會感到無力。接著我又想起某對年輕夫妻的身影。他們擁有龐大的財富,為了尋求有意義的花錢方式,旅行於全國各地。他們想要為世人貢獻一份心力,卻不知道該怎麼做,隻能過著摸索的每一天。這對夫妻就是安藤潤也與安藤詩織。當然,我沒見過年輕時的兩人,對他們當年的容貌無法繪出具體的輪廓,但是,在我模糊的想像之中,他們即使拿錢出來拯救需要幫助的人,心中依然非常煩惱。如果真的想讓世界更好,是不是應該把錢花在更遠大的目標上呢?隻救助眼前的窮困之人,這麼做有意義嗎?世人會因此而得救嗎?這些他們一定想過無數次的問題,如今回蕩在我的腦中。安藤潤也彷佛拿著這些問題質問著我。但不可思議的是,我絲毫感受不到指責的壓力,反而覺得很溫暖,彷佛有一隻手掌遮在我頭上。這時,戴著巨大兔子頭罩的男人抖了一下,他剛才仰天摔倒撞上桌子,失去了意識,這下好像醒來了。五反田正臣最先聽到了聲響,提醒我們說:“喂,好像醒了。”“啊,他醒來正好。”佳代子開心地朝兔子男走去。兔子男坐起上半身,先是愣了一下,似乎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當他看見我們身上都沒了繩索束縛,嚇得全身一震。“大石,你來幫我把這隻兔子綁到椅子上。”佳代子泰然自若地走到兔子男身旁。“咦?”大石倉之助則是一臉不安。“佳代子,你想做什麼?”“當然是教訓教訓他。”“教訓?”我不由得轉頭望向永島丈,他也皺起了眉頭。兔子男似乎聽見了我們的對話,顫抖著死命揮動雙手示意投降。“這個男人什麼也不知道,他隻是照著上頭的指示行事而已。”永島丈說:“他既不是負責人,也不是罪魁禍首。”但佳代子以爽朗的語氣回答:“你錯了。”“錯了?”我不禁愕然。“錯了。你們剛剛提過,這個世界是由一堆莫名的機製架構起來的,這點我承認。所以像我們這種位居底端的人即使不確定是對是錯,大家都隻是默默地做著自己被交付的工作,隻因為是工作所以認命去做,是這樣嗎?”“是啊。”我回道。接著我在心裡補了一句“雖然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你的工作是什麼”。我想起井阪好太郎與岡本猛曾談論過德國人殘殺猶太人的話題,參與殘殺行動的阿道夫·艾希曼認為他做這些事是因為“這是他的工作”。對此,井阪好太郎也說過,專業分工之下,人的“良心”會消失;因為是工作,所以不會產生罪惡感。“但我覺得呢,那些都隻是借口。”佳代子邊說邊拉著兔子男坐到椅子上。兔子男似乎也搞不清楚狀況,並沒有抵抗,兩三下就被綁在椅子上了。佳代子繼續說:“因為是工作所以不得不做,隻是借口罷了。”“但事實上確實是如此,不是嗎?”我不知為何竟然替兔子男說起話來,“既然是工作,有時是非做不可的。”“因為是工作,所以非做不可,這我認同。”佳代子的眼中沒有絲毫怒意,反而含著興奮感,簡直像是正要出門去百貨公司的大特價活動購物,“但是要是因此覺得做什麼都不痛不癢,這個人就完了。做了壞事就得遭到報應;傷了人之後,自己也得受到相當程度的傷害才行。既然是為了工作而被迫做壞事,就該帶著痛苦的心情去做。”“帶著痛苦的心情去做?”永島丈以一副懇求教練指點迷津的神情問道。“是啊,雖然良心不安,但既然是工作隻好做了,這樣的狀況我不反對。但如果什麼也沒想,傷害了他人還興高采烈,那就不應該了。”佳代子轉頭望向兔子男說:“你在折磨那位小哥的時候似乎很開心呢,你一定一點也不覺得良心不安吧?”她指的是岡本猛被折磨時的情形。回想起來,確實如此,兔子男無論是在那個折磨影片當中,還是在準備對我們下手的時候。都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正因如此,所以我剛剛才會那麼生氣,甚至覺得我絕不原諒他,兔子男聽了佳代子的話,拚命地搖頭。被綁在一旁的緒方突然微微張開眼,似乎恢複了意識,我猛地後退了好幾步。這個人雖然老,卻不是普通人,他不但擁有與佳代子旗鼓相當的格鬥能力,還會施展神秘的力量。佳代子的頭痛、我們被壓倒在地板上,都是他搞的鬼。此外,我腦袋裡響起的那句“彆來攪局!”也是他的聲音。那就是超能力吧?這個緒方應該擁有特殊能力吧?等他的雙眼一張開,會不會又施展出什麼可怕的力量?我嚇得半死,一旁的大石倉之助也發出了尖叫。但,佳代子的動作非常快,搶在緒方神智還沒完全清醒之前,旋即揮出右手,往緒方的下巴附近戳了一下。不,那看上去隻是輕輕摸了一下而已,但緒方很快又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了。我望著再度昏厥的緒方,深深歎了口氣。佳代子卻宛如什麼事也沒發生,繼續說道:“我不認為每個人都得乖乖當好人,有時候做些壞事也是情非得已,但我最討厭絲毫不覺得良心不安的人了。”她手上拿著兔子男的大剪刀,不知她是何時撿起來的。“如果會良心不安,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乾壞事,不是嗎?”我試著反駁。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網路節目,某個騙徒含著淚水哭訴說他“其實不想騙人”。佳代子立即搖頭,“不,還是帶著良心不安做了比較好。”接著她噘起嘴對兔子男說:“彆擔心,我隻是把你做過的事情回報在你身上而已,這就叫做give and take。”“喂,佳代子。”我試圖阻止她,而且我想她誤會give and take的意思了。“渡邊,你老婆沒問題吧?”五反田正臣憂心地拍著我的肩問道,永島丈也嚇傻了。“阻止我也沒用。就算這世上找不到罪魁禍首,至少能夠把每個做壞事的家夥都教訓一頓。”佳代子的論點非常簡單明了。“你們先到外麵等吧,我馬上就結束。你們不是討厭殘酷的事嗎?還是你們要在這裡觀賞?”兔子男不斷地求饒。永島丈對佳代子說:“喂,住手。”大石倉之助也喊著:“渡邊前輩!”求我幫忙說服佳代子。但此時的佳代子是沒人說服得了的,這一點我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清楚。她既然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就絕對不會罷手。何況我也有些認同她的想法,兔子男的所作所為不該被輕易饒恕。於是我朝房門走去,說了聲:“我們出去吧。”不知道是震懾於佳代子的氣勢,還是認同了佳代子的想法,最後我們都走出了房間。門口地上蜷著一名身穿西裝的男人,大概是被佳代子打倒的門口守衛吧。“你老婆究竟是何方神聖?”五反田正臣來到走廊上,喃喃說道。“儘量同情我吧。”雖然飯店房間的隔音效果很好,房內的聲音應該不會傳出來,但我還是很害怕會不會突然聽見兔子男的慘叫。而其他三人或許和我有著同樣的心情,我們默然無語,隻想把耳朵塞住。“永島先生,”或許無法承受這一片死寂也是原因之一,我開口了:“請你告訴我歌許公司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