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1)

這時井阪好太郎緩緩將手伸進他的提包裡,不知道在掏什麼。他為什麼在我們談重要事情時做出這種舉動?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發現他正直勾勾地盯著店內深處的座席,一名剛進來店裡的年輕女子正要就座。“喂,你在看哪裡啊?”他似乎沒聽見我的話,興匆匆地從提包拉出一件藍色T恤,接著脫掉身上的丹寧襯衫,迅速套上T恤。“他換衣服乾什麼?”胡子男岡本猛一臉錯愕地望著我,彷佛井阪好太郎是做出詭異行徑的演員,而我是井阪的經紀人。“喂,井阪,你帶那麼多衣服在身上乾嘛?”我朝井阪好太郎的提包望去,發現裡頭有好幾件折得整整齊齊的襯衫,他平日常穿的和服也在裡麵。他總是說:“很久以前的作家大多是一身和服裝扮,所以我故意以和服現身,這麼做反而會帶給現代人一種新鮮感。”“Waita minute.”井阪好太郎以惡心的語調說了這句英語之後,站起身來,筆直地朝收銀台走去。我和岡本猛默默地轉頭,看著他的詭異行動。井阪好太郎經過那名剛坐下的落單女性身旁時,突地停下腳步,露出誇張的驚訝表情,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T恤,還強調地扯了扯領口。“那個女孩子也穿著同款的T恤。”岡本猛喃喃說道。“對耶。”經岡本猛這麼一說,我也看到了,女子的T恤是淺灰色的,但胸前的圖案與井阪好太郎的T恤一模一樣。“最近流行這種T恤嗎?”我豁然明白了井阪好太郎的用意。“他現在一定在說,我們穿著同樣的T恤呢,好巧啊,這一定是緣分,是命運的安排。”女人對緣分這兩個字沒有抵抗力,正是他大力主張的論調。那名女子遇上陌生男人攀談,一開始露出了警戒神色,但井阪好太郎不知道說了什麼,逗得她笑了出來,心防明顯降低了。“就跟這一樣。”岡本猛撫著他墨鏡的鏡架說道。“什麼跟這一樣?”“你的偷腥對象櫻井由加利對你做的事情,就跟那個男人現在做的事情一樣。”“什麼意思?”“你和櫻井由加利在電影院裡巧遇,而且是場場爆滿的賣座電影,卻唯獨那一場的觀眾席空空蕩蕩的。我不相信世上有這種事。”“但現實中真的發生了。”“所以是櫻井由加利算計好的。”岡本猛開門見山地說:“為了有機會更親近你。”“算計?怎麼算計?”我勉強擠出笑容。如果連那種狀況都能夠算計,世上還有什麼事辦不到。“她或許預訂了所有座位,或是包下全場隻釋出你和她的兩張票。這年頭隻要肯花錢,什麼都可以在網路上訂下來,不是嗎?另一種可能是她收買了售票員,隻把票賣給你一個人。”我用力地搖頭,內心有種不好的預感,覺得自己就快被說服了。我轉頭望向井阪好太郎,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在女孩子對麵的椅子坐了下來,正口若懸河地說著話。“可是,”我拚命回想與櫻井由加利在電影院裡相遇的狀況,“我的票是偶然間從客戶那裡拿到的,而且我本來沒打算去看,隻是剛好被一名路過老先生詢問電影院在哪裡,我帶他到電影院,臨時起意就順便看了,真的是事出突然,櫻井由加利不可能連我的臨時起意都預測得到吧?”“給你電影票的客戶,還有向你問路的老先生,都可能是把你引去看電影的小齒輪之一。”岡本猛乾脆地說道。“齒輪?”“就是那個男人剛剛提到的專業分工,每個人負責一小部分,一起完成工作。”“他們為什麼要怎麼做?”“因為櫻井由加利想親近你,但她發現以一般的手法很難達成這個目的。”“要和我親近,比討幼稚園的兒童的歡心還簡單。”“問題在於你老婆。”岡本猛揚起滿是胡渣的嘴角笑了,“你有個那麼可怕的老婆在,不可能有膽子跟其他女人交往。要打動你的心,得動一下腦筋才行。”這點他倒是說對了。對我來說,婚姻的五大信條:一是忍耐,二是忍耐,三和四從缺,五是活下人。我比誰都清楚,一旦偷情就意味著生命的結束。但是,我和櫻井由加利還是發展成了婚外情。為什麼?因為我感受到了緣分。而如今岡本猛卻告訴我,這個緣分是人工的產物。一陣恐懼襲向我,這種心情有點像是一條自己一直以為是潔白無瑕的床單,卻被旁人告知那隻是泛黃的中古貨。如果我的意誌力再脆弱一點,搞不好會哭著大喊“彆再糟蹋我的緣分!”吧。“那個男人剛剛不是拿出和那名女子相同的T恤穿上嗎?櫻井由加利也一樣,你說的緣分和巧合都是她製造出來的。”“她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嘛……”岡本猛似乎懶得講下去,一臉興致索然地玩弄著吸管。因為她喜歡我嗎?我忍不住想問出這句話。這算是我的心願吧,除了這個原因,我不想聽到其他答案。但我還沒說出口,岡本猛已經接著說:“大概是為了錢吧。”“錢?”“放火把我家燒掉的那三個人顯然隻是收錢辦事。所謂的專業分工,就是工作呀。你知道人類做出任何行為的最單純動機是什麼嗎?是工作。剛剛提刀艾希曼的例子也是一樣,殺害猶太人,就是他的工作。我也一樣。為什麼我要淩虐、折磨他人?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既然是工作,目的當然是錢。所以把你引到電影院的兩人和櫻井由加利,大概也是收錢辦事吧,就這麼簡單。”“彆再糟蹋我的緣分!”我才剛喊出這句話,桌旁突然有人坐了下來,我抬頭一看,井阪好太郎回來廠。“久等了。”“你到底隨身帶著多少衣服啊?”“最近年輕人之間很流行這種燙字T恤,反正熱門款式就那幾種,我挑了幾件比較顯眼的隨身帶著。”“故意穿上和女人同款的衣服,製造緣分的假象?”岡本猛嗤笑著說道。“That's right.”“這麼做隻會讓對方覺得詭異吧?”“接下來就要靠口才和天資了。看,我這不就要到她的電話號碼了嗎?”井阪拿出一張他的名片,背麵寫著一排數字。難道櫻井由加利也是這麼製造假緣分來接近我?和眼前這個輕浮、放浪的男人做出一樣的行徑?我眼前頓時一片昏暗,內心激動不已,眼角逐漸發熱。“你們剛剛在談些什麼?”“他說,我和同事櫻井由加利的緣分也是人為安排的。”井阪好太郎邊聽我述說,邊發出類似貓頭魔的唔唔叫聲,聽我講完後,他斬釘截鐵地回道:“沒錯,就是這麼回事。”我張口結舌,模樣大概就像將頭探出水麵的鰹魚,嘴巴一開一闔。“你的婚外情是彆人捏造出來的。”岡本猛毫不留情地說道。井阪好太郎也點頭附和:“很遺憾,渡邊,你們之間並沒有愛情。我勸你以後還是彆搞婚外情了,像你這種門外漢不適合乾這種事啦。Nomore婚外情,知道嗎?”我的腦袋亂成一團,隻想讓我所想得到的反駁與辯解全說出口,於是我說了:我和櫻井由加和的交往是真心的。我們做愛的次數非常多,又不隻是一、兩次。如果是為了工作,怎麼可能做到這種地步?她的態度一點都不像是裝出來的。如果我和她的關係是被設計出來的,那麼世界上所有戀愛、婚外情、婚姻及一切男女關係一定也都是被設計出來的。差不多就是這些吧。我知道這種情緒性的發言很窩囊,說出口隻是讓自己心情更糟,但我還是無法克製地說了出口。然而這兩人卻是輕而易舉地將我掏心掏肺的控訴全數推翻。以棒球來比喻的話,就彷佛我拚著肩膀骨折的覺悟所投出的快速球,卻被他們以散擊練習般的動作輕鬆打了回來。真心交往,隻是你的主觀認定。做愛的次數和兩人之間有沒有愛情並無太大關聯。若是為了工作,確實有可能做到這種地步。所謂的工作,不就是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換取報酬嗎?櫻井由加利很可能就是憑著高明的演技才獲得這份工作,何況墜入愛河的男人根本看不出女人是不是在演戲。家居酒屋賣的生魚片不新鮮,並不代表全國的居酒屋賣的生魚片都不新鮮。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我並沒有被說服,也不認為他們那套說詞具有說服力,但我卻被強烈的無力感包圍。眼前這兩個男人在性格上天差地遠,卻同樣帶給我“水底撈月”、“對牛彈琴”的感受,我開始覺得繼續對他們真心坦白是一件很蠢的事。而且,櫻井由加利的神秘失蹤確實令我無法釋懷。她明明和我說要去歐洲旅行,後來卻從帛琉歸國,而且馬上宣布結婚,向公司請辭。我去了她的公寓一看,她家電話裡竟然出現撥打給歌許公司的紀錄。而說起歌許公司,不正是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亂、宛如幕後黑手般的存在嗎?難道櫻井由加利也是歌許公司的人?她隻是專業分工下的小齒輪?我愈思考,腦袋裡愈是冒出不安的泡泡,一顆又一顆膨脹、破裂、消失。“話說那個安藤商會,又是什麼來曆?”過了一會兒,岡本猛開口了,完全無視在一旁垂頭喪氣的我。他也是因為上網搜尋而被卷入麻煩的當事人之一,心中當然會有這個疑問。“井阪,你上次不是說過,那是一個名叫安藤潤也、住在岩手縣的有錢人所創立的公司嗎?”雖然我內心已經因櫻井由加利的事而滿目瘡痍,還是強打起精神參與了話題,畢竟現在不是意誌消沉的時候。“有錢人?”岡本猛的雙眼發出了光芒。“我不知道他做的是什麼事業,但聽說他非常有錢。”“家裡有好幾輛賓士?”岡本猛眯起眼說道。“不是那種層級的有錢。”井阪好太郎搖搖頭說:“二十年多前,我們還是小鬼頭的時候,不是發生了東海油氣田事件嗎?當時還叫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中國,在天然氣挖掘工程現場設置了奇怪的兵器。”我還記得那起事件。中國在東海油氣田附近裝設了神秘裝置,雖然他們聲稱那是新型挖掘機器,但不無可能是核武或化武。即使當時美日安保條約已逐漸失去效力,美國還是插手乾預,派出了最新的小型核子潛艇前往東海,局勢可說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宛如互相以槍指著對方的兩個人,雖不想開槍,又不能先放下槍,自尊心與警戒心讓雙方皆呈現騎虎難下的狀態。“不過,一般民眾都是在事情結束後才曉得真相。緊張局麵持續了兩個星期,事情結束後又過了兩個星期,民眾才知道曾發生過這起危機。”井阪好太郎繼續說:“就好像雙親趁著孩子睡著後談判,決定離婚了才告訴孩子一樣。除非必要,否則國家不會把重要事情告訴國民的。”“那次危機最後是怎麼收場的?”“關於這點有許多傳聞,其中之一是,有某位勇氣十足的日本政治家出麵說服了中國的首領。”“日本有這樣的政治家嗎?”“犬養舜二。”井阪好太郎說:“他當時的身分是卸任首相,算是已退休的政治家吧。”“你說的是那個舉辦全民公投的犬養?”“是啊。根據傳聞,他私下前往中國進行了秘密交涉。當時的日本因為石油危機影響,通貨膨脹嚴重,經濟萎靡不振,但在那起危機順利解決之後,日本的景氣又逐漸複蘇了。”關於犬養的個人魅力,我也相當熟悉,學校的曆史課本記載了許多關於他的英雄事跡,但是那些事跡由於太過浮誇,一般都認為是杜撰的。例如這種憑一人之力解決國家之間巨大糾紛的傳聞,就很難令人相信。“他是怎麼說服中國的?”我問。“用錢啊。”井阪好太郎想也不想地回道:“這是最單純的答案。想說服對手,就拿錢出來,錢可以誘使對手讓步,也可以用來威脅對手,”我訝異的是,岡本猛剛才也說了類似的論點。“問題是要多少錢才夠,”岡本猛邊說邊從零錢董中掏出飲料錢。“據說這筆錢就是安藤潤也出的。”“咦?”“這也是傳聞,不曉得是不是真的,總之是嚇死人的金額。犬養舜二就是帶著安藤潤也拿出的這筆錢,與中國交涉。”我想起之前井阪好太郎也和我說過,安藤潤也擁有上兆的資產。一個人要如何賺到那麼多錢呢?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什麼他要把自己的錢用在這種地方?“拿錢解決問題,並不是壞事。”井阪好太郎語氣肯定地說道:“當雙方互相牽製,會陷入進退不得的膠著狀態,此時如果有人跳出來提出一個妥協方案,往往能讓雙方找到台階下。金錢這種東西無關思想信念,而且簡單明了,不太會傷及雙方尊嚴。與其向對方的理念妥協,還是向金錢妥協比較有麵子。錢就是錢,單單純純。”“但是為什麼在網路上搜尋有錢人安藤的情報,就會被盯上?”岡本猛撫著胡子問道。“正確來說,是把‘安藤商會’和‘播磨崎中學’放在一起搜尋的人才會被盯上。在網路上分彆搜尋這兩個名詞的人多得數不清,但會把這兩個名詞放在一起搜尋的人卻寥寥可數。”“不知道有沒有辦法探聽到關於安藤商會的詳情喔?”我說道。“你外婆的舊姓是安藤,和這件事有沒有關係?”岡本猛問我。“什麼東西啊?怎麼會扯到你外婆?”井阪好太郎皺起了眉頭。“就是你聽到的,我外婆舊姓安藤。”“真的嗎?太巧了吧?”“這就是緣分吧。”我帶著自虐的心情說道。就在這時,井阪好太郎又蠢動了起來,隻見他從提包取出一件芥末黃的T恤。我轉頭一瞧,有位身材苗條的美女正走進店門,身穿相同顏色的T恤。“真有你的,太厲害了。”岡本猛愕然地說道。井阪好太郎哼了一聲,對我說:“不如你去見見那個安藤潤也吧。”此時他的視線已經釘在美女身上,語氣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見得到他嗎?”“我不是說過我正在寫一部關於播磨崎中學事件的嗎?彆看我這樣,我在搜集創作資料這件事上頭可是不遺餘力,當然也調查過安藤商會了。”“你見到安藤潤也了嗎?”“我聽說他住在岩手縣某個度假彆墅區,就跑去了。”“度假彆墅區”這字眼與安藤潤也這種大富豪的確頗相稱。“但是我不知道他住處的確切位置,隻找到那個彆墅區的管理員。我在那裡碰了釘子,不管我怎麼軟硬兼施,那家夥還是什麼也不說,堅持要我離開。”“那就算換我去也見不到安藤潤也吧?”“不,渡邊,如果你外婆是安藤潤也的遠親什麼的,搞不好就有機會見到麵了呀。話說回來,天底下竟有這麼巧的事,真是太有趣了。總之如果你們是親戚的話,對方應該會把你當自己人啦。”我還沒決定要不要去,姑且開口問了:“在岩手縣的哪裡?”“等等再詳細告訴你,從盛岡搭巴士就到得了了。”井阪好太郎說著站起身,又補了句:“對了,順便讓你讀一讀我的新作原稿吧。”“讀你的作品有什麼好處嗎?”他沒回答我的問題,急急忙忙朝方才那位美女走去,又把我和岡本猛丟在一旁。我無法忍受沉默的尷尬,隻好問岡本猛:“櫻井由加利真的是為了工作和我交往的嗎?”“可能性很高。”岡本猛的語氣中帶有年輕人特有的不耐煩,接著他指著我說:“你老婆雖然可怕,或許還比較單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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