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的三方會談展開了。我回想起中學時的家長會談,校方會找來學生家長討論學生的生涯規畫,那也是三方會談。輪到我的那一天,來到學校的不是我母親,而是鄰居老爺爺,一問之下,原來母親患了急性盲腸炎緊急住院去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改天再談就好呢?我才這麼想,又得知我的女班導也得了急性盲腸炎,校方派訓導主任來代班。於是,平常從無交集的我、訓導主任及鄰居老爺爺三人就這麼開始了一場無比荒唐的家長會談。眼前的兩人對我的生涯規畫既不感興趣,也無須負任何責任,整場會談下來淨說些客套話。而今天這場三方會談的詭異程度,完全不亞於當年那場家長會談。三個老大不小的男人,大白天的聚集在咖啡店裡,實在不大像話。講難聽一點,滿惡心的。我們圍著圓桌而坐,隔著相同距離,形成一個正三角形。這家店的裝潢采用最近流行的透明素材,從地板、牆壁到桌椅都是透明的,透明牆上還播放著影片,我頻頻被汽車衝過來的影像嚇到,好一會兒才終於習慣。被我硬拖出來的井阪好太郎臭著一張臉問道:“女孩子們到底什麼時候才會來?”“我們沒有要聯誼。”我應道。或許在井阪好太郎的觀念裡,除了聯誼,不可能發生三個男人湊在一起的狀況吧。“這個男的是誰啊?”坐在我左手邊的胡子男問道。“他是我朋友,家井阪好太郎。”我接著向井阪好太郎介紹胡子男:“這位是我妻子的朋友。”不知怎的,現在的氣氛有點像是把我心儀的女生介紹給明友認識。“對了,你的名字是?”我問胡子男。“岡本猛。”胡子男回答。新聞中房子遭放火的屋主確實是這個名字。“你是做什麼的?”井阪好太郎沒好氣地問岡本猛。“痛扁人。”胡子男岡本猛坦率地回答。井阪好太郎看了我一眼,露出“這家夥腦袋是不是有問題?”的表情。我懶得扯謊,補充說明道:“他是暴力業者。”井阪好太郎露出招牌的鄙夷眼神,哼了一聲說:“暴力業者啊。”接著我把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這陣子發生太多事,我已經心力交瘁,沒心情慢慢培養氣氛切入正題了。“我之前曾經跟井阪說過,我的生活周遭最近發生許多怪事。”“你是說上網搜尋那件事嗎?你那個公司後輩也嘗到苦頭了吧?我猜對了?”“我也上網搜尋了。”岡本猛插嘴道,他應該比我和井阪好太郎年輕許多,卻是三人當中顯得最成熟穩重的。“你沒出事嗎?”井阪好太郎一臉狐疑。“我家被燒掉了。”岡本猛回答。井阪好太郎一時間啞口無言,旋即露出一副了然於心的神情說道:“是喔。”接下來又說了一句:“所以呢?女孩子們什麼時候才會來?”“那三個家夥是什麼來曆?”我先說完了自己的遭遇,接著說明岡本猛的家遭人放火、火災現場發現一具屍體、東京灣裡還浮出兩具屍體。井阪好太郎聽完後,不耐煩地皺著眉朝岡本猛噘起下唇說道:“被你乾掉的那三個難纏的家夥,到底想乾什麼?”“他們隻是想找我麻煩而已。”“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我問。“因為是工作吧,”岡本猛以吸管吸著綠色飲料,杯裡的冰塊發出清脆聲響,“我不是上網搜尋了嗎?把每一個做了這件事的人找出來教訓一頓,或許這就是他們的工作。”“對喔,他們也在找五反田前輩。”“那個五反田應該也上網搜尋了吧。”岡本猛說得理所當然。的確很有可能。五反田正臣一定是解開了程式中的暗號化部分,發現了監控搜尋關鍵字的程式,而且很可能也上網搜尋過。之後他逃走了,所以那三人想儘辦法要把他找出來。為什麼要把他找出來?為了教訓他。為什麼要教訓他?因為這是工作。“那三人對事情真相一無所知,隻是聽命行事而已,就像是大機器裡的小齒輪。”岡本猛挑著眉說道。“你們聽過阿道夫·艾希曼(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n,1906-1962),納粹德國的重要官員,是猶太人大屠殺行為的主要負責人,二次大戰後曾一度逃亡,於一九六〇年遭逮捕並被判處死刑。)嗎?”井阪好太郎冷冷地說道,聲音宛如一支無形的箭畫過空中。“那是誰?運動員嗎?”我隨口應道。岡本猛則反問井阪:“你說的是那個納粹德國人嗎?”井阪好太郎指著岡本猛,裝模作樣地以英語說了聲:“That's right.”還眯起眼睛,露出“沒想到你這家夥頗有內涵”的眼神。接著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目光中充滿了同情,宛如看著一個資質極差的學生,然後語氣高傲地說:“納粹德國曾經屠殺猶太人,這件事你總知道吧?”“當然知道。”我點著頭。這是發生於二十世紀的重大悲劇之一,數百萬猶太人遭到屠殺,隻因為他們是猶太人。“艾希曼當時是猶太人管理部門的課長,嗯,算是個小主管吧。大家都說他該為屠殺猶太人負責,他被判處絞刑,但也有人認為他隻是個儘忠職守的平凡德國人罷了。”“儘忠職守?那是推卸責任的說詞吧?死了那麼多猶太人耶。”“是啊。後來有個叫做京特·安德斯(京特·安德斯(Gunther Anders,1902-1992),德國著名哲學家。)的家夥寫了封信給艾希曼的兒子,上頭寫了一段很有趣的話。”“你老爸是屠殺猶太人的凶手?”我沒有在開玩笑。“剛好相反,那個人的思考非常理性,他甚至覺得,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艾希曼。在他這封信中,頻繁地出現‘怪物現象’與‘機械化’這兩個字眼。”“怪物現象?”我問道。“簡單來說。怪物現象指的就是殺害幾百萬猶太人卻絲毫不會良心不安的現象。凶手若無其事地殘殺猶太人,宛如在工廠生產商品似的。而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怪物般的現象呢?安德斯認為是因為,這個世界已經被機械化了。”?99lib?“機械化的意思,是指工業技術的進步與自動化嗎?”我腦海浮現從前在爺爺家裡看過一部古老的無聲電影,記得片名叫做《摩登時代》(《摩登時代》(Modern Times),英國著名演員查理·卓彆林(Charlie Spencer Chaplin,1889-1977)所製作的無聲電影,於一九三六年上映。),故事描繪工業革命帶來的工廠機械化,以及麵對時代巨變時,毫無抵抗力的小人物的悲哀。“嗯,狹義來看的話,可以這麼說。大量製造商品,製定管理機製,追求最高效率。技術及係統化能力不斷進步,造成專業分工愈來愈細,每個人都隻是機械性地完成眼前的工作,卻對整個作業流程一無所知。如此一來,會造成什麼狀況呢?”“每個人都成了零件。”岡本猛喃喃說道。“沒錯。”井阪好太郎滿意地點點頭,再度確認岡本猛的確是個優等生。我有一種遭到忽視的感覺。“也就是說,人們會失去想像力與知覺。安德斯是如此斷言的。”“失去想像力與知覺?”“係統實在太複雜,加上產生的效果太巨大,身處其中的人根本無法想像出全貌。假設某個係統所產生的‘巨大效果’是某種殘酷的事,譬如將幾百萬人送進毒氣房殺死,但由於是高度分工,執行各個分工的人將無法感受到‘良心的苛責’。”“那個阿道夫·艾希曼正是典型的例子?”岡本猛說著以吸管攪拌著冰塊。“可是罪魁禍首應該是建立起整個係統的家夥吧?”“你是說推動機械化生產的人嗎?這種人成千上萬,你指得出是誰嗎?何況,這些建立係統的人也隻是零件吧,真正掌控係統的並不是人,而是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看不見的力量?這真是太神奇了。”岡本猛嘲諷道,但井阪好太郎沒有因此而退卻。“我指的是提高生產性、增加效率,讓生活變得更輕鬆,這一類肉眼看不見的巨大法則力量。好比說呢,聽好嘍,國家運作的唯一目的是——讓國家本體能長久維持下去,而不是守護國民,也不是促進社會福祉或管理年金。國家的每一個舉動,都是為了讓國家繼續存在;政治家的行動也是同樣道理。就這層意義來看,國民向國家抱怨什麼‘國家都沒有照顧國民的生活’,根本打從一開始就搞錯對象了。”“這是什麼鬼論點?”我不禁覺得可笑。國家不照顧國民,算什麼國家呢?但我同時也察覺,自己其實沒辦法明確說出所謂的“國家”到底是什麼。“我再舉個例。譬如國民不能殺人,因為殺人是一種違反道德的行為,基本上所有人都認同這件事,而且要是殺了人就會受到法律製裁。但卻有例外,那就是戰爭和死刑。”“嗯,是啊。”“因為這兩個例外已經超越道德層麵的問題了,也就是說,隻要是對國家有利的事,隻要能延長國家的生命,即使是殺人,也會被合法化。這並不是為了國民,全是為了國家本身。”“但國家也是會為國民做很多事情的,不是嗎?”“你想想,要是國民真的生氣了,會發動革命把國家推翻吧?所以為了不惹毛國民,國家在一定程度內,還是會做一些像是為國民著想的表麵工夫,說穿了隻是為了延長國家壽命罷了。”此時女服務生送來我們點的三明治,一直喋喋不休的井阪好太郎倏地閉上嘴,直盯著女服務生看,還微笑著對她擠眉弄眼。女服務生不知是覺得惡心還是害羞,登時雙頰泛紅,快步離去。“現在的網路,也是一種係統。”井阪好太郎又板起了臉,彷佛剛剛那些下流的舉動都是夢一場。“網路上的每一篇文章,包含抱怨、揭發真相、讚美、謾罵及怨恨,各種要素混雜在一起,創造出各式各樣的情報。早在數十年前,情報就是推動現實社會運作的重要力量,而網路便是關鍵工具之一。”他說到這,望向自己手上的透明咖啡杯,除了看得見裡頭的褐色咖啡,杯壁不斷播放著各種廣告或新聞。“像這樣的情報傳播裝置,也不是為了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美好而存在。在資本主義係統的運作之下,這些東西都是為了提升利益而被製造出來的。某間廣告公司的員工思考廣告點子,不外乎是要讓委托客戶高興,讓上司讚賞,或是為了自己獲得某種成就感,說到底隻是為了創造自己的價值及利益,為了一己的目的。於是隻要能夠創造利益的東西,就會不新進化;並不是為了人,而是利益。就是這樣的係統啊。”“情報與利益能夠推動世界。”岡本猛咕噥道。“而如今大部分的情報都在網路上。”“所以你才會操弄網路情報,讓自己的作品得到高評價?”“我那隻是小兒科而已,網路所能創造的效果遠遠超乎你想像,而且重點是,每一個參與情報製造傳播的人,所做的事情不過是動動手指敲鍵盤。安德斯說過,‘當我們的製造能力超越了自己所能想像時,我們會失去想像力及知覺’,這個現象確實正在發生。網路所帶來的效果大得令所有人無法想像,即使是身為情報製造者的一員也一樣。”“所以,襲擊我的那三個人正是因為專業分工的關係而喪失了良心?”岡本猛問道。“那也不見得,搞不好他們本來就沒有良心。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隻是專業分工下的小齒輪。”“原來如此。但有兩點我還是不明白,”我開口了:“第一,監控著網路上的關鍵字搜尋,加害五反田前輩及大石的幕後黑手到底是誰?說了半天,這部分還是沒答案。”“就算我說出那個幕後黑手的身分,你也不會相信的。不,應該說我早就告訴你幕後黑手是誰了,是你慧根不夠,無法參悟,這是你的問題。好了,第二點是什麼?”井阪好太郎的態度宛如在隨口應付一個腦筋太差的學生。“我不懂這種好像有那麼點道理的話,怎麼會從你口中說出來。”“你以為我願意嗎?又沒有女人來,除了講些很像回事的話之外我還能做什麼?”02詭異的三方會談繼續進行。“你那個偷腥對象櫻井由加利又是什麼來頭?”岡本猛直視著我問道。我已經沒有力氣繼續否認偷腥了,我現在擠得出來的掩飾方式,隻有曖昧地回道:“她是個普通的粉領族。”“喂喂,你們在說誰啊?”井阪好太郎一聽到女人的名字,立刻精神百倍湊了上來。我真羨慕他那種單純的腦袋。“一介普通的粉領族會從海外旅行回來之後立刻辭職,從此行蹤不明嗎?”岡本猛墨鏡後方的雙眼閃著光芒。“那是我妻子搞的鬼吧?不是我妻子命令你將她藏起來的嗎?”“一開始的計劃確實是那樣。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但我可以告訴你,你老婆真的很可怕。”岡本猛說到這,微微一笑,“她的確曾經命令我把那個櫻井由加利揪出來,好好教訓一頓。”“譬如在卡拉OK的包廂裡斷她的腳筋?”“喂喂,你們在說什麼話題呀?嚇死人了。”井阪好太郎嘴上說嚇死了,兩眼卻閃爍著好奇的目光。“嗯,她確實提到過腳筋什麼的。”岡本猛泰然自若地說道:“不過,我真的找不到她,那女人就這樣人間蒸發了。”“不是被我妻子帶走的?”“你老婆也想儘辦法要找出她,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櫻井由加利那女人,絕對不是普通的粉領族。”“她真的是普通的粉領族。”“我說你啊,渡邊。”井阪好太郎粗魯地指著我說:“你根本不懂女人吧?我記得你高中時還一直深信你暗戀的那個女生不必上大號哩。”“那是小學。”“你說說看,你是怎麼勾搭上那個女人的?男人與女人的關係,九成九從認識的過程就推測得出來了。”井阪好太郎盛氣淩人地說道。我雖不甘願,還是把我和櫻井由加利交往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到了這個節骨眼,還是不要有所隱瞞才是明智之舉。櫻井由加利是我公司的同事,我和她在上映某部賣座電影的某場次裡巧遇,更巧的是當時整間電影院裡隻有我和她兩個人,簡直就是緣分的安排。由於我之前曾拐彎抹角地將這件事描述給井阪好太郎聽,隻見此時的他歪著腦袋,直說這個情節好像在哪裡聽過,還拉高了嗓門,振振有辭地說出了無新意的結論:“沒錯,女人對緣分這兩個字最沒抵抗力了。”“從那件事之後,我和她的感情愈來愈好。如何?現在你們明白她隻是個普通的粉領族了吧?”我說了這麼多,等於是通盤承認了我與櫻井由加利的婚外情關係,但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我靜靜地等著他們兩人的回應。“我早就告訴過你,隻要跟緣分扯上邊,女人就會招架不住。現在你明白我說的完全正確了吧。”井阪好太郎說道。“不,”岡本猛則是徹底否定,“整件事太不自然了。”“不自然?”我一臉納悶。“櫻井由加利應該也是那個吧?”“哪個?”我和井阪好太郎異口同聲地反問。“專業分工下的小齒輪。”我霎時有種錯覺,彷佛屁股下的椅子腳開始扭曲變形,我連人帶椅正逐漸下沉。